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六十八商君列傳第八 李解民注譯 商君者，衛(wèi)之諸庶孽公子也，〔1〕名鞅，姓公孫氏，〔2〕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學，〔3〕事魏相公叔座為中庶子。〔4〕公叔座知其賢，未及進。會座病，魏惠王親往問病，〔5〕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諱，〔6〕將奈社稷何？”〔7〕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愿王舉國而聽之?！蓖鹾偃?。〔8〕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聽用鞅，〔9〕必殺之，無令出境?！蓖踉S諾而去。公叔座召鞅謝曰：“〔10〕今者王問可以為相者，我言若，〔11〕王色不許我。我方先君后臣，〔12〕因謂王即弗用鞅，當殺之。王許我。汝可疾去矣，且見禽?！薄?3〕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謂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國聽公孫鞅也，豈不悖哉！”〔14〕【注釋】〔1〕“衛(wèi)”，國名，姬姓，始封君為周武王之弟康叔，于公元前十一世紀周公平定武庚反叛后，接受封賜的商都地區(qū)和殷民七族立國，建都沫（即朝歌，今河南淇縣），約有今河南北部與山西、河北、山東三省交界之地。自公元前六六○年被翟擊敗，國勢日蹙，國都屢次東遷。此時已為魏國附庸，國都在濮陽（今河南濮陽西南）。公元前二五四年為魏所滅。后在秦國扶持下復(fù)國，遷都野王（今河南沁陽），公元前二○九年為秦所滅。“庶孽”，嫡長子孫以外的旁系別枝。“公子”，別本或無“公”字?！?〕“姓公孫氏”，春秋戰(zhàn)國時代，國君的孫子稱“公孫”，其后遂以“公孫”為氏。先秦的姓與氏有別，姓為有共同血緣關(guān)系種族之稱，氏是從姓繁衍派生出來的分枝。至秦漢，姓、氏合二為一。依照商鞅所處時代的習慣，公孫實為其氏，姬才是他的姓。司馬遷已用漢代習慣將姓、氏混同了。〔3〕“刑名之學”，“刑”亦作“形”，原指研究形體與名稱關(guān)系的學說，法家用以作為闡述、推行自己政治主張的理論，把“形名”與“法術(shù)”相聯(lián)系，“名”引申為名分、言論、法術(shù)等，強調(diào)循名責實，慎賞明罰?！?〕“魏”，國名，姬姓，開國君主為魏文侯（公元前四四五年至前三九六年在位），其先世代為晉國之卿，后與韓、趙三分晉國，于公元前四○三年被周威烈王正式封為諸侯，建都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公元前三六四年（或說公元前三六一年）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故魏又稱梁。領(lǐng)土主要有今山西西南部的河東和河南北部的河內(nèi)之地。公元前二二五年為秦所滅。“公叔座”，公叔，氏；座，一作痤，名。魏武侯（公元前三九五年至前三七○年在位）時繼田文為相?！爸惺印保倜?，戰(zhàn)國時代國君、太子、相國等上層權(quán)貴的侍從之臣?！?〕“魏惠王”，名罃，或作瑩、嬰，亦稱梁惠王，魏武侯之子，公元前三六九年至前三一九年在位。詳見本書《魏世家》?！?〕“有如”，“有”意同“如”，如果，倘若?！安豢芍M”，不能避忌，這是死的委婉說法。死為古人忌諱之事，但又無法避免，不便直言，故有此說?！?〕“社稷”，社，土地神；稷，谷神，為天子、諸侯所祭祀，用以指代國家?！澳紊琊⒑巍?，把國家怎么樣，意即怎樣安頓國家。〔8〕“嘿”，同“默”?！?〕“即”，如，如果?！?0〕“謝”，告，告訴?！?1〕“若”，你?！?2〕“方”，當，應(yīng)當?！?3〕“禽”，通“擒”。〔14〕“?！保y，荒謬。
公叔既死，公孫鞅聞秦孝公下令國中求賢者，〔1〕將修繆公之業(yè)，〔2〕東復(fù)侵地，〔3〕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寵臣景監(jiān)以求見孝公。孝公既見衛(wèi)鞅，〔4〕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jiān)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jiān)以讓衛(wèi)鞅?！?〕衛(wèi)鞅曰：“吾說公以帝道，〔6〕其志不開悟矣。”〔7〕后五日，復(fù)求見鞅。鞅復(fù)見孝公，益愈，〔8〕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fù)讓景監(jiān)，景監(jiān)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復(fù)見鞅。”鞅復(fù)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jiān)曰：“汝客善，可與語矣?！摈痹唬骸拔嵴f公以霸道，〔10〕其意欲用之矣。誠復(fù)見我，〔11〕我知之矣。”衛(wèi)鞅復(fù)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2〕語數(shù)日不厭。景監(jiān)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3〕鞅曰：“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14〕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shù)十百年以成帝王乎？’〔15〕故吾以彊國之術(shù)說君，〔16〕君大說之耳?！?7〕然亦難以比德于殷、周矣?！?br/>
【注釋】〔1〕“秦孝公”，名渠梁，秦獻公之子，公元前三六一年至前三三八年在位。詳見本書《秦本紀》。秦，國名，嬴姓，開國君主為秦襄公（公元前七七七年至前七六六年在位），他因護送周平王東徙有功而受封為諸侯，都西犬丘（即西垂，在今甘肅天水西南、禮縣東北）。后多次遷都。公元前三八三年秦獻公遷都櫟陽（今陜西富平東南）。公元前三五○年秦孝公遷都咸陽（今陜西咸陽東北）。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政統(tǒng)一中原。公元前二○六年被劉邦領(lǐng)導的起義軍所滅亡。戰(zhàn)國初期，地約有今甘肅東南、陜西中部至河南靈寶一帶的渭水流域?！?〕“繆公”，即秦繆公，“繆”亦作“穆”，名任好，秦德公之子，春秋五霸之一，公元前六五九年至前六二一年在位。詳見本書《秦本紀》。〔3〕“東復(fù)侵地”，據(jù)本書《秦本紀》所載秦孝公求賢令，指收復(fù)秦國東部被魏國所攻取的河西（今北洛水和黃河間地）?！?〕“既”，通“即”，立即。〔5〕“讓”，責備?！?〕“說”，音shuì，勸說，游說?！暗鄣馈保更S帝、顓頊、帝嚳、堯、舜等五帝之道。〔7〕“開悟”，領(lǐng)悟，理會?！?〕“益愈”，“益”、“愈”同義，越發(fā)，更加。這里指談得更多?！?〕“王道”，指夏禹、商湯、周文武的三王之道?！?0〕“霸道”，指春秋五霸之道。〔11〕“誠”，果真，如果?！?2〕“厀”，通“膝”?！跋?，座席。古人坐法，以兩膝著地，臀部坐在腳后跟上，下墊坐席?！?3〕“驩”，同“歡”?！?4〕“比”，及，達到?！叭保赶?、商、周三代?！拔嵴f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此句別本或作“吾說君以五帝三王之道比三”?！?5〕“邑邑”，同“悒悒”，憂郁壓抑的樣子?！?6〕“彊”，通“強”。〔17〕“說”，通“悅”，高興，喜歡。
孝公既用衛(wèi)鞅，鞅欲變法，恐天下議己。衛(wèi)鞅曰：“疑行無名，〔1〕疑事無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2〕固見非于世；〔3〕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于民。〔4〕愚者暗于成事，〔5〕知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于俗，〔7〕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8〕不法其故；〔9〕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毙⒐唬骸吧??！备数堅唬骸?0〕“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11〕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勞而成功；緣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衛(wèi)鞅曰：“龍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學者溺于所聞?！?2〕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13〕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4〕智者作法，愚者制焉；〔15〕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薄?6〕杜摯曰：〔17〕“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衛(wèi)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18〕夏、殷不易禮而亡?！?9〕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禮者不足多?！薄?0〕孝公曰：“善?！币孕l(wèi)鞅為左庶長，〔21〕卒定變法之令。
【注釋】〔1〕“疑”，遲疑，猶豫?！?〕“且夫”，“且”用法同“夫”，皆為句首語助詞，起提示作用?！案呷恕保^人，超出一般人。〔3〕“見非”，被非難，被反對?！?〕“敖”，通“謷”，詆毀，誹謗。〔5〕“闇”，同“暗”，不明，糊涂。〔6〕“知”，同“智”?！?〕“論”，講論，談?wù)?。“至德”，最高的德行?！昂汀保S著唱，附和?！?〕“茍”，如果，倘若。〔9〕“法”，效法，沿襲。“故”，舊，這里指從前的成法?！?0〕“甘龍”，甘，氏；龍，名。秦國大夫?；蛘f為春秋時周宗室甘昭公后裔?！?1〕“易”，更改，改變?！懊瘛?，這里指民俗，民間習俗。〔12〕“溺”，沉溺，局限?！?3〕“居”，當，任?！?4〕“五伯”，即五霸，戰(zhàn)國人一般指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句踐等春秋時代的五個霸主?；蛘f指昆吾氏、大彭氏、豕韋氏、齊桓公、晉文公；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吳王闔閭?！?5〕“制”，控制，制約。這里指受制。〔16〕“不肖”，不似，不賢?！熬小保心?，拘束?！?7〕“杜摯”，秦國大夫。〔18〕“湯、武”，指商湯王、周武王?！?9〕“夏、殷”，指夏桀、商紂?！?0〕“多”，推重，贊美?！?1〕“左庶長”，秦國爵名。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為秦二十級爵中的第十級。按本書《秦本紀》記商鞅為左庶長在變法實施之后，與此記異。
