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

滹南詩話 作者:王若虛


  荊公有“兩山排闥送青來”之句,雖用“排闥”字,讀之不覺其詭異。山谷云“青州從事斬關來”,又云“殘暑已促裝”,此與排闥等耳,便令人駭愕。

  山谷《閔雨》詩云:“東海得無冤死婦,南陽應有臥云龍?!薄暗脽o”猶言“無乃”耳,猶欠有字之意。臥云龍,真龍邪?則豈必南陽;指孔明邪?則何關雨事。若曰遺賢所以致旱,則迂闊甚矣。

  《清明》詩云:“人乞佘馀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封侯?!笔扛史偎溃媒橹剖乱?。齊人乞祭馀,豈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見,則安知其必驕妾婦,蓋姑以取對,而不知其疏也,此類甚多。

  《食瓜有感》云:“田中誰問不納履,坐上來何處蠅?!笔枪探怨鲜拢黄湔Z意,豈可相合也?

  《弈棋》云:“湘東一目誠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東目為棋眼,不愜甚矣,且此聯(lián)豈專指輸局邪?不然,安可通也?

  《接花》云:“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升堂與入室,只在一揮斤。”“揮斤”字無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士會自秦還晉,繞朝贈之以策。蓋當時偶以此耳,非送行者必須策也。而山谷《送人》詩云“愿卷囊書當贈鞭”,又云“折柳當馬策”,亦無謂矣。

  秦繆公謂蹇叔曰:“中壽,爾墓之木拱矣?!鄙w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邪?

  山谷《牧牛圖》詩,自謂平生極至語,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黃詩大率如此,謂之奇峭,而畏人說破,元無一事。

  《吊邢惇夫》云:“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奔认隆昂螞r”字,須有他人猶痛悼之意乃可。

  《猩毛筆》云“身後五車書”,按《莊子》,惠施多方,其書五車,非所讀之書,即所著之書也,遂借為作筆寫字,此以自贊耳。而呂居仁稱其善詠物,而曲當其理,不亦異乎?只平生幾兩屐,細味之亦疏,而拔毛濟世事,尤牽強可笑。以予觀之,此乃俗子謎也,何足為詩哉?

  詩人之語,詭譎寄意,固無不可,然至于太過,亦其病也。山谷《題惠崇畫圖》云:“欲放扁舟歸去,主人云是丹青?!笔怪魅瞬桓?,當遂不知。王子端《叢臺》絕句云:“猛拍闌干問廢興,野花啼鳥不應人。”若應人可是怪事。《竹莊詩話》載法具一聯(lián)云:“半生客里無窮恨,告訴梅花說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間偶談及之,客皆絕倒也。

  山谷贈小鬟《驀山溪》詞,世多稱賞。以予觀之,“眉黛壓秋波,盡湖南水明山秀”,“盡”字似工,而實不愜。又云“婷婷弱弱,恰近十三馀”,夫近則未及,飲則已過,無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謂其尚嫩,如“豆蔻梢頭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時候”,不知“愁”字屬誰?以為彼愁邪,則未應識愁;以為己愁邪,則何為而愁?又云:“只恐遠歸來,綠成陰,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詩,但泛言花己結子而已,今乃指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辭達理順,皆足以名家,何嘗有以句法繩人者。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而門徒親黨以衣缽相傳,號稱法嗣,豈詩之直便也哉?

  魯直於詩,或得一句而終無好對,或得一聯(lián)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贈誰,何嘗見古之作者如是哉?

  山谷自謂得法于少陵,而不許于東坡。以予觀之,少陵,《典》、《謨》也,東坡,《孟子》之流,山谷則揚雄《法言》而已。

  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縱復加工,要不足貴。雖然,物有同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見,語意之間豈容全不見犯哉?蓋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為嫌,異者不以為夸,隨其所自得而盡其所當然而已。至于妙處,不專在于是也,故皆不害為名家,而各傳後世,何必如魯直之措意邪?

  蜀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間有白毫,時人為之語曰:“馬氏五常,白眉最良?!?/p>

  蓋良實白眉,而良不在乎白眉也。而北齊陽休之《贈馬子結兄弟》詩云“三馬俱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豈不可笑哉?

