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燕秋這一行人,游著古曲江。在風(fēng)景上雖看不到什么,大家倒是暢談了一陣,總也是痛快的。只是陳公干后來說到高、費(fèi)、伍三人,是幫忙楊燕秋到西北來服務(wù)的,他們都覺得不能不有一點(diǎn)慚愧。燕秋也看出來了,就立刻將話拉扯開來,向一虹道:“你對于這些名勝,都下了一番研究功夫的。據(jù)你所知道的,這古曲江池,究有多大?”
一虹看到她突然的提出了這個問題,自然也知道她的用意所在,于是笑道:“我是請教于書本子的。書本子上的話,是否靠得住,我就不敢保險(xiǎn)。現(xiàn)在你來問我,這話就更加一層玄虛了。據(jù)書上說:周圍共是七里,到處都有亭臺樓閣,花木成林,或者有些夸張。”
陳公干手摸了胡子,搖了兩搖頭道:“那決不夸張的。現(xiàn)在北平的三海,不一樣是人工建造起來的嗎?周圍就是二十多里。假使宋、元、明、清全在西安建都,我想這曲江池不難擴(kuò)充到周圍七十里。不過這曲江池,也許在百年之內(nèi),有復(fù)興的一日。”
他這句話,可把大家的精神提了起來。舉目四觀,黃黃的太陽,照在這平迤橫臥的土阜上,除了眼前這干谷里幾戶人家,配了幾棵樹而外,淺草黃塵,沒一點(diǎn)生氣,不信這里會復(fù)興起來。陳公干見大家這樣望著,似乎有些詫異的樣子,便知道他們的意思,笑道:“這沒有什么奇怪,是一定的道理。你想:在中國這樣經(jīng)濟(jì)恐慌、國防日削的情形之下,還容許整大片的土地讓它去荒涼嗎?我想西南像云南、貴州,西北像陜西、甘肅、寧夏、青海、綏遠(yuǎn)、新疆,一定都要人口繁盛起來的。因?yàn)樵谡紊?,在人民生?jì)上,一定會逼得人不能不向這里跑。好像這幾年鄉(xiāng)下人全往都市里跑一樣的,不是偶然的事情。若論到東方人向西北跑,頭一站就是西安。西安人口繁盛起來之后,第一項(xiàng)事,必定辦水利,水利不講求,農(nóng)產(chǎn)森林,甚至于間接提到牧畜工藝,都談不上。若辦水利,至少也當(dāng)辦到以前的八水繞長安吧?你看,太白終南兩大山,全在西安南方。引那山上的水到西安來,是必然之理?;蛘邔砦靼踩说娘嬃?,也就出在終南山上。若是引終南山上的水到西安來,或者由這里經(jīng)過曲江故道,并非不可能之事。”
高、費(fèi)、伍三人聽了他的話,都一同贊成。燕秋點(diǎn)頭道:“這不是說笑話。我想陳先生說百年之內(nèi),還是把這愿許得太遠(yuǎn);也許近在眼前,中國人就要逼得向西跑了。到了逼著向這里跑的日子,新起爐灶來做飯吃,恐怕來不及。所以我覺得開發(fā)西北這事,不是瞎叫兩句口號,或者擬一篇演講稿子,就算完事;必得說的人就到西北來干,自己不能來,幫著別人去,也是一樣。能力只夠鑿一口井,就只打算鑿一口井;能力能夠種一百棵樹,就種一百棵樹。我預(yù)備了今天干什么事,今天就去干,成功不成功,那不必去管,就只問自己的力量盡了沒有。”
陳公干道:“這就對了。這是腳踏實(shí)地的干法,有了這種主張,四位就是打算步行到新疆,也絲毫沒有什么為難。”
五個人說著話,順了這一條向南平迤的土阜走了去。那汽車夫在大家前面走,便回轉(zhuǎn)身來,只管招著手道:“各位先生向這里來吧,這里還有好看的呢!”
