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到平?jīng)鰜砹艘院?,燕秋是很知道費、伍二人都有些不高興的。這原因不光是為了西北地方太苦,就是對程力行表示好感,這也是他們所不樂意的。依著自己的性格,本來想對他們明白的說出來,教他們不必多心,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越辨白事情是越落了痕跡,也就算了。本來是不天亮就醒了,可是這樣子早,起來又干什么好,不如在炕上多躺一會子,想想心事吧。她正是這樣的想著呢,卻聽得費、伍二人在買羊毛氈子,而且兩個人的話,是大有歸意,這就萬分忍不住了,開著門來問他們。昌年笑道:“這里的羊毛氈子,實在便宜,幾毛錢就可以買一條。”
燕秋道:“忙什么?到內(nèi)地去買,也許還可以便宜一點?,F(xiàn)在天氣慢慢的暖和起來了,也用不著這個。”
健生道:“他不是自己用,打算帶回東方去。”
這一句話說了出來,燕秋和昌年臉上都紅暈了一塊。昌年更說不出來,有那么一種難為情之處,只管把手在搓臉,連吸了幾口氣。燕秋心里很明白,這句話是不能追著向下問的;果然問出來,那叫昌年承認是不好,否認也是不好,彼此更僵了。因道:“二位起來得這樣的早,大概還沒有喝茶?”
健生笑道:“不必喝茶了。昨天程工程師送來的那些水,我想著比茶還要干凈些,我們喝點兒涼水吧。”
燕秋每覺得提到了這位姓程的,那就要更增加她心里一種不安適,便只點了兩點頭,讓他們走進屋子去。昌年喝了一口干凈的涼水,早上起來,肚子里空虛,本來想吃些點心,可是一想到井水那樣臟,以及這里人燒馬糞暖炕的兩件事,這就繼續(xù)的想著:面食館里的東西,未必能怎樣干凈,這就餓著一點兒的好。因之喝過了水之后,將一只手托了頭,撐住桌子坐著,慢慢兒的出神。燕秋是端了一盆黃水,放在炕上,自己彎了腰洗臉。健生靠了房門站定,看著前后兩進大院子里,那些動亂的人兒,回轉(zhuǎn)頭來,笑道:“老費!怎么一大早起來,你就是這樣無聊的樣子?”
昌年隨口答道:“餓了!”
健生笑道:“這件事很好辦,你不會叫旅館里伙計到隔壁館子里去叫一碗面來吃嗎?”
昌年皺了眉道:“但是我想到那面湯……”
健生笑道:“你這是知二五不知一十。你這時候不吃點心,回頭還吃午飯不吃?米飯也罷,黑饃也罷,全都是這種井水做的。”
昌年又是把眉毛皺了一皺,接著又是一笑。他雖不說什么話,心里頭那一番苦悶,是很可以由這種表情上看得出來的。健生也就不好再說,依然靠了門站著。
這時,有一個奇裝打扮的由面前經(jīng)過,倒是很可以引起人的注意。他上身穿了一件羊毛氈子作的衣服,顏色是白不白黑不黑的。因為這種羊毛氈子,將線縫綴起來。已是嫌著勉強,所以在胸面前沒有鈕扣,僅僅是兩根帶子系著。氈子這東西,總有三四分厚,若像平常衣服一般,袖子平手脈,衣擺過腹,那好像古代戰(zhàn)士們穿上戰(zhàn)甲,怎么轉(zhuǎn)動得?所以這氈子衣,形式很奇新。袖長剛過脅窩,身長只到半腰,下身呢,照西北人從略的辦法,只穿一條藍布單褲。那人還保存著鴨屁股式的半邊頭,尖長的黃臉,兩只顴骨高撐起來,可以想到他的生活是怎么樣子艱苦的。這讓屋子里人,全向著他看去了。他手上托了一個柳條編的小簸箕,里面有二三十個雞蛋,另外有一個粗瓷酒杯子,里面盛了半杯子黑鹽。燕秋便道:“好了,點心來了,買雞蛋吃吧。”
那人早是聽到了,便蹲下身子,將簸箕放在上門檻上,陪著笑容道:“老爺!你吃吧,我們這雞子兒,真是新鮮,剛煮熟的。”
昌年也跑過來看看笑道:“我真是位鄉(xiāng)下人,我看這雞蛋殼是白的,我還以為是生雞蛋呢。”
燕秋笑道:“在這個地方,要吃熏蛋、鹵蛋、五香茶葉蛋,那當(dāng)然不是一件容易事。賣蛋的!什么買法?”