令民為什伍，〔1〕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3〕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4〕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5〕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僇力本業(yè)，〔7〕耕織致粟帛多者復(fù)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9〕舉以為收孥?！?0〕宗室非有軍功論，〔11〕不得為屬籍。〔12〕明尊卑爵秩等級，〔13〕各以差次名田宅，〔14〕臣妾衣服以家次。〔15〕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6〕【注釋】〔1〕“什伍”，五家為伍，十家為什。商鞅以此作為編制管理居民的基層組織，同時具有軍事組織的性質(zhì)?！?〕“牧司”，監(jiān)視，糾察?！白?，罪，判罪?！斑B坐”，連罪，指一家犯罪，同伍、同什的其余人家要株連科罪?！?〕“腰斬”，刑名，將人的肢體橫腰斬斷?！?〕“賦”，即口賦，指按人頭征收的軍賦?！?〕“率”，音lǜ，比率，標準，規(guī)定?！?〕“被”，及，加?！?〕“僇”，音lù，通“戮”?！皟J力”，即戮力，努力，盡力?！氨緲I(yè)”，法家認為農(nóng)業(yè)是立國之本，故稱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本業(yè)?！?〕“致”，送達，交納?；蛑^得到，亦通?！皬?fù)”，免除徭役?！?〕“末利”，法家視工商為末，故稱工商之利為末利?！暗 ?，怠慢，懶惰?！?0〕“舉”，全，全部?！笆真邸?，“孥”通“奴”，指收捕入官為奴?；蛑^拘捕犯人及其妻子兒女，沒為官府奴婢?！?1〕“宗室”，國君的同族?！罢摗?，評定，記錄?！?2〕“屬籍”，家族的名冊。這里指國君宗室的名冊?！?3〕“爵秩”，爵位奉祿?！?4〕“差次”，等級班次?！懊?，名下所有，即占有。〔15〕“家次”，各家的等級班次?！?6〕“芬華”，芬芳華麗，這里引伸為炫耀夸示，意同前“顯榮”。
令既具，〔1〕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國都市南門，〔2〕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4〕莫敢徙。復(fù)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5〕以明不欺。卒下令。
【注釋】〔1〕“具”，具備，完備?！?〕“已乃”，于是?！皣际心祥T”，首都城中市場的南門?！吨芏Y·冬官·匠人》謂國都建制“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場為國都重要組成部分，四周有經(jīng)界門閾?！?〕“募”，招募，征求?！敖稹保貒砸绘匋S金為一金，等于二十兩，一說二十四兩（一兩約合今十六點二二克）?！?〕“怪”，奇怪，驚奇。〔5〕“輒”，音zh8，即，立即。
令行于民朞年，〔1〕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shù)?！?〕于是太子犯法?！?〕衛(wèi)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睂⒎ㄌ印！?〕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5〕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8〕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wèi)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之于邊城。其后民莫敢議令。
【注釋】〔1〕“朞”，音j9，同“期”?！皷O年”，一整年，一周年。〔2〕“初令”，首次頒布的法令，指商鞅的新法?！扒孛裰畤佳猿趿钪槐阏咭郧?shù)”，本句第一個“之”字為動詞，往，到。〔3〕“于是”，在這時候。“太子”，秦孝公太子，名駟，即后來的秦惠王，公元前三三七年至前三一一年在位。詳見本書《秦本紀》?！?〕“法”，法辦，以法懲處?！?〕“傅”，官名，職掌太子的教育。據(jù)《大戴禮記·保傅》，傅負責太子德行的教育?！?〕“黥”，音q0ng，刑名，亦稱墨刑，用刀刺刻臉部，然后涂上墨?！皫煛?，官名，職掌太子的教育。據(jù)《大戴禮記·保傅》，師負責太子知識的教育?！?〕“趨”，趨向，歸附，服從。〔8〕“行之十年”，按本書《秦本紀》載秦孝公三年商鞅實行變法，孝公十年鞅為大良造，其間相隔七年，則此“十”似為“七”之誤?！?〕“給”，音jǐ，富足，富裕。
于是以鞅為大良造?！?〕將兵圍魏安邑，〔2〕降之。居三年，作為筑冀闕宮庭于咸陽，〔3〕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nèi)息者為禁?！?〕而集小都鄉(xiāng)邑聚為縣，〔6〕置令、丞，〔7〕凡三十一縣。為田開阡陌封疆，〔8〕而賦稅平?！?〕平斗桶權(quán)衡丈尺?！?0〕行之四年，公子虔復(fù)犯約，劓之?！?1〕居五年，秦人富強，天子致胙于孝公，〔12〕諸侯畢賀。
【注釋】〔1〕“大良造”，亦作“大上造”，秦爵名。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為秦二十級爵中的第十六級?！?〕“安邑”，魏都邑名，魏氏封侯立國，即都于此，據(jù)《古本竹書紀年》直至公元前三六四年遷都大梁，公元前二八六年屬秦。在今山西夏縣西北。〔3〕“作為”，興作營造?！凹疥I”，宮廷外的門闕，為公布政令之處?！跋剃枴?，秦都邑名，秦孝公十二年（公元前三五○年）遷都于此，在今陜西咸陽東北?！白鳛橹疥I宮庭于咸陽”，按本書《秦本紀》作“作為咸陽，筑冀闕”，語意較為曉暢。〔4〕“雍”，秦都邑名，秦德公元年（公元前六七七年）遷都于此，直至秦獻公二年（公元前三八三年）遷都櫟陽（今陜西臨潼北）。在今陜西鳳翔南。按此云“秦自雍徙都之”，則此前秦仍都于雍?！?〕“息”，生息，養(yǎng)育?！?〕“都鄉(xiāng)邑聚”，四者皆為百姓集居的處所?！?〕“令”，縣令，為一縣之行政長官?！柏?，縣丞，為縣令副佐?！?〕“為田”，治田，整治田地。“開”，開立，設(shè)置。“阡陌”，田間縱橫之道，既可通行往來，又為土地分界。秦國政府對阡陌有一定的規(guī)制，青川秦墓木牘載秦武王二年（公元前三○九年）規(guī)定：“田廣一步，袤八則（一則為三十步），為畛。畝二畛，一百（陌）道。百畝為頃，一千（阡）道，道廣三步。”“封”，土堆，作為田界標志。封也同阡陌一樣有一定的規(guī)制，如青川秦墓木牘云：“封高四尺，大稱其高。”“疆”，疆界，田界?！?〕“平”，平齊，統(tǒng)一。“賦稅平”，賦稅統(tǒng)一。商鞅通過“為田開阡陌封疆”，整頓田制，明確地界，按照土地的多少征收軍賦田租，從而使賦稅的征收趨于整齊劃一?！?0〕“斗”，量器名，一斗約合今二公升?！巴啊?，量器名，方形斛，一斛十斗，約合今二十公升?！皺?quán)衡”，權(quán)為砝碼、秤錘，衡為秤桿，此合言指秤。“尺”，秦尺約合今二十三點二厘米?！?1〕“劓”，音yì，刑名，割鼻子?！?2〕“天子”，指周顯王，名扁，周安王之子，周烈王之弟，公元前三六八年至前三二一年在位。詳見本書《周本紀》。“胙”，音zuò，祭祀用的肉。據(jù)本書《周本紀》，此為祭祀周文王、周武王的肉。“天子致胙”，周天子將在宗廟供奉過的祭肉饋贈給秦孝公。這是一種天子對諸侯表示親密尊重的禮儀。
其明年，齊敗魏兵于馬陵，〔1〕虜其太子申，〔2〕殺將軍龐涓?！?〕其明年，衛(wèi)鞅說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領(lǐng)厄之西，〔4〕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今以君之賢圣，國賴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齊，諸侯畔之，〔6〕可因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東徙，秦據(jù)河、山之固，東鄉(xiāng)以制諸侯，〔7〕此帝王之業(yè)也?！毙⒐詾槿唬剐l(wèi)鞅將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將而擊之。軍既相距，衛(wèi)鞅遺魏將公子卬書曰：〔8〕“吾始與公子驩，〔9〕今俱為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蔽汗訁n以為然。會盟已，飲，而衛(wèi)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因攻其軍，盡破之以歸秦。魏惠王兵數(shù)破于齊秦，國內(nèi)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獻于秦以和?！?0〕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1〕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毙l(wèi)鞅既破魏還，秦封之於、商十五邑，〔12〕號為商君。
【注釋】〔1〕“齊”，諸侯國名，姜姓，公元前十一世紀周武王封呂尚于營丘（后稱臨淄，在今山東臨淄東北）建都立國，春秋末君權(quán)逐漸為大臣陳氏（又稱田氏）所奪，公元前三八六年周安王承認田和為齊侯，公元前二二一年為秦國所滅。戰(zhàn)國初期，其疆域有今山東北部及河北東南部。“馬陵”，齊國邑名，一說為魏國邑名，在今河南范縣西南，或謂在今河北大名東南?！?〕“太子申”，即魏惠王之太子，任魏軍上將軍?！?〕“龐涓”，曾與孫臏同學兵法，后事魏惠王為將，死于公元前三四二年的馬陵之戰(zhàn)。參看本書《孫子吳起列傳》及臨沂銀雀山竹書《孫臏兵法》《禽龐涓》、《陳忌問壘》。〔4〕“領(lǐng)”，別本多作“嶺”?！邦I(lǐng)厄”，山嶺險厄之地，指今山西西南部中條山一帶?！?〕“山東”，指華山以東地區(qū)?！?〕“畔”，通“叛”，背叛，背離?！?〕“鄉(xiāng)”，通“向”?！?〕“遺”，音w8i，饋贈，致送?！皶保瑫??！?〕“驩”，同“歡”?！?0〕“河西”，地區(qū)名，指今山西、陜西兩省間黃河南段以西地區(qū)，約在陜西韓城、合陽、大荔一帶?！?1〕“大梁”，魏國都邑名，自魏惠王從安邑遷都於此，至公元前二二五年秦滅魏，為魏國首都。關(guān)於魏遷都大梁的時間，史載不一，計有：（一）魏惠王六年即公元前三六四年，（二）魏惠王九年即公元前三六一年，（三）魏惠王二十九年即公元前三四一年，（四）魏惠王三十一年即公元前三三九年。今人或謂魏惠王十八年即公元前三五二年。似以魏惠王六年說近是。〔12〕“於、商”，秦國邑名，於在今河南西峽東，商在今陜西商縣東南?；蛑^“於商”為一地名，一謂邑名，即商，又稱鄔；一謂地區(qū)名，又名商於、於中，在今河南淅川西南。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趙良見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見也，從孟蘭皋，今鞅請得交，可乎？”趙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賢而戴者進，〔3〕聚不肖而王者退?！筒恍ぃ什桓沂苊?。仆聞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貪名?！吐牼x，〔4〕則恐仆貪位貪名也。故不敢聞命?！薄?〕商君曰：“子不說吾治秦與？”趙良曰：“反聽之謂聰，〔6〕內(nèi)視之謂明，〔7〕自勝之謂強?！?〕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蝗舻烙菟粗溃?〕無為問仆矣?！