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撒謊的人,行徑被人看破了的時候,人家越是愿意他把謊跟著撒了下去的,因為那就加倍的感到有趣,高一虹他只管說是看到了猶太人,把燕秋笑得噴出飯來。一虹雖感到撒謊有些不周,卻也不料是如此的可笑。正愕然著,還是費昌年不失忠厚之道,便道:“那是怎么回事?你所看到的,和我們所看到的,全不相同呀。是你受了人家的冤呢,還是我們受了人家的冤呢?”
說著,向一虹丟了一個眼色,一虹這才算是明白過來,他們是真正的看到了猶太人的了,早是一陣緋紅罩了全臉。但是承認了自己撒謊,那也是不妥當(dāng),這就向昌年笑道:“你們也出去了嗎?”
昌年道:“據(jù)這里一位旅客說,那批猶太人,開封人早不曉得了。不過那真正的猶太人,還留著十二家。他們的一切行動,與我們中國人無二,便是頭發(fā)也變黑了,皮膚也變黃了。今天早上賣燒餅的那個小販,就是猶太人。你想不說破來,我們哪里會知道?也許我們所知道的,那還是不對。”
一虹也仿佛在哪里聽到說過:這批流落的猶太人,是和中國人同化了的,他們所見的,必十有九分可靠;這話是不宜再向下說,要不然,也徒自鬧笑話而已。便笑道:“大概我是被人冤了,我見的準是回教人。”
說著,抬起手來,抓著頭發(fā),作那躊躇不決的樣子。燕秋也覺得他是受窘已夠的了,便笑道:“這件事,我們是一說一了,不必提了。現(xiàn)在到開車的時候不過五十分鐘,我們應(yīng)該預(yù)備上車了。”
昌年推著碗筷站起,就拉住一虹道:“我們同來理行李吧。”
一虹正也感到無法下臺,聽了這話,立刻掉轉(zhuǎn)身去,故意十分的忙亂著,把燕秋的視線移開,而且也把燕秋的觀念改掉。燕秋究竟是個襟懷灑落的女子,既是馬上要離開開封的人,便是一虹在這里有什么兩性的交際,那也不關(guān)大體,可以過眼云煙付之了。因之這樣一想,她也不再去問一虹關(guān)于猶太人的事,匆匆的結(jié)束了行李,就上車站來。一虹本來想到洛陽去看看的,因為燕秋堅決的要直放潼關(guān),也不敢同她執(zhí)拗,便買了四張到潼關(guān)的三等票。
上車的時候,也相當(dāng)?shù)膿頂D。過了鄭州,這一截車上便只有二十幾個人。健生道:“向西去的人,怎么這樣的少?若是天天是這個樣子,火車開著,豈不要賠本?”
正好有個火車上的茶房,由這里經(jīng)過,他道:“不像今天這個樣,那也很少。”
健生道:“每日向西開三班車,都是這個樣子嗎?”
茶房道:“慢車上人多些,也有擁擠的時候。”
他說著這話,也就走了。這三等車上,電燈既是稀少,而且還不大光亮,坐在這里,看書看報都不可能,除了睡覺,只有說話。這時,他們四個人,占了在一處的四張椅凳,都斜靠了躺著。因為過了鄭州以后,費、伍、高三人,都覺得漸漸的向西走,離開物質(zhì)文明的地方更遠了。向窗子外看看,不見月亮,只是那黑沉沉的大地,更讓人發(fā)生一種奇異的感覺,都睡不著,只好繼續(xù)的說話。健生道:“老費!你研究研究,這是什么原因?”
昌年道:“這很容易懂呀??燔囀切≌静煌5?,內(nèi)地人來往,非慢車不可??燔?,是無論什么人都要買票乘車的,免費乘車,或是買半價票的,也是非坐慢車不可!”
