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單元文選 韓愈

古代漢語 作者:王力


韓愈(768-824),字退之,鄧州南陽人。(據(jù)朱熹考證,這個南陽即今河南修武縣。)因為昌黎(在今河北省昌黎縣)韓氏是望族,所以后人又稱他為韓昌黎。韓愈早年不得志,二十五歲中進士,二十九歲才被宣武節(jié)度使董晉征為屬官,后來累官至吏部侍郎。中間曾幾度被貶。唐德宗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在監(jiān)察御史任時,因天旱人饑,上書請求緩征徭役租稅,得罪了京兆尹李實,被貶為陽山(今廣東省陽山縣)令。憲宗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在刑部侍郎任時,又因諫迎佛骨,觸怒了皇帝,被貶為潮州(今廣東省豐順、揭陽、潮陽一帶)刺史。

韓愈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他主張文章要闡明孔孟之道,以此來反對當時單純追求形式的駢文。這些,對當時的文壇以及后世散文的發(fā)展都有巨大的影響。

韓愈的作品現(xiàn)存有《韓昌黎文集》,由宋廖瑩中輯注,明徐世泰整理。

答李翊書[1]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2]?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3]?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墻而不入於其宮者[4],焉足以知是且非邪[5]?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1]李翊(yì),唐德宗時人。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中進士。韓愈在這封信里,強調(diào)學習古文必須從道德修養(yǎng)入手。他介紹了自己學習古文的經(jīng)驗,提出了氣盛言宜的主張。

[2]道,指仁義之道。

[3]文,文章。

[4]抑,轉折連詞,相當於現(xiàn)代漢語的"不過""可是"。《論語·子張》:"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這里用此典,是自謙之辭,說自己沒有學問。

[5]且,還是,或。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1];生所為者與所期者[2],甚似而幾矣[3]。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邪[4]?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邪?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5]。根之茂者其實遂[6],膏之沃者其光曄[7]。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8]。

[1]你所謂"立言"這句話,是對的。

[2]期,期望。

[3]幾,近,接近。

[4]蘄(qí),通祈,求。勝於人,勝過人。取於人,指被人取而用之,即被人學習。

[5]俟,通俟,等待。根、膏,都指"道"。實、光,都指"文"。

[6]遂,成,這里指順利地成熟

[7]沃,肥美,這里指油脂多而好。曄(yè),明亮。

[8]藹如,茂盛的樣子。這句意思是說,仁義之人有了仁義作根,說出話來必然氣勢充沛。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1],行若遺[2],儼乎其若思[3],茫乎其若迷[4],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5],惟陳言之務去[6],戛戛乎其難哉[7]!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8]。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9]。然后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10],昭昭然白黑分矣[11],而務去之[12],乃徐有得也。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13]。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14]。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15]。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16],其皆醇也,然后肆焉[17]。雖然,不可以不養(yǎng)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18]。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1]呆著的時候好像忘掉了什么。

[2]走著的時候好像丟掉了什么。

[3]儼乎,莊重的樣子。

[4]茫乎,等於說"茫茫然"。迷,迷惑,昏迷。從"處若忘"到"茫乎其若迷",都是形容學習時苦思苦想,用心專一的樣子。

[5]當自己把心里想的寫出來的時候。

[6]陳言,陳腐的言論。

[7]戛戛(jiá jiá),很吃力的樣子。

[8]非,非難。笑,譏笑。這話是說,不怕別人譏笑自己的文章不合時俗。

[9]不改,指不改上述學習的路子和對非笑所抱的態(tài)度。

[10]正偽,指古書中所載之道的是非真假。正偽的標準即上文所說的"圣人之志",也就是儒家的思想。不至,指沒有達到頂點。

[11]昭昭然,清楚明白的樣子。

[12]去之,指去掉"古書之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

[13]汩汩(gǔ gǔ)然,水流急速的樣子,這里形容文思敏捷。

[14]大意是,因為其中還存有時人之說。說者,指見解。

[15]浩乎、沛然,都是水勢洶涌的樣子,這里指文筆奔放。

[16]這是說在寫之前,先把意思從正反面來研究,并且平心靜氣地加以考慮。距,通拒。

[17]肆,指放手去寫。

[18]詩,《詩經(jīng)》。書,《尚書》。詩書,這里泛指古代經(jīng)典著作。

氣[1],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2]。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3]。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雖幾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4]?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邪?用與舍屬諸人[5]。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6],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1]氣,指思想修養(yǎng)。

[2]畢,盡。

[3]這是說氣盛了就能駕馭語言,運用自如。言之短長,語句的長短。聲之高下,聲調(diào)的抑揚。

[4]被人用時,人家取什么呢?也就是不見得可以被人取用。

[5]等待別人用的人,就像器物一樣,用和不用,都由別人擺布。

[6]處,處理,安排。心,指思想。道,方法。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1],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2],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

[1]遺,棄。指被今人所棄。

[2]亟(qì),屢次。其人,指志乎古的人。

送孟東野序[1]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2]。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3];其趨也[4],或梗之[5];其沸也,或炙之[6]。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1]孟東野,名郊,唐代著名詩人。他一生窮愁潦倒,四十六歲才考中進士,五十歲才任溧陽(今江蘇溧陽縣西北)尉。韓愈很同情他,於是贈此序來勉勵他。序,唐初形成的一種文體,即贈言。本文主要說明兩點:(一)文學和時代是密切聯(lián)系著的,不同的時代產(chǎn)生不同的文學;(二)作家必須有真情實感,才能寫出好作品來。

[2]撓(náo),攪動。

[3]激,阻礙水勢,使其激揚。

[4]趨,這里指水流得很快。

[5]梗,塞。這里指阻塞水流,以強其勢。

[6]炙,燒。

樂也者[1],郁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2],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3],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

[1]樂,音樂。

[2]這八種都是樂器。參看下冊858頁通論第十九節(jié)。

[3]敚,奪。推奪,等於說推移。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1],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2]。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3]。伊尹鳴殷[4]。周公鳴周[5]。凡載於《詩》《書》六藝[6],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7]。"其弗信矣乎[8]?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9]。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10],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眘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11],皆以其術鳴。秦之與,李斯鳴之[12]。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13]。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鳴者[14],其聲清以浮,其節(jié)數(shù)以急[15],其辭淫以哀[16],其志弛以肆[17];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18]?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1]咎陶(gāo yáo),一作皋陶,又作咎徭,相傳為虞舜的臣,為舜掌司法,造律立獄。今《尚書》有《皋陶謨》,偽古文《尚書》有《大禹謨》。

[2]夔(kuí),相傳為虞舜時的樂官。韶,相傳為舜時的樂曲名。

[3]五子,夏王太康的五個弟弟。太康沉於游樂,百姓都懷有貳心,有窮國后羿趁太康游於洛水之南時,在黃河拒守,不讓他入國。五子怨太康失國,作歌述大禹的警戒。五子之歌現(xiàn)已亡佚。今偽古文《尚書》有《五子之歌》,系后人偽托。

[4]伊尹,名摯,商的賢臣,曾助湯伐桀。湯死,又輔佐湯的孫子帝太甲。據(jù)說他曾經(jīng)作《汝鳩》,《汝方》,《咸有一德》,《伊訓》,《肆命》,《徂后》,《太甲》等文,但是皆已亡佚。今偽古文《尚書》有《伊訓》,《太甲》,《咸有一德》,都是后人所偽托。

[5]指周公曾作《大誥》《嘉禾》《康誥》等文。今偽古文《尚書》有《大誥》《康誥》等。

[6]詩,《詩經(jīng)》。書,《書經(jīng)》。六藝,這里指六經(jīng)。

[7]鐸,鈴。木鐸,木舌的鈴。古代宣布新政令時,搖鈴召集百姓來聽。這句話見於《論語·八佾》。這是說孔子不被諸侯所用,將退而著述。

[8]難道不是真的嗎?

