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

詩林廣記 作者:蔡正孫


杜子美

朱文公云:“作詩須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經然。本既立,方可及蘇、黃以次諸家詩?!?/p>

又曰:“杜詩初年甚精細,晚年曠逸不可當。”

又《跋集注杜詩》云:“杜詩佳處,有在用事造語之外者。惟虛心諷詠,乃能見之。”

孫僅云:“先生以詩鳴于唐。凡出處去就、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見于詩,讀之可以知其世,學士大夫謂之‘詩史’。”

和早朝大明宮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于今有鳳毛。

東坡云:“‘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此七言中之偉麗者也?!?/p>

梅圣俞《金針詩格》云:“詩有內外意:內意欲盡其理,外意欲盡其象。內外意含蓄,方入詩格。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旌旗喻號令,日暖喻明時,龍蛇喻君臣,言號令當明時,君出而以奉行也。宮殿喻朝廷,風微喻政教,燕雀喻小人,言朝廷政教才出,而小人向化,各得其所也?!焙嫦疲骸罢撛娙舸?,皆非知詩者。善乎山谷之言曰:‘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fā)興,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詩委地矣?!?/p>

胡苕溪《叢話》云:“老杜《和早朝大明宮》詩,賈至為唱首,王維、岑參皆有和,四詩皆佳絕。今蘇臺、閩中《杜工部集》皆不附此三詩。惟錢塘舊本有之,今附于左?!?/p>

[附]賈至朝大明宮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滿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共沐恩波鳳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

[附]王維和朝大明宮

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影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附]岑參和朝大明宮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鎖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ㄓ瓌ε逍浅趼洌黛浩炻段锤?。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

楊誠齋云:“七言褒頌功德,如少陵、賈至諸人唱和《朝大明宮》,乃為典雅重大。和此詩者,如岑參‘花迎劍佩’一聯最佳?!?/p>

櫻桃

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蓬。

《詩眼》云:“老杜此詩,前四句如禪家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者,直書目前所見,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艱難不能發(fā)耳。至于后四句,其感興皆出于自然,故終篇遒麗。韓退之亦有《謝賜櫻桃》詩,學老杜所作。然搜求事跡,排比對偶,其言出于勉強,所以相去甚遠。若非老杜在前,人亦安敢輕議?”

[附]韓退之謝賜櫻桃

漢家舊種明光殿,炎帝還書《本草經》。豈似滿朝承雨露,共看轉賜出青冥。香隨翠籠擎偏重,色照銀盤瀉未停。食罷自知無補報,空然慚汗仰皇扃。

胡苕溪云:“唐自四月一日寢廟薦櫻桃,后頒賜群臣有差。王摩詰亦有詩云:‘歸鞍競帶青絲籠,中使頻傾赤玉盤。’退之此詩,語意與之相似。但摩詰詩渾成,勝退之詩。櫻桃初無香,退之以香言,亦是一語病?!?/p>

九日

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子細看。

楊誠齋云:“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難之。余嘗與林謙之論此事,謙之慨然曰:‘但吾輩詩集中,不可不作數篇耳。如杜《九日》詩:“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辈惶厝刖浔阕肿謱賹?,又第一句頃刻變化,才說悲秋,忽又自寬。以“自”對“君”,自者,我也?!靶邔⒍贪l(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睂⒁皇路v作一聯。又孟嘉以落帽為風流,少陵以不落為風流,翻盡古人公案,最為妙法?!八{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詩人至此,筆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喚起一篇精神。自非筆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子細看?!蹦┞撘馕队葹樯铋L。’”

又云:“詩已盡而味方永,乃善之善者也?!?/p>

《后山詩話》云:“孟嘉落帽,前世以為勝絕。子美《九日》詩云:‘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湮难艜邕_,不減昔人。故謂詩非力學可致,正須胸中度世耳?!?/p>

劉夢得云:“詩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子細看’,王維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學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為優(yōu)?!?/p>

《三山老人語錄》云:“自來九日多用落帽事,獨東坡《南柯子》詞云‘破帽多情卻戀頭’,乃反之,尤為奇特?!庇拗^東坡此語,亦祖杜陵《九日》詩中吹帽、正冠一聯語意也。

同谷歌

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十年饑走荒山道。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一]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嗚呼七歌兮悄終曲,仰視皇天白日速。

此歌七章,今以文公跋語,載其卒章云。

朱文公跋云:“杜陵此章,豪宕奇崛,詩流少及之者。至其卒章,嘆老嗟卑,則志亦陋矣。人可以不聞道哉?”

[一]“長安”兩句原缺,據《杜詩詳注》補。

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漫叟詩話》云:“詩中有拙句,不失為奇作者,如子美云‘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是也?!?/p>

《室中語》云:“杜少陵詩云:‘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蹙S詩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瘶O盡寫物之工。后來惟陳無己有云:‘黑云映黃槐,更著白鷺度?!療o愧前人之作?!?/p>

[附]唐人絕句

野人自愛山中宿,況近葛洪丹井西。庭前有個長松樹,半夜子規(guī)來上啼。

胡苕溪云:“唐人此絕,有杜子美意趣。其句雖拙,亦不失為倔奇也。”

[附]東坡題真州范氏溪堂

白水滿時雙鷺下,綠槐高處一蟬吟。酒醒門外三竿日,臥看溪南十畝陰。

《高齋詩話》云:“東坡此詩,蓋用老杜‘兩個黃鸝鳴翠柳’詩意也?!?/p>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簮。

《迂叟詩話》云:“‘牂羊墳首,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古人為詩,貴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山河在,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B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恐,則時可知矣。他皆類此,不可遍舉?!?/p>

