正文

第八章

回顧 作者:愛德華·貝拉米 譯者:林天斗


我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和睡前大不相同了。我繼續(xù)在床上半睡半醒地躺了很久,覺得渾身舒泰。所有前一天的經(jīng)歷,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公元2000年時所產(chǎn)生的驚訝,新波士頓的景色,我的主人和他的家庭,以及耳聞的一些新奇事物——所有這些都沒有在我腦海中留下一點影子。我認為我是在自己家中的臥室里,半醒半睡中所幻想的一些情景,無非是往日生活經(jīng)歷和遭遇中的一鱗半爪。我迷迷糊糊地回憶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天發(fā)生的事件,怎樣同伊蒂絲和她的父母到奧本山去,以及回城后怎樣同他們一齊晚餐。我回想伊蒂絲那天顯得特別漂亮,接著又聯(lián)想到我們的婚事;但是,我剛剛沉浸在這種美麗的憧憬中,準備深深玩味的時候,我那半醒半睡的狀態(tài)便被打斷了,因為我想起了昨天晚上曾經(jīng)接到建筑公司的來信,通知我說新發(fā)生的罷工將使新屋的落成無限期地推遲。想到這些事情,我便惱怒起來,于是便豁然清醒了。我記起自己曾經(jīng)和建筑公司人員約定在十一點鐘會面,商談罷工問題,于是睜開眼睛,朝著掛在床腳那邊的時鐘望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時候了。可是,并沒有看到鐘,不但如此,我猛然覺得我并不是在自己的房間里。我在床上霍地坐了起來,在這間陌生房間里四處亂望。

我想自己這樣坐在床上發(fā)怔總有相當時間,再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在那段時間里,我無法區(qū)別自己和一個原始生物有什么不同,正如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已有軀殼的靈魂,在未得到那種有如點石成金的指點,使它脫胎成人以前,不能隨便斷定它的存在一樣。真是奇怪!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竟然這么痛苦!但是我們卻正是這樣構(gòu)成的。當我在這無邊無際的空虛中絕望而盲目地探索著我自己的時候,精神上所負擔的痛苦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也許我的心靈中從來沒有過這種體會,就是當一個人剎那間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人的時候,由于迷失了思路,失去了精神支柱而產(chǎn)生的那種智力陷于完全呆滯的感覺。我相信,可能我再也弄不清這是怎么回事了。

我記不清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多久,——仿佛是一段無限長的時間,——接著,一切記憶有如閃電一般重又顯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記起我是誰,在什么地方,怎樣到這兒來的,同時也記起剛才浮現(xiàn)在眼前的那些昨日的生活情景,涉及到另一個世代的人,他們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已物故了。我從床上跳了下來,站在房間中央,兩手緊緊壓住太陽穴,以免腦袋炸裂,一會兒又俯身撲向床上,把臉埋在枕頭里,一動不動地躺著。由于精神亢奮而產(chǎn)生的必然反應(yīng),也就是我的驚人經(jīng)歷最初引起的那種澎湃的思潮,終于把我纏住了。同時,那種在我認清目前處境而必然產(chǎn)生的感情上的激動,以及它帶來的一切后果,也開始在我身上發(fā)生影響。我咬緊牙關(guān),呼吸急促,發(fā)狂似地用力抓緊床架,獨自躺著,想竭力恢復(fù)自己的神志。一切事物在我腦中都失去了聯(lián)系——例如慣有的感情、各種思想的聯(lián)系以及人和物的印象等等,都變得模糊凌亂,千頭萬緒。它們紛至沓來,顯然亂得不可收拾。一切都失去了依附,什么都是浮動的。只是意志還沒有動搖。但是,面對這樣波濤洶涌的大海,誰能有這樣堅強的意志敢命令它“平靜,不要波動”呢?我真不敢想。每當我深思苦慮自己的經(jīng)歷,想把其中含意弄清,我的思想便成為一團亂麻。我想我是兩個人,我有雙重人格,這種想法簡單地總結(jié)了我的經(jīng)歷,因而使我感到十分迷惑。