[9]荒唐,廣大無邊的樣子?!肚f子·天下》說,莊子的學說是一種"荒唐之言"。這是說莊子的文章汪洋閎肆,無涯無涘。與現(xiàn)在所謂"荒唐"不同。

[10]臧孫辰,即臧文仲,春秋時魯國大夫?!蹲髠鳌废骞哪辏?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

[11]楊朱,戰(zhàn)國時思想家,衛(wèi)國人,字子居。他的著作已失傳,他的學說散見於《孟子》《列子》等書中。管夷吾,即管仲,后人將他的言論集為《管子》。晏嬰,春秋時齊國大夫,謚平,字仲,史稱晏平仲,后人采其行事和言論,輯為《晏子春秋》。申不害,法家,戰(zhàn)國時韓昭侯之相,著有《申子》。眘到,即慎到(眘是古慎字),法家,戰(zhàn)國時趙人,著有《慎子》。田駢,道家,戰(zhàn)國時齊人,齊宣王時為上大夫。鄒衍,陰陽家,戰(zhàn)國時齊人,為燕昭王師。尸佼(jiǎo),雜家,戰(zhàn)國時魯人,曾經(jīng)是秦相商鞅的門客,著有《尸子》。孫武,春秋時軍事家,齊人,著有《孫子》。張儀,戰(zhàn)國時魏人,秦惠王之相,倡連橫之說。蘇秦,戰(zhàn)國時周人,為六國之相,倡合縱之說,與張儀同屬縱橫家。

[12]李斯,戰(zhàn)國時楚國人,后為秦始皇的丞相。李斯有《諫逐客書》和《論督責書》,皆見於《史記·李斯列傳》。

[13]相如,即司馬相如,字長卿,西漢成都人。揚雄,字子云,西漢成都人。二人都是有名的辭賦家。

[14]即使就其善嗚者而論。

[15]節(jié),節(jié)拍。數(shù)(shuò),頻繁,密。

[16]淫,放蕩。

[17]弛,松弛,懈怠。肆,放縱。

[18]大概上天認為他們的德行丑惡而不顧念他們吧?將,副詞,大概,或者。丑,用如動詞,意動用法。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1],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2]。從吾游者,李翺、張籍其尤也[3]。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4],有若不釋然者[5],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

[1]陳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縣(今四川射洪縣)人,初唐著名詩人。蘇源明,初名預,字弱夫,京兆武功(今陜西武功縣)人,唐代文學家。元結,字次山,河南人,唐代詩人。李觀,字元賓,趙州贊皇(在今河北臨城縣北)人,唐代文學家。

[2]不懈,這里指作品無懈可擊。浸淫,疊韻連綿字,逐漸滲透。這里比喻接近。大意是,他的詩超過了魏晉時代的詩,有些精妙的詩達到了上古詩歌的水平,其他的詩也接近漢詩的水平了。

[3]李翺,字習之,趙郡(今河北趙縣)人,一說成紀(今甘肅秦安縣東)人,以古文著稱。張籍,字文昌,蘇州人,擅長樂府。尤,特出。

[4]指孟東野做溧陽尉的事。溧陽在唐代屬江南道。役,服役。

[5]不釋,指心放不開,即郁郁不樂的意思。

送李愿歸盤谷序[1]

太行之陽有盤谷[2],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3],居民鮮少?;蛟唬?謂其環(huán)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4],隱者之所盤旋[5]。"友人李愿居之。

[1]李愿,生平不詳,與唐西平忠武王李晟的兒子李愿不是一人(依閻若璩說)。盤谷,地名,在河南濟源縣北。本文作於唐德宗貞元十七年,當時政治昏亂,藩鎮(zhèn)恣橫。作者在貞元十六年失官后,到京師求官,但一直未達到目的,心情沈重,牢騷滿腹。所以在這篇文章中表現(xiàn)了對隱居生活的向往,對名利之徒的蔑視。

[2]太行(háng),太行山。陽,山南為陽。

[3]藂,通叢。

[4]宅,位置。幽,深暗。

[5]盤旋,盤桓,留連。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1],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2]。其在外,則樹旗旄[3],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zhí)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4],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5],秀外而惠中[6],飄輕裾[7],翳長袖[8],粉白黛綠者[9],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10],爭妍而取憐[11]。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12],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13]。

[1]廟,宗廟。朝,朝廷。古代聘享、命官、議事都在祖廟進行,與朝廷出政并重,所以廟朝并舉。坐於廟朝,指參與國家大事。

[2]進退,指任免,升降。

[3]旄,旗的一種,旗竿上附有牦牛尾或鳥的羽毛。

[4]畯,一本作"俊"。

[5]便(pián)體,體態(tài)輕盈。

[6]惠,通慧,聰明。外,指外表。中,指內(nèi)心。

[7]裾(jū),衣服的前襟。

[8]翳,遮蔽。翳長袖,讓長袖遮蔽著身子?!俄n非子·五蠹》說:"長袖善舞。"飄輕裾,翳長袖,都是描寫跳舞姿態(tài)的美。

[9]黛,古代女子用來書眉的青黑色顏料。

[10]負,倚靠。恃,這里用如名詞,指色藝。

[11]妍(yán),美。憐,愛。

[12]遇,遇合。知,被知,被了解。

[13]這兩句是說,這種作威作福的享樂生活是命運決定的,不能夠徼幸取得。幸,徼幸。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於山,美可茹[1];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2]。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后[3];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4],刀鋸不加[5],理亂不知[6],黜陟不聞[7]。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1]茹(rú),吃。

[2]適,舒適,用如名詞,是"安"的賓語。這話是說,怎樣舒服就怎樣做。

[3]大意是,與其當面受到稱譽,不如背后不受毀謗。

[4]車服,古代官位高低,車服有所不同,這里車服指官職。維,束縛。這話是說沒有官職束縛我。

[5]刀鋸,指刑戮。這話是說刑戮加不到我身上。

[6]理,治(因避唐高宗諱改用"理"字),指天下太平。亂,指不太平。

[7]黜(chù),貶斥。陟,進用。

"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1],足將進而趑趄[2],口將言而囁嚅[3],處穢污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4],徼幸於萬一、老死而后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5]?"

[1]等於說奔走於勢利之途,也就是趨炎附勢的意思。

[2]趑趄(zījū),躇躊不前的樣子。

[3]囁嚅(niè rú),想說話又不敢說出口的樣子。

[4]辟,法。

[5]他們在為人方面賢不肖怎么樣呢?不肖,不賢。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1];盤之阻[2],誰爭子所[3]?窈而深[4],廓其有容[5];繚而曲,如往而復[6]。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7]!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8];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9]。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10],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11]。"

[1]沿,這里指沿水散步。

[2]阻,險阻。指險阻梗塞的地方。

[3]所,處所。

[4]窈,幽遠。

[5]廓,空闊的樣子。有容,有所容,指寬闊。

[6]繚,纏繞,指回環(huán)曲折。這話大意是,盤谷曲折回環(huán),行人好像在往前走,卻不知不覺又走回來了。

[7]央,盡。

[8]這是雙關語,明說虎豹蛟龍,實則隱寓奸佞豪強。

[9]呵,呵斥。

[10]膏,油脂,涂在車軸和車轂之間,可使車輪運轉滑利,這里用如動詞。秣,喂〔牲口〕。

[11]徜徉(cháng yáng),徘徊放蕩。這首歌的韻腳是:中宮;土稼;泉沿;阻所;深容;曲復;央藏祥康望(wáng)徉。土與稼押,深與容押,都是仿古。土與稼同屬古音魚部。深屬古音侵部,容屬古音東部,侵東通韻。

柳子厚墓志銘[1]

子厚,諱宗元[2]。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3]。曾伯祖奭[4],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5],死高宗朝。皇考諱鎮(zhèn)[6],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7]。其后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8]。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9],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1]墓志銘,古代的一種文體,表示對死者的紀念。文章通常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序文,敘述死者的姓氏、爵位和生平事跡;后一部分是銘文,表示對死者的悼念和頌贊。這一篇墓志銘的銘文很短,可說是一種變格。墓志銘刻在石上,埋於墓中。

[2]諱,死去的人的名,敬稱。

[3]拓跋魏,指南北朝時的北魏王朝,因國君姓拓跋(后改姓元),所以稱為拓跋魏。史書記載,柳慶任北魏侍中,入北周,被封為平齊公。子柳旦為北周中書侍郎,被封為濟陰公。此處可能有脫文。

