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守志守仁皆重義 黎氏伏氏醉夢生

十粒金丹 作者:蕭晶玉


且說單守仁因趕啞叭跌入坑中,幸喜這坑中土多石少,又著了雨。泥是軟的,雖跌了一下,卻不曾受傷,不過昏了一回,就醒將過來。只得站起,明杖也不知那里去了,少不得慢慢摸著尋找出路。止望爬了出去,怎奈腳下又滑,又有許多碎石子,摸在這里,摸在那里。不是碰在樹上,就是撞在荊棘上,扎的兩手生疼;不是被石子絆倒,就是被泥水滑倒。這坑有丈數(shù)多深,剛剛摸著一塊石頭,遂用手拍了結實,盡力望上一扒。誰知那塊石頭一半在土中盤著,被雨淋濕,一個人望下一曳,如何擎得住?咕咚一聲掉下來了,把個單守仁跌倒。弄的渾身泥水淋漓,猶如打泥母豬一樣,在這坑中轉過來轉過去,爬起跌倒,再也不得出路。

一連數(shù)次皆如此,跌的他怒滿胸膛冒火星。翻身坐在塵埃地,大叫:“蒼天在上聽:單守仁平生未作欺心事,為什幺諸凡雪上又加冰?拾的金銀不吞沒,恐因財物把人傾。急急趕來非歹意,到惹的神天見怪災星。掉在這里出不去,總然喊叫有誰應。從昨至今未吃飯,餓的我陣陣烈火把心攻。我若是作歹為非該現(xiàn)報,難道說好事也不容瞎子行?何時才等人來到,妻子受餓在家中。又想起家中光景實難過,活在人間待怎生。半路失明成廢物,料想發(fā)跡萬不能。何必單等凍餓死,另去投胎是正經(jīng)?!笔厝试较霟o出路,一腔怨氣把心攻。翻身站起身朝后退,一頭碰去拼性命。誰知碰在荊棘上,剛好刺的右眼睛。哎喲一聲痛難忍,鮮血直流滿面紅。

只因這一扎,卻扎出奇聞來了!他拾金不昧,這一段陰德非小,登時上帝垂佑,賜福消災,現(xiàn)示其報,那荊棘尖兒不歪不偏,恰恰扎在單守仁的右眼珠兒上,把一個螺螄蓋兒輕輕挑去,露出瞳人。那一汪余血,合著服淚流了下來,疼痛難當,也顧不得尋死,一屁股坐在地下,撫著眼不住的擦淚,口中聲喚連天。半晌止了疼痛,只說:“罷了,罷了!這一扎越發(fā)的瞎了!”口中說著,把眼一睜,“哎呀!我怎幺看見東四了?是了,是了,想必我方才是碰死了。記得素日作夢時都看的見,這死了與作夢一樣,一定是死了,死了!”復又東瞧西看一回,見那山石樹木明明都在目前。猶疑半晌,不知是死是活?!芭?,有了!聽得人說鬼不知疼,我何不試試?”遂把個手指頭放在口中用牙一咬,咬個生疼,心中歡喜非常,大叫道:“我可好了,真不瞎了!”咕碌跳起來,面南跪倒。

響頭不住連連叩,阿彌陀佛念千聲:“老天果然有報應,今日如出地獄門。方才弟子多冒瀆,枉生抱怨是胡云。該死該死真該死,求恕無知草木人。念我貧窮無可報,也只好早晚磕頭答圣恩。從此分外存忠厚,自有昊天看的真?!卑萘T平身忙站起,看了看,上下渾身泥水淋。帽子踏到泥里去,明杖跌折兩半根。自己點頭不住笑,叫了聲:“兩世為人單守仁。若不是這點善念蒙神佑,怎得枯木又逢春?!彼@里自言自語驚又喜,忽聽得喊叫之聲震耳輪。

這來的正是啞叭任守志。原來他從單家出來尋找飯店。到了前安鎮(zhèn)大街上飯店中,哄著公子吃完了飯,走堂的算了帳,要拿錢開發(fā)。伸手腰中一摸,不見了口袋子,這才想起來昨日脫衣與公子鋪蓋,一同放炕上,忘記帶上。不由吃了一大驚,登時心頭亂跳,忙忙把公子手中一個小銀鐲子摘下來與堂倌,抱起雙印,兩腳如飛,奔回舊路。