燕秋將一個布包袱枕了頭,側(cè)了身子睡在椅子上,便坐起來笑道:“還有一個原因,你沒有提到,西北人真是能在刻苦上做工夫的,一文錢可省,就省下一文。慢車的票價,究比快車要便宜些,所以他們是情愿坐慢車的了。”
說著話,火車已停在一個車站上,向外看時,只見黑森森的樹影子下,有幾幢屋影,冷冷清清的。聽到有兩個車上的辦事人員和站上的人說話,沒有賣食物的聲音,也沒有旅客上下。一虹跳起來道:“我們這是坐著西伯利亞的火車吧,如何這樣的寂寞呢?我得到外面瞧瞧去。”
說著話,他開了車門出來,見這里的站臺,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建筑;不過是修整齊了的黃土坡子,比軌道要高一點。在樹影下,有根木柱,撐住了一盞玻璃罩燈;玻璃上寫得有站名;因為燈光昏暗,卻看不見。站臺上有七八個人來往,有兩盞手提玻璃罩子燈,在其間晃來晃去。一虹本來還想下車去看看,只聽到汽笛長叫了起來,便只好進車了,因問燕秋道:“還沒有過洛陽呢,何以就是這樣的荒涼?這是什么地方?”
燕秋道:“大概是滎陽、汜水一帶。”
一虹道:“這是歷史上很有名的地方,何以會是這樣的冷淡呢?”
燕秋道:“到了河南、陜西境內(nèi),歷史上有名的地方,那就多著啦。大概不荒涼的,也就很少吧!”
一虹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
燕秋道:“我不那樣想,古來的名勝之地,雖然是荒涼了,那并不像人的年歲老大,是無可挽回的事。只要我們后輩有力量,不妨把那已經(jīng)荒涼了的地方建筑得再好些。譬如南京這地方,經(jīng)過洪楊之亂以后,那也夠稱衰敗兩個字的了。你看,自從國府定都那里,物質(zhì)上的進步,就一年勝過了一年,至少是那瀝青油的中山大路,六朝金粉的當(dāng)年是不會有的。我回到西北來,就是這個意思。那地方自然是不好,可是我西北人也說那里不好;不是西北的人,如何肯到那里去建設(shè)?我們近譬諸身吧!我想:若是我不回甘肅去,大概各位也不會有這種計劃作西北之游。”
昌年道:“這倒是真話。不過說起來是慚愧得很,我們這種人,對于貴鄉(xiāng),恐怕不能有什么建設(shè)的事情貢獻。”
燕秋笑道:“那也未必,只怕到了那時求各位幫忙,各位不肯呢。”
健生架了腿,躺在椅子上的,聽了這話,就跳起來道:“那決不能夠!就不說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yīng)該替社會盡些力量吧;就是在友誼上,你要在家鄉(xiāng)做點事情,我們力量可以做到的,怎好說是不做呢?”
燕秋不坐了,手扶了椅子靠,站著向三位男友都看了一看,于是笑道:“我是但愿如此。”
她說這話,聲音非常之低微,仿佛是健生所說的話,并不能怎樣引起她的信仰心,那也只好是目笑而存之罷了。
在這截車上,自然免不了有西北人。他們聽到燕秋這行人這種說法,自然也少不了加以注意。有兩個睡倒了的人,也坐起來看著,大家感到說話有點不方便,才把這問題討論中止了。時候已經(jīng)夜深,大家也就睡了。費昌年在三人之中,是比較精細的人。他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常喜歡和健生開玩笑,出門而后,便是這件事也停止了。不過聽剛才健生和燕秋的一問一答,似乎健生答復(fù)得那樣率直,燕秋以為是不考量所說的話,是未必辦得到的。他心里便推想到燕秋回到甘肅以后,或者有建設(shè)的問題發(fā)表出來。若說到向西北辦建設(shè),第一就是經(jīng)濟問題;同行只有高一虹是南洋華僑之子,拿錢出來辦建設(shè)事業(yè),他或者可以做到。燕秋為了要得著經(jīng)濟上的幫助,或者還得借重著他。不過他的家產(chǎn)在父親手上呢,他同意了,父親不同意,也是枉然。除非燕秋要嫁了一虹的話,高家的財產(chǎn),她也有份了,那就大可以利用了。這樣看起來,燕秋和一虹特別表示好感,那是無怪其然。而一虹在開封和那洪女士來往,她十分的不高興,這也是很明顯的一個證據(jù)了。他不如此想著,也不怎樣的奇怪;在他一度推想之后,覺得要說燕秋和一虹的愛情,到了相當(dāng)?shù)某潭?,這不為過分。假使他二人這樣繼續(xù)的演變下去,那必然是有進無退的。他心里想著,仿佛著就看到燕秋坐了起來,走到一虹的身邊去,一虹拉住她的手,同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一虹說:“我們?nèi)羰窃谥星锕?jié)前能夠趕回南京,我們就可以擇定中秋這天結(jié)婚。因為在中國的習(xí)慣上說,是認那天做團圓的日子的。”
燕秋道:“不過在那種日子個個都要過節(jié),也許賓客太少的。”
一虹道:“但是我們幾個好朋友,像昌年、健生這幾個人,他們是不好意思不來的。”
燕秋笑道:“那也不見得,他們也算是追求我失敗的人物,他們不恨你我也就夠了,還能夠和我們來道喜嗎?”