  《王直方詩話》云:“秦少游嘗以真字題邢夫戾云:‘月團新碾淪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辭》。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山谷見之,乃於戾背作小草云:‘黃葉委庭觀九州,小蟲催女獻功裘。金錢滿地無人費,百斛明珠薏苡秋?!儆我娭?,復云:‘逼我太甚?!庇柚^黃詩語徒雕刻而殊無意味,蓋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謂相逼者,非謂其詩也,惡其好勝而不讓耳。

  朱少章論江西詩律,以為用昆體功夫,而造老杜渾全之地。予謂用昆體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渾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無事乎昆體功夫,蓋二者不能相兼耳。

  茅璞評劉夷叔長短句,謂以少陵之肉,傳東坡之骨,亦猶是也。

  “且食莫踟躕,南風吹作竹?!贝藰诽臁妒彻S》詩也。朱喬年因之曰:“南風吹起籜龍兒,戢戢滿山人未知。急喚蒼頭煙雨,明朝吹作碧參差?!薄澳昴昶蚺c人間巧,不道人間巧更多。”此楊樸《七夕》詩也。劉夷叔因之曰:“只應將巧畀人間,定卻向人間乞取?!贝私髦排?,欲益反損,政堪一笑。而曾端伯以喬年為點化精巧,茅荊產以夷叔為文婉而意尤長。嗚呼!世之末作,方日趨于詭異,而議者又從而簧鼓之,其為弊何所不至哉!

  王仲至《召試館中》詩有“日斜奏罷《長楊賦》”之句,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云如此語乃健。是矣,然意無乃復窒乎?

  張文潛詩云:“不用為文送窮鬼,直須圖事祝錢神。”唐子西云:“脫使真能去窮鬼,自量無以致錢神?!狈蝈X神所以不至者,唯其有窮鬼在耳。二子之語,似可喜而實不中理也。

  李師中《送唐介》詩,雜壓寒刪二韻,《冷齋夜話》謂其落韻,而《緗素雜記》云“此用鄭谷等進退格”,《藝苑雌黃》則疑而兩存之。予謂皆不然。謂之落韻者,固失之太拘,而以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據(jù),古人何嘗有此哉?

  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為云云也。但律詩比古稍嚴,必親鄰之韻乃可耳。

  《冷齋夜話》云:“前輩作花詩,多用美女比其狀,如曰‘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塵俗哉。山谷作《酴釄》詩曰:‘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擞妹勒煞虮戎?,特為出類。而吾叔淵材《詠海棠》則又曰:‘雨過溫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庥燃岩病!便挤蛟唬骸盎ū葖D人,尚矣。

  蓋其于類為宜,不獨在顏色之間。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見其好異之僻,淵材要而用之,益不倫可笑?!贝斯躺跫効娬?,而惠洪乃節(jié)節(jié)嘆賞,以為愈奇,不求當而求新,吾恐他日復有以白武夫比之者矣,此花無乃太粗鄙乎?魏帝疑何郎傳粉,止謂其白耳,施于酴尚可,比海棠則不類矣。且夫雨過露濃,同于言濕而已,果何所異而別之為對耶?

  楊軒《牡丹》詩云:“楊妃歌舞態(tài),西子巧讒魂。利劍斫不斷,馀妖鍾此根?!?/p>

  東坡詠酴以“吳宮紅粉”命意,而終之曰“馀妍入此花”。山谷詠桃花,以“九疑萼綠華”命意,而終之曰“猶記馀情開此花”。詠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終之曰“種作寒花寄愁絕”。是皆以美人比花,而不失其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詩傳于時者,其一云:‘高髻長眉滿漢宮,君王圖上按春風。龍沙萬里王家女,不著黃金買畫工?!捌湟辉疲骸鍝Q鄰鐘三唱雞,云昏月淡正低迷。

  風簾不著欄干角,瞥見傷春背面啼。”予嘗誦之于人,而問其詠何物,莫有得其仿佛者,告以其題,猶惑也。尚不知為花,況知其為梅,又知其為畫哉?自賦詩不必此詩之論興,作者誤認而過求之,其弊遂至于此,豈獨二詩而已。東坡《眉石硯》、《醉道士石》等篇,可謂橫放而曠遠,然亦未嘗去題也。而論者猶戒其專力于是,則秉筆者,曷少貶乎?