[4]奭(shì),先為中書舍人,因外甥女王氏為皇太子(唐高宗)妃,擢升為兵部侍郎。王氏當了皇后后,又升為中書侍郎。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代褚遂良為中書令。高宗廢王氏,柳奭也被貶為愛州刺史。后來朝臣許敬宗、李義府告發(fā)他企圖謀害皇帝,并說他與褚遂良等朋黨為奸,高宗派人到愛州將他殺死了。按:柳奭是柳宗元的高伯祖,這里說是曾伯祖。

[5]褚(chǔ)遂良,字登善,曾做過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尚書右仆射等官。后因勸阻唐高宗立武則天為皇后,遭到貶黜。韓瑗(yuàn),字伯玉,做過同中書門下三品、侍中等官,為救褚遂良,也被貶黜。

[6]皇考,見第二冊550頁注〔6〕。

[7]事,侍奉。太常博士,太常指太常寺,掌禮樂、郊廟、社稷之事,長官為太常卿。博士是其屬官,掌管禮儀祭祀和議定王公大臣的謚號。當時常袞為吏部尚書,他推薦柳鎮(zhèn)為太常博士。柳鎮(zhèn)因為老母在江南,請求做宣城縣(今安徽宣城縣)令。

[8]柳鎮(zhèn)后升為殿中侍御史,因不肯與御史中丞盧佋、宰相竇參一同誣陷侍御史穆贊,并且為穆贊平反了冤獄,被竇參以別的事陷害,貶為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縣)司馬。這里的"御史"即指殿中侍御史。唐代御史臺分三院:臺院、殿院、察院。殿中侍御史屬殿院,是皇帝周圍糾察群僚的監(jiān)察官。

[9]唐德宗貞元八年(公元792年),竇參因罪被貶,第二年皇帝賜他死,任柳鎮(zhèn)為侍御史。侍御史,屬臺院,掌糾舉百僚、審訊案件。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1],嶄然見頭角[2]。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學宏辭[3],授集賢殿正字[4],藍田尉[5]。儁杰廉悍[6],議論證據(jù)今古,出入經(jīng)史百子[7],踔厲風發(fā)[8],率常屈其座人[9]。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10],交口薦譽之[11]。

[1]唐德宗貞元九年,柳宗元二十一歲時中進士。

[2]嶄(zhǎn)然,高峻的樣子。見(xiàn),顯露。這是比喻青年人顯露才華。

[3]博學宏辭,這里指唐代吏部考選進士及第者的科目,取中后即授予官職。

[4]集賢殿,全名為集賢殿書院,掌刊輯經(jīng)籍,搜求佚書。置學士、正字等官。正字掌管校讎典籍、刊正文字的工作。

[5]藍田,地名,今陜西藍田縣。

[6]儁,同俊。儁杰,指才能出眾。廉,方正,有骨氣。悍,勇敢。

[7]百子,指諸子百家。

[8]踔厲,騰躍的樣子。踔厲風發(fā),形容柳宗元發(fā)表議論時見識高遠、精神奮發(fā)的樣子。

[9]率(shuài),一般。

[10]這是說,因柳宗元有才學,當時的顯貴人物都想叫他做自己的門生。

[11]交口,等於說眾口同聲。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jiān)察御史[1],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2],例出為刺史[3]。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4]。居閑[5],益自刻苦,務記覽[6]。為詞章泛濫停蓄[7],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間[8]。

[1]監(jiān)察御史,屬察院,掌分察百僚,巡按郡縣,糾視刑獄,整肅朝儀。

[2]用事,等於說當權。用事者,指王叔文。順宗時,王叔文任戶部侍郎,深得順宗信任。他看到當時政治黑暗,想進行改革,於是以韋執(zhí)誼為尚書左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之職),更引用柳宗元、劉禹錫等新進之士。當時憲宗為太子,對王叔文很不滿意,即位后,將王叔文貶黜,后來又把他殺死了。

[3]這里指永貞元年(公元805年)柳宗元因坐王叔文黨,被貶為邵州(今湖南邵陽市)刺史一事。當時凡被視為王叔文同黨的都被遣出,所以稱"例出"。

[4]永州,今湖南零陵縣。司馬,唐代州行政長官刺史的屬官,是刺史的助手,不掌武職。

[5]居閑,處於閑暇的時候。

[6]記覽,記誦和閱覽。這是說柳宗元刻苦讀書。

[7]形容文筆汪洋恣肆,像水的泛濫;雄厚凝鏈,像水的停蓄。

[8]肆,指放蕩。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1],而子厚得柳州[2]。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3],為設教禁[4],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zhì)錢[5],約不時贖[6],子本相侔[7],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針,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8],足相當,則使歸其質(zhì)。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9],比一歲[10],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11],皆以子厚為師,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書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1]偕,指很多人一起。

[2]柳州,唐置的州名,故治即廣西舊馬平縣治。

[3]因,順著。土俗,當?shù)氐娘L俗。

[4]教,教化。禁,禁令。

[5]質(zhì),抵押。

[6]約,約定。時,按時。

[7]子,指利息。本,指本錢。相侔(móu),相等。

[8]書,寫,這里指記下。傭,這里指勞動所值。書其傭,把他們的勞動所值記下來。

[9]觀察使,官名,又叫觀察處置使,是中央派往地方掌管監(jiān)察的官,每道設有一個(唐代把全國劃分為十五個監(jiān)察區(qū),叫做道)。下其法,推行柳宗元使百姓贖回人質(zhì)的辯法。

[10]比,及,等到。

[11]衡湘,衡山、湘水。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1],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2],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3],愿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4]。嗚呼!士窮乃見節(jié)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征逐[5],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6],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fā)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1]中山,今河北省定縣。劉夢得,名禹錫,彭城(今江蘇省銅山縣)人,先為王叔文所知,授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兼崇陵使判官。王叔文失敗后,劉被貶為朗州司馬。后來召還,又貶播州(在今貴州遵義縣西)刺史,改為連州。

[2]親在堂,指母親健在。

[3]拜疏,向皇帝上疏。

[4]當時御史中丞裴度以劉禹錫母親年老不能同去為理由,請憲宗派他到較近的地方去,於是改任他為連州(州治在今廣東省連縣)刺史。刺,用如動詞,做刺史。

[5]征,召,這里指邀請。征逐,指朋友之間互相邀請飲樂。

[6]詡詡(xǔ xǔ),和諧地聚集在一起的樣子。強(qiǎng),勉強。取下,指采取謙下的態(tài)度。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1],不自貴重顧藉[2],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3],故卒死於窮裔[4],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5],自持其身[6],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7];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后如今[8],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1]為(wèi),等於說幫助。

[2]顧藉,愛惜。

[3]推挽,等於說推舉提拔。

[4]卒,終於。窮裔(yì),僻遠的邊地。

[5]臺,指御史臺。省,指尚書。在臺省,指柳宗元在御史臺任監(jiān)察御史,在尚書禮部任員外郎時。

[6]意為謹慎持重,指不參與王叔文集團的政治改革活動。

[7]斥,貶斥。

[8]以致於一定傳到后世像今天這樣。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1],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2]。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3]。行立有節(jié)概,重然諾[4],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5]。遵,涿人[6],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jīng)紀其家[7],庶幾有始終者。

[1]元和十四年,當公元819年。

[2]萬年,在今陜西長安縣境內(nèi)。

[3]裴行立,絳州稷山(今山西稷山縣)人,元和十二年為桂管觀察使。

[4]然、諾,都是應答的聲音。重然諾,看重許下的諾言,就是講信用的意思。

[5]舅弟,表弟。

[6]涿,今河北省涿縣。

[7]經(jīng)紀,安排料理。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河東(今山西永濟縣)人,因曾做過柳州刺史,所以后人又稱為"柳柳州"。他當時參加了比較進步的王叔文集團,想改革時政。后來王叔文集團在舊官僚和宦官的聯(lián)合進攻下失敗了,於是被落后勢力說成是小人集團,而柳宗元也就長期被某些人看成品德上有欠缺的人,這實在是對他的誣蔑。