薄?0〕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11〕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筑冀闕，營如魯、衛(wèi)矣?！?2〕子觀我治秦也，孰與五羖大夫賢？”〔13〕趙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14〕千人之諾諾，〔15〕不如一士之諤諤?！?6〕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墨以亡。〔17〕君若不非武王乎，則仆請終日正言而無誅，〔18〕可乎？”商君曰：“語有之矣：‘貌言華也，〔19〕至言實也，〔20〕苦言藥也，甘言疾也?！?1〕夫子果肯終日正言，鞅之藥也。鞅將事子，子又何辭焉！”趙良曰：“夫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2〕聞秦繆公之賢而愿望見，行而無資，自粥于秦客，〔23〕被褐食牛。〔24〕期年，繆公知之，舉之?？谥?，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國莫敢望焉?！?5〕相秦六七年，而東伐鄭，〔26〕三置晉國之君，〔27〕一救荊國之禍?！?8〕發(fā)教封內(nèi)，而巴人致貢；〔29〕施德諸侯，而八戎來服?！?0〕由余聞之，〔31〕款關(guān)請見。〔32〕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勞不坐乘，〔33〕暑不張蓋，〔34〕行于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庫，〔35〕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36〕童子不歌謠，〔37〕舂者不相杵。〔38〕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見秦王也，因嬖人景監(jiān)以為主，〔39〕非所以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為事，而大筑冀闕，非所以為功也。刑黥太子之師傅，殘傷民以駿刑，〔40〕是積怨畜禍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41〕民之效上也捷于令。〔42〕今君又左建外易，〔43〕非所以為教也。君又南面而稱寡人，〔44〕日繩秦之貴公子。〔45〕《詩》曰：〔46〕‘相鼠有體，〔47〕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8〕以《詩》觀之，非所以為壽也。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殺祝懽而黥公孫賈。《詩》曰：〔49〕‘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此數(shù)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車十數(shù)，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50〕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51〕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稌吩唬骸?2〕‘恃德者昌，恃力者亡?！Ｈ舫?，尚將欲延年益壽乎？則何不歸十五都，〔53〕灌園于鄙，〔54〕勸秦王顯巖穴之士，〔55〕養(yǎng)老存孤，〔56〕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將貪商於之富，寵秦國之教，〔57〕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58〕秦國之所以收君者，〔59〕豈其微哉？〔60〕亡可翹足而待?！薄?1〕商君弗從。
【注釋】〔1〕“望”，怨，埋怨責備?！?〕“仆”，第一人稱的自謙語。〔3〕“戴”，《逸周書·謚法解》云：“愛民好治曰戴。典禮不愆曰戴?！薄按髡摺?，此指受人擁戴的賢人?！?〕“義”，意義，意思?！?〕“聞命”，聽命，從命?！?〕“反聽”，即聽反，聽取反面的話?！?〕“內(nèi)視”，即視內(nèi)，省視內(nèi)心，自我反省?！?〕“自勝”，即勝自，戰(zhàn)勝自我，約束自己。〔9〕“道虞舜之道”，第一個“道”字用作動詞，經(jīng)由，實行。第二個“道”字為名詞，道路?！?0〕“無為”，無用，不必?！?1〕“戎翟之教”，戎翟泛指當時活動于我國西北、西南的少數(shù)部族，尚處于比較落后的發(fā)展階段，家庭形態(tài)方面保留著較多的群婚雜交的殘余。秦人毗鄰戎翟，本身立國于犬戎曾居之地，因此流行戎翟的習俗。戎翟之教當指此。〔12〕“魯”，魯國，姬姓，公元前十一世紀分封的諸侯國，始封君為周公旦之子伯禽，都于曲阜（今山東曲阜）。戰(zhàn)國時期約有今山東西南部。公元前二五六年為楚國所滅。“魯、衛(wèi)”，魯國和衛(wèi)國，是中原地區(qū)文化較為發(fā)達、周王朝禮儀制度保留最多的兩個國家，因而被視為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代表?！?3〕“羖”，音gǔ，黑色的公羊。“五羖大夫”，即百里奚，原為虞國大夫，虞亡時被晉俘去，作為陪嫁之巨送入秦國。后出走到楚國，為楚人所執(zhí)，又被秦繆公用五張黑色公羊皮贖回，用為大夫，故稱五羖大夫。是輔佐秦繆公創(chuàng)建霸業(yè)的重臣。〔14〕“掖”，通“腋”，胳肢窩?！?5〕“諾”，答應(yīng)聲?！爸Z諾”，連聲答應(yīng)，隨聲附和?！?6〕“諤諤”，直言爭辯的樣子。“諤”，音è?！?7〕“墨墨”，同“默默”?！?8〕“正言”，直言?！罢D”，責備?；蛑^誅殺，亦通。〔19〕“貌言”，虛言浮辭，花言巧語?！叭A”，同“花”。〔20〕“至言”，深切中肯的言語。意同前“正言”?！?1〕“甘言”，甜言蜜語。“疾”，病，疾病。〔22〕“荊”，楚之別稱。楚為古國，羋姓，始祖鬻熊。西周時立國于荊山一帶，建都丹陽（今湖北秭歸東南）。后建都于郢（今湖北江陵西北紀南城）。戰(zhàn)國初期有今湖北全省及與之接界的湖南東北部、江西北部、安徽北部、陜西東南部、河南南部，還有江蘇淮北中部。公元前二二三年為秦國所滅?！氨伞?，郊野?！扒G之鄙人”，據(jù)本書《秦本紀》，百里奚原為虞國大夫，虞滅后逃往楚邑宛（今河南南陽），為楚之鄙人所執(zhí)。此謂百里奚“荊之鄙人”，當緣《秦本紀》所載而誤植。〔23〕“粥”，通“鬻”，賣?！翱汀?，僑民。此指秦國在別國的客商?！?4〕“被”，通“披”?！昂帧保么致椴甲龀傻囊路?，為貧賤人的著裝?！笆场保魋ì，通“飼”?！?5〕“望”，通“方”，比?；蛑^怨望、忌恨，亦通。按上述記秦繆公用百里奚事與《秦本紀》有出入，可參看。〔26〕“鄭”，國名，姬姓，始封君為周宣王之弟鄭桓公友，公元前八○六年分封于鄭（今陜西華縣東）。后東遷，鄭莊公時建都新鄭（今河南新鄭），地有今河南中部，公元前三七五年為韓所滅?！皷|伐鄭”，秦繆公三十年（公元前六三○年）、三十三年（公元前六二七年）曾兩次攻伐鄭國?！?7〕“三置晉國之君”，指秦繆公九年（公元前六五一年）秦國送納晉惠公，二十二年（公元前六三八年）晉懷公離秦返國即君位，二十四年（公元前六三六年）秦國送納晉文公?！?8〕“一救荊國之禍”，秦繆公二十八年（公元前六三二年），楚伐宋，秦與晉、齊等國出兵救宋，在城濮（今山東鄄城西南）大敗楚軍。〔29〕“巴”，部族名，相傳周以前居武落鐘離山（今湖北長陽西北）一帶。周武王滅商后被封為子國，稱巴子國。戰(zhàn)國時期主要活動范圍在四川東部。公元前三一六年為秦國所兼并?！?0〕“八戎”，泛指秦國周圍的戎人部族?！?1〕“由余”，戎王之臣，其祖先為晉人，曾奉戎王命出使秦國。后歸附秦繆公，幫助繆公稱霸西戎?！?2〕“款”，通“叩”?！翱铌P(guān)”，叩關(guān)，敲關(guān)門，意謂入關(guān)求見。〔33〕“坐乘”，即安車，一種設(shè)有座位的馬車，專供卿大夫中年長者或享受特殊尊榮者使用。古時一般馬車無座位，只能立乘?！?4〕“蓋”，遮擋陽光雨雪的用具?！?5〕“府庫”，此指國家收藏文書檔案的機構(gòu)?！?6〕“涕”，淚?！?7〕“歌謠”，古時稱用樂器伴奏的詠唱為歌，不用樂器伴奏的詠唱為謠?！?8〕“舂”，用杵臼搗去谷物的皮殼?！跋唷?，音xi4ng，舂谷時的謠唱?！拌啤保鬰hǔ，搗谷物的棒槌?！跋噼啤?，指舂谷時伴隨杵聲的謠唱?！?9〕“嬖人”，受寵幸的人，寵臣。嬖，音bì。“主”，主人，薦主?！?0〕“駿”，通“峻”?！膀E刑”，峻刑，嚴刑酷法?！?1〕“深”，甚，超過?！?2〕“效”，仿效，效法?！?3〕“左”，邪，邪僻。“外易”，即易外，言權(quán)力外移，實指商鞅掌握秦國國政，而使孝公大權(quán)旁落。〔44〕“南面而稱寡人”，指商鞅受封邑而為封君?！?5〕“繩”，糾正，約束?！?6〕“《詩》曰”，以下詩句見《詩·鄘風·相鼠》第三章?！?7〕“相”，音xi4ng，視，看?！绑w”，肢體?！?8〕“遄”，音chu2n，速，快?！?9〕“《詩》曰”，以下詩句不見今傳之《詩》?！?0〕“駢脅”，肋骨相連合成一片，指胸肌發(fā)達豐滿而看不見肋骨間痕?！膀壋恕?，亦作“參乘”，乘車時立于車右陪乘的人，負責安全警衛(wèi)?！?1〕“闟”，音s4，通“钑”，古兵器名，一種短小的矛。“旁”，同“傍”，靠近，緊挨。“趨”，疾走，快步而行?！?2〕“《書》曰”，以下引文不見今傳之《尚書》?！?3〕“十五都”，指商鞅的封地於、商十五個邑?！?4〕“園”，菜園。〔55〕“巖穴”，山洞?！皫r穴之士”，指隱居山林的賢士?！?6〕“存”，省問，撫恤。〔57〕“寵”，榮耀，專擅。“教”，別本或作“政”?！?8〕“捐”，棄?！皳p賓客而不立朝”，捐棄賓客而不站立在朝廷上，是秦孝公去世的委婉說法?！?9〕“收”，收捕，收拾?！?0〕“微”，輕微?；蛑^少，指人數(shù)少，亦通?！?1〕“翹足”，舉足，抬腳。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fā)吏捕商君。商君亡至關(guān)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2〕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薄?〕商君喟然嘆曰：〔4〕“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師，弗受。商君欲之他國。魏人曰：“商君，秦之賊。秦強而賊入魏，弗歸，不可?！彼靸?nèi)秦?！?〕商君既復(fù)入秦，走商邑，〔6〕與其徒屬發(fā)邑兵北出擊鄭。〔7〕秦發(fā)兵攻商君，殺之于鄭黽池?！?〕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9〕曰：“莫如商鞅反者！”遂滅商君之家。
【注釋】〔1〕“太子”，太子駟，即秦惠王?！?〕“客人”，“客”后別本有“舍”，字。客舍人，客舍管理服務(wù)人員?！?〕“舍”，留宿?！膀灐?，證件，憑證?！?〕“喟”，音kuì，嘆息聲。〔5〕“內(nèi)”，通“納”，送納，送回?！?〕“走”，跑，奔赴。〔7〕“鄭”，秦國邑名，在今陜西葉縣東?！?〕“鄭”，國名，鄭國于公元前三七五年為韓國所滅。韓滅鄭后遷都新鄭（今河南新鄭），故韓又稱鄭。此鄭即指韓國。別本或無“鄭”字?！包w池”，韓國邑名，在今河南澠池西。按本書《六國年表》秦孝公二十四年“商君反，死彤地”，又《鹽鐵論·毀學》云“商鞅困于彭池”，裴骃《史記集解》引徐廣曰“‘黽’或作‘彭’”，則此“黽池”似為“彤地”這誤。彤，秦邑名，在今陜西華縣西南。〔9〕“車裂”，刑名，將受刑者的頭和四肢分別拴縛于五輛馬車，鞭策馬匹，撕裂其身?！搬摺保?，示眾。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跡其欲干孝公以帝王術(shù)，〔2〕挾持浮說，非其質(zhì)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將卬，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fā)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zhàn)》書，〔3〕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于秦，有以也夫！〔4〕【注釋】〔1〕“天資”，天生的資質(zhì)，天性?！?〕“跡”，追跡，考查?！案伞保?，求取?！?〕“商君《開塞》、《耕戰(zhàn)》書”，今存《商君書》二十四篇，中有《開塞》、《農(nóng)戰(zhàn)》。〔4〕“有以”，有原因?！耙卜颉?，語末助詞，表示感嘆。