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如果我再這樣躺著想下去,我就非瘋不可了。我必需要有一些排遣,至少要作些體力活動來排遣一下。我一躍而起,慌慌張張地穿上衣服,打開房門,走下樓去。天色還未大亮,時間還早,樓下沒有一個人影。大廳里有頂帽子。我開了大門走上街去。大門未上重鎖,證明盜竊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代波士頓的重大威脅了。我在全城大街小巷一會兒跑一會兒走,足足消磨了兩個小時,走遍了這個城市的半島部分的主要地區(qū)。在這段時間里,我所感受到的各種驚訝惶惑,恐怕只有知道一些現(xiàn)代波士頓和十九世紀波士頓的差別的考古家才能體會。前一天,我從屋頂上眺望時,這個城市確實使我感到驚奇,不過那只是它的總的面貌。現(xiàn)在,當我在街上走著,我才第一次看清這個城市有了多么大的變化。碩果僅存的幾處舊建筑物只能加深我這種印象,因為如果沒有這些建筑物,我一定會誤以為自己到了一個外國城市。有人在童年時代離開了出生的城市,五十年后重又歸來,也許會發(fā)覺這個城市在很多方面已經(jīng)變了樣。他會感到驚異,而不是迷惑。他覺得時光的飛逝,同時也發(fā)覺自己的改變。他只能憑童年的記憶,模模糊糊地回憶這個城市。但是請讀者不要忘記,對我來說,并不存在任何時間消逝的感覺。在我的意識中,只不過在昨天,只不過在幾小時以前,我還在這條街上走過,而現(xiàn)在它卻面目全非了。在我記憶中的舊城市的形象是那么鮮明強烈,因而它不可能被擺在眼前的這個城市的印象所沖淡,而是與之抗衡,企圖成為我心中的主宰,因此,前者與后者輪流在我心中變得更不真實。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這樣撲朔迷離,就好象一張重復(fù)印上不同面影的照片那樣似是而非。

最后,我又站在那所房子的門前,原先我是從那里出來的。我的雙腳必然本能地把我?guī)У嚼霞业墓手?,因為我并沒有明確的想法要回到那里去。在這個陌生一代的城市里,這個地方同任何其他地點一樣,并不象我的家,而這里住著的人們也同世界上其他一切男女一樣,對我必然是很陌生的。如果這所住宅的大門緊閉著,我推不進去,那么我必然會想到,自己進去也沒有什么目的,因此會轉(zhuǎn)身走開。但是大門一推就開,于是我踉踉蹌蹌地穿過大廳,走進一間敞著門的房間。我突然往椅子上一倒,雙手捂住發(fā)燒的眼珠,怕看那些離奇的東西。我的神智極度混亂,以致真的嘔吐起來了。在那段時間里,我非常痛苦,神經(jīng)好象都要錯亂了,而且那種彷徨無依的感覺也使我沮喪,這些叫我怎樣描寫才好呢?在絕望中,我不禁大聲呻吟起來。我開始感到,要是再沒有人來給我?guī)椭?,我就快發(fā)狂了。正在這時候,果然有人來了。我聽見衣裙移動的窸窣聲,便抬起頭來。伊蒂絲·利特正站在我面前,俊俏的臉上充滿深切的同情。

“呀,怎么啦,韋斯特先生?”她說?!皠偛拍阕哌M來,我正在這兒。看樣子,你非常痛苦,所以一聽到你喊叫,我再也忍不住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剛才到哪兒去啦?有事只管說吧!”