柳宗元積極地參加了韓愈所倡導的古文運動。他在政治上較開明,加以遭到沉重的政治迫害,被貶到邊遠地區(qū),這就使得他有機會深入社會,接觸下層人民。他的很多作品都暴露了封建政治的黑暗,反映了窮苦人民的痛苦生活,具有較強的人民性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柳文的藝術性也很高。說理散文結構嚴密,筆鋒犀利,富於戰(zhàn)斗性。寓言散文諷刺辛辣深刻。山水散文流暢清新。

柳宗元的作品由唐代劉禹錫保存下來,并編成集子。較流行的有宋廖瑩中編注的《柳河東集》和明蔣之翹輯注的《柳河東集》。

愚溪詩序[1]

灌水之陽有溪焉[2],東流入於瀟水[3]。或曰冉氏嘗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4]。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5],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齗齗然[6],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1]這篇文章是愚溪詩的序言,詩已亡佚。文中流露出被埋沒受屈辱的牢騷,以及不得不愚的憤懣情緒。愚溪,在今湖南省零陵縣西南。

[2]灌水,湘江的支流,在今廣西省全州、灌陽一帶。

[3]瀟水,也是湘江的支流,源出九疑山,在零陵縣入湘江。灌水、瀟水都在當時永州境內(nèi)。

[4]指遭貶為永州司馬事。

[5]《水經(jīng)注·淄水》:"……西北逕黃山東,又北歷愚山。山東有愚公冢。時水又屈而逕杜山北,有愚公谷。"《說苑·政理》:"齊桓出獵,逐鹿而走入山谷之中,見一老公而問之曰:'是為何谷?'對曰:'為愚公之谷。'桓公曰:'何故?'對曰:'以臣名之。'"按谷在今山東臨淄縣西。

[6]齗齗(yín yín)然,爭辯的樣子。這幾句是說當?shù)氐木用?,有的主張叫它冉溪,有的主張叫它染溪,在那里爭論不休?/p>

夫水,智者樂也[1];今是溪獨見辱於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2],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3],蛟龍不屑[4],不能興云雨。無以利世,而適類於余,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5]。

[1]樂(yào),喜愛?!墩撜Z·雍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

[2]坻(chí),水中小洲。

[3]邃(suì),深遠。

[4]不屑,等於說不屑居住。

[5]愚,用如動詞,愚之,叫它做愚。

甯武子"邦無道則愚"[1],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2],睿而為愚者也[3]。皆不得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違於理,悖於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得專而名焉。

[1]甯武子,名俞,謚武,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墩撜Z·公冶長》:"甯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指佯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2]《論語·為政》:"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退,顏回退。省,指孔子觀察。私,指顏回的言論行為。發(fā),指能把孔子所講的道理加以發(fā)揮。)

[3]睿(ruì),聰明。

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鑒萬類[1]。清瑩秀澈,鏘鳴金石[2]。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余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3],牢籠百態(tài)[4],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5],昏然而同歸[6],超鴻蒙[7],混希夷[8],寂寥而莫我知也。於是作八愚詩于溪石上。

[1]鑒,照。萬類,即萬物。

[2]鏘,金玉的響聲。這是說水聲像鐘磬聲。

[3]漱(sòu),洗滌。

[4]牢籠,包括。

[5]不違,指不違於外物。

[6]同歸,指與外物同歸於一體。

[7]鴻蒙,自然之元氣。超鴻蒙,等於說出世。

[8]《老子》:"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混希夷,指與自然混同,物我不分。

答韋中立論師道書[1]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書云欲相師。仆道不篤,業(yè)甚淺近,環(huán)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2],乃幸見取[3]。仆自卜固無取[4];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5],況敢為吾子師乎?

[1]韋中立,潭州刺史韋彪的孫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中進士。元和八年,他曾請求柳宗元做他的老師,這是柳宗元答覆他的信。這封信的前半論師道之衰,表示自己不敢擔當老師的名義。后半著重闡述自己"文以明道"的文學主張,介紹自己的學習經(jīng)驗和體會。

[2]柳宗元當時謫居永州,韋中立從長安來找他,所以說"自京師來蠻夷間"。

[3]見取,被〔你〕取法,就是說韋中立要拜柳宗元為師。

[4]自卜,自己估量。無取,沒有可取之處。

[5]眾人,指普通的人。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1]。"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學,作《師說》[2],因抗顏而為師[3]。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4],而增與為言辭[5]。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6],又挈挈而東[7]。如是者數(shù)矣。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8]。"仆往聞庸蜀之南[9],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余以為過言。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10],幸大雪逾嶺[11],被南越中數(shù)州[12]。數(shù)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13],至無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14]?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群目[15],以召鬧取怒乎?

[1]見《孟子·離婁上》。

[2]韓愈作《師說》,專論從師之道。

[3]抗,舉。抗顏,毫不客氣的樣子。

[4]指目,手指而目視的意思。牽引,拉拉扯扯。這話是說,眾人看到了韓愈,便指手畫腳,遞眼色,并互相拉扯示意,以表示對他的輕視。

[5]這是說增添一些言辭來毀謗韓愈。

[6]煮飯都來不及煮熟,表示匆匆忙忙。

[7]挈挈(qiè qiè),孤獨的樣子。

[8]見《楚辭·九章·懷沙》。原文作:"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9]往,從前。庸,古國名,在今湖北竹山縣東南。庸蜀,這里泛指四川。

[10]二年冬,指元和二年冬。

[11]嶺,指五嶺。嶺南一般是不下雪的。

[12]被,覆蓋。南越,泛指今廣東廣西一帶。

[13]蒼黃,同倉皇,張皇失措的樣子。累日,連日。

[14]以,通已,太甚。病,有毛病,不妥。

[15]炫(xuàn),通炫,顯露自己。

仆自謫過以來[1],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2],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3],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4],愈不可過矣[5]!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6],獨欠為人師耳!

[1]謫過,指謫降,貶官。

[2]南中,泛指南方。

[3]呶呶(náo náo),喧鬧不休。咈(fú),拂逆。

[4]憒(kuì),心亂。

[5]不可過,不能過下去。

[6]望外,等於說意外。齒舌,等於說口舌。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1],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2]。數(shù)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fā)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3],至外廷,薦笏言於卿士曰[4]:"某子冠畢[5]。"應之者咸憮然[6]。京兆尹鄭叔則[7],怫然曳笏卻立[8],曰:"何預我邪[9]?"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10],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1]責,要求。

[2]尤,最。

[3]造朝,到朝廷去。

[4]薦,插。笏(hù),古代臣子朝見皇帝時所拿的手版。薦笏,把笏插在衣帶中。

[5]某,孫昌胤自稱。

[6]憮(wǔ)然,莫名其妙的樣子。

[7]京兆尹,官名。漢以來,歷代以京城所在州為京兆,京兆尹是其行政長官。唐時以雍州(今陜西長安縣西北一帶)為京兆。

[8]怫然,不高興的樣子。曳,拖。曳笏,指一手拿著笏而垂下。卻,后退。

[9]等於說與我何干?

[10]非,意動用法,以鄭尹的話為非???,意動用法,以孫子的行冠禮為快。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1]。雖仆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后,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固愿悉陳中所得者[2]。吾子茍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何如也[3]。今書來,言者皆大過[4]。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5]。

[1]恢恢然,寬廣的樣子,這里指氣魄宏大。

[2]中,指心中。

[3](hào),喜歡。惡(wù),討厭。

[4]大過,太過分。

[5]直,只不過。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1]。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2],務采色[3],夸聲音[4],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5],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6],懼其剽而不留也[7];未嘗敢以怠心易之[8],懼其弛而不嚴也[9];未嘗敢以昏氣出之[10],懼其昧沒而雜也[11];未嘗敢以矜氣作之[12],懼其偃蹇而驕也[13]。抑之欲其奧[14],揚之欲其明[15]。疏之欲其通[16],廉之欲其節(jié)[17]。激而發(fā)之欲其清[18],固而存之欲其重[19]。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20]。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21];本之《詩》以求其恒[22];本之《禮》以求其宜[23];本之《春秋》以求其斷[24];本之《易》以求其動[25]。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谷梁氏以厲其氣[26];參之孟荀以暢其支[27];參之莊老以肆其端[28];參之《國語》以博其趣[29];參之《離騷》以致其幽[30];參之太史以著其潔[31]。此吾所以旁推交通[32],而以為之文也。