譯文 商君是衛(wèi)國公室的庶出公子，名鞅，姓公孫，他的祖先原本姓姬。商鞅年少時喜好刑名之學，事奉魏國相國公叔座當中庶子。公叔座知道他有才干，還沒有來得及向魏王進薦。適遇公叔座病重，魏惠王親自前往探望病情，說：“您的病倘若有三長兩短，國家將怎么辦？”公叔座說：“我的中庶子公孫鞅，年紀雖輕，卻身懷奇才，希望大王把全部國政交付給他?！蔽和醭聊徽Z。魏王將要離去，公叔座屏退旁人而說道：“大王如果不起用公孫鞅，就一定要殺掉他，別讓他出國境?！蔽和跻豢趹?yīng)承而離去。公叔座召見商鞅告訴道：“今日大王詢問可以擔任相國的人選，我說了你，看大王的表情不贊成我的意見。我理應(yīng)先國君后臣子，便對大王說如果不任用公孫鞅，就該殺掉他。大王應(yīng)承了我。你可以趕緊離開了，（不然，）將要被逮捕?！鄙眺闭f：“大王他既然不采納您的話任用我，又怎么能采納您的話殺我呢？”結(jié)果設(shè)有離去。魏惠王離開公叔座後，便對身邊的人說：“公叔座病得很重，令人悲傷?。∷胱屛野褔桓督o公孫鞅，豈不荒唐呀！”
公叔座已死，公孫鞅聽說秦孝公在國中下令尋求賢才，準備重建秦繆公的霸業(yè)，東方要收復(fù)被魏國侵占的土地，于是就西行進入秦國，通過秦孝公的寵臣景監(jiān)來求見孝公。秦孝公立即會見衛(wèi)鞅，交談?wù)潞荛L時間，孝公常常打瞌睡，沒有聽。談完后孝公對景監(jiān)發(fā)脾氣說：“你的那位來客只不過是個無知狂妄之徒罷了，哪配任用呢！”景監(jiān)因此責備衛(wèi)鞅。衛(wèi)鞅說：“我用五帝之道勸說孝公，他的心思不加理會呀?！蔽迦罩?，衛(wèi)鞅又要求孝公接見自己。衛(wèi)鞅又進見孝公，談得比前次更多，然而沒有中孝公的意。談完后孝公又責備景監(jiān)，景監(jiān)也責備衛(wèi)鞅。衛(wèi)鞅說：“我用三王之道勸說孝公，而他聽不進。請求再一次召見我。”衛(wèi)鞅再一次進見秦孝公，孝公覺得好而沒有采用。談完后衛(wèi)鞅離開。孝公對景監(jiān)說：“你的那位來客好，可以同他交談了?！毙l(wèi)鞅說：“我用霸道勸說孝公，他的意思要采用了。如果再召見我，我知道該說什么了。”衛(wèi)鞅果然又進見秦孝公。孝公與他交談，不知不覺膝蓋在坐常上直往前挪動。交談了好幾天還不滿足。景監(jiān)對衛(wèi)鞅說：“你用什么說中我國君的心意？我的國君高興得很啊?！毙l(wèi)鞅說：“我用帝王之道達到夏、商、周三代盛世來勸說國君，可國君說：‘時間太長，我沒法等待。況且賢能的君主，都在自身就揚名天下，哪里能默默無聞地等待幾十年、幾百年來成就帝王之業(yè)呢？’因此我就用強國之術(shù)向國君陳述，國君大為高興。但這樣就難以同殷、周的德治相比擬了?！?br/>
秦孝公立即任用衛(wèi)鞅，衛(wèi)鞅準備變法，但秦孝公擔心天下非議自己。衛(wèi)鞅說：“行動遲疑不決就不會成名，做事猶豫不定就不會成功。那些有過人舉動的人，本來就會被世俗所非難；有獨到見識的謀劃者，必定會被百姓所譏諷。愚蠢的人對已經(jīng)完成的事情都感到困惑，智慧的人對沒有發(fā)生的事情都能預(yù)見。百姓，不可以同他們謀劃事業(yè)的創(chuàng)始，只可以同他們歡慶事業(yè)的成功。講論最高道德的人不附和世俗，成就偉大功績的人不征詢民眾。因此圣人如果可以強國，就不襲用成法；如果可以利民，就不遵循舊禮?！鼻匦⒐f：“好?！备数堈f：“不對。圣人不改民俗而施教，智者不變法度而治國。依照民俗而施教，不費氣力就會成功；根據(jù)成法而治國，官吏習慣而百姓平安?！毙l(wèi)鞅說：“甘龍所說的話，是凡夫俗子的言論。常人茍安于舊習俗，學者局限于所見所聞。用這兩種人當官守法是可以的，但不是與之探討成法之外事情的人。三代不同禮教而成就王業(yè)，五伯不同法制而建立霸業(yè)。智慧的人制定法律，愚蠢的人受制于法律；賢能的人更改禮教，無能的人拘泥舊禮?！倍艙凑f：“沒有百倍的利益，不能改變法度；沒有十倍的功效，不更換器具。效法古代沒有過失，遵循舊禮沒有邪惡?！毙l(wèi)鞅說：“治理社會不只一條道路，有利國家不必效法古代。所以商湯、周武不循古道而締造王業(yè)，夏桀、商紂不改禮制而亡國。違反古道的不可以否定，而因循舊禮的不值得贊美?！鼻匦⒐f：“好。”用衛(wèi)鞅為左庶長，終于決定變法的命令。
下令百姓五家為伍，十家為什，相互監(jiān)視，實行連坐。不告發(fā)奸惡者處以腰斬，告發(fā)奸惡者給予和斬獲敵人首級相同的賞賜，藏匿奸惡者給予和投降敵人相同的懲罰。百姓家中有兩個成年男子不分立門戶者，加倍征收他們的口賦。有戰(zhàn)功者，各按規(guī)定接受更高的爵位；進行私下斗毆者，各按情節(jié)輕重給予大小刑罰。努力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耕耘紡織送交糧食布帛多者，免除本人徭役。專事工商末利以及因懶惰而貧困者，全部將他們收捕，沒入官府為奴。國君宗室中沒有軍功記錄的，不得載入宗室名冊。明確尊貴卑賤爵位奉祿等級。各按等級班次占有田地住宅，奴婢、衣著服飾也按各家的等級班次享用。有戰(zhàn)功者顯赫尊榮，沒有戰(zhàn)功者盡管富有也無處炫耀夸示。
法令已經(jīng)完備，但沒有公布，恐怕百姓不信任，于是在都城市場南門立起一根三丈長的木頭，招募百姓有能搬到北門的給十鎰黃金。百姓對此感到驚奇，沒有人敢搬。就又宣布說“有能搬的人給五十鎰黃金”。有一個人搬走木頭，立即給他五十鎰黃金，以表明沒有欺詐。終于頒下法令。
法令在百姓中實行一年，秦國百姓到國都來說新法不適宜的人數(shù)以千計。在這時太子觸犯法令。衛(wèi)鞅說：“法令不能實行，是由于上面的人觸犯法令?！睖蕚湟婪☉吞幪印Ｌ?，是國君的繼承人，不能施加刑罰，便對太子傅公子虔行刑，并對太子師公孫賈處以黥刑。第二天，秦國百姓都服從法令了。實行新法十年，秦國百姓皆大歡喜，路上不撿拾他人遺物，山中沒有蟊賊強盜，家家富裕，人人滿足。百姓勇敢為國作戰(zhàn)，害怕私人斗毆，城鄉(xiāng)大治。秦國百姓中當初說法令不適宜者有來說法令適宜的，衛(wèi)鞅說“這些都是擾亂教化的人”，全部遷居到邊境城堡。此后百姓中就沒有人敢于議論法令了。
于是秦孝公任用衛(wèi)鞅為大良造。衛(wèi)鞅率領(lǐng)軍隊包圍魏國安邑，迫使安邑投降。經(jīng)過三年，在咸陽大興土木建造冀闕、宮殿，秦國從雍遷都到咸陽。而后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共室養(yǎng)育后代。合并小都、小鄉(xiāng)、小邑、小聚為縣，設(shè)置縣令、縣丞，共三十一個縣。整治田地，開立阡陌封疆作為地界，從而使賦稅征收整齊劃一。統(tǒng)一斗桶、權(quán)衡、丈尺的標準。實行第二次新法四年，公子虔再次違反規(guī)約，處以劓刑。經(jīng)過五年，秦人國富兵強，周天子贈送祭肉給秦孝公，諸侯都來祝賀。
第二年，齊軍在馬陵擊敗魏軍，俘虜魏太子申，殺死將軍龐涓。又過一年，衛(wèi)鞅勸說秦孝公道：“秦國與魏國，就譬如人有心腹之病，（不能兩全，）不是魏國吞并秦國，就是秦國吞并魏國。什么原因呢？魏國居于崇山峻嶺的西面，在安邑建都。與秦國以黃河為界而獨占山東的地利。情況有利就向西侵伐秦國，情況不妙就向東擴展土地。如今靠國君的賢能圣明，國家賴以強盛。而魏國去年被齊軍打得大敗，諸侯紛紛背離，可以乘這時機攻伐魏國。魏國抵擋不住秦軍，必定向東遷移。魏東遷之后，秦國占據(jù)黃河、華山的天險，向東可以控制諸侯，這是千秋帝王之業(yè)啊?！鼻匦⒐J為是這樣，派遣衛(wèi)鞅領(lǐng)兵攻伐魏國。魏王派公子卬領(lǐng)兵迎擊秦軍。兩軍已經(jīng)相遇，衛(wèi)鞅送信給魏軍將領(lǐng)公子卬說：“我當初與公子相交甚好，如今同為兩國之將，不忍心互相攻伐，是否可以同公子當面相見，締結(jié)盟約，痛飲一番而后撤兵，以安定秦國和魏國?！蔽汗訁n認為好。兩人會面訂立盟約完畢，設(shè)宴對飲，可是衛(wèi)鞅事先埋伏穿戴盔甲的武士而襲擊俘虜了魏公子卬，乘勢攻擊他的軍隊，全部打垮魏軍而返回秦國。魏惠王因軍隊屢次敗于齊國、秦國，國內(nèi)十分空虛，日益衰落，非?？只牛谑桥汕彩拐吒钭尯游髦胤钏徒o秦國以求和解。而后魏惠王就離開安邑，遷都到大梁。梁惠王說：“我悔恨當初不聽公叔座的話啊?！毙l(wèi)鞅擊敗魏軍歸來，秦孝公封給他於、商之間的十五個邑，從此號稱商君。
商君為秦國相十年，公室貴族中有很多怨恨不滿的人。趙良會見商君。商君說：“我能見到您，是通過孟蘭皋，現(xiàn)在我請求能同您結(jié)交，可以嗎？”趙良說：“我不敢奢望啊！孔丘有話這樣說：‘推舉賢才而受到擁護的人進用，收羅不才而成就王業(yè)的人辭退?！也徊牛识桓覐拿?。我聽說這樣的話：‘不該有的地位而占據(jù)它叫做貪位，不該有的名聲而享有它叫做貪名?！胰袈爮哪囊馑?，就怕我要成為貪圖地位、貪圖名聲的人了。故而不敢從命。”商君說：“您不高興我治理秦國吧？”趙良說：“能聽取反面的話叫做聰，能自我反省叫做明，能約束自己叫做強。虞舜有話這樣說：‘自我謙卑就高尚了。’您不如實行虞舜之道，那就不必再來問我了?！鄙叹f：“當初秦國通行戎翟的習俗，父子之間沒有區(qū)別，男女同室共居。如今我改造他們的舊俗陳規(guī)，而制定男女的區(qū)別，大建懸示政教法令的門闕，造得如同魯國、衛(wèi)國的一樣。您看我治理秦國，跟五羖大夫相比誰高明？”趙良說：“一千只羊的皮，不如一只狐貍的腋毛；一千人的隨聲附和，不如一個士的直言爭辯。周武王倡導直言爭辯而昌盛，殷紂王喜好無人進言而滅亡。您倘若不以周武王為非，那末我便請求始終直言而不受責難，可以嗎？”商君說：“常言有這樣的話：‘美言巧語好比花朵，直言不諱好比果實，苦口逆耳好比藥石，甜言蜜語好比疾病?！斦婵鲜冀K直言，便是我治病的良藥。我將以您為師，您又何必推辭呢！”趙良說：“那位五羖大夫，原是楚國郊野之人，聽說秦繆公賢明而希望謁見，可上路沒有盤纏，便將自己賣給秦國客商，身穿粗麻服裝喂牛。一年之后，秦繆公得知他，將他從牛口之下提拔起來，讓他凌駕于百姓之上，秦國沒有人敢同他相比。任秦相六、七年，東面討伐鄭國，三次置立晉國的君主，一次挽救楚國北侵的禍患。在境內(nèi)發(fā)布政教，連巴人都來進納貢品；對諸侯施予德澤，連八方戎翟都來臣服。由余風聞，也來叩關(guān)求見。五羖大夫當秦國的相，即使疲勞也不坐安車，即使酷暑也不打傘蓋，在國中巡行，不要隨從的車輛，也不攜帶武器，他的功績名字載入史冊保存在府庫中，他的德澤品行流傳到后代。五羖大夫去世，秦國男男女女痛哭流涕，小孩子不唱歌謠，春谷人不哼小調(diào)。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啊。如今您進見秦王，利用寵臣景監(jiān)作為薦主，不是成名的正道。任秦相不拿百姓當事，而大建宮殿門闕，不是立功的舉動。對太子的師、傅處以懲罰和黥刑，用嚴刑酷法殘害平民百姓，這是在積聚怨恨醞釀禍患啊。政教感化百姓的力量超過了君命，百姓服從上司的動作比執(zhí)行君令還要迅速。如今您又搞歪門邪道讓國君大權(quán)旁落，這不是實施政教的辦法。您同時又在封邑中坐北朝南自稱寡人，卻時時用法律約束秦國的貴胄子弟?！对姟氛f道：‘看那老鼠都有肢體，做人卻沒有禮儀；做人沒有禮儀，為什么不快死？’用《詩》中說的話來觀察您的所作所為，實在不是謀求長壽善終的行為。公子虔閉門不出已經(jīng)八年了，您又殺死祝懽而判處公孫賈黥刑。《詩》說道：‘得人心者興旺發(fā)達，失人心者土崩瓦解?！@幾件事，是不得人心的啊。您一出行，后面隨從的車乘幾十輛，車上載滿全副武裝的衛(wèi)士，力大而肌肉發(fā)達的作陪乘，手持矛戟的武士緊緊護衛(wèi)著您的車乘而疾走。這中間有一樣不齊，您就堅決不外出?！稌飞险f：‘依仗德行的昌盛，依仗暴力的滅亡。’您的生命危險得像早晨的露水（太陽一出就會消失）。您還想延年益壽嗎？那就為什么不歸還封賜的十五個都邑，自己到郊外耕灌菜園，勸說秦王起用身居山林的賢士，奉養(yǎng)老人，撫恤孤兒，敬重父兄，敘用有功，尊崇有德，才可以稍微求得平安。您若還要貪戀商、於的財富，專擅秦國的政教，積聚百姓的怨怒，秦王一旦拋棄賓客而不再在朝，秦國用以收拾您的罪名，難道會輕嗎？到那時死期就指日可待了?！鄙叹龥]有聽從。