她在說話的時候,大概隨著一個同情的手勢,不由自主地伸出了雙手。不管是什么緣故,我握住她的雙手,而且由于一種本能的沖動,緊緊地把她的手捏住不放,正如一個落水的人在最危急的關(guān)頭,本能地緊緊抓住一根放下來的救生繩一樣。我抬頭看到她那充滿同情的面龐,以及流露著憐惜之情的潤濕的眼睛,我的心神就鎮(zhèn)定下來了。當她的手指輕輕按住我的手時,我深深感到人類親切的同情,因而也得到了所需要的鼓舞。它象某種萬靈的藥酒一樣,鎮(zhèn)靜了我的神經(jīng),也減輕了我的痛苦。

“上帝祝福你,”過了一會兒我說道。“剛才一定是上帝讓你到我這兒來的。我想你再不來,我就快要瘋了?!甭牭竭@些話,她不禁淚珠盈眶。

“哎呀,韋斯特先生!”她驚叫起來,“你真把我們看得太無情啦!我們怎能那么久都不來管你呢!不過,現(xiàn)在你沒有那種想法了吧,對嗎?你一定覺得好多了?!?/p>

“是的,”我說,“謝謝你。如果你不馬上離開我,我很快就會恢復(fù)正常的。”

“我一定不走開,”她說著,臉上微微顫動了一下,這要比千言萬語更能表達她的同情?!拔覀兒孟鬀]有來照顧你,你可不要以為我們是那么無情的人。昨天晚上,我一直惦記著,你今天早晨醒來將會感到多么驚奇,所以幾乎沒有合眼??墒前职终f,你要很遲才起床。他又說,開頭的時候,最好不要對你表示太多的同情,不如先分散你的思想,讓你感到這兒的人都是朋友?!?/p>

“你們確實已經(jīng)使我感到這一點了,”我答道?!安贿^你知道,一個人憑空跳過一百年,這種變化不算小吧。昨天晚上還不怎么感覺得到,今天早晨倒有非常反常的感覺。”我握著她的雙手,眼光一直注視著她的面龐,我?guī)缀跻呀?jīng)可以在我的困境中說些俏皮話了。

“誰也沒有想到你那么早就會一個人到街上去,”她接著說?!班?,韋斯特先生,你到哪兒去啦?”

于是,我便把早晨的經(jīng)歷告訴了她,從我睜開眼睛,一直談到抬頭看見她站在我面前為止,就象我在這里已經(jīng)描寫過的那樣。當我敘述的時候,她似乎感到不勝憐惜,雖然我放松了她的一只手,她也沒有把另一只手縮回去,因為她顯然知道,這對我會有多大的好處?!拔乙部梢泽w會一些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她說,“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你看,我們竟讓你一個人去掙扎!你能原諒我們嗎?”

“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你暫時已經(jīng)把我這些感覺都趕走啦,”我說。

“你不會再讓它回來吧?”她焦急地問道。

“我還不敢那么說,”我回答。“既然我對一切東西還是那么陌生,那樣說也許過早了?!?/p>

“可是,至少你不至于再孤單地去掙扎了,”她堅持著?!按饝?yīng)我,你會來找我們,讓我們分擔你的痛苦,設(shè)法來幫助你。也許我們力量很有限,但這比你孤零零一個人去忍受這種感覺總要好得多呀?!?/p>

“只要你們允許,我是會來的,”我說。

“啊!當然,當然,請你一定來,”她熱心地說?!拔以敢獗M力幫助你?!?/p>

“你只要象現(xiàn)在這樣可憐我就好了,”我回答。

“好吧,說定啦,”她說,微笑著,眼里還閃著淚珠,“下次你一定要來告訴我,不要再在波士頓的陌生人中間到處亂跑?!?/p>

在這幾分鐘內(nèi),我的苦惱和她的同情的眼淚,已經(jīng)使我們非常親近,因此,如果說我們彼此已不再感到陌生,那也似乎沒有什么奇怪的了。

“我答應(yīng)你,當你來找我的時候,”她說話的神氣又狡猾又可愛,可是當她繼續(xù)說下去的時候,又露出了熱情的樣子?!拔乙欢ㄏ竽闼M哪菢觼砜蓱z你,不過你也千萬不要以為我是真的可憐你,或者以為我相信你會這樣長久地難過下去。我知道,現(xiàn)在的世界和你們那時代的世界比較起來,真算是天堂了,同時我也知道,過不了多久,你的唯一的感情就會是感謝上帝,感謝他神奇地割斷了你在那個時代的生活,而又讓你在這個新世界里繼續(xù)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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