在這時候,仿佛一虹對于這婚事,已經(jīng)有了很公開的態(tài)度,便是有朋友在前,也是不避諱的了。他回頭看到了昌年,就走過來緊緊的握著他的手,笑問著說:“我們快要結(jié)婚了,你預(yù)備了一些什么東西來送禮呢?”
昌年正是恨得心里發(fā)癢,不想他還敢向人討禮物,于是猛然的給了他一拳。喝道:“我把這件東西送你!”
一虹叫起來道:“老費你這是怎么了?你這是怎么了?”
昌年睜眼看時,原來是個夢。剛才很猛勇的一拳,不成問題,那是打在椅子背上的了。在夢中被打的這位高先生,一點也沒有什么感覺,笑嘻嘻的站在面前。于是坐了起來,揉著眼睛道:“到了什么地方了?我是心緒不寧,所以閉上了眼睛就作夢,你怎么沒有睡覺呢?”
一虹道:“怎么沒有睡?可是老是睡得不舒服,斷斷續(xù)續(xù)的睡著,也斷斷續(xù)續(xù)的醒著。”
說著,在昌年這張椅凳上坐下,笑問道:“我還聽到你說夢話來著哩。你說:把這件東西送你。你把什么東西送人?”
昌年道:“我說了這句話嗎?我自己也不知道呢,夢里的事,我怎樣曉得?”
一虹笑道:“俗言道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必是夢著送她的東西吧?”
說著,將嘴向?qū)γ嬉巫由吓?,燕秋?cè)了身子睡在那椅子上,卻是睡得很熟,微微的有點呼聲。一虹這句話,總算猜中了三分之二。但是他如何肯承認,微笑道:“我們坐在一處的人,鼻息相通,就是作夢,也當(dāng)夢那遠些的。眼面前的人,哪還用得著夢嗎?”
他也是怕這話繼續(xù)的下去自己不好遮掩,這就握住了一虹的手,微笑著低聲道:“你說實話,你在開封的時候,是不是偷看著洪小姐去了呢?”
一虹笑著,先搖了兩搖頭,然后才笑道:“你也是那樣的神經(jīng)過敏嗎?”
昌年道:“這是你自己露出來的馬腳,本來旅館門口,就是最熱鬧的新辟馬路,你要買什么東西也可以,怎么去了那樣久?而且你說見著了猶太人,那分明是撒謊。在開封,你沒有要守秘密而不能說的可去之處,有之,就是去看……”
一虹搶著伸手出來,將他的嘴握住,笑道:“不用說下去了,她對于這件事,是不大諒解的。”
他這樣的答應(yīng)著,那聲音是十分的細微,昌年笑道:“這就難得呀!假使我和健生,就是各人交上一打女朋友,她也不會稍微注意一下。據(jù)這一點看起來,我想是你成功的成分居多。”
一虹道:“但是我自己很明白,還不合于她意中人那些條件。就是你和健生,老實說一句,也還差得遠。剛才你作的夢,莫非就是這件事吧?”
昌年頓了一頓,笑道:“就算我夢見這個問題吧,然而我口里說出來的話,是送東西給別人。那話是你聽到的,其情也就可想而知了。我所夢到的,就是你們結(jié)婚。”
一虹搶著握了他的手,連連的搖撼了幾下,笑道:“假使你夢的就是這個夢,至少你在夢里踢了我三腳,打三拳,對不對呢?”
昌年笑道:“若是你在夢里夢到是我,恐怕你也不能坦然置之。”
一虹笑道:“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在夢里有了這事,都放不過去,若是事實上有了這事,那打算怎樣的辦,還要拿手槍打人嗎?”