五個月后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一幫人告發(fā)商君要謀反，國君就派出官吏逮捕商君。商君逃亡到邊關(guān)之下，打算住客棧?？蜅５娜瞬恢巧叹?，說：“商君的法令：留宿沒有通行證件的人要判罪。”商君喟然嘆息道：“唉，制訂法令的弊端竟然到了這種地步！”離開秦國前往魏國。魏人怨恨他欺騙公子卬而大敗魏軍，拒絕接納。魏國有人說：“商君，是秦國的盜賊。秦國強大而他的盜賊進入魏國，不遣返，是不可以的?！庇谑菍⑸叹突厍貒?。商君再次進入秦國，便直奔封地商邑，與其黨徒調(diào)動邑中軍隊往北攻擊鄭邑。秦王派兵攻打商君，在鄭黽池殺死他。秦惠王車裂商君尸體而示眾，說：“不許再有像商鞅這樣的造反者！”于是又殺滅商君的家族。
太史公說：商君，是個天性刻薄的人。考查他起初用帝王之術(shù)來求取秦孝公的信任，只不過是一時操持浮夸不根之說，并非他的本性。況且通過寵臣走門路，到了取得任用，施刑宗室公子虔，欺詐魏將公子卬，不聽從趙良的話，也都足以說明商君的寡恩缺德了。我曾經(jīng)讀過商君《開塞》、《耕戰(zhàn)》等著作，同他本人的行為處事極相類似。他最終在秦國蒙受惡名，是有其緣由的??！
公叔既死，公孫鞅聞秦孝公下令國中求賢者，〔1〕將修繆公之業(yè)，〔2〕東復(fù)侵地，〔3〕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寵臣景監(jiān)以求見孝公。孝公既見衛(wèi)鞅，〔4〕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jiān)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jiān)以讓衛(wèi)鞅?！?〕衛(wèi)鞅曰：“吾說公以帝道，〔6〕其志不開悟矣。”〔7〕后五日，復(fù)求見鞅。鞅復(fù)見孝公，益愈，〔8〕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fù)讓景監(jiān)，景監(jiān)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復(fù)見鞅。”鞅復(fù)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jiān)曰：“汝客善，可與語矣?！摈痹唬骸拔嵴f公以霸道，〔10〕其意欲用之矣。誠復(fù)見我，〔11〕我知之矣。”衛(wèi)鞅復(fù)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2〕語數(shù)日不厭。景監(jiān)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3〕鞅曰：“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14〕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shù)十百年以成帝王乎？’〔15〕故吾以彊國之術(shù)說君，〔16〕君大說之耳?！?7〕然亦難以比德于殷、周矣?！?br/>
【注釋】〔1〕“秦孝公”，名渠梁，秦獻公之子，公元前三六一年至前三三八年在位。詳見本書《秦本紀》。秦，國名，嬴姓，開國君主為秦襄公（公元前七七七年至前七六六年在位），他因護送周平王東徙有功而受封為諸侯，都西犬丘（即西垂，在今甘肅天水西南、禮縣東北）。后多次遷都。公元前三八三年秦獻公遷都櫟陽（今陜西富平東南）。公元前三五○年秦孝公遷都咸陽（今陜西咸陽東北）。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政統(tǒng)一中原。公元前二○六年被劉邦領(lǐng)導的起義軍所滅亡。戰(zhàn)國初期，地約有今甘肅東南、陜西中部至河南靈寶一帶的渭水流域?！?〕“繆公”，即秦繆公，“繆”亦作“穆”，名任好，秦德公之子，春秋五霸之一，公元前六五九年至前六二一年在位。詳見本書《秦本紀》。〔3〕“東復(fù)侵地”，據(jù)本書《秦本紀》所載秦孝公求賢令，指收復(fù)秦國東部被魏國所攻取的河西（今北洛水和黃河間地）?！?〕“既”，通“即”，立即。〔5〕“讓”，責備?！?〕“說”，音shuì，勸說，游說?！暗鄣馈保更S帝、顓頊、帝嚳、堯、舜等五帝之道。〔7〕“開悟”，領(lǐng)悟，理會?！?〕“益愈”，“益”、“愈”同義，越發(fā)，更加。這里指談得更多?！?〕“王道”，指夏禹、商湯、周文武的三王之道?！?0〕“霸道”，指春秋五霸之道。〔11〕“誠”，果真，如果?！?2〕“厀”，通“膝”?！跋?，座席。古人坐法，以兩膝著地，臀部坐在腳后跟上，下墊坐席?！?3〕“驩”，同“歡”?！?4〕“比”，及，達到?！叭保赶?、商、周三代?！拔嵴f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此句別本或作“吾說君以五帝三王之道比三”?！?5〕“邑邑”，同“悒悒”，憂郁壓抑的樣子?！?6〕“彊”，通“強”。〔17〕“說”，通“悅”，高興，喜歡。
孝公既用衛(wèi)鞅，鞅欲變法，恐天下議己。衛(wèi)鞅曰：“疑行無名，〔1〕疑事無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2〕固見非于世；〔3〕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于民。〔4〕愚者暗于成事，〔5〕知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于俗，〔7〕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8〕不法其故；〔9〕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毙⒐唬骸吧??！备数堅唬骸?0〕“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11〕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勞而成功；緣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衛(wèi)鞅曰：“龍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學者溺于所聞?！?2〕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13〕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4〕智者作法，愚者制焉；〔15〕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薄?6〕杜摯曰：〔17〕“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衛(wèi)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18〕夏、殷不易禮而亡?！?9〕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禮者不足多?！薄?0〕孝公曰：“善?！币孕l(wèi)鞅為左庶長，〔21〕卒定變法之令。
【注釋】〔1〕“疑”，遲疑，猶豫?！?〕“且夫”，“且”用法同“夫”，皆為句首語助詞，起提示作用?！案呷恕保^人，超出一般人。〔3〕“見非”，被非難，被反對?！?〕“敖”，通“謷”，詆毀，誹謗。〔5〕“闇”，同“暗”，不明，糊涂。〔6〕“知”，同“智”?！?〕“論”，講論，談?wù)?。“至德”，最高的德行?！昂汀保S著唱，附和?！?〕“茍”，如果，倘若。〔9〕“法”，效法，沿襲。“故”，舊，這里指從前的成法?！?0〕“甘龍”，甘，氏；龍，名。秦國大夫?；蛘f為春秋時周宗室甘昭公后裔?！?1〕“易”，更改，改變?！懊瘛?，這里指民俗，民間習俗。〔12〕“溺”，沉溺，局限?！?3〕“居”，當，任?！?4〕“五伯”，即五霸，戰(zhàn)國人一般指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句踐等春秋時代的五個霸主?；蛘f指昆吾氏、大彭氏、豕韋氏、齊桓公、晉文公；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吳王闔閭?！?5〕“制”，控制，制約。這里指受制。〔16〕“不肖”，不似，不賢?！熬小保心?，拘束?！?7〕“杜摯”，秦國大夫。〔18〕“湯、武”，指商湯王、周武王?！?9〕“夏、殷”，指夏桀、商紂?！?0〕“多”，推重，贊美?！?1〕“左庶長”，秦國爵名。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為秦二十級爵中的第十級。按本書《秦本紀》記商鞅為左庶長在變法實施之后，與此記異。
令民為什伍，〔1〕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3〕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4〕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5〕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僇力本業(yè)，〔7〕耕織致粟帛多者復(fù)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9〕舉以為收孥?！?0〕宗室非有軍功論，〔11〕不得為屬籍。〔12〕明尊卑爵秩等級，〔13〕各以差次名田宅，〔14〕臣妾衣服以家次。〔15〕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6〕【注釋】〔1〕“什伍”，五家為伍，十家為什。商鞅以此作為編制管理居民的基層組織，同時具有軍事組織的性質(zhì)?！?〕“牧司”，監(jiān)視，糾察?！白?，罪，判罪?！斑B坐”，連罪，指一家犯罪，同伍、同什的其余人家要株連科罪?！?〕“腰斬”，刑名，將人的肢體橫腰斬斷?！?〕“賦”，即口賦，指按人頭征收的軍賦?！?〕“率”，音lǜ，比率，標準，規(guī)定?！?〕“被”，及，加?！?〕“僇”，音lù，通“戮”?！皟J力”，即戮力，努力，盡力?！氨緲I(yè)”，法家認為農(nóng)業(yè)是立國之本，故稱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本業(yè)?！?〕“致”，送達，交納?；蛑^得到，亦通?！皬?fù)”，免除徭役?！?〕“末利”，法家視工商為末，故稱工商之利為末利?！暗 ?，怠慢，懶惰?！?0〕“舉”，全，全部?！笆真邸?，“孥”通“奴”，指收捕入官為奴?；蛑^拘捕犯人及其妻子兒女，沒為官府奴婢?！?1〕“宗室”，國君的同族?！罢摗?，評定，記錄?！?2〕“屬籍”，家族的名冊。這里指國君宗室的名冊?！?3〕“爵秩”，爵位奉祿?！?4〕“差次”，等級班次?！懊?，名下所有，即占有。〔15〕“家次”，各家的等級班次?！?6〕“芬華”，芬芳華麗，這里引伸為炫耀夸示，意同前“顯榮”。
