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

朱文公云：“作詩須從陶柳門庭中來乃佳。不如是，無以發(fā)蕭散沖澹之趣，不免局促塵埃，無由到古人佳處?！?/p>

楊龜山云：“陶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澹深邃，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學(xué)詩，然后知淵明詩非著力之所能及?！?/p>

蘇東坡云：“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shí)綺，癯而實(shí)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p>

黃山谷云：“淵明之詩，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檢括者輒病其放?？鬃釉唬骸畬幬渥樱渲强杉耙?，其愚不可及也?！瘻Y明之拙與放，豈可與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發(fā)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f者曰：‘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瘻Y明之詩，要當(dāng)與一丘一壑者共之?！?/p>

陳后山云：“陶淵明之詩，寫其胸中之妙。無陶之妙而學(xué)其詩，終為樂天耳?！?/p>

劉后村云：“陶公如天地間之有醴泉慶云，是惟無岀，出則為祥瑞。且饒坡公一人和陶可也?！?/p>

葉西澗云：“古今詩學(xué)，沖澹閑遠(yuǎn)，惟陶淵明為難到?！?/p>

飲酒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俗本“見”字多作“望”字。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蔡寬夫詩話》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似溟e遠(yuǎn)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為‘望’字，若爾，則便有褰裳濡足之態(tài)矣。乃知一字之誤，害理有如此者?！?/p>

東坡云：“此詩景與意會(huì)，故可喜也。無識(shí)者以‘見’為‘望’。白樂天效淵明詩，有云：‘時(shí)傾一樽酒，坐望終南山。’則流俗之失久矣。惟韋蘇州《答長(zhǎng)安丞裴棁》詩云：‘采菊露未曦，舉頭見秋山?！苏娴脺Y明詩意?！?/p>

《雞肋集》云：“記在廣陵日見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yùn)矣，非淵明意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yuǎn)。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p>

[附]東坡和淵明飲酒

小舟真一葉，下有暗浪喧。夜棹醉中發(fā)，不知枕幾偏。天明問前路，已度千銀山。嗟我亦何為，此道常往還。未來即早計(jì)，已往復(fù)何言。

胡苕溪云：“東坡謂‘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詩，則自東坡始?！?/p>

《冷齋夜話》云：“東坡在惠州，盡和淵明詩。黃魯直在黔南聞之，作詩云：‘子瞻謫嶺南，時(shí)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xì)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子瞻百世師。出處雖不同，風(fēng)味略相似?！?/p>

山谷云：“東坡在揚(yáng)州《和飲酒詩》，只是如己所作。至惠州《和田園》詩，乃與淵明無異。

[附]荊公效淵明

先生歲晚事田園，魯叟遺書廢討論。問訊桑麻憐已長(zhǎng)，按行松菊喜猶存。農(nóng)人調(diào)笑追尋壑，稚子歡呼出候門。遙謝載醪袪惑者，吾今欲辨已忘言。

《遁齋閑覽》云：“王荊公在金陵作詩，多用淵明詩中事，至有四韻詩全使淵明詩者。且言其詩有奇絕不可及之語，如‘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由詩人以來，無此句也。然則淵明趨向不群，詞彩精拔，晉、宋之間，一人而已?！?/p>

胡苕溪云：“荊公所謂四韻全使淵明詩者，即此詩是也。”

黃山谷詩云：“非無車馬客，心遠(yuǎn)境亦靜?！逼湟庖啾緶Y明詩。

飲酒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田父有好懷。壺漿遠(yuǎn)見候，疑我與時(shí)乖。襤縷茅檐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鄙罡懈咐涎?，稟氣寡所諧。紆轡誠可學(xué)，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韻語陽秋》云：“賢者豹隱墟落，固當(dāng)和光同塵，雖舍者爭(zhēng)席奚病，而況于杯酒之間哉？陶淵明、杜子美皆世偉人也。每田父索飲，必使之畢其歡而后去。淵明詩云：‘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田父有好懷。壺漿遠(yuǎn)見候，疑我與時(shí)乖。’老杜詩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杂形徽咭?，于田父何拒焉？至于田父有云‘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之說，則姑守陶之介?！每拖饲?，如何拒鄰叟’，則何妨杜之通乎？”

[附]杜子美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

步屧隨春風(fēng)，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見有?；仡^指大男：“渠是弩手。名在飛騎籍，長(zhǎng)番歲時(shí)久。前日放營(yíng)農(nóng)，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感此氣揚(yáng)揚(yáng)，須知風(fēng)化首。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高聲索果栗，欲起時(shí)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