[1]辭,文辭。工,巧。柳宗元早年喜歡寫駢體文。這里是說他早年以為講究文辭就能把文章寫好。

[2]炳炳,明亮的樣子。烺烺(lǎng lǎng),意同炳炳。炳炳烺烺,等於說漂亮,形式上好看。

[3]采色,指華麗的辭藻。

[4]聲音,指文章的聲韻。

[5]可,意動用法,認為可以,認為還不錯。

[6]輕心,輕率之心。掉,大搖大擺,指放縱,隨便。后代成語有"掉以輕心"。

[7]剽(piào),輕而易動。

[8]怠,不嚴肅。易,簡率。

[9]弛,松弛。嚴,謹嚴。

[10]昏氣,指不清醒的頭腦。

[11]昧沒,不明朗的樣子。

[12]矜氣,驕氣。

[13]偃蹇,驕傲的樣子。

[14]抑,抑制,指不盡情發(fā)揮。奧,深奧,這里指含蓄。

[15]揚,發(fā)揚,這里指發(fā)揮。從"抑之"到"欲其明",是說既要含蓄,又要明快。

[16]疏,疏通。通,通暢。

[17]廉,等於說收斂,指刪削繁冗。從"疏之"到"欲其節(jié)",是說既要暢達,又要簡潔。

[18]激,使水激起浪花,比喻揚去污濁。

[19]固,凝聚。存,保存。從"激而發(fā)之"到"欲其重",是說既要不俗氣,又要不輕浮。

[20]羽翼,等於說輔助。道,指圣人之道。即上文所謂文以明道。

[21]書,《尚書》。質(zhì),樸實。柳宗元認為《尚書》的優(yōu)點是樸實。

[22]詩,《詩經(jīng)》。恒,常,久。柳宗元認為《詩經(jīng)》有永恒的情理。

[23]禮,《周禮》,《儀禮》,《禮記》。宜,合理。柳宗元認為《禮》的優(yōu)點是合理。

[24]斷,判斷,指有褒有貶,能判斷是非。

[25]易,《周易》。動,有變化,有發(fā)展?!吨芤住酚闪惩蒲轂榱呢?,而"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系辭上),所以柳宗元認為它有"動"的優(yōu)點。

[26]厲,磨,這里有"加強"的意思。氣,文氣。柳宗元認為《谷梁傳》的文氣是值得學習的。

[27]支,枝,這里指文章的條理。柳宗元認為《孟子》《荀子》的文章是暢達的。

[28]肆,放縱。莊子曾說他的文章是"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見天下篇),所以柳宗元這樣說。

[29]博,大,這里用如動詞,使動用法。趣,情味。柳宗元認為《國語》的文章富有情味。

[30]致,窮盡。幽,隱微。柳宗元認為《離騷》文意隱微。

[31]太史,指司馬遷著的《史記》。著(zhù),彰明,使動用法。柳宗元認為《史記》的文章是精煉的。

[32]《谷梁》以下,不是經(jīng),而是子史,所以只說"參之",只說"旁推交通"。柳宗元的意思是:道理從五經(jīng)來,而文章作法則可以向子史學習。

凡若此者,果是邪?非邪?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馀以告焉[1]。茍亟來以廣是道[2],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3]。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白。

[1]馀,指閑暇。

[2]亟(qì),屢次。亟來,常來。

[3]大意是你不因我的幫助而有所得,我卻因你的幫助而有所得。這是客氣話。

段太尉逸事狀[1]

太尉始為涇州刺史時[2],汾陽王以副元帥居蒲[3]。王子曦為尚書[4],領行營節(jié)度使[5],寓軍邠州[6],縱士卒無賴。邠人偷嗜暴惡者[7],卒以貨竄名軍伍中[8],則肆志[9],吏不得問。日群行丐取於市[10],不嗛[11],輒奮擊,折人手足,椎釜鬲甕盎盈道上[12],袒臂徐去,至撞殺孕婦人。邠寧節(jié)度使白孝德[13],以王故[14],戚不敢言[15]。太尉自州以狀白府[16],愿計事。至則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17],公見人被暴害,因恬然[18],且大亂,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為涇州[19],甚適,少事。今不忍人無寇暴死,以亂天子邊事。公誠以都虞候命某者[20],能為公已亂[21],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請。

[1]段太尉,名秀實,字成公,唐(qiān)陽(今陜西陽縣)人。累官至涇原鄭潁節(jié)度使、司農(nóng)卿。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朱泚反,段秀實被殺。興元元年(公元784年)追贈太尉。逸事,同軼事,指散逸之事。逸事狀,是"行狀"(記述死者生平事跡,供撰作正式傳記者參考的傳狀類文體)的變體,只記錄逸事(軼事),至於死者的世系、名字、爵里、壽年以及其他生平事跡,不詳細記載。柳宗元於貞元十年(公元794年)曾至邠州(今陜西邠縣)軍中探望叔父,得知段秀實逸事,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寫成此文。

[2]涇州,即今甘肅涇川縣一帶。

[3]汾陽王,郭子儀。肅宗時,平安(祿山)史(思明)之亂,郭子儀功第一,封汾陽王。以后,唐遭多次變亂,都靠他的力量轉危為安。德宗時,拜太尉中書令,死后,謚忠武。蒲,蒲州,在今山西永濟縣境,為唐河中府故治所在地。代宗時,郭子儀以關內(nèi)副元帥兼河東副元帥河中節(jié)度使,駐軍於此。

[4]曦,郭子儀第三子,在平定安史之亂時,隨父征伐,有軍功,官至御史中丞。按郭曦當時為左散騎常侍。

[5]行營,指副元帥的行營,即副元帥的辦公處。凡副元帥行營管轄地區(qū)內(nèi)的節(jié)度使,都可通稱為行營節(jié)度使。

[6]寓軍,等於說駐軍。

[7]偷,懶惰。嗜,貪婪。暴,兇殘。惡,行為不善。

[8]卒,終於。貨,財貨。竄,指添改。這話是說,各種各樣的壞人,終於拿財物行賄,得以把姓名添進軍籍中。

[9]肆志,指任意胡作非為。

[10]丐,指強求。丐取,敲詐勒索。

[11]嗛(qiè),通慊,滿足。

[12]椎(chuí),敲打,這里指砸碎。鬲(lì),古代煮飯用的器皿,似鼎而矮小。盎(àng),盆。

[13]白孝德,因軍功歷任北庭行營節(jié)度使,邠寧節(jié)度使,封昌化郡王。

[14]王,指汾陽王郭子儀。

[15]戚,憂愁。

[16]州,指涇州。狀,情況。白,告知。府,指節(jié)度使府,也就是指白孝德。

[17]生人,即生民,指老百姓。因避唐太宗李世民諱,唐人於"民"往往改為"人"。付公理,交給您管。理,治。因避唐高宗諱改用"理"字。

[18]因,仍然。恬(tián)然,安閑的樣子。

[19]為,治。

[20]誠,果真,這里含有假設的意思。都虞候,軍中執(zhí)法的官。某,段秀實自稱。

[21]已,停止。

既署一月[1],曦軍士十七人入市取酒[2],又以刃刺酒翁,壞釀器,酒流溝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斷頭注槊上[3],植市門外,曦一營大噪[4],盡甲[5]。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將奈何?"太尉曰:"無傷也,請辭於軍[6]。"孝德使數(shù)十人從太尉,太尉盡辭去。解佩刀,選老躄者一人持馬[7],至曦門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殺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頭來矣。"甲者愕。因諭曰[8]:"尚書固負若屬邪[9]?副元帥固負若屬邪?奈何欲以亂敗郭氏?為白尚書,出聽我言。"曦出見太尉,太尉曰:"副元帥勛塞天地,當務始終[10]。今尚書恣卒為暴[11],暴且亂,亂天子邊,欲誰歸罪?罪且及副元帥。今邠人惡子弟,以貨竄名軍籍中[12],殺害人如是不止,幾日不大亂?大亂由尚書出,人皆曰尚書倚副元帥不戢士[13]。然則郭氏功名,其與存者幾何?"言未畢,曦再拜曰:"公幸教曦以道,恩甚大,愿奉軍以從。"顧叱左右曰:"皆解甲散還火伍中[14],敢嘩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15],請假設草具[16]。"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門下。"命持馬者去,旦日來[17]。遂臥軍中。曦不解衣,戒候卒擊柝衛(wèi)太尉[18]。旦,俱至孝德所,謝不能[19],請改過,邠州由是無禍。

