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黎秀才掏出銀包，打開一看，并非銀子，卻是兩塊石頭。原來被那一伙裝打架的游街賊換去了。幸喜那三十兩小包留在后邊，不曾著手。正是：馬倒鞍子轉(zhuǎn)，沒興一齊來。三口灰心喪氣，面面相覷。老秀才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

老秀才手拍胸膛雙跺腳，怒氣沖空叫上蒼：“黎德謙平生未作虧心的事，為什幺雪上又加霜？在家貧寒難度日，奔至京中弟又亡。五百多銀子得了一半，還可以將就發(fā)殯度時光。剛才到手忽失去，分明是逼吾早見五閻王?！闭f著站起往外走，來至那德讓靈前點上香。撫棺大慟呼賢弟：“陰靈不遠(yuǎn)聽端詳：我只說風(fēng)風(fēng)光光發(fā)送你，不枉你萬苦千辛掙一場。又誰知你的哥哥交死運，財散人離兩渺茫。到不如急速把我叫了去，省多少憂愁煩惱與悲傷。我合你黃泉路上重相見，陰曹同侍老爹娘。免的我觸目生悲哀無限，追念前情yu斷腸。再不得苦守寒窗習(xí)儒業(yè)，弟兄相伴念文章。再不得解衣讓食敬兄嫂，著敝推新自忍涼。再不得輕攜款抱憐侄女，時覓甘甜哄素娘。再不得怕我憂愁常解勸，談今比古話衷腸。再不得憐兄憔悴愁兄病，衣不解帶藥親嘗。再不得兄唱弟和聯(lián)妙句，月下花前雁字行。還指望并力操持成家業(yè)，手足完聚轉(zhuǎn)回鄉(xiāng)。誰知你飄然長逝拋了我，閃的我舉目無親成孽障。從今遇有為難事，你叫我向誰言講向誰商？”老秀才越哭越哀如酒醉，陳奶奶低頭無語淚千行．黎素娘忍慟含悲勸父母，門外邊來了仁慈周善良。

外面叩門，素娘說：“爹爹別哭了，周伯父來了?！毙悴胖坏米×吮?，出去開門。老者抱著德讓遺下的被衣等物，走進房中，一宗一宗付了，這才坐下吃茶敘話。那取銀子的事情，老秀才說了一遍。老者點頭嘆氣說：“罷了，這也是賢弟你的命運使然。但只如今家中?？诠啄荆跏遣槐?。常言亡者入土為安，莫如早早打發(fā)出，也完了這件大事。剩幾兩銀子挪出幾兩，合在小鋪中作本，每月得些利息度日。侄女弟婦若會針工，待我攬些生活，也得幾錢銀子的手工，就可以糊口了。賢弟以為何如？”秀才說：“小弟此時如在醉夢，承兄厚愛，所教自當(dāng)從命，還望兄長替弟料理料理。小弟這兩條腿久有疾病，這回一發(fā)疼痛，舉步都覺艱難了。”老者點頭應(yīng)允。

到了次日，周老者請了一位陰陽生，擇了日期。此時秀才兩腿腫痛，躺在床上不能動轉(zhuǎn)。全虧周老兒一力照管，糊了幾件冥器，雇了一頂棺圍，四個吹手，與德讓棺發(fā)引。秀才在床上躺著，大哭了一場。陳氏母女坐兩乘小轎，送出宣化門外義地埋葬。計點所剩之銀，不過十七八兩，拿出十兩交與周老者作本，每月分些利息，買柴糶米，將就度日。又是初至京中，油鹽醬醋都是錢買，這一點來頭那里接濟得上？不上半年，把那十兩本銀也就用盡。老秀才腿疾時好時犯，看看成了廢人。豈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也是黎素娘前因造定，遇今世的顛沛循環(huán)，那陳氏奶奶忽然患起病來，十分沉重。素娘著忙，求神問卜，請醫(yī)服藥，豈知大數(shù)該然，百般無效，到了八天上，辭世去了。當(dāng)此時一無所有，父女二人，計無所出，只落得相對哀哭。悲苦之狀，一言難盡。