健生將腳尖點(diǎn)著,昂了頭四望,微笑道:“說是還有好看的呢,各位相信的嗎?”
陳公干笑道:“不錯的,這里人誰都知道:雁塔過去,有個武家坡王三姐廟。大概他說的,就是這地方。”
一虹道:“這不是說的舊戲里薛平貴作皇帝的一件事嗎?這事毫無憑據(jù),怎么還真有其地呢?”
陳公干道:“民間故事,哪里會有真的。就有真的,經(jīng)過幾度民間傳說,也就可以變成假的了。”
大家說著話,順了山阜,向東南走。汽車夫在先,已是把汽車早開到土阜的盡頭等著了。在這土阜下面,是一條彎曲的洼地,已經(jīng)有人種了莊稼。順了這洼地向東,兩面土阜夾峙,這洼地越來越窄小,變成一條很深的干溝。健生鼓掌道:“看了這種形勢,陳先生說,曲江是由終南山引水來的,那很可明知了。這里就是當(dāng)年渠的遺跡。我想這渠,必定要挖得很深,后來做莊稼的人,他沒有填塞這干溝之必要,自然也就聽之了。”
大家說著話,在干溝里走。
在干溝的南岸,層層土坡向上,閃出一所白墻紅檐的瓦屋。在土崖邊一帶,黃土短垣當(dāng)了欄桿,配著兩三棵白楊臭椿,都是很瘦小的。遠(yuǎn)遠(yuǎn)聽到有一陣木魚聲,那可以證明,這正是一幢廟。在南北兩岸之間,有兩塊板子搭著,當(dāng)了木橋,這是更證明這條干溝是水渠的舊跡。大家過了橋,到了那土欄桿里的平坡上,果然這里是一所廟。廟的構(gòu)造是很簡單,在一座穿堂式的屋子里,塑著一個長方形的土臺,上面有兩尊泥像,都不過二三尺高;一尊是男像,服飾是蟒袍玉帶。一尊是女像,服式是鳳冠霞帔。這無須去研究,是薛平貴同王寶釧了。穿堂后有個小殿,是半土窯式,因?yàn)檫@廟是在土坡的二層,上面還有兩層呢。后殿前面是瓦屋,后半截鑿進(jìn)土崖里去,那里當(dāng)著神龕,垂了紅幔,幔外也供了香案。游人來了,就有一個老道來張羅茶水,求一點(diǎn)香火錢。據(jù)老道說:紅幔側(cè)面,有個土洞,可以爬到上層去。那里是當(dāng)年王三小姐守節(jié)的所在。大家一看那土洞里漆黑,進(jìn)去是要蛇行的。雖然老道說了,可以給盞燈引了進(jìn)去,大家明知這個故典是撒謊的,也就犯不著去作這無味的探訪了。老道又說:在這廟對過的北岸上,那土坡中間,并排有三個土窯,當(dāng)年王三姐辭別相府,就和薛平貴住在那里。大家隨了老道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在土崖下,有三個窯洞,都用黃土磚把門塞死了。一虹笑道:“現(xiàn)在的人,真有這閑工夫,做了一幢廟,一定還要附會著做三個窯洞,來證實(shí)王寶釧這故事。不過這故事既是毫無根據(jù),何以這樣深入民間?”
昌年許久沒作聲,他現(xiàn)在忍耐不住了,笑道:“這一大半是戲曲的力量,何以會產(chǎn)生這種戲曲呢?這是社會上一種生活反映。”
燕秋笑道:“昌年對于一件事情,要下起什么批評來,總有些見解的。你說吧,社會上怎么有這樣一種反映?”