令既具，〔1〕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國都市南門，〔2〕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4〕莫敢徙。復(fù)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5〕以明不欺。卒下令。
【注釋】〔1〕“具”，具備，完備?！?〕“已乃”，于是?！皣际心祥T”，首都城中市場的南門?！吨芏Y·冬官·匠人》謂國都建制“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場為國都重要組成部分，四周有經(jīng)界門閾?！?〕“募”，招募，征求?！敖稹保貒砸绘匋S金為一金，等于二十兩，一說二十四兩（一兩約合今十六點二二克）?！?〕“怪”，奇怪，驚奇。〔5〕“輒”，音zh8，即，立即。
令行于民朞年，〔1〕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shù)?！?〕于是太子犯法?！?〕衛(wèi)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睂⒎ㄌ印！?〕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5〕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8〕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wèi)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之于邊城。其后民莫敢議令。
【注釋】〔1〕“朞”，音j9，同“期”?！皷O年”，一整年，一周年。〔2〕“初令”，首次頒布的法令，指商鞅的新法?！扒孛裰畤佳猿趿钪槐阏咭郧?shù)”，本句第一個“之”字為動詞，往，到。〔3〕“于是”，在這時候。“太子”，秦孝公太子，名駟，即后來的秦惠王，公元前三三七年至前三一一年在位。詳見本書《秦本紀》?！?〕“法”，法辦，以法懲處?！?〕“傅”，官名，職掌太子的教育。據(jù)《大戴禮記·保傅》，傅負責太子德行的教育?！?〕“黥”，音q0ng，刑名，亦稱墨刑，用刀刺刻臉部，然后涂上墨?！皫煛?，官名，職掌太子的教育。據(jù)《大戴禮記·保傅》，師負責太子知識的教育?！?〕“趨”，趨向，歸附，服從。〔8〕“行之十年”，按本書《秦本紀》載秦孝公三年商鞅實行變法，孝公十年鞅為大良造，其間相隔七年，則此“十”似為“七”之誤?！?〕“給”，音jǐ，富足，富裕。
于是以鞅為大良造?！?〕將兵圍魏安邑，〔2〕降之。居三年，作為筑冀闕宮庭于咸陽，〔3〕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nèi)息者為禁?！?〕而集小都鄉(xiāng)邑聚為縣，〔6〕置令、丞，〔7〕凡三十一縣。為田開阡陌封疆，〔8〕而賦稅平?！?〕平斗桶權(quán)衡丈尺?！?0〕行之四年，公子虔復(fù)犯約，劓之?！?1〕居五年，秦人富強，天子致胙于孝公，〔12〕諸侯畢賀。
【注釋】〔1〕“大良造”，亦作“大上造”，秦爵名。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為秦二十級爵中的第十六級?！?〕“安邑”，魏都邑名，魏氏封侯立國，即都于此，據(jù)《古本竹書紀年》直至公元前三六四年遷都大梁，公元前二八六年屬秦。在今山西夏縣西北。〔3〕“作為”，興作營造?！凹疥I”，宮廷外的門闕，為公布政令之處?！跋剃枴?，秦都邑名，秦孝公十二年（公元前三五○年）遷都于此，在今陜西咸陽東北?！白鳛橹疥I宮庭于咸陽”，按本書《秦本紀》作“作為咸陽，筑冀闕”，語意較為曉暢。〔4〕“雍”，秦都邑名，秦德公元年（公元前六七七年）遷都于此，直至秦獻公二年（公元前三八三年）遷都櫟陽（今陜西臨潼北）。在今陜西鳳翔南。按此云“秦自雍徙都之”，則此前秦仍都于雍?！?〕“息”，生息，養(yǎng)育?！?〕“都鄉(xiāng)邑聚”，四者皆為百姓集居的處所?！?〕“令”，縣令，為一縣之行政長官?！柏?，縣丞，為縣令副佐?！?〕“為田”，治田，整治田地。“開”，開立，設(shè)置。“阡陌”，田間縱橫之道，既可通行往來，又為土地分界。秦國政府對阡陌有一定的規(guī)制，青川秦墓木牘載秦武王二年（公元前三○九年）規(guī)定：“田廣一步，袤八則（一則為三十步），為畛。畝二畛，一百（陌）道。百畝為頃，一千（阡）道，道廣三步。”“封”，土堆，作為田界標志。封也同阡陌一樣有一定的規(guī)制，如青川秦墓木牘云：“封高四尺，大稱其高。”“疆”，疆界，田界?！?〕“平”，平齊，統(tǒng)一。“賦稅平”，賦稅統(tǒng)一。商鞅通過“為田開阡陌封疆”，整頓田制，明確地界，按照土地的多少征收軍賦田租，從而使賦稅的征收趨于整齊劃一?！?0〕“斗”，量器名，一斗約合今二公升?！巴啊?，量器名，方形斛，一斛十斗，約合今二十公升?！皺?quán)衡”，權(quán)為砝碼、秤錘，衡為秤桿，此合言指秤。“尺”，秦尺約合今二十三點二厘米?！?1〕“劓”，音yì，刑名，割鼻子?！?2〕“天子”，指周顯王，名扁，周安王之子，周烈王之弟，公元前三六八年至前三二一年在位。詳見本書《周本紀》。“胙”，音zuò，祭祀用的肉。據(jù)本書《周本紀》，此為祭祀周文王、周武王的肉。“天子致胙”，周天子將在宗廟供奉過的祭肉饋贈給秦孝公。這是一種天子對諸侯表示親密尊重的禮儀。
其明年，齊敗魏兵于馬陵，〔1〕虜其太子申，〔2〕殺將軍龐涓?！?〕其明年，衛(wèi)鞅說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領(lǐng)厄之西，〔4〕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今以君之賢圣，國賴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齊，諸侯畔之，〔6〕可因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東徙，秦據(jù)河、山之固，東鄉(xiāng)以制諸侯，〔7〕此帝王之業(yè)也?！毙⒐詾槿唬剐l(wèi)鞅將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將而擊之。軍既相距，衛(wèi)鞅遺魏將公子卬書曰：〔8〕“吾始與公子驩，〔9〕今俱為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蔽汗訁n以為然。會盟已，飲，而衛(wèi)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因攻其軍，盡破之以歸秦。魏惠王兵數(shù)破于齊秦，國內(nèi)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獻于秦以和?！?0〕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1〕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毙l(wèi)鞅既破魏還，秦封之於、商十五邑，〔12〕號為商君。
【注釋】〔1〕“齊”，諸侯國名，姜姓，公元前十一世紀周武王封呂尚于營丘（后稱臨淄，在今山東臨淄東北）建都立國，春秋末君權(quán)逐漸為大臣陳氏（又稱田氏）所奪，公元前三八六年周安王承認田和為齊侯，公元前二二一年為秦國所滅。戰(zhàn)國初期，其疆域有今山東北部及河北東南部。“馬陵”，齊國邑名，一說為魏國邑名，在今河南范縣西南，或謂在今河北大名東南?！?〕“太子申”，即魏惠王之太子，任魏軍上將軍?！?〕“龐涓”，曾與孫臏同學兵法，后事魏惠王為將，死于公元前三四二年的馬陵之戰(zhàn)。參看本書《孫子吳起列傳》及臨沂銀雀山竹書《孫臏兵法》《禽龐涓》、《陳忌問壘》。〔4〕“領(lǐng)”，別本多作“嶺”?！邦I(lǐng)厄”，山嶺險厄之地，指今山西西南部中條山一帶?！?〕“山東”，指華山以東地區(qū)?！?〕“畔”，通“叛”，背叛，背離?！?〕“鄉(xiāng)”，通“向”?！?〕“遺”，音w8i，饋贈，致送?！皶保瑫??！?〕“驩”，同“歡”?！?0〕“河西”，地區(qū)名，指今山西、陜西兩省間黃河南段以西地區(qū)，約在陜西韓城、合陽、大荔一帶?！?1〕“大梁”，魏國都邑名，自魏惠王從安邑遷都於此，至公元前二二五年秦滅魏，為魏國首都。關(guān)於魏遷都大梁的時間，史載不一，計有：（一）魏惠王六年即公元前三六四年，（二）魏惠王九年即公元前三六一年，（三）魏惠王二十九年即公元前三四一年，（四）魏惠王三十一年即公元前三三九年。今人或謂魏惠王十八年即公元前三五二年。似以魏惠王六年說近是。〔12〕“於、商”，秦國邑名，於在今河南西峽東，商在今陜西商縣東南?；蛑^“於商”為一地名，一謂邑名，即商，又稱鄔；一謂地區(qū)名，又名商於、於中，在今河南淅川西南。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趙良見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見也，從孟蘭皋，今鞅請得交，可乎？”趙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賢而戴者進，〔3〕聚不肖而王者退?！筒恍ぃ什桓沂苊?。仆聞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貪名?！吐牼x，〔4〕則恐仆貪位貪名也。故不敢聞命?！薄?〕商君曰：“子不說吾治秦與？”趙良曰：“反聽之謂聰，〔6〕內(nèi)視之謂明，〔7〕自勝之謂強?！?〕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蝗舻烙菟粗溃?〕無為問仆矣?！薄?0〕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11〕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筑冀闕，營如魯、衛(wèi)矣?！?2〕子觀我治秦也，孰與五羖大夫賢？”〔13〕趙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14〕千人之諾諾，〔15〕不如一士之諤諤?！?6〕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墨以亡。〔17〕君若不非武王乎，則仆請終日正言而無誅，〔18〕可乎？”商君曰：“語有之矣：‘貌言華也，〔19〕至言實也，〔20〕苦言藥也，甘言疾也?！?1〕夫子果肯終日正言，鞅之藥也。鞅將事子，子又何辭焉！”趙良曰：“夫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2〕聞秦繆公之賢而愿望見，行而無資，自粥于秦客，〔23〕被褐食牛。〔24〕期年，繆公知之，舉之?？谥?，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國莫敢望焉?！?5〕相秦六七年，而東伐鄭，〔26〕三置晉國之君，〔27〕一救荊國之禍?！?8〕發(fā)教封內(nèi)，而巴人致貢；〔29〕施德諸侯，而八戎來服?！?0〕由余聞之，〔31〕款關(guān)請見。〔32〕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勞不坐乘，〔33〕暑不張蓋，〔34〕行于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庫，〔35〕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36〕童子不歌謠，〔37〕舂者不相杵。〔38〕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見秦王也，因嬖人景監(jiān)以為主，〔39〕非所以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為事，而大筑冀闕，非所以為功也。