[1]署,代理,暫任或試充某官職,這里指代理都虞候官職。

[2]取,這里指搶掠。

[3]注,附著。槊,長矛。

[4]噪(zào),吵鬧騷動。

[5]甲,鎧甲,這里用如動詞。

[6]辭,這里有解說的意思。

[7]躄(bì),跛。

[8]諭,開導。

[9]若屬,等於說"你們這班人"。

[10]務,指努力從事。當務始終,應當做到有始有終。

[11]恣,放縱。

[12]籍,名冊。

[13]倚,仗著。戢(jí),禁止。

[14]火,《新唐書·兵志》:府兵十人為火,火有長。纊騎(宿衛(wèi)兵)十人為火,五火為團?;鹞?,即隊伍。

[15]晡(bū),申時,等於現(xiàn)在下午三時至五時。晡食,夕食,古人一日兩餐,這是指吃第二頓飯。

[16]假,借,等於說就便。草具,見第一冊99頁注〔9〕。

[17]旦日,次日。

[18]候卒,負責巡邏警衛(wèi)的士兵。柝(tuò),巡夜時用來敲打的木梆子。

[19]旦,即旦日,次日。謝,謝罪。不能,等於說無能。

先是太尉在涇州為營田官[1],涇大將焦令諶取人田[2],自占數(shù)十頃,給與農(nóng)[3],曰:"且熟,歸我半。"是歲大旱,野無草。農(nóng)以告諶,諶曰:"我知入數(shù)而已,不知旱也。"督責益急[4]。且饑死,無以償,即告太尉。太尉判狀[5],辭甚巽[6],使人求諭諶[7]。諶盛怒,召農(nóng)者曰:"我畏段某邪?何敢言我?"取判鋪背上,以大杖擊二十,垂死[8],舁來庭中[9]。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瘡[10],手注善藥[11],旦夕自哺農(nóng)者然后食。取騎馬賣,市谷代償[12],使勿知?;次髟④妿浺贅s,剛直士也,入見諶,大罵曰:"汝誠人耶!涇州野如赭[13],人且饑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擊無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馬,賤賣市谷入汝,汝又取不恥。凡為人,傲天災、犯大人、擊無罪者[14],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無馬,汝將何以視天地,尚不愧奴隸邪[15]?"諶雖暴抗[16],然聞言則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終不可以見段公。"一夕,自恨死[17]。

[1]段秀實任涇州刺史前,曾在白孝德手下任支度營田副使(幫助節(jié)度使掌管一方財政、召集流民為官府墾田的官)。

[2]焦令諶(chén),人名。

[3]給與農(nóng),這里指佃給農(nóng)夫耕種。

[4]責,索取。

[5]判,裁決,判決。

[6]巽(xùn),通遜,恭順。

[7]諭,告。

[8]垂,將近。

[9]舁(yú),抬。

[10]衣(yì),這里指包扎。瘡,通創(chuàng),傷口。

[11]手,親手。注,附著,這里指敷。

[12]市,買。

[13]赭,赤土。野如赭,指大旱。

[14]傲,這里指輕視。大人,等於說"長者",這里指段秀實。

[15]尚,還。奴隸,泛指卑賤者。這是說行事如此,連奴隸都不如。

[16]抗,等於說傲慢。

[17]據(jù)《通鑒·考異》,代宗大歷八年(公元773年),焦令諶還活著,柳宗元這樣說,可能是根據(jù)傳聞。

及太尉自涇州以司農(nóng)徵[1],戒其族:"過岐[2],朱泚幸致貨幣[3],慎勿納。"及過,泚固致大綾三百匹[4]。太尉婿韋晤堅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謝曰:"處賤無以拒也[5]。"太尉曰:"然終不以在吾第[6]。"以如司農(nóng)治事堂[7],棲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終,吏以告泚,泚取視,其故封識具存[8]。

[1]徵,召。以司農(nóng)徵,指段秀實被召至京城作司農(nóng)卿(主管儲糧和供應國家用糧的官)。

[2]岐,指岐州,今陜西鳳翔縣。這是朱泚軍隊駐扎的地方。

[3]朱泚,唐德宗時拜太尉,后反唐,立為大秦皇帝。不久,又改國號為漢,后來為其部將所殺。幸,敬詞,等於說有幸。致,這里指贈送。

[4]固,副詞,硬要,固執(zhí)地。

[5]處賤,居於賤位。

[6]第,住宅。這句是說,不可把綾放在我的住宅里。

[7]如,往。以如,指把綾送往。[8]識(zhì),封條上所記的字。

大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上史館[1]。今之稱太尉大節(jié)者出入[2],以為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嘗出入岐周邠斄間[3],過真定,北上馬嶺[4],歷亭鄣堡戍[5]。竊好問老校退卒[6],能言其事。太尉為人姁姁[7],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嘗以色待物[8],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必達其志[9],決非偶然者。會州刺史崔公來[10],言信行直,備得太尉遺事,覆校無疑[11]?;蚩稚幸輭嫞醇肥蟍12],敢以狀私於執(zhí)事[13]。謹狀[14]。

[1]員外置同正員,指定額以外的與正員祿俸相同的官員。

[2]出入,指不符合實際情況。

[3]周,今陜西岐山縣。斄(tái),通邰,古邰國故地,在今陜西武功縣西南。

[4]真定,不詳,疑為馬嶺山南的一個地名。馬嶺,即馬嶺山,在甘肅省慶陽縣西北。

[5]亭,這里指邊防區(qū)的哨所。鄣,同障,在邊塞險要處所筑的防御工事。堡,防守用的堡壘。戍,守邊,這里指戍邊士兵的駐地。

[6]校,低級軍官。

[7]姁姁(xǔ xǔ),和悅的樣子。

[8]色,顏色,這里指傲慢之色。物,這里指人。

[9]不可,這里指不合理的事。必達其志,這是說一定要達到糾正不合理的事的目的。

[10]崔公,指崔能。崔在元和六年任黔中觀察使,因郡邑被外族攻陷,坐罪,貶永州刺史。

[11]校(jiào),審查。

[12]逸,失。太史氏,指史官。

[13]私,用如動詞,有"私自送交"的意思。

[14]狀,用如動詞。

永州韋使君新堂記[1]

將為穹谷嵁巖淵池於郊邑之中[2],則必輦山石[3],溝澗壑[4],陵絕險阻[5],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咸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6],昔之所難,今於是乎在[7]。

[1]韋使君,當時的永州刺史。使君,對刺史的尊稱。

[2]穹谷,深谷。嵁(kān)巖,深巖。淵池,深池。

[3]輦,人拉的車,用如動詞。

[4]溝,用如動詞。

[5]陵,登。絕,越過。

[6]全,保全。天,指天然的形狀。

[7]是,指示代詞,指下文所說的新堂。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1]。其始度土者[2],環(huán)山為城。有石焉,翳於奧草[3];有泉焉,伏於土涂[4]。蛇虺之所蟠[5],貍鼠之所游。茂樹惡木,嘉葩毒卉[6],亂雜而爭植[7],號為穢墟。

[1]九疑,即九嶷,山名,在今湖南省境。麓,山腳。

[2]度(duó),量度,這里有勘測的意思。度土,指度土建州。

[3]翳,遮蔽。奧草,深草。

[4]伏,隱藏。涂,污泥。

[5]虺(huǐ),一種毒蛇。蟠,也寫作盤,屈曲,這里指盤據(jù)。

[6]葩(pā),花?;?huì),草。

[7]植,生長。

韋公之來,既逾月,理甚無事[1]。望其地,且異之。始命芟其蕪[2],行其涂[3]。積之丘如[4],蠲之瀏如[5]。既焚既釃[6],奇勢迭出[7]。清濁辨質(zhì),美惡異位[8]。視其植[9],則清秀敷舒[10];視其蓄[11],則溶漾紆馀[12]。怪石森然[13],周於四隅[14]?;蛄谢蚬颍蛄⒒蚱?,竅穴逶邃[15],堆阜突怒[16]。乃作棟宇,以為觀游[17]。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18],效伎於堂廡之下[19]。外之連山高原[20],林麓之崖[21],閑廁隱顯[22]。邇延野綠[23],遠混天碧,咸會於譙門之內(nèi)[24]。