昌年被她這句話一獎勵,更是眉飛色舞。雖然健生、一虹同用眼光瞟了他一下,他也毫不理會,笑道:“譬如梁山伯、祝英臺這件事,也沒有什么根據(jù),社會上是宣傳得非常的厲害。舊式年青女子,尤其喜歡聽這個故事。這當(dāng)然是舊社會里,婚姻不自由的一種反映。那些婦女們,自己是得不著自由的婚姻了,就借了這個故事,將自己來刺激一下。至于武家坡呢,這是一個反民族性的故事,而鼓勵婦女們守那片面的貞操,尤其是大拂人情。然而這個故事,在戲曲里,占了極重要的地位,又是什么緣故呢?這也是一種社會生活的反映,據(jù)我想:這個故事,不會完全是捏造,必是遠(yuǎn)在宋元當(dāng)兵的人編出來的故事,多少是根據(jù)了一些事實(shí),而加以烘托。他們恨主帥冒功,恨主帥克扣軍餉,恨主帥結(jié)黨營私,所以戲里有蘇龍做元帥,王寶釧算糧;王丞相本參薛平貴,以至于魏虎想害死薛平貴的那些故事。當(dāng)兵的被壓迫,無可發(fā)泄,直恨到專制皇帝身上去,于是薛平貴做了西涼天子,來取大唐天下,大大的報(bào)仇。至于王寶釧的產(chǎn)生呢,因?yàn)橐郧爱?dāng)兵的在外多年,家室飄零,在所不免。而中國社會又是看不起當(dāng)兵的人,說什么好鐵不打釘,在戲里所以極力抬高當(dāng)兵人之前程遠(yuǎn)大,軍人之妻,很能爭氣守節(jié)。而軍人之妻,且是個丞相之女,這完全是一種過屠門而大嚼的玩意。社會上看這戲,只注重王丞相嫌貧愛富這一點(diǎn),把其余的忽略了。所以不覺得它反民族性。何以說反民族性呢?中國的通俗文字,總是尊王攘夷的,故事里的主人翁,若是拜帥封侯的話,他必定出征過紅毛國之類,當(dāng)然是漢勝番敗。薛平貴這故事反過來了,他是番勝漢敗。我想薛仁貴、柳迎春的故事,和這事大同小異,那故事為了歷史所限制,不能報(bào)仇到皇帝身上去;所以薛仁貴終于平遼封王。這個故事拋開了歷史,可以暢所欲言,就鬧得大登殿來結(jié)束了。二薛的故事,都是暴露主帥無惡不作的,似乎還是同一個來源取的材料。不過將材料到手,寫得情節(jié)不同,地方不同罷了。我的意思如此,各位以為如何?”
一虹連連說好。燕秋也點(diǎn)頭道:“你說這是軍人被克扣軍餉編出來的故事,這實(shí)在發(fā)人所未發(fā),確乎有相當(dāng)理由。若不出之軍人之手,不會有那樣沉痛的描寫。這故事,恐怕還是西征軍人所編。所以老實(shí)就借用西涼國來報(bào)仇。在西北,這戲不叫武家坡,叫五典坡,所以這個地方,實(shí)在也叫五典坡。”
陳公干道:“怪不得我在大街上看那貼的戲報(bào)子,很大的字,寫著全本五典坡;原來就是武家坡。為什么東方人叫武家坡呢?”
燕秋道:“此地人,天念著千;典念著檢,五典坡就念著五檢坡,東方人大概把檢字錯成了家字,又以為家字上,必是一個姓,所以用了武字了。”
一虹連連鼓著巴掌道:“今天算沒有白逛,得了不少的妙論。各位關(guān)于武家坡這件事,還有什么意見發(fā)揮的沒有?我很愿意聽聽,將來我可以做篇文章,題目是在武家坡上論武家坡。”
健生笑道:“你太老實(shí)了?,F(xiàn)成的一個時髦題目,你怎么不知道用?就是武家坡座談會。”
一虹笑道:“這倒可以用得。”
說著,四面張望,因道:“這簡直是一條干溝。當(dāng)年修廟的人,怎么會在這地方建起廟來?”
燕秋笑道:“若是把廟建在很好的地方,請問,對于破屋寒窯這句話,何以自圓其說呢?”
一虹道:“這話很有理,不知道蓋這廟的人,何以要這樣偽造證據(jù),實(shí)行這個愚民政策?”