他說道:“一毛錢十個。”
健生道:“這里的雞蛋,不是很便宜嗎?聽說一塊錢要買到三四百個呢。”
他笑道:“先生!我們要煮熟來賣給你,工夫也是錢。這里還有炒熟了的鹽,聽便你蘸著吃。”
健生笑道:“貼點兒鹽,也是要價的理由,你們的買賣也真夠苦。好吧!我銷你一毛錢的雞蛋。”
他道:“我這里有十八個蛋,都賣給你們罷。你少給幾個錢也可以。”
燕秋嘆了一口氣道:“你比我還可憐。”
說著掏了一張兩毛票子,扔在簸箕里,因道:“都給你了,把蛋留下來就是。”
那人抱著拳頭,連連作了幾個揖,將雞蛋送進房來,全放在桌上,又把酒杯子里的黑鹽,倒了一小撮在桌上,笑道:“我給三位多多的放了一些鹽在這里了。多謝多謝!”
他拿了空簸箕,很高興的走了。
這里三個人剝了雞蛋殼,就站著桌子邊吃起來。那一撮鹽,本來就是黑的,現(xiàn)時放在桌上,更覺得臟,可是這雞蛋是白水煮的,假如不蘸一點鹽吃,這雞蛋是吃到嘴里清淡無味。還是這位愛干凈的費昌年,發(fā)明了一個法子,將兩個指頭,撮了一些鹽,像灑胡椒末似的,灑在雞蛋上。健生笑道:“這真沒有辦法。不吃鹽,是嫌淡得無味;吃了鹽,又嫌著臟。”
燕秋笑道:“這只好應(yīng)了那句俗話:開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處處都要顧個周全,很不容易辦到。”
昌年手上夾著一枚剝了殼的雞蛋,笑道:“這樣雪白的東西,哪有什么臟?”
健生道:“這雞蛋雖是干凈的,煮雞蛋的水,恐怕還不如這旅館里的干凈。你看蛋殼上有裂紋沒有?假使有裂紋的話,臟水就透著進去了。再說煮雞蛋的燃料,無疑是馬糞。馬糞在空氣里起了化學(xué)作用,也許落到水鍋里去……”
昌年把雞蛋放在桌上,皺了眉道:“你這不是存心?”
健生笑道:“我并不是和你為什么難,因為你對于開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句話有些含糊,我跟著向下一說,這件事,就明白了。”
燕秋向他點頭微笑道:“多謝你替我解釋。”
健生笑著道:“不瞞你說,我對于這一路行來的起居飲食,全抱著開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要不然,到潼關(guān)我就回去了。”
正說著,門外有一個人伸過頭來,笑問道:“哪位要回潼關(guān)?明天這里有順便的車子。”
燕秋笑道:“哦!程先生來了,請坐!”
程力行進來,在旁邊一張矮椅子上坐了。接著道:“明天有一輛新式轎車,由蘭州開了來,回潼關(guān)去,在西安并不耽擱。車子上只有我們一位同事,正好帶一二個人走。”
昌年聽了,向健生對看了一眼,卻沒有說什么。燕秋笑說:“不是說什么回潼關(guān),因為剛才說到西北飲食起居,南方人有些不慣,我們這位伍先生說了實話,他到了潼關(guān),就想回去了。”
力行笑道:“那是的。每個到西北的人,到了潼關(guān),一著環(huán)境不妙,就要回去。但是到了潼關(guān)的人,那都是有相當(dāng)責(zé)任的,要回去也回去不了。”
費、伍二人聽說,彼此又看了一眼。程力行將手摸了兩摸頭發(fā),向燕秋微笑道:“你托我的事,昨天晚上,我就去訪者了一遍。今天上午,我又到綏靖司令部找了好幾位朋友去打聽,居然訪到一位和令兄同營的人。”
燕秋本在炕沿上坐著,這就突然的跳下炕來,睜了兩眼向力行望著道:“有了下落了嗎?”
力行將頭發(fā)摸了兩摸,把放在桌上的帽子拿了起來,向頭上戴著??墒撬膬芍煌龋廊恢Ъ苤?,這可以知道他不是要走。他戴好了帽子,兩手還是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好,右手掌背,打著左手掌心,只是出神。燕秋道:“程先生!你有什么為難的事情嗎?”