[附]東坡和淵明詩

芙蕖在秋水，時(shí)節(jié)自闔開。清風(fēng)亦何意，入我芝蘭懷。一隨采折去，永與江海乖。斷絲不復(fù)續(xù)，斗水何能棲。不如玉井蓮，結(jié)根天池泥。感此每自慰，吾事幸不諧。醉中有歸路，了了物不迷。乘流且復(fù)逝，得坎吾當(dāng)回。

責(zé)子

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fù)實(shí)。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固無匹。阿宣行志學(xué)，而不愛文術(shù)。雍端年十三，不識(shí)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yùn)茍如此，且盡杯中物。

黃山谷云：“觀淵明此詩，想見其人，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以愁嘆見于詩耳。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mèng)’也。”

[附]杜子美遣興

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dá)道。觀其著詩篇，頗亦恨枯槁。達(dá)士豈是足，默識(shí)蓋不早。生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

真西山云：“淵明又有《命子》詩曰：‘夙興夜寐，愿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敦?zé)子》詩曰：‘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天運(yùn)茍如此，且盡杯中物?！用乐^‘掛懷抱’者，此也?！?/p>

《王立之詩話》云：“東坡言：山谷為余言，杜子美困頓于三川，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于生事，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xué)，故寄之淵明聊解嘲耳。其詩名曰《遣興》，可知也。俗人不領(lǐng)，便謂譏病淵明，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mèng)’也?！?/p>

問來使

爾從山中來，早晚發(fā)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dāng)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yīng)熟。

《西清詩話》云：“淵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詩家視淵明，猶孔門視伯夷也。其集屢經(jīng)諸儒手校，然有《問來使》一篇，世蓋未見。獨(dú)南唐與晁文元家二本有之。李太白《潯陽感秋詩》云：‘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yīng)熟?！淙≈T此也。”《潯陽感秋詩》，見后太白詩類。

辛丑歲七月還江陵夜行途中

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俗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南荊。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涼風(fēng)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陶淵明集》云：“《文選》五臣注《辛丑歲七月詩》云：‘淵明詩，晉所作者皆題年號(hào)，入宋所作，但題甲子而已。意者恥事二姓，故以異之?！紣偪紲Y明之詩，有以甲子題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間，只九首耳，皆晉安帝時(shí)所作也。中有《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作》，此年秋，乃為彭澤令。在官八十余日，即解印綬，賦《歸去來辭》。后一十六年庚申，晉禪宋，恭帝元熙二年也。蕭德施《淵明傳》曰：‘自宋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跍Y明出處，得其實(shí)矣。寧容晉未禪宋前二十年，輒恥事二姓，而所作詩但題甲子，以自取異哉？矧詩中又無有標(biāo)晉年號(hào)者。其所題甲子，蓋偶記一時(shí)之事耳。后人類而次之，亦非淵明之意也。”

《藝苑雌黃》云：“秦少游言：‘宋初受命，陶潛自以祖侃在晉世為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宋武帝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投劾而歸，躬耕于潯陽之野。其所著文，皆題其年月。自義熙前，明書晉年號(hào)。自永初后，但書甲子而已?！S魯直詩有云：‘甲子不數(shù)義熙前?！苏f蓋出五臣《文選》注，《淵明集》已嘗辨其非是，如少游、魯直尚惑于五臣之說，其他可知也。”

桃花源

嬴氏亂天紀(jì)，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跡浸復(fù)湮，來徑遂蕪廢。相命肄農(nóng)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余蔭，菽稷隨時(shí)藝。春蠶收長(zhǎng)絲，秋熟靡王稅?；穆窌峤煌?，雞犬互鳴吠。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童孺縱行歌，班白歡游詣。草榮識(shí)節(jié)和，木衰知風(fēng)厲。雖無紀(jì)歷志，四時(shí)自成歲。怡然有余樂，于何勞智慧。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異。淳薄既異源，旋復(fù)還幽蔽。借問游方士，焉測(cè)塵囂外。愿言躡輕風(fēng)，高舉尋吾契。

《唐子西語錄》云：“唐人有詩云：‘山僧不解數(shù)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及觀元亮詩云：‘雖無紀(jì)歷志，四時(shí)自成歲?！阌X唐人費(fèi)力。如《桃源記》言：‘尚不知有漢，何論魏晉。’可見造語之簡(jiǎn)妙，蓋晉人工于造語，而元亮又其尤也?！?/p>

蘇東坡云：“世傳桃源事，多過其實(shí)。考淵明所記，止言先世避秦亂來此，則漁人所見，似是其子孫，非秦人不死者也?！焙嫦疲骸皷|坡此論，蓋辨證唐人以桃源為神仙。如王摩詰、劉夢(mèng)得、韓退之作《桃源行》是也。惟王介甫作《桃源行》，與東坡之論吻合，今具載其詞云。”