昌年道:“這話不然。在夢里,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愛怎么便怎么;要不然,怎么不想夢的倒夢見了,想夢的卻夢不見呢?這就為了失去了主宰呀。至于事實上有了這件事,無論心里怎樣的難受,但是自己總會約束了自己,不讓發(fā)出什么越乎常態(tài)以外的事情出來。假如你們有那樣一天,我是要喝得大醉而歸。”
一虹笑道:“喝得大醉,那還是有些借酒澆愁的意思。假如你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是重重的送你們一分厚禮,舉行大典的時候,我還得邀一班喜歡熱鬧的朋友來,同你們唱會子歌,跳會子舞,大大的樂上一陣。哈哈!”
他一時說高了興,聲音也就不免隨著大了起來。
那燕秋雖是已早早的在椅凳子上睡著了,然而她究是個女孩兒家,在這種人多聲雜的所在,她也不敢十分的安然睡下。火車走得急,她就被震撼著昏昏的睡熟了;火車走得緩或者停止了,她就迷糊著慢慢的醒了過來。這時,火車停在一個站上。荒郊夜半,一點聲息沒有?;疖嚤旧砺曇魳O是繁雜,突然換到聲音極沉寂的一個環(huán)境里面,神經(jīng)也受著很大的影響,于是人就慢慢的有點清醒了。加之一虹的談話聲大起來,恰好是最后幾句很關(guān)緊要的話聽到了,聽那種語音,自然是指著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而言,這要加入去說話,當(dāng)然是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任便他們向下說著,不加以攔阻,也怕同火車的客人聽到,那不定要疑心這一行四個男女,是干什么的。因為往西北走,那是踏入了禮教之鄉(xiāng);談到男女問題,在表面上,那總要帶著嚴重性的。她不能安然的睡了,就向下聽著。昌年又說了,他道:“我們這種作法,在五年前著手,社會上就通不過。這除了各人自己努力,是得不著別人援助的。說句笑話,也許我們?nèi)齻€人都要落選,我本來是想開了,到西北來看一趟,也是我們青年人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若把三人追求異性奪標來了作為主因,那么,我們這一次出門的意義,也就太小了。這話可又說回來了,我盡管想的這樣的空,可是我還為了這件事作夢,你說怪不怪?”
一虹兩手一拍道:“呵呵!你露了馬腳了。我說你作了夢,你不肯承認。”
燕秋聽到他們高聲說話,這實在有些不像話,只得突然坐了起來,裝成一個剛剛驚醒的樣子,手理著耳邊的散發(fā)。就向一虹問道:“駭我一跳,為什么事這樣的大聲喊叫?”
昌年笑道:“不相干,我們成了小孩子了。白天我們曾說到蛇的故事,不想我在椅子上睡著,一根長帶子落在身上,我就夢見蛇了。我們正談這件事,不想把你驚醒了。”
燕秋明明知道他是撒謊的,自是也不便去追究。抬起手表來看了看,因道:“三點半鐘了。照著行車時刻表上說,四點鐘要到洛陽,我們可以不必睡了,在車上看看洛陽吧。我們這也是走馬看洛陽之花。”
一虹笑道:“燕秋是可以當(dāng)?shù)猛聦傥难潘膫€字的。”
燕秋笑道:“吐屬文雅,這不算新女性所需要的條件了。譬如我們在開封遇到的那位洪小姐,她,就不能把這種話說到口頭上去,因為要是如此說法,那就不摩登了。”
她說著這話,分明又含了不少的醋意。昌年回轉(zhuǎn)面孔來,只管向一虹偷看,一虹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回了昌年一眼,沒有作聲。
這時,火車又是在加緊的向前奔馳,耳朵里是一片哄咚滴答之聲,聲音雜亂的時候,人也就感到疲倦。因之一虹微裝困倦的樣子,低了頭微閉了眼睛,裝著要睡。燕秋這說的是閑話,也不能把人叫醒來繼續(xù)的向下說,這問題算是揭開過去了。不過有了這一番談話,這二男一女之間,自然又是添了不少的痕跡。半點鐘的時光,在一個人昏迷要睡的時候,那是很容易消失的。所以就在大家這樣默默無言的時候,汽笛放出來很長的聲音,在火車奔馳之中,震動了沉寂的長空,這非到大站,不能這樣鄭重的報告,那想必是快到洛陽了。因之大家的精神又振作了一下。便是伍健生沉沉的已經(jīng)睡了半夜的人,卻也是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道:“已經(jīng)到了洛陽嗎?”