說著話,兩手反撐著炕沿上微微的垂下頭來,作個很難堪的樣子。力行又把帽子取下來,笑道:“有道是報喜不報憂,尤其是對你這千里迢迢跑回西北來打聽消息的人,我總應(yīng)該讓你聽到消息很快樂,所以我很難說話。”
燕秋聽了這話,臉色立刻慘變起來,撐在炕沿上的兩只手,也有些抖顫。因之向力行很盼切的問著道:“那末,我……我……我的哥哥死了?”
力行道:“古人道得好: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說著這話,可就把眼光向費、伍二人看著。昌年道:“程先生!有什么消息,只管告訴楊女士吧。她為人是很直爽的,痛痛快快的說給她聽了。她難過了一陣子,也就完了。只管要說不說,越發(fā)是教她心里不受用。”
燕秋點頭笑道:“對了。程先生!我的性情是這樣。”
力行道:“告訴我消息的這個人,他是這里司令部的參謀。當(dāng)年呢,他位置很低的,所以和令兄很接近。他說那一年由甘肅帶出潼關(guān)去的青年,總有四五十萬,直到現(xiàn)在,能回甘肅老家的總不到一萬人。”
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望了燕秋的顏色。燕秋不能再鎮(zhèn)定了,臉子由蒼白變到淡青,眼珠都呆定了??墒撬€勉強放出苦笑來,輕聲道:“那是自然,當(dāng)兵的人,是不應(yīng)當(dāng)回頭看著的。程先生只管向下說吧。”
力行道:“這里的軍隊,殺出潼關(guān)去的時候,子彈向來是很缺乏的,打勝仗完全靠了沖鋒。據(jù)一位參謀告訴我說,有一次黃河北岸一個地方打仗,就憑了大家手拿一把大刀,沖破了敵軍兩道大戰(zhàn)壕,一道小戰(zhàn)壕,那死去的人,真是滿地灑豆子一樣;曾有一營人殺了過去,全軍覆沒,令兄就是那一營里的一個。”
燕秋哦了一聲,雖是嘴唇皮子曾經(jīng)連連震動了幾下,可是說不出話來。接著她的兩行眼淚,也就不聽人指揮,自己搶著流了出來。直到那眼淚水,流到臉腮上,她感覺到了一陣熱氣,立刻搶著把手絹由衣袋里掏出來,向眼角上去揉擦著,把頭低著亂咳嗽了一陣,藉以躲避人家對面向她看著。昌年把桌上沒剝殼的雞蛋,三個一列,五個一列,只管盤來盤去。健生卻斟了一杯子涼水,端起來慢慢的呷著。這只苦了力行,話說到這里,已經(jīng)引得人家哭了。跟著向下說去,固然是不妥;可是不說呢,話只交代了半截子,這越是教人不安。因之將帽子拿在手上,輕輕的拍拍灰,又把巴掌放在帽子頂上,切深了中間那條直縫,搭訕著,只是感到不安。燕秋忍住了眼淚,便向他強笑道:“女人的眼淚總是容易下來的,你不必理我,二家兄音信不通多年,這個人,本來也就可以當(dāng)他是死了。我這一哭,也不必等著今日。”
力行放下了帽子,將手使勁搓了幾下,因笑道:“我很后悔,這事情報告不報告給你,與你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不如瞞著你,還讓你在心里存一線縹渺的希望。”
燕秋道:“這樣說起來,這不但是我二家兄沒了命,恐怕就是大家兄,也不知道在什么所在骨頭喂了野狗。”
說著,那停止了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力行道:“那也很難說,出去投軍的人,到底有那么些個人回來。那些回來的人當(dāng)中,焉知就沒有令兄在內(nèi)。”
燕秋道:“那很難說吧!”