刑黥太子之師傅，殘傷民以駿刑，〔40〕是積怨畜禍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41〕民之效上也捷于令。〔42〕今君又左建外易，〔43〕非所以為教也。君又南面而稱寡人，〔44〕日繩秦之貴公子。〔45〕《詩》曰：〔46〕‘相鼠有體，〔47〕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8〕以《詩》觀之，非所以為壽也。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殺祝懽而黥公孫賈。《詩》曰：〔49〕‘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此數(shù)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車十數(shù)，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50〕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51〕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稌吩唬骸?2〕‘恃德者昌，恃力者亡?！Ｈ舫?，尚將欲延年益壽乎？則何不歸十五都，〔53〕灌園于鄙，〔54〕勸秦王顯巖穴之士，〔55〕養(yǎng)老存孤，〔56〕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將貪商於之富，寵秦國之教，〔57〕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58〕秦國之所以收君者，〔59〕豈其微哉？〔60〕亡可翹足而待?！薄?1〕商君弗從。
【注釋】〔1〕“望”，怨，埋怨責備?！?〕“仆”，第一人稱的自謙語。〔3〕“戴”，《逸周書·謚法解》云：“愛民好治曰戴。典禮不愆曰戴?！薄按髡摺?，此指受人擁戴的賢人?！?〕“義”，意義，意思?！?〕“聞命”，聽命，從命?！?〕“反聽”，即聽反，聽取反面的話?！?〕“內(nèi)視”，即視內(nèi)，省視內(nèi)心，自我反省?！?〕“自勝”，即勝自，戰(zhàn)勝自我，約束自己。〔9〕“道虞舜之道”，第一個“道”字用作動詞，經(jīng)由，實行。第二個“道”字為名詞，道路?！?0〕“無為”，無用，不必?！?1〕“戎翟之教”，戎翟泛指當時活動于我國西北、西南的少數(shù)部族，尚處于比較落后的發(fā)展階段，家庭形態(tài)方面保留著較多的群婚雜交的殘余。秦人毗鄰戎翟，本身立國于犬戎曾居之地，因此流行戎翟的習俗。戎翟之教當指此。〔12〕“魯”，魯國，姬姓，公元前十一世紀分封的諸侯國，始封君為周公旦之子伯禽，都于曲阜（今山東曲阜）。戰(zhàn)國時期約有今山東西南部。公元前二五六年為楚國所滅。“魯、衛(wèi)”，魯國和衛(wèi)國，是中原地區(qū)文化較為發(fā)達、周王朝禮儀制度保留最多的兩個國家，因而被視為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代表?！?3〕“羖”，音gǔ，黑色的公羊。“五羖大夫”，即百里奚，原為虞國大夫，虞亡時被晉俘去，作為陪嫁之巨送入秦國。后出走到楚國，為楚人所執(zhí)，又被秦繆公用五張黑色公羊皮贖回，用為大夫，故稱五羖大夫。是輔佐秦繆公創(chuàng)建霸業(yè)的重臣。〔14〕“掖”，通“腋”，胳肢窩?！?5〕“諾”，答應(yīng)聲?！爸Z諾”，連聲答應(yīng)，隨聲附和?！?6〕“諤諤”，直言爭辯的樣子。“諤”，音è?！?7〕“墨墨”，同“默默”?！?8〕“正言”，直言?！罢D”，責備?；蛑^誅殺，亦通。〔19〕“貌言”，虛言浮辭，花言巧語?！叭A”，同“花”。〔20〕“至言”，深切中肯的言語。意同前“正言”?！?1〕“甘言”，甜言蜜語。“疾”，病，疾病。〔22〕“荊”，楚之別稱。楚為古國，羋姓，始祖鬻熊。西周時立國于荊山一帶，建都丹陽（今湖北秭歸東南）。后建都于郢（今湖北江陵西北紀南城）。戰(zhàn)國初期有今湖北全省及與之接界的湖南東北部、江西北部、安徽北部、陜西東南部、河南南部，還有江蘇淮北中部。公元前二二三年為秦國所滅?！氨伞?，郊野?！扒G之鄙人”，據(jù)本書《秦本紀》，百里奚原為虞國大夫，虞滅后逃往楚邑宛（今河南南陽），為楚之鄙人所執(zhí)。此謂百里奚“荊之鄙人”，當緣《秦本紀》所載而誤植。〔23〕“粥”，通“鬻”，賣?！翱汀?，僑民。此指秦國在別國的客商?！?4〕“被”，通“披”?！昂帧保么致椴甲龀傻囊路?，為貧賤人的著裝?！笆场保魋ì，通“飼”?！?5〕“望”，通“方”，比?；蛑^怨望、忌恨，亦通。按上述記秦繆公用百里奚事與《秦本紀》有出入，可參看。〔26〕“鄭”，國名，姬姓，始封君為周宣王之弟鄭桓公友，公元前八○六年分封于鄭（今陜西華縣東）。后東遷，鄭莊公時建都新鄭（今河南新鄭），地有今河南中部，公元前三七五年為韓所滅?！皷|伐鄭”，秦繆公三十年（公元前六三○年）、三十三年（公元前六二七年）曾兩次攻伐鄭國?！?7〕“三置晉國之君”，指秦繆公九年（公元前六五一年）秦國送納晉惠公，二十二年（公元前六三八年）晉懷公離秦返國即君位，二十四年（公元前六三六年）秦國送納晉文公?！?8〕“一救荊國之禍”，秦繆公二十八年（公元前六三二年），楚伐宋，秦與晉、齊等國出兵救宋，在城濮（今山東鄄城西南）大敗楚軍。〔29〕“巴”，部族名，相傳周以前居武落鐘離山（今湖北長陽西北）一帶。周武王滅商后被封為子國，稱巴子國。戰(zhàn)國時期主要活動范圍在四川東部。公元前三一六年為秦國所兼并?！?0〕“八戎”，泛指秦國周圍的戎人部族?！?1〕“由余”，戎王之臣，其祖先為晉人，曾奉戎王命出使秦國。后歸附秦繆公，幫助繆公稱霸西戎?！?2〕“款”，通“叩”?！翱铌P(guān)”，叩關(guān)，敲關(guān)門，意謂入關(guān)求見。〔33〕“坐乘”，即安車，一種設(shè)有座位的馬車，專供卿大夫中年長者或享受特殊尊榮者使用。古時一般馬車無座位，只能立乘?！?4〕“蓋”，遮擋陽光雨雪的用具?！?5〕“府庫”，此指國家收藏文書檔案的機構(gòu)?！?6〕“涕”，淚?！?7〕“歌謠”，古時稱用樂器伴奏的詠唱為歌，不用樂器伴奏的詠唱為謠?！?8〕“舂”，用杵臼搗去谷物的皮殼?！跋唷?，音xi4ng，舂谷時的謠唱?！拌啤保鬰hǔ，搗谷物的棒槌?！跋噼啤?，指舂谷時伴隨杵聲的謠唱?！?9〕“嬖人”，受寵幸的人，寵臣。嬖，音bì。“主”，主人，薦主?！?0〕“駿”，通“峻”?！膀E刑”，峻刑，嚴刑酷法?！?1〕“深”，甚，超過?！?2〕“效”，仿效，效法?！?3〕“左”，邪，邪僻。“外易”，即易外，言權(quán)力外移，實指商鞅掌握秦國國政，而使孝公大權(quán)旁落。〔44〕“南面而稱寡人”，指商鞅受封邑而為封君?！?5〕“繩”，糾正，約束?！?6〕“《詩》曰”，以下詩句見《詩·鄘風·相鼠》第三章?！?7〕“相”，音xi4ng，視，看?！绑w”，肢體?！?8〕“遄”，音chu2n，速，快?！?9〕“《詩》曰”，以下詩句不見今傳之《詩》?！?0〕“駢脅”，肋骨相連合成一片，指胸肌發(fā)達豐滿而看不見肋骨間痕?！膀壋恕?，亦作“參乘”，乘車時立于車右陪乘的人，負責安全警衛(wèi)?！?1〕“闟”，音s4，通“钑”，古兵器名，一種短小的矛。“旁”，同“傍”，靠近，緊挨。“趨”，疾走，快步而行?！?2〕“《書》曰”，以下引文不見今傳之《尚書》?！?3〕“十五都”，指商鞅的封地於、商十五個邑?！?4〕“園”，菜園。〔55〕“巖穴”，山洞?！皫r穴之士”，指隱居山林的賢士?！?6〕“存”，省問，撫恤。〔57〕“寵”，榮耀，專擅。“教”，別本或作“政”?！?8〕“捐”，棄?！皳p賓客而不立朝”，捐棄賓客而不站立在朝廷上，是秦孝公去世的委婉說法?！?9〕“收”，收捕，收拾?！?0〕“微”，輕微?；蛑^少，指人數(shù)少，亦通?！?1〕“翹足”，舉足，抬腳。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fā)吏捕商君。商君亡至關(guān)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2〕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薄?〕商君喟然嘆曰：〔4〕“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師，弗受。商君欲之他國。魏人曰：“商君，秦之賊。秦強而賊入魏，弗歸，不可?！彼靸?nèi)秦?！?〕商君既復(fù)入秦，走商邑，〔6〕與其徒屬發(fā)邑兵北出擊鄭。〔7〕秦發(fā)兵攻商君，殺之于鄭黽池?！?〕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9〕曰：“莫如商鞅反者！”遂滅商君之家。
【注釋】〔1〕“太子”，太子駟，即秦惠王?！?〕“客人”，“客”后別本有“舍”，字。客舍人，客舍管理服務(wù)人員?！?〕“舍”，留宿?！膀灐?，證件，憑證?！?〕“喟”，音kuì，嘆息聲。〔5〕“內(nèi)”，通“納”，送納，送回?！?〕“走”，跑，奔赴。〔7〕“鄭”，秦國邑名，在今陜西葉縣東?！?〕“鄭”，國名，鄭國于公元前三七五年為韓國所滅。韓滅鄭后遷都新鄭（今河南新鄭），故韓又稱鄭。此鄭即指韓國。別本或無“鄭”字?！包w池”，韓國邑名，在今河南澠池西。按本書《六國年表》秦孝公二十四年“商君反，死彤地”，又《鹽鐵論·毀學》云“商鞅困于彭池”，裴骃《史記集解》引徐廣曰“‘黽’或作‘彭’”，則此“黽池”似為“彤地”這誤。彤，秦邑名，在今陜西華縣西南。〔9〕“車裂”，刑名，將受刑者的頭和四肢分別拴縛于五輛馬車，鞭策馬匹，撕裂其身?！搬摺保?，示眾。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跡其欲干孝公以帝王術(shù)，〔2〕挾持浮說，非其質(zhì)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將卬，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fā)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zhàn)》書，〔3〕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于秦，有以也夫！〔4〕【注釋】〔1〕“天資”，天生的資質(zhì)，天性?！?〕“跡”，追跡，考查?！案伞保?，求取?！?〕“商君《開塞》、《耕戰(zhàn)》書”，今存《商君書》二十四篇，中有《開塞》、《農(nóng)戰(zhàn)》。〔4〕“有以”，有原因?！耙卜颉?，語末助詞，表示感嘆。
譯文 商君是衛(wèi)國公室的庶出公子，名鞅，姓公孫，他的祖先原本姓姬。商鞅年少時喜好刑名之學，事奉魏國相國公叔座當中庶子。公叔座知道他有才干，還沒有來得及向魏王進薦。適遇公叔座病重，魏惠王親自前往探望病情，說：“您的病倘若有三長兩短，國家將怎么辦？”公叔座說：“我的中庶子公孫鞅，年紀雖輕，卻身懷奇才，希望大王把全部國政交付給他?！蔽和醭聊徽Z。魏王將要離去，公叔座屏退旁人而說道：“大王如果不起用公孫鞅，就一定要殺掉他，別讓他出國境?！蔽和跻豢趹?yīng)承而離去。公叔座召見商鞅告訴道：“今日大王詢問可以擔任相國的人選，我說了你，看大王的表情不贊成我的意見。我理應(yīng)先國君后臣子，便對大王說如果不任用公孫鞅，就該殺掉他。大王應(yīng)承了我。你可以趕緊離開了，（不然，）將要被逮捕?！鄙眺闭f：“大王他既然不采納您的話任用我，又怎么能采納您的話殺我呢？”結(jié)果設(shè)有離去。魏惠王離開公叔座後，便對身邊的人說：“公叔座病得很重，令人悲傷?。∷胱屛野褔桓督o公孫鞅，豈不荒唐呀！”
