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位郁氏，本系良家之女，乳名蓮英，七歲上父母雙亡，被一個族兄賣在長春院內(nèi)。王婆見他聰明秀美，十分珍愛，經(jīng)心撫養(yǎng)。長到十三四歲上，出落的貌似春花，神如秋水，習學的諸般技藝，交接的都是些名儒貴宦?；ò割^名，故有海棠之號。雖在青樓，卻自沉靜，臨風對月，每每自傷。常思從良之策，只因未得其人，不敢輕許。終日憂悶，無可控訴。這日可巧寇公子因有事出門，從此街行走，自長春院后園經(jīng)過。那海棠娘子正在樓上憑欄下望，猛然看見，見他品格清奇，風流懦雅，目不邪視，儼然正人君子，不由暗暗稱贊道：“我郁蓮英若能得侍此人，雖側(cè)室亦所甘心。但不知姓甚名誰?”才要叫丫鬟喚保兒跟去打聽，一時間不知去向。自此之后，心中越發(fā)憂悶，茶飯懶進，懨懨瘦損。王婆見他有恙，請醫(yī)調(diào)治，百般扶養(yǎng)。怎奈那些王孫公子不是求詩便是索書，攪擾不歇。那郁海棠勉強應(yīng)酬，越不耐煩，看看就要著床。王婆著忙，送他到城外野青園養(yǎng)病去。這園乃王婆所置，在東門外，離城五里，內(nèi)有亭軒池沼，花水樓臺，卻也清雅。海棠帶一個小侍女杏花，貼身服侍。自到了那里，伴柳陪花，清閑自在，半年之后，病勢盡退，精神漸長。

今日六月十三日，乃是王婆的生日。海棠少不得進城，與媽媽祝壽。園外南邊有兩間草房，招了個老兩口兒住下，此人姓邊，乃山東人氏，為人忠厚，因此王婆托他在此看園。當下海棠叫老邊進城雇了轎來，帶著杏花一同入城。到了美人街，長春院門外下轎，走進院小。只見各屋里無人。遂問同房的使女：“媽媽與眾姐妹都往那里去了?”丫鬟說：“今日買了一位新姐姐，媽媽帶著他后邊去逛，聽的說到了廚房抹了脖子了!”海棠聽說，吃一大驚，暗道：“這必是個好女子，我去看看，便知分曉。”

郁海棠緊移蓮步朝后轉(zhuǎn)，不多一時到廚房。只聽得眾多姐妹與使女，七言八語亂嚷嚷。他這里忙忙舉步把門進，低頭閃目細端詳。見王婆懷中抱定紅狀女，頸血淋漓粉面黃。王婆一見海棠女，叫聲：“嬌兒可嚇死娘。萬想不到，這個饑荒怎幺好?你來得正好，快與媽媽作主張?！焙Ｌ恼f：“既不愿意休強買，何苦的自尋惱災(zāi)殃?”鴇子說：“都是鄒婆賊狗賤，弄鬼裝神把我誆?！焙Ｌ恼f：“到底他是誰家女，姓甚名誰住那鄉(xiāng)?”王婆子嘆氣哎聲言就里，根本原由說一場。郁氏搖頭說：“不好，媽媽你自己錯主張。買良為娼該有罪，何況他翰林小姐豈尋常?雖說他無有親人與同姓，豈不知官門一氣護書香?萬一有人告發(fā)了，還只怕登時家破與人亡?！蓖跗怕犚娺@句話，越發(fā)著忙發(fā)了慌：“我兒素來多才志，快想良謀把禍搪。”海棠說：“女兒到有愚拙見，速奮麻繩與軟床。趁他昏迷抬到城外園中去，待女兒經(jīng)心調(diào)養(yǎng)過時光。等我慢慢將他勸，管叫他醒悟回頭順了娘。”王婆聽畢連說好，“到底是伶俐嬌兒主意強。”郁氏說：“事不宜遲，就此出城才好?！蓖跗琶斜河密涢教е〗?，海棠后面相隨。那王婆連生日也嚇的忘了，忙忙打發(fā)他們出門，坐在房中，恨那鄒婆不過。