[附]王介甫桃源行

望夷宮中鹿為馬，秦人半死長(zhǎng)城下。避世不獨(dú)商山翁，亦有桃源種桃者。爾來種桃不記春，采花食實(shí)枝為薪。兒孫生長(zhǎng)與世隔，知有父子無君臣。漁郎放舟迷遠(yuǎn)近，花間忽見驚相問。世上惟知古有秦，山中豈料今為晉。聞道長(zhǎng)安吹戰(zhàn)塵，東風(fēng)回首淚沾巾。重華一去寧復(fù)得，天下紛紛經(jīng)幾秦？

《高齋詩話》云：“荊公《桃源行》云：‘望夷宮中鹿為馬，秦人半死長(zhǎng)城下?！嘎篂轳R，乃二世事，而長(zhǎng)城之役，乃始皇也。又指鹿事不在望夷宮中。荊公此詩，追配古人，惜乎用事失照管，為可恨耳?！?/p>

歸田園居

陶集此題有六首，此首乃末篇也。

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問君亦何為，百年會(huì)有役。但愿桑麻成，蠶月得紡績(jī)。素心正如此，開徑望三益。

東坡云：“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視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曰：‘靄靄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舐什鸥咭膺h(yuǎn)，則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如大匠運(yùn)斤，無斧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夜半潮?！衷唬骸麎?mèng)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衷唬骸钋锖熌磺Ъ矣辏淙諛桥_(tái)一笛風(fēng)。’皆寒乞相，一覽便盡。初如秀整，熟視無神氣，以其字露也?！?/p>

《遁齋閑覽》云：“《文選》有江淹《擬古》詩三十首。如《擬陶淵明歸田園》詩云：‘種禾在東皋[一]，苗生滿阡陌。’今此詩乃收在《淵明集》中，誤也。”

韓子蒼云：“淵明《田園》六首，末篇乃序行役，與前五首不類。今俗本乃取江文通‘種苗在東皋’為末篇，東坡亦因其誤和之。陳述古本止有五首，予以為皆非也，當(dāng)如張相國(guó)本題為《雜詩》六首。江淹《雜擬詩》亦頗似之，但《擬淵明》詩云：‘開徑望三益’，此一句為不類。故人張子西向余如此說，余亦以為不然。淹之比淵明情致，徒效其語耳。乃取《歸去來》句以充入之，固應(yīng)不類也?！?/p>

[一]江淹《擬陶淵明歸田園詩》作“苗”。

止酒

居止次城邑，逍遙自閑止。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里。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營(yíng)衛(wèi)止不理。徒知止不樂，不信止利己。始覺止為善，今朝真止矣。從此一止去，將止扶桑涘。清顏止宿容，奚止千萬祀。

胡苕溪云：“《止酒》詩云：‘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里。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鄧L反覆味之，然后知淵明之用意，非獨(dú)止酒，而于此四者，皆欲止之。故坐止于樹蔭之下，則廣廈萬間，吾何羨焉？步止于蓽門之里，則朝市聲利，吾何趨焉？好味止于啖園葵，則五鼎方丈，吾何欲焉？大歡止于稚子，則燕歌趙舞，吾何樂焉？在彼者難求，而在此者易為也。淵明固窮守道，安于丘園，疇肯以此易彼乎？”

擬挽歌辭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隁馍⒑沃菪渭目漳?。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復(fù)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shí)，飲酒不得足。

胡苕溪云：“淵明自作《擬挽歌辭》凡三章，秦太虛亦效之。余謂淵明之辭了達(dá)，太虛之辭哀怨，有不同耳。”

[附]秦少游自作挽詞

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官來錄我橐，吏來驗(yàn)我尸。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家鄉(xiāng)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奇禍一朝作，飄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shí)。修途繞山海，豈免從阇維。荼毒復(fù)荼毒，彼蒼那得知。歲晚瘴江急，鳥獸鳴聲悲?？彰珊炅悖瑧K淡陰風(fēng)吹。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無人設(shè)薄奠，誰與飯黃緇。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詞。

胡苕溪云：“東坡歲在庚辰六月二十五日與秦少游別于海康，意色自若，與平日無少異。而少游自作《挽詞》一篇，人或怪之。坡謂其‘齊生死，了物我’，戲出此語，其言過矣。此言惟淵明可以當(dāng)之。若少游者，情鐘世味，意戀生理。一經(jīng)遷謫，不能自釋，遂怏忿而作此詞，豈真若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