大家沒有答復(fù),那黑沉沉的窗子外,已經(jīng)有了燈光,向玻璃窗子里射了進來??吹酱白油饷?,有樹木屋宇,由前向后倒了過去。這三等車上同座的二十幾名旅客,有一大半是提著行李包裹,預(yù)備下車。在燈光下,已經(jīng)有個丁字牌子,立在窗外,火車停止了。將那白粉牌子上的黑字,看得清楚,正是洛陽。健生道:“火車在這里要停三十分鐘,我們可以下車去看看吧?”
一虹道:“車站上是不看見什么的。要看站外,現(xiàn)在大概還是黑漆漆的吧?”
昌年道:“現(xiàn)在夜短,也許天快亮了。”
燕秋道:“你們都下車走走吧。我不動,在這里和你們看著行李。”
在這時,那些車子上下的旅客,也都紛紛的下車去了。健生三人,跟著下來,立刻便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感觸。這站臺并無天棚,卻是很大,東西遙遙的距離著幾十步路,樹立著兩根長木頭竿子,各掛了一盞比菜碗略大的汽油燈,靠南雖是有一列西式建筑的屋子,可是不見窗門燈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在那房屋的角落里,長的,圓的,高的,低的,有二三十個紙糊燈籠,不住的晃動著;口里可就叫著客棧的名號。一虹笑道:“在十五年前,江南各省沒有電燈的碼頭;上旅館接送客人,的確是這種情形。我那時只五六歲,略微記得一點影子,以為這一輩子,是不會再看到這種事情的,不想到今天又遇著了!”
大家說著話,在站臺上走著。很稀少的十余名旅客,分上了這里的頭二三等車,在幾十丈的站臺上,便剩下七八名兵警,疏散的站著。鐵路上幾個工務(wù)人員,手提了馬燈,或拿了紅綠號燈,用不整的步子走著,走著。站臺上的干沙子,唏唆作響,越是增加了這環(huán)境的沉寂。那西頭木竿上懸的那盞汽油燈,卻是走了汽了,罩子里的火焰,抽著帶煙的紅光,已是減去了百分之九十幾的光度。不過向東邊看去,在天腳下,大半個圈子是變了灰白色;再回頭看車站上的房屋,在模糊的曙色里,已是露出青色的輪廓。接著西邊木竿上的汽油燈,終于是熄了。在許多人家的屋脊上,遠遠的露出了一帶城墻影子。在西邊城上有個角樓很瘦小的樣子,吊起四角飛檐。便是這一點,可以象征著這全城的建筑,都不會怎樣偉大了。一虹道:“這樣看起來,在洛陽,我們不下車也罷。與其看到了名勝之后,不滿意而失望,卻不如一切都不看而失望,還留著一點幻想中的名勝在腦筋里面呢。”
健生笑道:“看不看名勝,那很沒有關(guān)系,根本我們就不是來看名勝的。在昨晚上,我就立下了那番不看景致的心事,放頭大睡。也不知究竟是哪一站,給我的印象太壞了。”
大家說著話,沿了車外的站臺邊上走。
可也就在這時,燕秋推起玻璃窗子,正伸了頭向外面望著,將健生的話,恰是聽了個真切,不免微微的點著頭抿著嘴笑了。她的頭伸出來時,在健生、昌年走過之后,在一虹沒有走來之前,一虹見她這種笑態(tài),似乎不是喜從心起的一種笑法,不免站定了腳,呆了一呆。第二個感想,接續(xù)著跟了來:便是若要這樣呆呆的站在她面前,那就是懷疑她這個笑法不對了。因此對她笑道:“你何不也下來散散步?”
燕秋道:“你覺得這站臺上有什么可以留戀的嗎?”
一虹笑道:“……不過反正這天色剛亮的時候,空氣是好的,你下來疏散疏散筋骨,總比在車上強。”
燕秋格格的笑著,縮進頭去,將窗子關(guān)閉上了。一虹在這種態(tài)度之下,不知道燕秋是什么意味,然而回想著,必是健生的那幾句話,說得太令她不高興了。那末,以后對于西北風(fēng)土人情,總不要作一種惡意的批評。據(jù)昌年的推測,要算自己和燕秋的感情最好,說不定就是個成功者。旁人對于這一點都看出來了,不見得這理想是完全無據(jù),那末,自己還是好好努力,也許不必達到目的地,自己這事先成功了。他如此的想著,兩手插在袋里,將肩膀抬了兩下,他是表示著得意。健生回轉(zhuǎn)頭來,見他距離得老遠,便招手道:“風(fēng)景雖然是沒有什么可看的,可是走動走動也好吧?”