[1]理,形容詞,政治有成績。

[2]芟(shān),削除。蕪,荒草。芟其蕪,與上文"翳於奧草"相應,又與下文"積之丘如"相應。

[3]行,使動用法,指疏通。涂,泥。行其涂,與上文"伏於土涂"相應,又與下文"蠲之瀏如"相應。

[4]之,指石。丘如,像山丘的樣子。

[5]蠲(juān),清潔,使動用法。之,指泉。瀏如,水清澈的樣子。

[6]焚,指燒草。釃(shī),疏浚。

[7]迭,副詞,等於說一個跟著一個。

[8]泉水樹木不再像以前那樣清濁美惡不分了。

[9]植,指樹木。

[10]敷,分布。舒,伸展開。

[11]蓄,指積蓄的水。

[12]溶漾,一作容漾,雙聲連綿字,水動蕩的樣子。紆(yū)馀,疊韻連綿字,曲折縈回的樣子。

[13]這是說怪石像樹木叢生的樣子。

[14]周,環(huán)繞。

[15]竅穴,這里指山洞。逶,曲折。邃(suì),深遠。

[16]堆,小阜。阜,小土山。突怒,等於說突兀。

[17]拿來做觀賞和游覽的地方。

[18]合形輔勢,配合自然的形勢。

[19]效,獻。伎,通技。廡(wǔ),廊。

[20]外,指新堂外邊。

[21]林麓,布滿樹木的山腳。崖,邊際。

[22]間(jiàn)廁,互相交雜。隱顯,若隱若現(xiàn)。

[23]邇,近。

[24]譙(qiáo)門,城門上的高樓,用來眺望敵人的,又叫譙樓。因為新堂設在城內(nèi),所以說"譙門之內(nèi)"。

已乃延客入觀[1],繼以宴娛?;蛸澢屹R曰:"見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勝[2],豈不欲因俗以成化[3]?公之擇惡而取美,豈不欲除殘而佑仁[4]?公之蠲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豈不欲家撫而戶曉?"夫然,則是堂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歟[5]?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公之理者[6],視其細知其大也。宗元請志諸石[7],措諸壁[8],編以為二千石楷法[9]。

[1]延,引進。

[2]因,藉,這里指順著。勝,勝景。因土而得勝,順著山水的自然而獲得勝景。

[3]因俗以成化,順著風俗而形成教化。

[4]佑,助。

[5]適,指適意。

[6]理,治理。繼公之理者,即下任刺史。

[7]志,記載,這個意義后來寫作"志"。

[8]措,置。措諸壁,嵌置石刻於墻壁上。

[9]編,指編入卷冊。二千石,襲用漢代郡國守相的稱呼,這里指當時州的行政長官刺史而言???,楷模法式。

歐陽修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晚年自號六一居士,北宋廬陵(今江西吉安縣)人。仁宗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中進士,累官至樞密副使(樞密院掌管全國軍事)、參知政事(副宰相)。最后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辭官退休,死后謚文忠。

歐陽修出身較寒微,對人民疾苦、社會弊病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居官時曾提出許多改革時政的主張,要求減輕人民的負擔。在當時革新派范仲淹與守舊派呂夷簡的政治斗爭中,他站在革新派一邊,曾因此數(shù)次被貶。可是當他晚年王安石變法時,他又采取保守的態(tài)度而反對新法。

歐陽修又是當時詩文革新運動的主將。他和尹洙、梅堯臣等人一起,極力反對當時內(nèi)容空洞,辭藻華麗的文風,提倡寫平易樸素的詩文,強調(diào)內(nèi)容重於形式,實際上繼承了韓愈文以載道的精神。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加以三蘇、曾鞏、王安石等的支持,這一革新運動蓬勃地發(fā)展起來。

歐陽修的散文、詩、詞都有很高的成就,尤其是他的散文具有平易流暢、委曲婉轉的獨特風格,對后世影響很大。

他留下的作品很多,現(xiàn)存的有《歐陽文忠公集》共一百五十三卷。

醉翁亭記[1]

環(huán)滁皆山也[2]。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3]。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4],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5],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曰智僊也[6]。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7]。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1]宋仁宗慶歷五年(公元1045年),范仲淹、富弼等由於守舊派的陷害,相繼去職,歐陽修上疏力爭。守舊派給歐陽修加上別的罪名,貶知滁州。這篇文章是他在滁州時寫的。於寫景敘事之中,蘊蓄著抑郁的心情。

[2]滁,滁州,今安徽省滁縣。

[3]瑯琊,山名,在滁州西南。

[4]回,轉彎。

[5]翼然,像鳥展翅的樣子。

[6]僊,同仙。

[7]太守,即郡太守,這是襲用前代郡的行政長官的稱號。宋代有州無郡,沒有太守的名稱,一州長官叫知州,全名是知某州軍州事。這里是歐陽修的自稱。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1],云歸而巖穴暝[2],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3],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4]。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1]林霏(fēi),樹林中的云氣。

[2]暝(míng),昏暗(指夜色)。

[3]秀,茂盛。

[4]四時,四季。

至於負者歌於涂,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1],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2]。山肴野蔌[3],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4],弈者勝,觥籌交錯[5],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6]。蒼顏白發(fā),頹乎其中者[7],太守醉也。

[1]傴僂(yǔ lǚ),疊韻連綿字,腰彎背曲的樣子。傴僂提攜,指鄉(xiāng)民背上背著東西,手里拿著東西。下面雖說"滁人游也",這種"游"并不像太守與眾賓的游。

[2]洌(liè),清。

[3]肴(yáo),魚肉等葷菜。山肴,指山里得來的野味。蔌(sù),菜。

[4]射,指投壺。這是古代舉行宴會時常玩的一種游戲,把箭投向壺里,以投中多少決勝負,負者要罰酒。

[5]籌,這里指酒籌,用來計算飲酒的數(shù)量。

[6]歡,同歡。

[7]頹,倒。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1],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號半山,北宋臨川(今江西撫州市)人。仁宗慶歷二年(公元1042年)中進士,累官至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也是宰相,神宗改官制后用此名),封荊國公。王安石執(zhí)政后,積極推行新法。他的新法是在北宋階級矛盾尖銳、民族危機嚴重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新法的目的在於給大官僚大地主等特權階級以一定的限制,以增加朝廷收入,加強國防力量,因而遭到了大官僚大地主的堅決反對,屢受排擠,最后只得辭職。哲宗元佑元年(公元1086年),死在南京。

他的散文有較大的成就,他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主張作文章一定要"有福於世",因而他寫文章的態(tài)度很嚴肅,目的性很明確。他的散文大多數(shù)是政論性的,抨擊時政,指責時弊,多精辟中肯,富有說服力。他的詩也有一定的成就。

他的作品輯為《臨川集》,共一百卷,由南宋詹大和核定。南宋李壁為他的詩作了注。清沈飲韓為他的文作了注,并補正了李壁所注王詩的闕誤。沈氏注中華書局有重印本。

游褒禪山記[1]

[1]翳(yì ),遮蔽。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2],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冢也[3]。距其院東五里,所謂華陽洞者,以其乃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4]。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5]。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游者甚眾[6],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7],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游者不能窮也,謂之后洞。予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蓋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8]。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9],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夫游之樂也。

[1]褒,同褒。褒禪山,在今安徽含山縣。

[2]浮圖,梵語譯音,佛家認為僧人之中修行圓滿大徹大悟的叫浮圖?;郯?,唐代高僧。址,基,這里指山腳下。

[3]廬,廬舍,指墓旁的房舍。冢,墳墓。

[4]其,指華山。這是說,碑上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只有"花山"二字還可認出來。