說畢,連連的搖著頭。力行道:“平?jīng)龅侥愀?,究竟還隔了一個六盤山,有一二百里路程。此地消息不通,我想到了隆德縣,還不少府上的親戚朋友,他們是長久不動的人,令兄若是有消息送回家去,他們總可以知道,回家去訪問,多少有些頭腦可尋,那比在這里碰機會的訪問法,要高明得多。”
燕秋道:“咳!在隆德的那些親戚朋友,他們也不是銅皮鐵骨吧,我一家抗不住饑寒逃走了,不見得他們就不走。”
力行說道:“雖然他們也會走的,不能一個走回去的也沒有。”
燕秋兩手交叉了十指,垂在胸前,身子靠了炕沿,要坐不坐的,微低了頭,只管搖了幾搖。昌年搬弄那幾個雞蛋,也搬運得有些煩膩了,于是向力行點了兩點頭道:“程先生這里坐一會子吧,我要去寫兩封信。”
說著,人就向自己屋子里走去。健生呢,卻早已踱出屋來,在院子里站著曬太陽了。力行這倒感著十分拘束,就拿了帽子站起來,點了頭道:“我再和楊女士訪問訪問看,也許有點意外的機會。”
燕秋也不挽留他,并不說什么送他到院子里來,然后低頭到屋子里去。當(dāng)她走進屋子去以后,那房門咿呀一聲,輕輕的關(guān)著了。
健生正回頭看她的行動,這就心里一動,悄悄的走到屋檐下,向里面聽著。先是聽到里面炕上鋪被褥聲,接著又是身體躺下聲,不多大的工夫,這就聽得嚶嚶的哭泣聲,不斷的傳出來。健生約莫站了五分鐘,聽那哭聲,卻不曾停住。于是手扶了墻,放大了步子,輕輕的走到屋子里面來,見昌年正伏在桌上寫字,便搖撼著他的手臂,低聲道:“她哭起來了,而且哭得很厲害。你聽聽。”
昌年擱下了筆向屋子里聽時,可不是很清楚的聲音隔壁傳了過來嗎?便皺了眉低聲道:“這位小姐,在這一個星期以來,有些態(tài)度失常了。不是病,就是哭,有些像林黛玉式的姑娘了。”
健生口里和他說話,眼睛看到桌上擬了一張電報稿子,稿子里面,有‘昌即歸’三個字。健生輕輕喂了一聲道:“你怎么下了這樣肯定的言語?什么時候走?”
昌年道:“那位程先生不已經(jīng)告訴了我們,有一輛轎式汽車,明天由這里經(jīng)過嗎?他那意思就下的是逐客令。”
健生笑道:“這一層你又太多心了。他憑著什么能下你的逐客令?”
昌年道:“我想,是她的意思。”
說著,將嘴對隔壁屋子一努,健生道:“那不見得。她為人我倒是知道的,要怎么辦,干脆就會說了出來。她不會這么指東說西,轉(zhuǎn)著彎子教別人說出她意思的。而況程力行那句話,也是應(yīng)話答話說出來的。若說他是有意的,哪有那么巧。”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是非常的微細,因之隔壁屋子里的哭聲,這邊還是可以聽得見。昌年這倒不能無動于心,悄悄的走到燕秋房門外來站著,而且自己的手,還偶然抬起來碰了一下門響。照說里面是應(yīng)該停止了哭聲的,可是燕秋并不理會,還是嚶嚶的哭著。
昌年走回屋子來,向健生道:“我看她這種樣子,倒是很傷心。我們不能置之不問,同去勸勸她吧。”
健生說道:“勸女人不哭,這玩意兒我還是沒有試過。”
說著,伸出手來在頭發(fā)上連連搔了幾下。昌年笑道:“誰又是有經(jīng)驗的?不過我們是同伴的人,這里她舉目無親,除了我們,誰來勸她?那只有讓她哭夠了自己停止了。”
健生笑道:“好吧,試試看吧!”
于是就對著壁子,昂頭高叫了兩聲,隨后同走到門邊來。燕秋倒先在屋子里道:“二位請進來吧。”
她說話的聲音,兀自帶著哭音。
二人推門進去,只見燕秋剛是扶了炕沿坐起來,拿了手絹向臉上擦眼。昌年道:“剛才我們還是談話談得好好兒的,你怎么突然傷心起來!”
燕秋道:“我傷心,也不從今日起,你二位應(yīng)當(dāng)知道的。我外強中干的,老是繃著面子,不把傷心的樣子表示出來,可是到了現(xiàn)在,我怎么也繃不住了。這是旅館里,我不能糊里糊涂亂哭,只好把頭埋在被堆里流眼淚。依著我的性子,非得跑到無人的所在,放聲大哭一場不可。要不那么著,不能排泄去我胸中這些苦悶。”
她一面說著,一面從容的拂拭眼淚,而且還緩緩的嘆了一口氣。健生道:“你說的這話,我倒也是相信的,不過青年人要談到處在逆境里面,只有掙扎奮斗,不應(yīng)當(dāng)灰心。一個人灰了心了,什么事也就不能干了。你不是還預(yù)備在家鄉(xiāng)作一番事業(yè)的嗎?”