一虹走過去,高聲道:“這話不然,古人道得好:三月洛陽花似錦呢。古人談到花,那總說洛陽的花不錯??梢娐尻栠@地方,風(fēng)景向來是很美麗的。”
健生道:“你這人說話,怎么前后這樣的矛盾?剛才你說是洛陽這地方不下來也罷,于今又怎么說這里的風(fēng)景向來美麗?”
一虹忽然省悟了:是的,在五分鐘以前,自己曾對于洛陽這地方,取了一種不屑于去游歷的意味。便笑道:“我是這樣說了,不過我因為不能下車去看看,只得說這樣一句寬心的話,自己來安慰自己。”
昌年道:“這里一度作過行都,又開過代表會議,無論如何,總也有些值得紀念之處。”
健生答道:“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說這種名勝,你也得帶點政治意味在內(nèi)。”
昌年笑著昂了頭還擺了幾擺道:“談洛陽,想擺脫政治意味,豈可得乎?”
他這樣的說著。
有個五十上下的老先生,穿了藍綢長夾襖外套花緞馬褂,頭上戴著呢帽,手上可又拿了一把折扇。在這些上面,那是很可以看出這位老先生的派頭。他聽了昌年的話,向昌年微笑著。當(dāng)昌年也去看他的時候,他索興手扶帽沿,點了幾點頭,于是他也就帶著一個提行李的人,一同走上車了。健生道:“老費!你認得這個人嗎?”
昌年笑道:“這人好像是位官。你想吧,我會有做官的朋友在洛陽嗎?”
健生笑道:“他是你的同行,大概是彼此心照。”
大家說笑著上了車,那位老先生口銜了一桿很長的煙嘴,手托著,靠了窗戶,坐著抽煙,在那尖瘦的臉上,微微的留了兩撇胡子,很可以描畫他一點精神出來。他依然是那樣的和氣,見了人手扶了煙嘴站起來。昌年屢受了人家的招呼,不能不理,也就向他點了一個頭。
大家所坐的地方,正是鄰近,就不免交談起來。他首先問:“這三位先生,到潼關(guān)的嗎?”
昌年道:“不,我們是到甘肅去的。”
老先生道:“呵!苦地方!聽各位口音全是南方人,經(jīng)過洛陽,怎不下車來玩玩?”
昌年道:“我們聽說荒涼得很,也就不想下來了。”
老先生噴了兩口煙,點點頭道:“荒涼是荒涼的,不過這兒是行都了。”
一虹坐在他斜對面,禁不住插言道:“你老先生是在洛陽治公的吧?”
他笑道:“在這兒混小差事,兩年了。”
一虹道:“那么,洛陽的風(fēng)俗,你先生是很熟悉的了。城里情形怎么樣?”
這位老先生因有人問到了洛陽,他很感到興趣似的笑道:“那不能談,城里有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商店十之八九是平房,沒什么大買賣。勉強的說,就是幾家古董店吧。洛陽城,大概要分三部,車站是一部分,城里是一部分,西宮又是一部分,西宮有軍營在那里,平常游人,可以不必前去。車站上倒有一條街,不過是旅館,飯館子,樂戶。”
一虹道:“這地方既然不是物質(zhì)文明之地,怎么會有樂戶呢?”
他笑道:“供給是和需要成為正比例的,這里常常是有闊人來往的,他們或者……”
他見隔兩個座,燕秋坐在那里,是個女學(xué)生的樣子,那話就不能不說得更含蓄一點子,接著道:“他們也有需要的時候,可憐這些女孩子,在東方碼頭上不能立腳,只好往西跑。當(dāng)妓女的人,自然是不少為虛榮所害的;可是為了饑寒兩個字所迫的,大概還是居多數(shù)。這地方可以有法子找錢穿衣吃飯,她們?yōu)槭裁床粊??現(xiàn)在這個期間,這里作了行都,闊人紛紛而來。闊人本身,有身分在那里,在洛陽這區(qū)區(qū)小地方,當(dāng)然要做出臥薪嘗膽的樣子,才不負到洛陽來的這一番意義!可是他們手下的隨從,在東方享福慣了,于今到了這地方來,要什么沒什么。電影院、戲館子、跳舞場,自然是沒有,就是想找一家干凈些的洗澡堂子,也不可能。那過慣了夜生活的人,對著一盞煤油燈,就也渾身是毛病。不瞞各位說,我也是那時候來的,同來的有十八位同事,第二天就回去了十五位。上司只留下我們這幾個老成些的在這里,西裝挺括的朋友,只好在南京、上海去施展本事。到了這兒來,就是上海人打話,吃不消了。那萬不得已回去不了的朋友,只好勉強住下。公事之余,怎么消遣呢?就是到旅館里開一個房間,麻將四圈;萬一這還要感到枯燥,少不得就把那可憐蟲叫去相陪。在那個時候,全國是紛亂,洛陽總算下了一陣大雨,就是當(dāng)年吳子玉在洛陽作五十歲,也沒有這樣熱鬧過。最高興的,就是洋車夫和這些可憐蟲了。說話就是兩年,回想當(dāng)時,我也是不禁感慨系之啦!”