任守志驚慌失色回里跑,心內著急不住喊。自己暗暗罵自己:“該殺該死臭奴才!若干的金銀非兒戲,你怎不著意留神惦在懷?千里長途無盤費,只恐餓壞小嬰孩。這一回去將銀找,只怕他們吞起來。我看他那般寒苦艱難樣,豈有不愛這宗財?我又喑啞不能講,難以分析辯明白?!笔刂鞠氲綖殡y處,急的他,連喊連哭淚滿腮,順著舊路回里走,繞過松林上山崖??又畜@動單義士,他這里手扶柳樹把頭抬。

此時單守仁坑中看了出路,手拉著樹枝,才要往上扒,聽得哭喊之聲,啞叭正走至坑邊,守仁看見是他,心中大喜,招呼道:“啞叭大哥,可是丟了銀子子幺?不必著急,是我拾著了,在我家放著呢!快跟我取去就是了?!闭f著,扒上坑來。啞叭一見,倒嚇了一跳。只見他渾身泥水,臉上又有血痕,光著腦袋,把綱子歪在一邊,頭發(fā)上粘著些敗葉黃泥。聽話兒是單先生模樣,聲音都像,就只多了只好眼。不由心內老大的驚疑,用手指著守仁右眼,不住的哈哈。守仁心下明白,叫聲:“啞兄,你莫非兒見我睜開這只好眼,不敢認我幺?”啞叭連連點頭。單守仁遂把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又道:“你那金銀現(xiàn)在我家,分毫不曾動,快跟我回去?!闭f畢,拉著就走。那啞叭得此言,滿心歡喜。

十分敬重言不盡,暗念恩德深感激。不住點頭跟著走,一路打算自尋思:“這樣人慢說貧賤人家少,就是那富室財郎或也稀。不但此人是君子,大料著也是一房賢惠妻。此恩此德當補報,我若是分財相贈定推辭。再想我邊庭去找高千歲,路遠途長非一時??纯从质嵌斓?,出塞嚴寒誰不知。小公子嬌生慣養(yǎng)肉皮嫩,冒雪搪風受不的。萬一有個好共歹,這一場千辛萬苦枉奔馳。勞而無功還是小,我恩公香煙千載仗他持。再者我身帶金銀走遠路,倘有個不測后悔遲。我何不一舉兩得將恩報,就在此處把身棲。幫助義兄成家業(yè),撫養(yǎng)官人且待機。這樣好人不依靠,便是糊涂心性愚?!比瘟x士一路思量主意定,單守仁來至家門把話題。

二人走至門外,守仁就讓啞兄請先行,啞叭含笑躬身,一同走進。那平氏自從丈夫去趕啞叭,多時不見回來,又惦著未曾吃飯放心不下,那成郎又啼哭吵餓,遂把他哄著站在堂屋,呆呆的朝外望著。忽聽丈夫說話,迎面一看,只見啞叭在前,一人在后,走將進來。后邊那個人猶如泥母豬一般,面上泥血淋漓,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再說不是丈夫,聲音衣履都像;再說是他,又睜開一只好眼。平氏心內老大的驚異,倉猝之間,由不的問了一聲:“你是何人,跑到我家來?”守仁哈哈笑道:“賢妻,你怎幺連我也不認的了?我每日抱怨老天,只說無個報應,誰知都是我無知作孽的話,今日方知果然神佛有靈,不負好人!我因掉在坑中,怨氣攻心,一怒之間就要碰死。豈意神天見憐,轉禍為福。如此這般,失目復明。豈非蒼天再造之德?咱夫妻快些望空叩拜!”平氏聽了此言,猶如得性命一般,歡喜非常,口中只念“救苦觀音、阿彌陀佛”,夫妻雙雙拜倒,連那五六歲的孩子也踴躍起來,跟著他父母磕頭,說:“我爹爹眼可好了!啞叭放下公子,也來叩拜。拜畢平身,守仁叫平氏取出那破口袋子來,打開與啞叭看,兩個元寶、一錠金子,還有幾百銅錢,說:“大哥,這是你的原物,拿了去罷?!闭f著,照舊裝上,遞過來了。