陳公干道:“也無非崇拜古人之一念罷了。不過,也可以看到民間知道尊重女權(quán),他們不叫這里做薛平貴廟,可叫這里做王三姐廟。”
燕秋笑道:“他們哪是尊重女權(quán)?他們乃是欺騙女子。立這廟在此地,就暗示著做女子的人都該學(xué)王三姐,去守節(jié)受苦十八年。而丈夫盡管在西涼招駙馬做皇帝。這話又說回來了,這也不但蓋這廟的人如此,普天下男子都是如此。”
她說了這話,男子們都微笑著打了一個照面。燕秋笑道:“我這話,好像說得重一點(diǎn)。其實(shí),古今人的心事,不會兩樣。不過現(xiàn)在受了新教育洗禮的人,讓女子守片面貞操這句話說不出口來罷了。走吧,我們還可以看看大雁塔去,不要叫陳先生的汽車?yán)显谶@里等著了。”
大家隨著燕秋后面,走出了干溝,就坐著汽車,向慈恩寺而來。汽車所走的土阜。恰是兩面夾了一道洼地,由這一點(diǎn),大家全可以看出這里和曲江故道的關(guān)系來。到了慈恩寺,那后進(jìn)的雁塔,挺立在面前,塔上有些小樹和長草生長著。加上兩三只野鳥,在那塔頂上飛來飛去,這就會引起人一種吊故的情感來。一進(jìn)這個廟,頗有些與其他的不同;就是走進(jìn)廟的前院,在地上重重疊疊立了許多石碑。健生道:“呵!碑林在這里。”
燕秋可就接嘴笑道:“照你這樣說,那也太小視碑林了。碑林里豈止這幾塊碑?一虹!你知道這碑的來歷嗎?”
一虹走上前一步,和燕秋并肩走著。笑道:“據(jù)傳說,唐朝的新進(jìn)士都在這里題名,又有人說:不一定是得了進(jìn)士就在這里題名,不過曲江飲宴之后,進(jìn)士們喜歡在這里題名罷了。所以雁塔題名,就是古時讀書人一種榮耀。也可以想到這慈恩寺的雁塔,是以前曲江的風(fēng)景之一。想當(dāng)年的曲江,必定水流到這廟前來。”
陳公干道:“豈止廟前,我有個朋友,住在現(xiàn)時西門里,地名是龍渠彎,那里就是一道水渠。由西門到這里,大概有十里吧?”
一虹道:“在唐朝,長安城很大,這雁塔原是在城里的。水既進(jìn)了城,自然全城都可以流到。不過那工程總是不小。若是唐以后的人,對于長安的水利以及一切建筑,像雁塔這樣的保留著,比現(xiàn)在的北平那還要堂皇富麗。”
燕秋搖頭道:“不要討論這些了,越討論著,越是讓我們心里難受。”
陳公干笑道:“楊女士!真是個熱心人;若是西北的女子都像楊女士這樣,西北復(fù)興起來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燕秋笑道:“陳先生!你也把我看得太高了。我自己看來,不過是個平常的女子,我不希望作英雄,自然也做不上英雄。”
昌年道:“打倒英雄主義,那不過是句口號罷了。社會主義國家的蘇俄,他們一樣的有英雄,一樣的崇拜英雄,死去的列寧,和活著的斯大林,就是他們的英雄。他們?nèi)舨怀绨萦⑿郏粗袊f戲,為什么不聘請幾個筋頭虎、跑龍?zhí)兹?,卻要把青衣大王請了去呢?我們要知道:喊口號打倒英雄主義的人,他自己就是想做英雄。其實(shí)英雄不必反對,尤其是現(xiàn)在的中國,我們要想把這一盤散沙似的民族團(tuán)結(jié)起來,非請幾個人來領(lǐng)導(dǎo)不可。這領(lǐng)導(dǎo)群眾的人,又非得大眾信仰不可。那末,那個人就是英雄。譬如我們?nèi)齻€男同學(xué),不崇拜你是一個英雄,就不會讓你引導(dǎo)著到西北來。”
燕秋笑道:“哦呵!你繞了一個大彎子,卻是給頂帽子我戴。我……怎么敢當(dāng)呢?”
