濂溪《通書》有《思》章,引《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崩^之曰:“無思,本也。”則顯與《洪范》義不同。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睂W思兼言。季文子三思而行,孔子曰:“再斯可矣”,是孔子又以行思兼言,不專思以為學。孟子曰:“良知良能”,則不待先以思?!吨杏埂费裕骸白哉\明,自明誠?!卞ハ锻〞肥籽哉\,誠亦不待思而得。故曰:“無思,本也?!泵献右嘌裕骸八粗由钌街?,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若決江河?!贝艘慌嫒唬嘤善鋬劝l(fā)之誠,不由其思。此乃儒家性天之學。西方哲學則專重思,其學亦學為思而已。此又與中國傳統(tǒng)言學一大不同處。
《大學》之道有三綱領,“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德者,足于己,無待于外,故曰德性。其學則可稱性天之學。明德者,孟子曰:“有之己之謂信,充實之謂大,充實而有光輝之謂美?!泵鞯录创蟮旅赖隆9廨x及于人,則親民?;蛟?,親當作新。其德及人,所及者亦必追隨趨新,是親民即新民,其義一也。此在中國人即謂之至善,而可止矣。中國之學本于德,成于善,而有止。西方之學重知識,重權力,重功利,其極為個人主義,不相親而相爭,不辨善惡,亦無止境。此為中西之大相異。
《大學》三綱領之下有八條目,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笔切奚砟她R治平之共同出發(fā)點。西方之學重求真理,然求之于物。人身亦僅一物,于是重物理,不重人道。人道可止于當身之所接觸,而物理研尋則無底止。西方之言天,亦即一物理之天,而非一人道之天。人道乃追隨于物理,不能自為主。
《大學》修身以前尚有四條目,曰:“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誠其意。欲誠其意,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則修身之學,內本心意。其所謂物,亦非外在之物,乃心意之物。如孝,譬之射,則父母為標的,物乃射者所立之位。不能移其位以求中,必堅定于為子之位,乃有孝德可言。為人謀必忠,與朋友交必信,亦然。故明明德必親民,格物者即立己善,盡己道,貴于有其不易之位??鬃尤?,即立其己,立于其己之位,即能格物矣。
是則濂溪之志與學,亦即《大學》明明德之道。程子朱子皆尊《大學》,亦可貫通于濂溪之意。伊尹之志,以天下為終極。而顏子之學,則以心意為基本。以一己之心意,而終極于天下之事事物物,即其至善之所止也。
格亦有感通意。如舜之孝,父母受其感格,斯即其至善之可止。至于堯之舉舜,既使攝政,又讓位。平天下之大任,可以有其志,未可必有其事。顏子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終其身不改其樂,何必親履治平之大任,乃為學之終極乎。故董仲舒曰:“明其道不計其功?!蔽鞣矫裰髡?,政府元首必經民選,又曰公仆。民眾所欲何限,為之仆者,甚難勝任盡職。故又規(guī)定年限改選。出而競選者,亦在自求表現(xiàn),豈固為民乎。人既各懷其私,則惟有以法律制度為公道。果抱伊尹之志,亦無可舒展。效顏子之學,將斷然無意于競選。此又中西治平之道之大異其趣矣。
故依西方政治,則不需以中國之修身為本,而齊家亦可不計。今日美國盛行男女同居,夫婦之道日趨淡薄,而平天下則更無其意,惟務國與國之相爭。風俗形勢如此,何復有所謂明明德于天下哉。今國人既倡復興文化,又心向西方之所謂民主,此誠難題中一更大難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