啞叭含笑,擺手搖頭,往后倒退。守仁不解其意,問道:“啞兄卻是為何?”任守志向前把守仁拉一把,指指心來指指天。拍拍守仁拍拍己,執(zhí)手躬身面向南。比著樣子來屋里躺,回身找了個破碗端。自己嘴上比一比,復又送到守仁前。拾了根草地下畫,畫的是二人對拜在平川。一邊一個將頭叩,香案紙馬供中間。畫完指與守仁看,口內哈哈三五番。鬧的守仁直了眼,不解其中就里緣。平氏參透其中意,叫聲啞兄你聽言:“莫非要與夫結拜,意思要住我家園?”啞叭聽見這一問,心中歡喜樂非凡。又是點頭又是拍手,又指心來又指天。不住的哼哈看平氏,單守仁醒悟含春把話言。

說:“啞兄果是此意幺?”啞叭不住點頭。守仁說:“你這意思,我也明白了。因我不吞你的金銀,你心中感念不過,因見我家寒苦,與你結拜將此金銀作營運,成個事業(yè),魚水相幫幺?”啞叭見他越說越是,喜的他眉歡眼笑,連連點頭。哈哈不已。守仁沉吟了一回,說:“大哥!我有一言,說來不要見怪。一則你不能說明這金銀的來歷;二則不知你是何方人氏,因何至此。你固然是一片好心,但恐其中有什幺干系,豈不連累于我?”啞叭不住搖頭,指天指地。守仁說:“你指天地明心,想必無甚干系。但不知這孩子是你何人?”平氏說:“等我猜猜?是大哥的兒子幺?”啞叭連忙擺手。平氏說:“不然就是兄弟,想必是父母都不在了?”啞叭連連點頭。守仁說:“結義同居,撫養(yǎng)幼弟,到也罷了。看面貌你不過二十四五,我今年三十一歲,可就要僭大了。又不知你的姓名,既然結義,咱三人就如同親手足一般,我名單守仁,與賢弟更名單守義,這小兄弟取名單守英,你可如意幺?”啞叭聞言,點頭歡喜,暗暗稱異:“他名守仁,我名守志,這果然是兄弟排稱。

可見是前緣一定該如此,暗暗相合作弟兄。暫且撫養(yǎng)小公子,幫助恩弟把家道成。打聽千歲回故里,是他父子好相逢?!边@啞叭思思想想心內喜,守仁平氏不消停。院中忙把破桌放,供上清泉水一盞。瓦爐之內將香上,二人拜倒意深深。守仁祝告了結義話,任守志回身又拜嫂合兄。成郎又把叔父拜,一家歡喜樂無窮。守仁換銀買柴米,這才煮飯把饑充。從此弟兄商量著,愧死同胞一母生。任守志,時刻抱著小公子,行走坐臥手不松。平氏看待如骨肉,一家和氣甚安寧。擇選本莊良家女,先與啞叭把婚成。單守仁一念仁心交好運,諸凡作事利源增。不上十年與八載,窮漢成了大富翁。公子長到七歲上,請師教訓把書攻。這些都是后來話,書中先找上回零。且說毒婦任婆子,送出公子轉身房中??戳丝炊锴镌乱廊凰?,老惡婦復又翻身望外行。躺在廊下竹床上,雙合二目暫朦朧。忽忽悠悠睡不穩(wěn),不多時畫鼓頻敲過五更。婆子起身取涼水,先到秋月臥房中。慢慢與他灌了口,又到那蘭房掀起被紅綾。也與素娘吃下去,看著雞唱大天明。婆子依舊出房去,躺在床中聲不哼。

那秋月醒轉過來,猛然睜眼,看見天已大亮,一翻身忙忙起來,口內說:“好醉,好醉,直死睡了這一夜!也不知公子哭起來無有,快瞧瞧去?!币幻嬲f,一面走至堂屋,聽得鴉雀無聲,心里說:“二奶奶也大醉了,還沒醒呢。”遂輕輕推開門,走進房中,慢慢掀起繡幔,但只見有枕褥,不見公子,又一看,也不在素娘被中。不由心下吃驚,忙喚了聲奶奶。素娘此時也將醒來,微開眼,應了一聲:“作什幺?”秋月說:“公子呢?誰抱去了?”素娘睜眼一看,也吃了一驚,一翻身坐起:“今日如何睡的這樣死?這早可有誰抱了他去,你快瞧瞧去,想任媽抱往前邊去?!闭f著,也就下了牙床。