[5]"花""華"不同音,王安石認為讀華是讀錯了。

[6]記游,指題詩文在洞壁上以記游。

[7]窈(yǎo)然,深遠的樣子。

[8]十一,十分之一。

[9]咎,責怪。

於是予有嘆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1],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2],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ス骞址浅V^[3],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4],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5],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1]得,指收獲。

[2]夷,平坦。以,連詞,等於說而。

[3]瑰(guī)怪,珍貴而奇特。

[4]不跟隨別人中途停止。

[5]相(xiàng),輔助。

予於仆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后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1],何可勝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2]、長樂王回深父[3]、予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臨川王某記[4]。

[1]謬其傳,以訛傳訛。莫能名,不能稱名,這里泛指古說失傳。

[2]君圭是名,君玉是字。下文王回深父,安國平父,安上純父仿此。

[3]長樂,地名,今福建長樂縣。

[4]至和,宋仁宗年號,至和元年,當公元1054年。

蘇軾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今四川眉山縣)人。仁宗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中進士,歷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兵部尚書兼侍讀、端明殿翰林侍讀等職,死后謚為文忠公。他反對王安石新法,因而多次被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他一生的宦途是不平靜的,曾屢次遭到貶黜,最遠被貶到瓊州(今海南島),為瓊州別駕。六十六歲時死在常州。

蘇軾是有多方面成就的作家。他的散文與詩詞都很有名。在散文方面,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在詞方面,他和辛棄疾齊名。豪放是他的詩文的特點。

有時在作品中也流露出消極頹廢的感傷情調(diào),且常常闡發(fā)老莊的哲理,這就給他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方面帶來了不少的糟粕。

蘇軾的作品,保存下來的共一百一十卷,收入《東坡七集》。南宋郎曄把他的文章選出四百幾十篇,編成六十卷,為之作注,定名為《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這兩種本子,解放后都有重印本。關於詩,有宋施元之的《施注蘇詩》、清王文誥的《蘇詩編注集成》、翁方綱的《蘇詩補注》等。關於詞,有《東坡詞》和《東坡樂府》。

賈誼論[1]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2],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3],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4],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5],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1]賈誼,見本冊883頁。蘇軾在這篇文章里分析了賈誼在政治上不得志的原因。他歸結為賈誼不能自用其才,不能等待和不能容忍。其實根本原因在於賈誼對朝廷的建議不利於當時的當權派,因而遭到排擠。

[2]賈生,漢代的儒者稱為"生",如賈生、董生(董仲舒)。

[3]所取者,指功業(yè)。

[4]所就者,也是指功業(yè)。

[5]致,指致功業(yè)。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1],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圣人,歷試於天下,茍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2]。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后出晝[3],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4]?"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1]漢文,漢文帝。

[2]見上冊《有子之言似夫子》。此處與原文略有不同。

[3]晝,齊地名。孟子曾在齊國為卿,后來見齊王不能行王道,便辭官而去,但是在齊地晝停留了三天,想等齊王改過,重新召他入朝。事見《孟子·公孫丑下》。

[4]《孟子·公孫丑下》:"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充虞,孟子弟子,蘇軾這里誤為公孫丑。豫,喜悅。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1],灌嬰連兵數(shù)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2],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3]?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4],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yōu)游浸漬而深交之[5],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6]!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7],縈紆郁悶[8],趯然有遠舉之志[9]。其后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10],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識不足也。

[1]絳侯,周勃。參看本冊721頁注〔3〕。漢文帝劉恒是劉邦第二子,初封為代王。呂后死后,諸呂想篡奪劉家天下,於是以周勃、陳平、灌嬰為首的劉邦舊臣共誅諸呂,迎立劉恒為皇帝。劉恒回京城路過渭橋時,周勃曾向他跪上天子璽。

[2]諸呂作亂,齊哀王聽到了消息,便舉兵討伐。呂祿等派灌嬰迎擊,灌嬰率兵到滎陽(今河南滎陽)后,不擊齊王,而與周勃等共謀,并屯兵滎陽,與齊連和,為齊王助威。周勃等誅諸呂后,齊王撤兵回國。灌嬰便回到長安,與周勃、陳平等共立文帝。

[3]這是說他們君臣之間,比父子兄弟還親。

[4]賈誼為太中大夫時,曾向文帝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以及列侯就國,更改律令等一系列建議,得罪了周勃、灌嬰等人。他做梁懷王太傅時,又向文帝獻治安策,對治國、御外等方面提出了建議。

[5]優(yōu)游,疊韻連綿字,從容不迫的樣子。浸漬(zì),雙聲連綿字,漸漸滲透的樣子。

[6]遽,副詞,迫不及待地。賈誼《治安策序》:"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

[7]賈誼因被朝中大臣排擠,貶為長沙王太傅,路過湘水,作賦吊屈原。

[8]縈紆(yíng yū),雙聲連綿字,繚繞的樣子。這里比喻心緒不寧。

[9]趯,同躍。躍然,跳躍的樣子,形容遠舉。遠舉,原指高飛,這里比喻退隱。賈誼《吊屈原賦》:"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正是遠舉的意思。

[10]賈誼在做梁懷王太傅時,梁懷王騎馬摔死,他自傷未能盡職,時常哭泣,一年多后就死了。夭絕,指賈誼早死。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1]。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2],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3],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4]。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5],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6],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7],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fā)哉[8]!

[1]累,憂慮。

[2]睿(ruì),智慧通達。

[3]苻堅,晉時前秦的國君。王猛,字景略,初隱居華山,后受苻堅召,拜為中書侍郎。

[4]王猛被用后,受到苻堅的寵信,屢有升遷,權傾內(nèi)外,遭到舊臣仇騰、席寶的反對。苻堅大怒,貶黜仇、席二人,於是上下皆服(見《晉書·載記·王猛傳》)。

[5]匹夫,指苻堅。略,奪取。當時前秦削平群雄,占據(jù)著北中國,與東晉對抗,所以說"略有天下之半"。

[6]狷(juàn)介,孤高,不同流合污。

[7]沮(jǔ),頹喪。

[8]發(fā),泛指立身處世,也就是上文所謂自用其才。

喜雨亭記

亭以雨名,志喜也[1]。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2];漢武得鼎,以名其年[3];叔孫勝敵,以名其子[4]。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1]志,記,后來寫作"志"。

[2]周成王的同母弟唐叔得一異禾。這種禾是兩禾生在不同的田畝上,而合生一穗。於是獻給成王,成王送給周公。周公受禾后,作《嘉禾》一篇?!都魏獭肺囊沿觯瘛渡袝穬H存篇名。

[3]據(jù)《漢書·武帝紀》記載,元鼎元年(公元前116年)五月,得寶鼎於汾水上,於是改元為元鼎元年?!锻ㄨb考異》認為得寶鼎應在元鼎四年,元鼎年號是后來追改的。

[4]魯文公十一年,北狄鄋(sōu)瞞國伐魯,魯文公派叔孫得臣御敵,打敗了鄋瞞,并俘獲了國君僑如,於是將自己的兒子命名為僑如,以表其功。

予至扶風之明年[1],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岐山之陽[2],其占為有年[3]。既而彌月不雨[4],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5]。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nóng)夫相與忭於野[6]。憂者以喜[7],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1]扶風,即鳳翔府,今陜西省鳳翔縣。蘇軾曾做過鳳翔府判官,於嘉佑六年(1061)到任。

[2]雨麥,上天下麥子。岐山,今陜西岐山縣。

[3]占,占卦。年,年成,收成。有年,指豐收。人們不知道雨麥是不是"祥瑞",所以占卦。

[4]彌,滿。彌月,整月。

[5]乙卯,四月初二日;甲子,四月十一日;丁卯,四月十四日。

[6]忭(biàn),高興,喜歡。

[7]以,介詞,因,省略了賓語。

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1],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饑[2],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yōu)游以樂於此亭[3],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yōu)游而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1]屬(zhǔ),后來寫作"囑"。屬客,指斟酒給客人喝。

[2]薦,重。薦饑,重復地遭到饑荒。

[3]優(yōu)游,見本冊1054頁注〔5〕。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1],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2]。"

[1]造物,造物主。

[2]珠襦押韻;玉粟押韻;日力押韻;守有押韻;功空押韻;冥名亭押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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