且說海棠黃昏時候來至野青園，海棠命把小姐抬至落紅軒中自己臥室之內(nèi)，安排小姐睡在床上，打發(fā)保兒等回去，閉了園門。海棠坐在床邊，用銀匙一口一口慢慢與小姐灌那良藥。坐至二更，見他漸漸醒來。幸虧那鈍力軟傷痕淺，不該死的佳人重又生。海棠見他身活動，耳畔低低喚兩聲。小姐雖然心內(nèi)曉，怎奈那傷口如割陣陣疼。渾身麻軟難扎掙，勉強支持把眼睜。見一女子身旁坐，雅淡衣妝美麗華。復(fù)又定晴觀四面，光景不似在廚中。但只見，房中糊裱如雪洞，設(shè)擺著古鼎香爐白玉瓶。牙床鳳枕藍紗帳，珠簾涼簟被紅綾。還有個姣俏丫鬟身后站，白面珠唇眉目清?？戳T佳人心內(nèi)想：“一定是將奴抬進臥房中。老訾婆派人服侍將養(yǎng)我，還指望軟局套我入牢籠。拼著七日不吃飯，橫心定要赴幽冥。”烈女想罷又合眼，緊咬牙關(guān)聲不哼。海棠參透佳人意，悅色和容把小姐稱：“妾身有句衷腸話，千金洗耳細聽明。念奴雖是青樓女，入?yún)掞L塵退未能。尤愁成疾將一載，欲求佳士把良從。怎奈命薄無福分，空懷其志少奇逢。進城今日遇小姐，十分敬羨動愚衷。趁機威嚇老鴇子，欲救姑娘出火坑。望的是千金日后身得地，乞恩攜帶郁蓮英。這是我傾心吐膽真情語，半字虛言雷下轟!”說罷下床忙跪倒，面對燈光把誓明。小姐見他無假意，驚喜交集把姐姐稱。

瓊花小姐掙扎起身，把海棠拉住說：“多蒙姐姐見憐，但不知怎樣救我?”海棠說：“我也知小姐無家可歸，你只管放心，好生調(diào)養(yǎng)，等我慢慢的找一個合適所在，安排小姐存身?！毙〗阏f：“王婆怎肯干休?”郁氏說：“他若追尋，等我?guī)е〗?，連槐氏、鄒婆一并當堂告他們便了?！毙〗懵勓裕闹懈芯?。兩個人敘話談心，其是相愛。小姐問道：“姐姐尊庚多少?”海棠說：“虛度二十。”小姐想了想說：“適才姐姐所言志欲從良，未得其人，姐姐休怪唐突，小妹到有一番愚見，就只是不好出口?！焙Ｌ恼f：“肝膽相照，何出套言?只管請講?！毙〗阏f：“若依愚計，家兄的年齒才貌與姐姐頗覺相稱，就只是早已定下嫂嫂，目下又有官事在身，未卜將來吉兇若何。倘神天見憐，難滿災(zāi)消，出頭之日，相見的時候，小妹執(zhí)柯，從中與姐姐玉成，屈尊俯就，不知雅意若何?”海棠說：“令兄幼有神童之譽，近有才子之稱，妾身久聞其名，自恨無緣，若得侍奉箕帚，乃終身之幸也。妾身更有何辭?且事在他日，姑且勿論。夜已深沉，請小姐安息，將養(yǎng)病體要緊。”于是命杏花趕蚊放帳，息燈安寢。

言不著俠妓烈女園中事，這回書講寇云龍。解子牛三與羊五，還有壞種叫槐忠。那日離了仁和縣，曉行夜住奔嘉興。不走官塘與大路，單向崎嶇小路行。一連走了三日半，來到了峻嶺高山號五松。荒涼幽僻村莊遠，只見那參天樹木綠陰濃。怪石奇峰高萬丈，冷氣森森似近冰。往前走了三里路，見一座獨橋高疊漳上橫。二解子走至漳邊止住步，回頭送目看槐忠。惡賊會意將頭點，有語開言叫外甥：“此橋太險難行走，歇息歇息再登程?！惫踊匮哉f：“也是”，四個人一齊團坐在埃塵。坐了一回，槐忠向解子開言說：“牛三哥，咱們坐一回子也當不了正事，溜溜的辦了，好趕道兒?！苯庾诱f：“事自然要辦，話也要說明，免的他到了陰司錯告了好人?！被敝艺f：“我也正要說說，大料他插翅也飛不了去?！惫硬煅杂^色，心內(nèi)也就明白了九分。小爺把死活付于度外，也不言語，也不驚慌。只見牛三、羊五一齊開言說：“寇相公休推睡夢，我們奉知縣老爺之命，用套空文，并非上府，哄你至此結(jié)果了性命。這是官差，不由自己。你升仙之后，不要錯怪我們，各自去找你的對頭?！惫诱f：“知縣為何要害小生?”解子說：“那個只問你的令親，便知分曉?！惫踊仡^叫聲槐舅：“小生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素日不曾錯待，何故如此?”槐忠說：“這也不與在下相干。