她說到那個我字的時候,聲音拖得很長,同時將眼睛瞟了一眼。那健生卻站在一旁,都看在眼里,心想:一虹的嘴會說,昌年的嘴更會說。無論燕秋怎么自命不凡,總免不了喝他兩人的迷湯。我是老老實(shí)實(shí)的和她說話,她就常是給我釘子碰?,F(xiàn)在的社會,有多少男子是被女子領(lǐng)導(dǎo)著的?昌年他把別人拉扯在內(nèi),都說是被燕秋領(lǐng)導(dǎo)著,這話我有些不服。無論如何,她比我要少念好幾年書,她就不能領(lǐng)導(dǎo)我。不過健生心里這樣想著,口里可沒有法子去抗議。
進(jìn)了廟以后,原是一虹同燕秋走在先,現(xiàn)時昌年也趕上一步,三人一齊走了。健生樂得和陳公干走在后面,他想到處處遭著燕秋的冷視,追逐著也太無聊。自己是學(xué)科學(xué)的人,功課是一天間斷不得,跟到西安來,已經(jīng)是犧牲不少;繼續(xù)跟到甘肅去,也不過如此,犧牲就太厲害。我的身體,我自己可以自主,決定在今天對燕秋表示我脫離這個旅行團(tuán)體回南京去。我放棄我追求的計(jì)劃,讓他這兩位會灌迷湯的人去追逐上前吧。他心里如此的想著,自然步子透著十分的迂緩,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前面三個人走上臺階,圍在塔門口看一塊碑。高一虹反著一只手來,向健生招著道:“你來看,這是碑帖里最有名的一塊碑,褚遂良寫的圣教序。”
健生一切都灰心了,哪里有心去看碑文,笑道:“就是把蘭亭碑?dāng)[在這里,我也引不起興趣。我有兩年來沒用過毛筆,寫字全是用自來水筆的。”
陳公干道:“雖然如此,唐朝人寫的碑,而且又是天字第一號的名手,便是當(dāng)古董看,也應(yīng)當(dāng)瞻仰一下。”
他說著這話,就拉了健生走。健生見那碑倒是完好的,含糊的看了一遍,回頭看到塔門洞開,他就走進(jìn)塔去。
這雁塔里面,卻是和平常的塔不同。那四周的磚墻,不過是塔的軀殼,塔里面原是空心的,繞著塔的墻,用木板架著螺旋形的木板梯和小平臺,一層層的轉(zhuǎn)了上去。健生忘其所以的,只管向上走著。每到一層,就在塔門里向外張望,這就聽到下面有了人聲道:“這個塔建筑才是大工程,比開封琉璃塔偉大呢。那琉璃塔是實(shí)心的,雖然不用一寸木料,反正把磚堆起來就是了。這個塔是空心的,可是不好建筑。古來沒有鋼骨,也沒有水泥,這樣高的建筑,不知道那位工程領(lǐng)袖是怎么設(shè)計(jì)的?”
這是陳公干的聲音。就聽到燕秋答道:“了不得!我們到了什么地方,都說古人好,這樣開倒車的議論,可拿不出去。健生哪里去了?他對于工程多少有些在行,可以問問他。”
健生心想:也問問我了,可是遲了,我不屑于答復(fù)了。他一人在高頭,只管四處張望。等了他下塔的時候,其余的人早在塔門外等著了。燕秋笑道:“我們以為你沒有上塔去呢,原來你在最上一層。”
健生道:“你們談碑帖,我不在行,我只好一個人孤獨(dú)的去登塔了。”
說時,他帶了淡笑。燕秋這才知道他有了不高興之處,這也就不便深談了。大家游過了大雁塔,精神都已疲倦;雖然還有小雁塔在望,大家急于要回旅館來休息,也就不再去游覽了。公干總是那樣熱心,又用汽車把他們送回旅館來。
到了旅館里,燕秋自進(jìn)到她的屋子去了。高、費(fèi)、伍三人關(guān)了房門,來換小衣,因?yàn)橛射P(guān)來,全身是土,早起不曾換得,現(xiàn)在沾遍了汗,實(shí)在來不及等待了。不想正在大家換衣到半中間的時候,茶房咚咚的敲著門道:“先生快開門!匪來了。”
三人聽說都是一怔:西安城里,青天白日,會有匪?健生道:“什么匪來了?”