正在萬難之際，周老者拿了香紙前來吊奠。行禮舉哀已畢，素娘叩謝了，站在一邊掩面哀哭。老秀才此時又犯了病，在床上歪著，讓坐道：“小弟有賤恙在身，少禮取罪不少?！崩险哒f：“賢弟至交，何出套言？請問弟婦的事，我看這個光景，想來還不曾預(yù)備?！毙悴帕鳒I道：“兄長，不但衣衾棺槨全無，即目下就是釜底生塵了。向蒙兄長時常周濟，小弟此時難再腆顏。但事出無奈，還是求兄指教?！崩险哒f：“賢弟說那里話來！

我當(dāng)年賴有祖遺薄產(chǎn)業(yè)，家內(nèi)常存幾貫銅。只因生性多愚蠢，竟把資財看得輕。大凡那人逢患難都幫助，無論親疏友共朋。最愛出頭管閑事，與人合事我出來。費力花錢全不惜，諸凡只愿兩公平。張家有事求我辦，李家來煩我也應(yīng)。這家來了那家去，跑的我無暇吃飯腿生疼。這幾年中偏有故，大事連出十?dāng)?shù)宗。發(fā)送先兄與先嫂，侄女侄男把婚成。銀錢花費無其數(shù)，只落得少入多出后手空。有些田產(chǎn)都折變，只剩這饅頭鋪內(nèi)小經(jīng)營。賢弟你這事若在前幾載，還可以有個商議與調(diào)停。逼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非我為人無始終。我方才萬想千思還半晌，今到有一線挪移你可從?！毙悴怕犞吝@句話，口內(nèi)長吁喚長兄?！靶珠L，小弟此時方寸已亂，兄有高見，就請指教，那有不從之理？”老者說：“我如今想起一個人來，先去求具棺木，殮了弟婦再說?！毙悴耪f：“此系何人？住在何處？”老者見問，叫聲賢弟：

“說起此人天下曉，這位爺原籍燕地在漁陽。姓高官名諱廷贊，轟轟烈烈在朝堂。廣積陰功行方便，憐貧濟苦憫孤孀。施舍蘆席與棺木，不能嫁娶助成雙?？偸俏鋵⑿拇壬?，官高不傲性溫良。這京中多少貧人沾恩惠，那個不知鎮(zhèn)國王。所行的好事言不盡，受恩人無由答報只焚香。祝求他桂子蘭孫百世茂，夫妻福共海天長。待我去央煩他府中傅總管，轉(zhuǎn)達(dá)老王爺求助幫。把你這苦惱情節(jié)細(xì)細(xì)表，我管保不獨棺木還要贈錢糧。愚兄雖然想至此，素知你秉性孤高最好強。還恐你多心空計較，因此與你慢商量。可行可止拿主意，小鋪無人我事忙?！毙悴胚€未回言語，轉(zhuǎn)過佳人黎素娘。

素娘含淚上前說：“伯父指教的這條明路，正所謂昏夜得燈。母親現(xiàn)今未殮，求口棺木，也免得露暴尸骸。我父豈有不愿之理？”秀才說：“雖則如此說，只是又要重勞你伯父，使我實實不安?！彼啬镎f：“孩兒看他老人家也未必是施恩望報之人，爹爹到不如從直為妙?！崩险哌B連點頭說：“好位聰明姑娘，出言敏捷，將來一定有些福分，不知可曾許了人家幺？”老秀才長嘆一聲，說：“若提起他來，又引起小弟一塊心病。德薄無子，膝下只有他姐妹二人，長女嫁在本鄉(xiāng)，我只說帶他至京擇一才郎招在家中，以娛晚景。不料變中生變，耽延至今，年已二九，尚然待字。這件事少不得將來還是求吾兄操心?！崩险唿c頭應(yīng)允。