公叔座已死，公孫鞅聽說秦孝公在國中下令尋求賢才，準備重建秦繆公的霸業(yè)，東方要收復(fù)被魏國侵占的土地，于是就西行進入秦國，通過秦孝公的寵臣景監(jiān)來求見孝公。秦孝公立即會見衛(wèi)鞅，交談?wù)潞荛L時間，孝公常常打瞌睡，沒有聽。談完后孝公對景監(jiān)發(fā)脾氣說：“你的那位來客只不過是個無知狂妄之徒罷了，哪配任用呢！”景監(jiān)因此責備衛(wèi)鞅。衛(wèi)鞅說：“我用五帝之道勸說孝公，他的心思不加理會呀?！蔽迦罩?，衛(wèi)鞅又要求孝公接見自己。衛(wèi)鞅又進見孝公，談得比前次更多，然而沒有中孝公的意。談完后孝公又責備景監(jiān)，景監(jiān)也責備衛(wèi)鞅。衛(wèi)鞅說：“我用三王之道勸說孝公，而他聽不進。請求再一次召見我。”衛(wèi)鞅再一次進見秦孝公，孝公覺得好而沒有采用。談完后衛(wèi)鞅離開。孝公對景監(jiān)說：“你的那位來客好，可以同他交談了?！毙l(wèi)鞅說：“我用霸道勸說孝公，他的意思要采用了。如果再召見我，我知道該說什么了。”衛(wèi)鞅果然又進見秦孝公。孝公與他交談，不知不覺膝蓋在坐常上直往前挪動。交談了好幾天還不滿足。景監(jiān)對衛(wèi)鞅說：“你用什么說中我國君的心意？我的國君高興得很啊?！毙l(wèi)鞅說：“我用帝王之道達到夏、商、周三代盛世來勸說國君，可國君說：‘時間太長，我沒法等待。況且賢能的君主，都在自身就揚名天下，哪里能默默無聞地等待幾十年、幾百年來成就帝王之業(yè)呢？’因此我就用強國之術(shù)向國君陳述，國君大為高興。但這樣就難以同殷、周的德治相比擬了?！?br/>
秦孝公立即任用衛(wèi)鞅，衛(wèi)鞅準備變法，但秦孝公擔心天下非議自己。衛(wèi)鞅說：“行動遲疑不決就不會成名，做事猶豫不定就不會成功。那些有過人舉動的人，本來就會被世俗所非難；有獨到見識的謀劃者，必定會被百姓所譏諷。愚蠢的人對已經(jīng)完成的事情都感到困惑，智慧的人對沒有發(fā)生的事情都能預(yù)見。百姓，不可以同他們謀劃事業(yè)的創(chuàng)始，只可以同他們歡慶事業(yè)的成功。講論最高道德的人不附和世俗，成就偉大功績的人不征詢民眾。因此圣人如果可以強國，就不襲用成法；如果可以利民，就不遵循舊禮?！鼻匦⒐f：“好?！备数堈f：“不對。圣人不改民俗而施教，智者不變法度而治國。依照民俗而施教，不費氣力就會成功；根據(jù)成法而治國，官吏習慣而百姓平安?！毙l(wèi)鞅說：“甘龍所說的話，是凡夫俗子的言論。常人茍安于舊習俗，學者局限于所見所聞。用這兩種人當官守法是可以的，但不是與之探討成法之外事情的人。三代不同禮教而成就王業(yè)，五伯不同法制而建立霸業(yè)。智慧的人制定法律，愚蠢的人受制于法律；賢能的人更改禮教，無能的人拘泥舊禮?！倍艙凑f：“沒有百倍的利益，不能改變法度；沒有十倍的功效，不更換器具。效法古代沒有過失，遵循舊禮沒有邪惡?！毙l(wèi)鞅說：“治理社會不只一條道路，有利國家不必效法古代。所以商湯、周武不循古道而締造王業(yè)，夏桀、商紂不改禮制而亡國。違反古道的不可以否定，而因循舊禮的不值得贊美?！鼻匦⒐f：“好。”用衛(wèi)鞅為左庶長，終于決定變法的命令。
下令百姓五家為伍，十家為什，相互監(jiān)視，實行連坐。不告發(fā)奸惡者處以腰斬，告發(fā)奸惡者給予和斬獲敵人首級相同的賞賜，藏匿奸惡者給予和投降敵人相同的懲罰。百姓家中有兩個成年男子不分立門戶者，加倍征收他們的口賦。有戰(zhàn)功者，各按規(guī)定接受更高的爵位；進行私下斗毆者，各按情節(jié)輕重給予大小刑罰。努力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耕耘紡織送交糧食布帛多者，免除本人徭役。專事工商末利以及因懶惰而貧困者，全部將他們收捕，沒入官府為奴。國君宗室中沒有軍功記錄的，不得載入宗室名冊。明確尊貴卑賤爵位奉祿等級。各按等級班次占有田地住宅，奴婢、衣著服飾也按各家的等級班次享用。有戰(zhàn)功者顯赫尊榮，沒有戰(zhàn)功者盡管富有也無處炫耀夸示。
法令已經(jīng)完備，但沒有公布，恐怕百姓不信任，于是在都城市場南門立起一根三丈長的木頭，招募百姓有能搬到北門的給十鎰黃金。百姓對此感到驚奇，沒有人敢搬。就又宣布說“有能搬的人給五十鎰黃金”。有一個人搬走木頭，立即給他五十鎰黃金，以表明沒有欺詐。終于頒下法令。
法令在百姓中實行一年，秦國百姓到國都來說新法不適宜的人數(shù)以千計。在這時太子觸犯法令。衛(wèi)鞅說：“法令不能實行，是由于上面的人觸犯法令?！睖蕚湟婪☉吞幪印Ｌ?，是國君的繼承人，不能施加刑罰，便對太子傅公子虔行刑，并對太子師公孫賈處以黥刑。第二天，秦國百姓都服從法令了。實行新法十年，秦國百姓皆大歡喜，路上不撿拾他人遺物，山中沒有蟊賊強盜，家家富裕，人人滿足。百姓勇敢為國作戰(zhàn)，害怕私人斗毆，城鄉(xiāng)大治。秦國百姓中當初說法令不適宜者有來說法令適宜的，衛(wèi)鞅說“這些都是擾亂教化的人”，全部遷居到邊境城堡。此后百姓中就沒有人敢于議論法令了。
于是秦孝公任用衛(wèi)鞅為大良造。衛(wèi)鞅率領(lǐng)軍隊包圍魏國安邑，迫使安邑投降。經(jīng)過三年，在咸陽大興土木建造冀闕、宮殿，秦國從雍遷都到咸陽。而后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共室養(yǎng)育后代。合并小都、小鄉(xiāng)、小邑、小聚為縣，設(shè)置縣令、縣丞，共三十一個縣。整治田地，開立阡陌封疆作為地界，從而使賦稅征收整齊劃一。統(tǒng)一斗桶、權(quán)衡、丈尺的標準。實行第二次新法四年，公子虔再次違反規(guī)約，處以劓刑。經(jīng)過五年，秦人國富兵強，周天子贈送祭肉給秦孝公，諸侯都來祝賀。
第二年，齊軍在馬陵擊敗魏軍，俘虜魏太子申，殺死將軍龐涓。又過一年，衛(wèi)鞅勸說秦孝公道：“秦國與魏國，就譬如人有心腹之病，（不能兩全，）不是魏國吞并秦國，就是秦國吞并魏國。什么原因呢？魏國居于崇山峻嶺的西面，在安邑建都。與秦國以黃河為界而獨占山東的地利。情況有利就向西侵伐秦國，情況不妙就向東擴展土地。如今靠國君的賢能圣明，國家賴以強盛。而魏國去年被齊軍打得大敗，諸侯紛紛背離，可以乘這時機攻伐魏國。魏國抵擋不住秦軍，必定向東遷移。魏東遷之后，秦國占據(jù)黃河、華山的天險，向東可以控制諸侯，這是千秋帝王之業(yè)啊?！鼻匦⒐J為是這樣，派遣衛(wèi)鞅領(lǐng)兵攻伐魏國。魏王派公子卬領(lǐng)兵迎擊秦軍。兩軍已經(jīng)相遇，衛(wèi)鞅送信給魏軍將領(lǐng)公子卬說：“我當初與公子相交甚好，如今同為兩國之將，不忍心互相攻伐，是否可以同公子當面相見，締結(jié)盟約，痛飲一番而后撤兵，以安定秦國和魏國?！蔽汗訁n認為好。兩人會面訂立盟約完畢，設(shè)宴對飲，可是衛(wèi)鞅事先埋伏穿戴盔甲的武士而襲擊俘虜了魏公子卬，乘勢攻擊他的軍隊，全部打垮魏軍而返回秦國。魏惠王因軍隊屢次敗于齊國、秦國，國內(nèi)十分空虛，日益衰落，非?？只牛谑桥汕彩拐吒钭尯游髦胤钏徒o秦國以求和解。而后魏惠王就離開安邑，遷都到大梁。梁惠王說：“我悔恨當初不聽公叔座的話啊?！毙l(wèi)鞅擊敗魏軍歸來，秦孝公封給他於、商之間的十五個邑，從此號稱商君。
商君為秦國相十年，公室貴族中有很多怨恨不滿的人。趙良會見商君。商君說：“我能見到您，是通過孟蘭皋，現(xiàn)在我請求能同您結(jié)交，可以嗎？”趙良說：“我不敢奢望啊！孔丘有話這樣說：‘推舉賢才而受到擁護的人進用，收羅不才而成就王業(yè)的人辭退?！也徊牛识桓覐拿?。我聽說這樣的話：‘不該有的地位而占據(jù)它叫做貪位，不該有的名聲而享有它叫做貪名?！胰袈爮哪囊馑?，就怕我要成為貪圖地位、貪圖名聲的人了。故而不敢從命。”商君說：“您不高興我治理秦國吧？”趙良說：“能聽取反面的話叫做聰，能自我反省叫做明，能約束自己叫做強。虞舜有話這樣說：‘自我謙卑就高尚了。’您不如實行虞舜之道，那就不必再來問我了?！鄙叹f：“當初秦國通行戎翟的習俗，父子之間沒有區(qū)別，男女同室共居。如今我改造他們的舊俗陳規(guī)，而制定男女的區(qū)別，大建懸示政教法令的門闕，造得如同魯國、衛(wèi)國的一樣。您看我治理秦國，跟五羖大夫相比誰高明？”趙良說：“一千只羊的皮，不如一只狐貍的腋毛；一千人的隨聲附和，不如一個士的直言爭辯。周武王倡導直言爭辯而昌盛，殷紂王喜好無人進言而滅亡。您倘若不以周武王為非，那末我便請求始終直言而不受責難，可以嗎？”商君說：“常言有這樣的話：‘美言巧語好比花朵，直言不諱好比果實，苦口逆耳好比藥石，甜言蜜語好比疾病?！斦婵鲜冀K直言，便是我治病的良藥。我將以您為師，您又何必推辭呢！”趙良說：“那位五羖大夫，原是楚國郊野之人，聽說秦繆公賢明而希望謁見，可上路沒有盤纏，便將自己賣給秦國客商，身穿粗麻服裝喂牛。一年之后，秦繆公得知他，將他從牛口之下提拔起來，讓他凌駕于百姓之上，秦國沒有人敢同他相比。任秦相六、七年，東面討伐鄭國，三次置立晉國的君主，一次挽救楚國北侵的禍患。在境內(nèi)發(fā)布政教，連巴人都來進納貢品；對諸侯施予德澤，連八方戎翟都來臣服。由余風聞，也來叩關(guān)求見。五羖大夫當秦國的相，即使疲勞也不坐安車，即使酷暑也不打傘蓋，在國中巡行，不要隨從的車輛，也不攜帶武器，他的功績名字載入史冊保存在府庫中，他的德澤品行流傳到后代。五羖大夫去世，秦國男男女女痛哭流涕，小孩子不唱歌謠，春谷人不哼小調(diào)。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啊。如今您進見秦王，利用寵臣景監(jiān)作為薦主，不是成名的正道。任秦相不拿百姓當事，而大建宮殿門闕，不是立功的舉動。對太子的師、傅處以懲罰和黥刑，用嚴刑酷法殘害平民百姓，這是在積聚怨恨醞釀禍患啊。政教感化百姓的力量超過了君命，百姓服從上司的動作比執(zhí)行君令還要迅速。如今您又搞歪門邪道讓國君大權(quán)旁落，這不是實施政教的辦法。您同時又在封邑中坐北朝南自稱寡人，卻時時用法律約束秦國的貴胄子弟?！对姟氛f道：‘看那老鼠都有肢體，做人卻沒有禮儀；做人沒有禮儀，為什么不快死？’用《詩》中說的話來觀察您的所作所為，實在不是謀求長壽善終的行為。公子虔閉門不出已經(jīng)八年了，您又殺死祝懽而判處公孫賈黥刑。《詩》說道：‘得人心者興旺發(fā)達，失人心者土崩瓦解?！@幾件事，是不得人心的啊。您一出行，后面隨從的車乘幾十輛，車上載滿全副武裝的衛(wèi)士，力大而肌肉發(fā)達的作陪乘，手持矛戟的武士緊緊護衛(wèi)著您的車乘而疾走。這中間有一樣不齊，您就堅決不外出?！稌飞险f：‘依仗德行的昌盛，依仗暴力的滅亡。’您的生命危險得像早晨的露水（太陽一出就會消失）。您還想延年益壽嗎？那就為什么不歸還封賜的十五個都邑，自己到郊外耕灌菜園，勸說秦王起用身居山林的賢士，奉養(yǎng)老人，撫恤孤兒，敬重父兄，敘用有功，尊崇有德，才可以稍微求得平安。您若還要貪戀商、於的財富，專擅秦國的政教，積聚百姓的怨怒，秦王一旦拋棄賓客而不再在朝，秦國用以收拾您的罪名，難道會輕嗎？到那時死期就指日可待了?！鄙叹龥]有聽從。
五個月后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一幫人告發(fā)商君要謀反，國君就派出官吏逮捕商君。商君逃亡到邊關(guān)之下，打算住客棧?？蜅５娜瞬恢巧叹?，說：“商君的法令：留宿沒有通行證件的人要判罪。”商君喟然嘆息道：“唉，制訂法令的弊端竟然到了這種地步！”離開秦國前往魏國。魏人怨恨他欺騙公子卬而大敗魏軍，拒絕接納。魏國有人說：“商君，是秦國的盜賊。秦國強大而他的盜賊進入魏國，不遣返，是不可以的?！庇谑菍⑸叹突厍貒?。商君再次進入秦國，便直奔封地商邑，與其黨徒調(diào)動邑中軍隊往北攻擊鄭邑。秦王派兵攻打商君，在鄭黽池殺死他。秦惠王車裂商君尸體而示眾，說：“不許再有像商鞅這樣的造反者！”于是又殺滅商君的家族。
太史公說：商君，是個天性刻薄的人。考查他起初用帝王之術(shù)來求取秦孝公的信任，只不過是一時操持浮夸不根之說，并非他的本性。況且通過寵臣走門路，到了取得任用，施刑宗室公子虔，欺詐魏將公子卬，不聽從趙良的話，也都足以說明商君的寡恩缺德了。我曾經(jīng)讀過商君《開塞》、《耕戰(zhàn)》等著作，同他本人的行為處事極相類似。他最終在秦國蒙受惡名，是有其緣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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