“這因由等我從頭告訴你，免的你作鬼糊涂心不明。舍妹只為謀家產(chǎn)，與鄒婆定計害你生?；ǜ庵畠?nèi)將毒下，想必你知曉風聲影共蹤，移禍狗兒合云虎，兩個孩子一處死。殺子之仇更要報，可巧春桃自盡赴幽冥。借他的尸首將你送，賄買押司與縣公。你那二娘托咐我，你家那六百紋銀花個清。愚舅不才剩幾兩，這不是還在我腰中。話已說明休氣惱，我勸你不必耽怕驚。人死最是極美事，不多一會就脫生。投胎認母吃甜奶，人抱人攜真受用。睡搖車子穿紅襖，十年之后就成人?！被敝艺f罷哈哈笑，聽話書生總不哼。腹中暗暗自叫苦，“這也是命該如此豈能更。看他們狗肺狼心毒計定，大叫著哀告央求也不中。枉傷志氣空開口，到壞了堂堂男子丈夫名。”這公子橫心不語雙眉皺，只見那解子前來把刑具松。說：“相公請自尋方便，也有鋼刀也有繩。或是挫石或投漳，但憑尊意揀著行。小人們素性生來心最軟，不忍動手下絕情?！睍牣吤φ酒穑艮D(zhuǎn)身形面向東。恭恭敬敬深深拜，暗叫先人與祖宗：“念孩兒不能防禍身遭難，殘生眼下赴幽冥?？荛T從此香煙斷，恕孩兒不孝出于無奈中。祖父若有英靈在，保佑我今朝絕處又逢生?！惫影萘T平身起，眼望南方叫岳翁：“辜負你深心雅意把東床選，耽誤你文武雙全女俊英。我只說岳父無兒惟望婿，到將來少盡人間半子情。氣知彼此遭不幸，除非是大家相聚在來生?！卑蛋涤纸型茫骸澳阍鯐杂扌执颂巸A。我若是死后有靈為厲鬼，隨風托夢到家中?；钭交笔相u婆子，冤冤相報氣才平?！边@公子死心已決無回挽，翻身就往澗邊行。舉步撩衣方要跳，只聽得哎呀如雷響一聲。公子橫心，才要墜澗身亡，只聽得北邊草中一聲大叫，借著山音，猶如平地打了一個焦雷，把公子嚇住?；仡^觀看，卻原來是文豹曹爺。

看官，你道曹生怎得到此?這回書上文無從細表。那老院公陳良算著主人進香的歸期，目下該到，因要與他備下馬飯，提了竹籃酒瓶，到大街上打酒買菜。剛到了鬧市街心，只見爺牽馬迎面而來。蒼頭一見，連忙向前請安。曹爺頭一句話問道：“你寇相公可好幺?”蒼頭說：“哎，還提什幺寇相公!平空遭了一場大禍。”曹爺大驚說：“什幺大禍?”蒼頭說：“只因春桃自縊，他哥哥霍黑子當堂告狀，知縣準狀?！辈軤敶罅R道：“好霍黑子狗男女!使女自盡，告了家主，難道與他償命不成?知縣把寇相公怎樣?”蒼頭說：“把相公拿到當官，問了個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打了三十大板，革去衣衫，陷入監(jiān)中去了。”曹爺聽到此處，劍眉直豎，鳳目圓睜，大叫一聲：“氣死我也!我寇賢弟如何作出這樣事來?好談知縣，這樣胡斷，待我問問去!”氣撲撲轉(zhuǎn)身就走。蒼頭著忙，叫聲：“爺爺請回來喲!寇相公如今不在監(jiān)中了?！辈軤斦咀∧_步，回頭問道：“不在監(jiān)中，那里去了?快說，快說!”蒼頭說：“因問了幾堂，無有口供，用一套文書，派兩個解子，把寇相公解往嘉興府去了?！辈軤斦f：“這一發(fā)大胡說了!既無口供，怎幺作文，那有解府之理?這里邊必有原故了。卻是幾時起解?”蒼頭說：“昨日一早去的?！辈軤斅犃?，也不再言，把馬上的被套還有南海帶來的土物，用手往地下一掀，一縱虎軀，跨上馬鞍，加了兩鞭，如飛而去。撞的街市上之人東倒西歪，他卻全然不顧，一直跑出西門去了。