燕秋道:“你這話自然是不錯,不過掙扎是一件事,傷心又是一件事。不能叫掙扎的人就不必傷心。你同我想想,我在外面作客,是我這一個人,現(xiàn)在到了家鄉(xiāng)來,父母兄弟一齊不見,又是剩我一個人,我還在青春呢,以后還有那么老長的歲月,教我這樣抓孤單單的活著下去,不感到寂寞嗎?”
昌年道:“這自然是很難堪的事。不過你當(dāng)退一步想,譬如魯濱遜飄流在那絕島上,他一個人也奮斗十幾年。固然這是小說,可是我們也不妨把他當(dāng)一件真事來看。”
燕秋道:“你這話勸得是對的。小說上的魯濱遜,有些時候,不是寫得很想家嗎?人既然是一個情感動物,決不能沒有七情。再說,魯濱遜他篤信宗教,在十分難受的時候,他就借著宗教來安慰自己。請問我能借著什么來安慰自己?我聽到程先生的報告,家里人完全沒有了,我已經(jīng)夠傷心?,F(xiàn)在聽到二位的口氣,好像不能再向西走了,雖然說,到我家鄉(xiāng)不遠,可是我早知道情形大變了,我跑回家去,未必能遇著什么熟人。你瞧,飄流在外是一個人,回得家來,還是一個人,在這個宇宙里,我就是這樣孤孤單單的一個了,你想我心里難受不難受?”
說到這里,突然的哽咽住,又流下淚來。費、伍二人因她把心事說出,彼此對望著,倒不好再說什么;尤其是昌年,感到說不出的一種苦悶,只管在紫紅的臉上放出那勉強的微笑。燕秋擦了兩擦眼淚,挺著胸道:“我并不因為傷心就不向前干,而且要格外的去找些事做,把我的情感,移到別一種事情上去。只見我們這樣好的朋友說散就散了,從此以后,恐怕不容易見面了,所以我想著有些傷感。”
昌年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回去?”
燕秋收了淚痕,淡淡的一笑道:“我雖無師曠之聰,也就聞弦歌而知雅意。那位程先生說了:明天有東去的轎車,你若是要走的話,就可以乘便去,只是車子上地位有限,只能去一個人,恐怕不能讓二位同走。”
健生笑道:“難道你看出我也有要走的意思嗎?”
燕秋道:“你現(xiàn)在雖沒有要走的意思,可是到了潼關(guān),你就表示著要回去了。現(xiàn)在昌年一走,你更是顯著孤單,有個不動心的嗎?”
健生聽說,向昌年望著。昌年也回向健生望著。健生道:“你看,這些話是從何說起?”
昌年道:“可不是,其實一虹那樣中途走了,我們很覺得不妥的。我們送你回來,總得和你找個歸宿之地,不能糊里糊涂的把你拋下就跑。”
燕秋道:“那是足感你二位盛情的。本來妨礙了你們的學(xué)業(yè),送著我到這樣荒涼的地方來,我已經(jīng)是心里十分抱歉,還要你二位再向西去,我也不好開口。再說到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所以在情理上說,你二位有了歸心,那是無可非議的。”
她說話的時候,前后是換了三種面色:先是帶了哭容,后是帶了笑容,最后是不哭不笑,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板著面孔,兩手放在膝上,慢慢的摸著衣服,微微的垂下頭去。
昌年和健生,進門之后,都是遠遠的站著,向炕上看了去,兩個人都站得發(fā)了呆了。等著燕秋在這里摸著腿出神的時候,各找了一把椅子坐著,架了腿,都輕輕的顛簸著。健生是靠了墻坐定的,兩手環(huán)抱在胸前。昌年是靠了桌子坐的,卻把一個食指,在桌面上不斷的畫著圈圈。自然,這是十分無聊的情形。燕秋站起來,牽扯了幾下衣襟,復(fù)又在炕上坐下,點著頭道:“真的,我不說假話,假如你二位要回去的話,盡管實說,不必難為情。”
她兩只手按在膝蓋上,微挺著胸,抿著嘴,而且不時的把舌尖在嘴皮上微舔著,她似乎在極端鎮(zhèn)靜,等候二人的回話。健生道:“昌年不是說過了嗎,總要等你的事告了一個段落,我們才能走。”