這三個人都鼓掌,就是燕秋聽了,也帶點微笑,不想這個人倒是思想很新的。昌年笑道:“既然開旅館是個樂趣,大概這里的旅館還不壞了?”
那人唉了一聲道:“哪里說起,這里的旅館完全是老式屋子,土墻上挖個窗戶,安幾塊玻璃,這就算洋式了。無論大小屋子,全是一張小方桌,一副鋪板,兩個方凳,其余我也不必談。諸位試想:行都設(shè)到這里來,本來是有意思的,要大家刻苦一番??墒钦l也不愿刻苦,還是回到東方去,精神雖然痛苦,物質(zhì)上是夠受用的。”
這老先生的話,引起了聽者的興趣,大家相視而笑。一虹點頭笑道:“這位老先生很幽默。那么,我們沒有下車,正好多多請教。老先生到什么地方去的?我們可以同車到潼關(guān)嗎?”
他笑道:“我是有點公事到西安去,不但同火車,還可以同汽車呢。”
大家聽說,都歡迎,彼此交換了名片,才知道他叫陳公干,是浙江人。昌年和他同鄉(xiāng),更親近了,便問道:“陳先生是設(shè)行都的時候來的,當(dāng)然有許多軼事,可不可告訴我們?”
陳公干換了一根煙,放在煙嘴子上,吸了兩口煙,又更覺著精神新鮮一點了,便道:“軼事雖有,說出來是很造口孽的,可以不必。還是說我自己的兩件事吧。那個時候,沒有現(xiàn)在這樣太平;豫西土匪很多,這車站的街上,都不免出亂子。由這里進城,要經(jīng)過一里多路的麥田,太陽一偏西,就沒有人敢走。由縣城到西宮,差不多有十里地,那更是可慮。有一次,我在剛晚的時候,由車站進城,恰是沒雇到車;我等不及,只好冒了險走。只離開這街上半里路,在月亮下麥田里,看到兩個人影子一閃;我慌了,回頭就跑,那兩個人也跑;不過我向北跑,他們是向南跑。后來我到街上找了十名警察,保護我過去;到了城門口,遇到兩個同事,也是六七名警察,保護過來。他首先問我:看見土匪沒有?他們快要到車站的時候,遇見一名巡風(fēng)的土匪,飛跑了去報信,他們幸是跑得快,沒有讓土匪逮住。所以二次出城,請了各位警士保護。我聽說,心里明白,他們所說那個巡風(fēng)的土匪,就是區(qū)區(qū)不才??墒撬麄兡闹?,我也把他們當(dāng)了土匪了。鬧了這次笑話以后,我出門總是正午,而且必坐人力車,為的是多一個人作伴。諸位一定見笑,我這人太慳吝,連人力車也舍不得坐。其實這人力車,我有點坐不起。他們對于說南方話的,統(tǒng)通叫南京來的委員老爺。不知怎么著,車夫會知道了委員是非??少F的,坐車要多給錢。由縣城到西宮,至少是一元。車站到縣城,也要三四角。這一條路,我每天要跑一兩趟;若再到西宮去,一天大概要三四元車錢,我怎么擔(dān)任得起?可是我要不坐車,跑來跑去,車夫就鄙笑著說:南京來的委員,都不坐車。我聽了這話,想到孔夫子說: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為了維持南京來的委員面子起見,只好咬牙坐著。于是我的薪水,全上了車夫的腰包了。諸位!這事可以算新官場現(xiàn)形記嗎?”
大家聽了,也都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