一路追蹤訪問，聽那店鋪人說：“曾見一犯二解一個行客，一同過去了?！眴柫藥滋幗匀弧Ｐ敺畔滦膩?，自家打算道：“這狗男女必到五松山去作歹事，我何不繞道先行，等他們便了?！庇⑿壑饕庖欢ǎ砰_坐騎，連夜趕了三天，到了五松山長蛇澗邊，獨木橋旁。見半山有座小廟，廟前一片青草，高有六尺，密如蘆葦，直長到澗邊。英雄下馬，用寶劍撥開青草，走至廟前，將馬拴在樹上，看他吃草?；厣碜呷氩葜校x澗不遠，用劍砍倒一片青草，鋪在地下。此時天氣又熱，走的又緊，渾身是汗，又是倦乏，遂放倒虎軀，躺在草上。這個所在，山峰蔽日，樹木蔭陰，十分涼爽，不覺朦朧睡去。不多一時，只聽得人聲步響。小爺一翻身坐將起來，慢慢分開青草，望外一看，正是他四人坐在澗邊說話。起先聽見解子之言，恨的個小豪杰圓睜鳳目，連挫銀牙。又聽見槐忠那一套言語，把個性烈的英雄氣了個怒沖冠。后見他三人逼這公子自盡，由不的心頭火起，眉上煙生，大叫：“賢弟不可，有劣兄來也!”

一縱虎軀往外去，草分石響英雄露，落難公子未看明，呆呆望望如酒醉，這其間嚇壞解子與槐忠。英雄大罵狗男女：“果然在此要行兇。欺心若把良人害，貪財受賄任胡行。天理昭彰遇見我，便是奴才的惡滿盈!”說罷英雄寶劍起，“我今送你赴幽冥!”羊五牛三才要走，小爺虎步快似風。手起劍落二下，兩個人落了頭顱項冒紅。死尸跌在山坡下，一對人頭入澗中。槐忠膽裂真魂冒，連忙跪倒在埃塵?？念^碰地連聲響，頻喚老爺并祖宗?！靶∪嗽拘械腻e，恕我無知豬狗同。若肯開恩饒不死，從今后，痛改前非把好事行?！迸滤赖膼号喟Ц?，掌劍的英雄笑一聲：“你曾說，人死最是極美事，登時立刻就托生。何等的認母投胎吃甜奶，穿上紅襖在你媽的搖車上把覺睡，人抱人攜何等受用。三十年之后依然又是個大槐忠。是你方才說死好，何故磕頭又望生?”惡賊還要苦哀告，英雄動怒眼圓睜。手舉青鋒往下砍，連肩帶背下絕情。一個槐忠分兩半，魄散魂飛把命傾。這豪杰一連立斬人三個，這不就澗邊急壞了寇云龍。此時公子正要投澗，被曹爺一聲嚇住，公子夢想不到是他到此，及至定睛細看，認出來的時候，見他掌劍去殺解子，剛叫了一聲“兄長且住”，一言未盡，羊五、牛三頭已落地。這就叫作“說時遲，那時快，”登時之間，三人了帳。當下曹爺收劍，向前與公子相見，二人攜手相攙，彼此落淚。

公子說：“兄長幾時回來?”曹爺說：“愚兄前日才到，聞了這個信，連夜趕來。我想這些狗男女必在此處行兇，果不出吾之所料，手刃了這廝，方覺痛快?！惫诱f：“雖然救了小弟，這事越發(fā)大了。方才小弟叫兄不要動手，兄長想是不曾聽見。若依小弟愚見，只可把他三人捆綁上，拿著那套空文至府中投告，我質(zhì)記他親口的供招，不但小弟之冤立雪，就是知縣、書吏、槐氏兄妹人等亦難免其罪了。這如今殺了他三個人，活口已無，人命事重，咱兄弟卻怎生是好?”曹爺跺足道：“你為何不早說?”公子說：“我一聲不曾說完，兄長已把羊五砍倒，事已至此，悔也無益，想個脫身之計才好?！辈軤斦f：“除非遠奔他鄉(xiāng)，埋名躲禍?！惫诱f：“雁門關(guān)的總鎮(zhèn)海公是我的母舅，你我只可投奔那里去方保無虞?！辈軤斦f：“必須回家好拿行李盤費?！惫诱f：“白日藏身，夜晚行走方妥。”曹爺說：“言之有理。待我把這廝的尸首挖入澗內(nèi)。”遂向前把牛、羊二人腰中的銀子掏出，又把槐忠的被套打開，也把銀子找出，一同收起。提起尸骸，才要行走，只聽一陣鑼鳴，看看臨近。曹爺說聲不好。要知端的，下回便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