當(dāng)下周老者急至松竹巷鎮(zhèn)國府，見了傅總管，就把黎秀才求棺的苦楚代表了一番。傅總管原來與周老兒相識，遂讓進房中，吃了茶，同至黎家看了虛實，方才回見老爺。原來鎮(zhèn)國府舍棺木蘆席有個舊規(guī)，卻是高公吩咐過的：大凡有求者必須親察確實，方許給與，不然恐為匪人所騙。當(dāng)下傅成回府，進內(nèi)稟事，正遇高公書房看書。傅成向前打千回話：“稟千歲：今有山東秀才姓黎，住在水月庵旁，家貧妻喪，求助棺木一口，請爺示下?！备吖珕枺骸澳憧刹炜疵靼祝俊贝穑骸笆切∪擞H自去來。”遂把黎秀才的景況細(xì)說了一遍。高公聽畢，說道：“既是這般寒苦，死者雖然得了棺木，活者何以為生？為人須為到底，你可到庫房支取二十四兩銀子，用四兩買口棺木與他，那二十兩叫他做個小小經(jīng)營，還可將就度日。吩咐他不可浪費?！备党纱饝?yīng)，到了庫上支了銀子，同周老買了棺木，叫幾個閑人抬至黎家，將那二十兩銀子親手交付秀才。將高公所囑之言說了一遍。老秀才這一番感激，一言難盡，向總管千恩萬謝，托他在千歲面前致意代表?？偣芰嫳?，告辭而去。

老秀才得了銀子，真是絕處逢生，買了一件青絹棉衣、一條素裙，布衾布褥，煩過周奶奶來幫著素娘，把陳氏裝殮已畢。請陰陽擇了吉日，雇兩乘小轎，周奶奶陪著素娘，老頭兒步行送出宣化門外，埋在德讓左邊。掩土已畢，大家回來，打發(fā)抬工人散了。素娘整了一桌酒菜，把周老夫妻讓在上面，把盞道乏。老夫妻領(lǐng)了幾杯，告知而去。自此之后，父女二人形影相吊，孤孤凄凄，是十分慘切。

此時正遇殘秋候，冷露金風(fēng)天氣涼。素娘針指床前坐，秀士觀書歪在床。階前落葉紛紛墮，籬下菊花點點黃。四壁蛩吟聲斷續(xù)，天高雁叫動人傷。他父女，愁度時光無令節(jié)，薄粥淡萊過重陽。流光快，日月速，看看又到仲冬初。酒淡寒深不耐冷，心悲意懶夢糊涂。雪散瓊花陋室滿，梅開玉蕊暗香浮。度殘冬全憑針指幫薪水，又到了冬至陽生氣候舒。處節(jié)至，慶新春，火樹星橋爆竹鳴。東鄰歌唱西鄰醉，南巷繁華北巷豐。惟有孤單雙父女，垂頭落淚在房中。菜羹米飯過新歲，爐香盞水敬神明。九九盡，春又來，碧水東流桃杏開。清明祭掃無車馬，也只好望空焚紙盡哀懷。又誰知秀才腳氣逢春犯，這一回十分利害起不來。連著那飲食湯水都不進，這不就嚇殺黎氏女裙釵。佳人怕，暗悲傷，又慮天倫又想娘。芳懷委婉愁千縷，杏臉常濕淚千行。金錢刺處心隨痛，素線牽時恨共長。為愁薪水勤針指，強理殘絨倚綠窗。見天倫伏頭不起懨懨睡，氣短神虛面色黃。這佳人提心吊膽身旁坐，只見他慢慢睜睛喚聲素娘。

老秀才沉睡多時，忽醒轉(zhuǎn)來，眼望素娘，叫聲：“我兒?！彼啬镞B忙答應(yīng)，問道：“爹爹有何話講？”不知秀才說些什幺，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