昌年將臉朝著桌上,手指頭已不畫圈,在寫字了,他緩緩的道:“我們原來的意思呢,以為你不過是回西北來看一趟的,所以我們心里,都想著和你同來同去??墒堑搅宋靼惨院?,在你的口風(fēng)里,已經(jīng)知道你是想在西北做一番事業(yè)的,也許十年八載都不回到東方去。我們都是讀書的人,當(dāng)然不能在甘肅等候這樣久,所以一路之上,常常說出些各人回去的意思來。至于究竟哪一天走,我和健生都還沒有決定的。”
他說到這里,健生坐在一邊,可就對他看了一眼,而且還微微的笑著。昌年并沒有理會到。他說完了話,那兩只手依然在桌上畫著圈子。燕秋向他倆人都看了一看,她可忍不住不說,因道:“明天車子才到呢,你二位可以仔細的想上一想,下午再給我一個回答。”
昌年道:“你不要疑心,我們沒有什么意見。”
說著,笑了一笑道:“你瞧,你的眼睛圈子都哭紅腫了。叫茶房打盆水你洗臉吧,我們到隔壁屋子里去等你洗好了臉,你到我們屋子里去坐坐。”
健生笑道:“對了,把這話丟開到了一邊去,我們還是抱定了在南京所約好的宗旨,繼續(xù)向前去干。”
昌年這時,已走出了房門口。健生也立刻跟了出去。那邊屋子里桌上,依然還擺著昌年所擬的那一張電稿,他看到,一手抓了過來,就捏在手心里,捏成了一個字紙團。健生笑道:“你的計劃,有些變更了嗎?”
昌年手按了桌沿,提了腳,微微的在地上點著,也沒說什么,笑著搖了兩搖頭。健生輕輕的道:“假如你現(xiàn)在不決定主意,那應(yīng)當(dāng)陪她再向西走。”
昌年將兩手插在西服褲袋里,昂了頭向天上望著,因道:“這里到她家隆德,不過是一站路,這樣遠也走了,何況一二百里路程!”
健生笑道:“可是由這里去,要經(jīng)過中國有名的六盤山呢。”
昌年也笑道:“我們的體質(zhì),總也相差不遠。假使你能去的話,我想我總也可以去吧!”
健生將話頓了一頓,笑道:“我倒并不是取笑你,因為你是抱著消極態(tài)度的人,或者不愿意再去經(jīng)過這樣一座高山。當(dāng)然,到了現(xiàn)在,我們兩個人不能再拆伙了。要走一塊兒走,要回去呢,也是一塊兒回去。”
昌年道:“其實呢,走一個留一個,那是最好。因為這樣,就成了獨占……”
他說到這里,把肩膀抬了幾抬,又把頭伸了兩伸,卻向隔壁屋子里望著。這兩句開玩笑的話,倒是很中了健生的心病,一陣紅潮上臉,向著昌年苦笑起來。他也沒有什么話可說,只是伸出一個食指,向昌年連連的指點著。昌年伸頭一看,見燕秋捧了一只洗臉盆子,走向前面院子去了,便道:“女人的眼淚,實在厲害。她這樣一哭,就把我的心哭軟了。本來的,人家是個沒有到二十歲的女孩子,把她丟到這里,前進后退,全是一個人,那是多么難堪。明天汽車來了,我們一硬心腸就走,讓她住在這舉目無親的半路上,也讓別人說我們太沒有義氣。”
健生道:“話是對的??墒撬傧蛭髯?,還找不著家里人的時候,我們就這樣陪伴下去了嗎?”
昌年道:“這個……”
他笑著走到房門口,靠了門框站定,向天上去看白云。健生向炕一倒,將手拍著被褥道:“散手,那總是有這樣一天的。只是將來傷心的,恐怕不是楊小姐。”
昌年也沒有答復(fù),依然站著。他們各存著一種不知怎么了斷的心思,就這樣默然僵持著。
不多會子,燕秋洗了臉,還抹了一些雪花膏,拍著兩手走了進來,問道:“二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考慮完畢了嗎?”
昌年道:“你不必傷心,我們決定了繼續(xù)向前去。”
健生跳了起來,也微笑著。燕秋站定向二人看看,便道:“將心比心,我是知道你二位不能這樣遙遙無期把苦吃下去的。就是憑我自己良心說,也不應(yīng)當(dāng)讓你二位這樣陪下去?,F(xiàn)在作個最后的決定,展長一個月的限期吧,你二位以為如何?”
昌年道:“這太不成問題了。”
他隨口的這樣答應(yīng)一句,殊不知所謂太不成問題的,實在是太成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