  予嘗病近世墨梅二詩,以為過,及觀宋詩選陳去非云:“粲粲江南萬玉妃,別來幾度見春歸。相逢京洛渾依舊,祗有緇塵染素衣?!辈茉笤疲骸皯浳羯裼喂蒙渖剑瑝糁需蜩蚱瑫r還。冰膚不許尋常見,故隱輕云薄霧間?!蹦酥吮子凶詠硪?。(按曹元象一作曾元象。)

  張舜民謂樂天新樂府幾乎罵,乃為《孤憤吟》五十篇以壓之,然其詩不傳,亦略無稱道者,而樂天之作自若也。公詩雖涉淺易,要是大才,殆與元氣相侔,而狂吠之徒,僅能動筆,類敢謗傷,所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也。

  蕭閑云“風頭夢,吹無跡”,蓋雨之至細,若有若無者,謂之夢,田夫野婦皆道之。而雷溪注以為夢中云雨,又曰“云夢澤之雨”,謬矣。賀方回有“風頭夢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長廊碧瓦,夢雨時飄灑”,豈亦如雷溪之說乎?

  蕭閑《憶恒陽家山》云:“誰幻出故山邱壑,謂予心目?!弊⒁怨噬綖榻?,非也,只是指恒陽而已?!昂迷谛贝ㄈ哂瘛?,公宅前有池,可三畝,號小斜川,三尺字以廣狹深淺言之,俱不安。注以為漱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豈相干涉。予官門山,嘗得板本,乃是“畝”字,意其不然,蓋如言幾頃玻璃之類耳。

  “暮涼白鳥歸喬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潔身而退,如白鳥之歸林”,何其妄哉?

  前人有“紅塵三尺險,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蕭閑詞云“市朝冰炭里,涌波瀾”,又云“千丈堆冰炭”,便露痕跡。

  樂天《望瞿塘》詩云:“欲識愁多少,高於滟堆?!笔掗e《送高子文》詞云:“歸興高於滟堆?!崩紫?,蓋不知此出處耳。然樂天因望瞿塘,故即其所見而言,泛用之,則不切矣。

  蕭閑《樂善堂賞荷花》詞云:“胭脂膚瘦薰沈水,翡翠盤高走夜光?!笔蓝喾Q之。此句誠佳,然蓮體實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嘗易“膩”字,此似差勝,若乃走珠之狀,惟雨露中然後見之。據(jù)辭意,當時不應有雨也。山黛月波之類,蓋總述所見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山為眉,波為眼,云為衣?!辈灰喈惡??至“一枝梅綠橫冰萼,淡云新月炯疏星”之句,亦如此說,彼無真見而妄意求之,宜其繆之多也。

  蕭閑《使高麗》詞云“酒病賴花醫(yī)卻”,世皆以花為婦人,非也。此詞過處既有“離索馀香,收拾新愁”之語,豈復有婦人在乎?以文勢觀之,亦不應爾。

  其所謂花,蓋真花也。言其人已去,賴以解酲者,獨有此物而已,必當時之實事。

  李後主詩云“酒惡時拈花蕊嗅”,公詠花詞亦喜用醒心香字,蓋取其清澈之氣,以滌除惡味耳。

  蕭閑自鎮(zhèn)陽還兵府,贈離筵乞言者云:“待人間覓個無情心緒,著多情換?!?/p>

  此篇有恨別之意,故以情為苦,而還羨無情,終章言之,宜矣。《使高麗》詞亦云:“無物比情濃,覓無情相博?!贝蔚谖磻按艘?。

  謝安謂王羲之曰:“中年以來,傷于哀樂。”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頃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減其歡樂之趣?!逼略娪闷涫拢疲骸罢嚱z與竹,陶寫有馀歡?!狈颉疤諏憽痹普?,排遣消釋之意也。所謂歡樂之趣,有馀歡者,非陶寫其歡,因陶寫而歡耳。蕭閑屢使此字,而直云“陶寫歡情”,“陶寫馀歡”,“舊歡若為陶寫”,似背元意。

  近歲諸公,以作詩自名者甚眾,然往往持論太高,開口輒以《三百篇十九首》為準。六朝而下,漸不滿意。至宋人殆不齒矣。此固知本之說,然世間萬變,皆與古不同,何獨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後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詩,雖大體衰於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盡居其後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為小技,程氏以詩為閑言語。然則凡辭達理順,無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其馀優(yōu)劣,何足多較哉?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