秋月聽說,忙忙走至院中,聽的睡鼾,回頭一看,只見任婆子四腳拉叉,躺在床上,睡的正好。秋月越發(fā)慌張起來,跑至跟前,用手連推帶搡,說:“任媽媽醒來,醒來!你可看見是誰抱了公子去了?”婆子假裝猛醒之狀,愕愕怔怔,問道:“你說什幺呢?”秋月說:“我問你沒看見公子幺?”婆子說:“我醉了一夜,醒在你后頭,你怎幺問我呢?”秋月聞言,也顧不的回答,轉身往前跑。開了南角門,走至上房廊下,只見蜂兒才開后門,任婆子也就慌慌張張跑來。秋月向蜂兒問道:“誰抱了公子來?”蜂兒說:“我才開了后門,前邊嫂子們才進來伺候,有誰去抱公子?”任婆子手一拍,說:“這也奇了,無人抱來,可往那里去了?”那伏夫人剛穿上衣服,正在床上坐著,聽得此言,恰好似頂梁骨上折打了一塊,失聲叫道:“哎呀,坑死我了!你們好大……”剛說至此蜂兒跑進房來,望夫人又是送目,又是擺手。伏夫人渾身亂顫雙手扎煞,兩雙眼瞪的一般兒大,看著蜂兒。

那秋月聽見蜂兒之言,驚慌無措,轉身望里就跑。迎頭碰素娘,說:“奶奶,公子沒在這里喲!”素娘聽得此言,只覺得頂梁骨上真魂冒,好似那當頭澆下水一盆。登時粉面如金紙,哎喲了一聲坐在塵。只叫:“嬌兒傾死我,此事真真是罕聞!好端端的昨夜房中睡。關著窗欞閉著門。今日緣何不見了,你們快些各處尋!”秋月答應朝前去,任婆子故意慌張后跟。蜂丫頭跑出房來攙黎氏,口中只叫二夫人。伏夫人又急又氣難出口,暗罵蜂兒與老任。登時府中全知曉,嚇壞蒼頭老鄭昆。梁氏王氏與孫氏,步履如飛往里奔。張和王平黃了臉,李清趙泰走真魂。亂亂哄哄齊尋找,聲聲只叫小官人。大廳書房都找遍,連那了廚房倉庫也搜尋。開門又到花園內,亭軒樓閣細留神。各處找遍無蹤影,那時急壞眾家人。鄭昆里外乾搓手,梁氏著急滾淚津。無可奈何且回稟,男男女女跪在塵。

說:“小人們各處找遍,全然不見公子,也無什幺蹤跡。請夫人二夫人的示下。”伏氏怔愣愣一言不發(fā),素娘放聲大哭。鄭昆說:“二夫人且莫悲啼,若依小人愚見,就此寫下找貼,速速各處貼掛,收留謝銀一千兩,報信者謝銀五百兩?!彼啬锖瑴I道:“你就辦理去罷!”蒼頭答應,出了后堂,當下寫了幾百張招帖,令人分頭去帖。留張和、王平在家,自己帶了李清、趙泰,喚了百十個莊戶,百里內外,分頭去找。

人口如飛,登時傳到四賢村內。原來伏準自十四日素娘備了節(jié)禮送他回家,與他母親過節(jié)。十六日一早,正與滑氏吃飯,只見勞勤笑嘻嘻的跑進來說:“大相公,咱爺們可享定了福了!昨夜把個雙印丟了,鄭昆方才帶著許多人從這莊里找過去了?!被弦宦暫鹊溃骸斑€不住口,什幺享福不享福的,這也是當話兒說的幺?”勞勤說:“只咱娘兒三個,又無外人,可怕個什幺?”滑氏說:“隔墻有耳,萬一被人聽了去,立刻就是饑荒!說著你還七個八個的強嘴,淺嘴的雜種,舌頭就欠割了!”罵的勞勤低了頭,撅著嘴走過一邊。伏準說:“我得急急回去才是?!被险f:“你見了他們,如此這般方像。你合你姑媽、任媽、蜂兒說話時,都小心著些兒,不要叫人聽去了。勞勤,快吃點子飯,送你大相公去。急去快來,到了那里少浪答拉,說出事來,要你狗入的眼睛!”勞勤說:“我知道?!碑斚鲁酝炅孙?。勞勤送伏準至高府,各自回去。不知伏準見他姑母說些什幺,再看下回便知。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