茶房答道:“不是,送匪來了。”
匪?健生好不明白,他說不是匪,又送匪來了,只好打開門,看他鬧些什么。開門時,見茶房提了一把白鐵壺,大概是送水來了。一虹笑道:“好家伙!你送水來了,為什么說匪來了?膽小的要被你嚇掉魂。”
茶房拍著壺笑道:“我們叫匪。”
昌年笑道:“我明白了,你們叫水是匪,對不對?”
茶房答道:“那個字音有點(diǎn)相象,你們東方人分別不出來罷了。”
一虹笑道:“這一件事,我們回東方去,倒可以向人說明一下,可以減少作西北旅行的人一點(diǎn)誤會。”
大家借了這題目談笑一陣,喝點(diǎn)水,就吩咐茶房去叫飯菜。
可是燕秋自回旅館以后,就不曾出面。大家始而是不大注意,后來,到吃飯的時候,燕秋依然不曾出來。一虹就走到她房門口去叫了一聲,說是飯菜都叫來了。燕秋躺在床上答道:“我精神疲倦極了,坐不起來,你們先去吃飯吧,不用等我了。”
一虹又不便一定要走進(jìn)房來,只好去吃飯。飯后,大家休息了一會,坐著也是無聊,又商議要出去游覽。再去看燕秋時,竟是蓋著被睡著了。昌年道:“一個人就是疲倦了,也不會疲倦到這般樣子,不要是她病了吧?”
他說著,就不避嫌疑,先進(jìn)房去。伍、高二人也跟著,到床前向燕秋臉上看時,兩塊臉腮,已是紅紅的,眼睛閉著,成了一條線縫。昌年當(dāng)了人面,倒是很大方的,伸手到她額頭上按摸了一下,將手猛然的向懷里縮著,似乎有大吃一驚的樣子。他道:“這還了得,燒得很厲害呢!”
他這樣說著,可把燕秋驚醒了。因睜開眼來,向大家望著,搖頭道:“不要緊,我今天早起穿少了衣服,受了感冒,睡一會子就會好的。你們?nèi)恢还艹鋈ネ?,讓我好好的休息半天吧?rdquo;
大家聽她說話像平常一般,就安心了。行囊里帶得有旅行藥品的,找出一瓶阿司匹靈,就分兩顆給她吃了。據(jù)她表示:在西安沒有什么耽擱,假使明天病好了,后天不走,大后天一定走。三位要游歷,還是趁了這機(jī)會去吧。高、費(fèi)、伍三人雖然明知道她發(fā)燒,大家心里都避著嫌疑,不便說在家里伺候她的病。燕秋又說:“這里省立圖書館很有些古物,可以去看看。開封古物館多殷代的東西,這里多周代的東西。”
她一定要大家出去,大家也不便執(zhí)拗著,吩咐了茶房,好好的看待,大家就出門來。好在西安街道就是那么幾條。訪問了兩個路人,就找到了圖書館。不想在圖書館里看古物的時候,又碰到了袁伯謙。他一定要拉著三人到他學(xué)校里去看看。昌年倒也愿意看看學(xué)校里情形。健生可就想著:趁了他二人不在旅館,我去和燕秋表示要回南京吧。便道:“你二位去,我應(yīng)當(dāng)回旅館去看看病人。萬一病加重了,我們?nèi)辉诼灭^,似乎也不妥。”
高、費(fèi)二人卻也同意。
健生自回旅館來,他先走到燕秋房門口看看,她在里面聽到腳步響,就用很細(xì)微的聲音,叫了兩聲茶房。健生料著是進(jìn)房去無礙,就推門走進(jìn)去了。只見她側(cè)臉?biāo)谡砩希弦廊粵]有退盡紅暈。她上半截沒有蓋被,露了兩只光手臂,健生笑道:“我的小姐!這是玩的?你受了感冒的人,還這樣貪涼?”
說著,就牽起被頭,向她身上蓋著,因問叫茶房作什么?燕秋道:“我叫茶房去給我買酒,不知買來了沒有?”
健生道:“你還能喝酒嗎?”
燕秋笑道:“不要緊,我喝的是甜酒。”
健生這就出去,叫茶房送了酒來。酒是用把小銅壺盛著,放在床面前凳子上。燕秋抓了床里的衣服披上,就靠了床頭的壁子坐著,向健生點(diǎn)點(diǎn)頭道:“勞你駕,拿個茶杯來。”
健生知道她是要喝酒,這就拿起小銅壺斟了半杯,看時,那酒卻是白色的。問道:“這不是我們南方的米酒嗎?”
燕秋接過茶杯,先端起杯來,抿了兩口。健生這時忽然想到:南方女子,常因?yàn)樯砩嫌心撤N病買米酒喝的。那末,自己只管問人家,也就覺得太冒昧了。他如此的想,就不作聲了。燕秋卻是不介意,她就笑道:“你覺得這是米酒嗎?這可是最著名的新豐酒。所謂新豐美酒斗十千,就是這種酒。在唐朝,已經(jīng)是形之于歌詠了。”
說著,她一仰脖子,把杯子里那些酒全喝了。健生想到她喝酒,或者是一種需要,這就索興滿滿的斟上一杯,遞給了她。燕秋接了杯子,慢慢的呷著,因問道:“怎么你一個人回來了?”
健生道:“他兩人讓姓袁的拉去參觀學(xué)校去了,我想著你一個人病在旅館里,容易感到寂寞,所以我和他兩人說明,回來看看你的病。”
燕秋點(diǎn)了頭道:“這倒多謝你了,我倒不怕寂寞,害病可有點(diǎn)怕。你想,若是真的病成功了,在這里進(jìn)不能進(jìn),退不能退,那可糟了。”
說著,將酒杯遞給健生道:“那壺里還有酒嗎?你可以嘗一點(diǎn)。”
健生看那杯子里,還有大半杯,也不考量,送到嘴邊,就呷了兩口。因笑道:“果然是又香又甜。”
說著翻了杯底,一口喝個干凈。放了杯壺,在對面椅子上坐著,望了燕秋道:“你的氣色,已經(jīng)好得多了。不過你整天的不想吃飯,這也不是辦法。你想吃什么嗎?”
燕秋將身上披的衣服拖到床里邊去,又緩緩的躺下,將頭在軟枕上蹭了幾下道:“我還是想睡覺。”
健生道:“我叫茶房給你煮兩仔掛面吃,不好嗎?”
燕秋微笑道:“多謝你的美意,再說吧。”
健生本是想和燕秋開口說自己打算回南京去的;不過剛才她喝不了的半杯新豐美酒讓自己喝了,立刻教人心里蕩漾起來。這就想著:她喝不了的東西,很大方的給人喝,可以想到她這人落落大方,絕對不把什么嫌疑關(guān)系放在心里的。這樣看來,她對于高、費(fèi)二人,也不見得有什么特別親密之處的。這是在她無意之間,分半杯酒給我吃的這一層上說;若照有意這一方面著想,那就不必提了。在人家這樣表示好意,而且又是在生病的時候,我向人告辭要回南京去,這也太不近人情。既是怕向西北去,根本就不該來,既然來了,談不上回去了。他自己想了議論去駁復(fù)自己的意思,因之由潼關(guān)起計(jì)劃著回南的那幾句話,簡直說不出來,只好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和床上的病人相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