人日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冰雪鶯難至,春寒花較遲。云隨白水落,風振紫山悲。蓬鬢稀疏久,無勞比素絲。

《西清詩話》云:“都人劉克該貫典籍,凡人有僻書疑事,往往多從之質。嘗注杜子美、李義山集,與客論曰:‘子美《人日》詩云:“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比酥湟唬恢涠?。四百年間,惟子美與克會耳?!炱鹁图苋允究驮唬骸藮|方朔占書也。凡歲后八日,一日雞,二日犬,三日豕,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馬,七日人,八日谷。其日晴,則所主之物育,陰則災。少陵之意,謂天寶離亂,四方云擾幅裂,人物歲歲俱災。豈非《春秋》書王正月意邪?其深得古人用心如此。’”

春日憶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蔡寬夫詩話》云:“予為進士時,嘗舍于汴中逆旅,數同行亦論杜詩。旁有一押糧運使臣,或顧之曰:‘爾亦嘗觀杜詩乎?’曰:‘平生好觀,然多不解?!蚺e‘白也詩無敵’相問曰:‘既言無敵,安得卻似鮑照、庾信?’時座中雖笑之,然亦不能遽對,則士亦不可忽也?!焙嫦疲骸扳撞荒芸∫?,鮑不能清新,白能兼之,此其所以無敵也。武弁何足以知之!”

《遁齋閑覽》云:“或謂評詩者,以甫期白太過,反為白所誚。王荊公謂:‘不然。甫贈白詩,則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钡戎仔?、鮑照而已?!衷唬骸袄詈钣屑丫?,往往似陰鏗?!辩H之詩,又在鮑、庾下矣?!帮堫w”之嘲,雖一時戲劇之談,然二人者,名既相軋,亦不能無相忌也。’”

[附]太白戲子美

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為問因何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胡苕溪云:“《李翰林集》中無此詩,疑后人所作?;蛟评畎滓远鸥}齪,故有飯山之嘲?!?/p>

《藝苑雌黃》云:“《洪駒父詩話》言:‘子美集中贈太白詩最多,而李集初無一篇與杜者。’按段成式《酉陽雜俎》云:李集有《堯祠贈杜補闕》者,即老杜也。又豈獨‘飯顆山頭’之句哉?”

渡江

春江不可度,二月已風濤。舟楫欹斜疾,魚龍偃臥高。渚花張素錦,汀草亂青袍。戲問垂綸客,悠悠見汝曹。

《詩眼》云:“有一士人攜詩相示,首篇第一句云‘十月寒’者。余曰:‘君亦讀老杜詩,觀其用“月”字乎?其曰“二月已風濤”,則記風濤之早也。曰“因驚四月雨聲寒”,“五月江深草閣寒”,蓋不當寒而寒也?!拔逶嘛L寒冷佛骨”,“六月風日冷”,蓋不當冷而冷也。“今朝臘月春意動”,蓋未當有春意也。雖不盡如此,如“三月桃花浪”、“八月秋高風怒號”、“閏八月初吉”、“十月江平穩(wěn)”之類,皆不系月則不足以實一時之事。若十月之寒,既無所發(fā)明,又不足紀錄。退之謂“惟陳言之務去”者,非必塵俗之言,止為無益之語耳。然吾輩作文,如“十月寒”者多矣,方當共以為戒也。’”

游子

巴蜀愁誰語,吳門興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峽暮帆前。厭就成都卜,休為吏部眠。蓬萊如可到,衰白問群仙。

《詩眼》云:“古人律詩,亦是一片文意。語或似無倫次,而意若貫珠。此詩‘巴蜀愁誰語,吳門興杳然’,謂巴蜀既無可與語,故欲遠之吳會?!沤翰萃狻?,則想像將來吳門之景物。‘三峽暮帆前’,則去路先涉三峽之風波?!畢捑统啥疾?,休為吏部眠’,君平之卜,所以養(yǎng)生,畢卓之飲,所以忘憂,今皆不能如意,則犯三峽之險,適九江之遠,豈得已哉!夫奔走萬里,無所稅駕,傷人世險隘不能容己,故以‘蓬萊如可到,衰白問群仙’終焉。后之騷人,亦多此意。今人不求意趣關紐,但以相似語言為貫穿,豈不淺近也哉!”

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東坡云:“仆嘗夢見人稱是杜子美,謂仆曰:‘世人多誤會予《八陣圖》詩意,“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比私砸詾橄戎?、武侯皆欲與云長復仇,故恨不能滅吳,非也。我意本謂吳、蜀唇齒之國,不當相圖。晉之所以能有蜀者,在吞吳之后,此為可恨耳。’此理甚長,然子美死已四百年,而猶不忘詩,區(qū)區(qū)以自別其意者,真書生之習氣也耶!”

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隔,憑高涕泗流。

《唐子西語錄》云:“過岳陽樓,觀子美詩,不過四十字耳。氣象閎放,涵蓄深遠,殆與洞庭爭雄,所謂富哉言乎!”

《西清詩話》云:“洞庭,天下壯觀,自昔騷人墨客題之者眾矣。如:‘水涵天影闊,山拔地形高?!郑骸念櫼蔁o地,中流忽有山。鳥飛應畏墮,帆遠卻如閑。’皆見稱于世。然又未若孟浩然詩云:‘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x之則洞庭空闊無際,氣象雄張,曠然如在目前。至于讀子美此詩,則又氣象不然,大與諸子迥別?!畢浅|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幾云夢也。”

《后村詩話》云:“杜五言感時傷事,如‘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八句之中,著此一聯,安得不獨步乎?若全集千四百篇,無此等句為氣骨,篇篇都做‘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道了,則似近人詩矣?!?/p>

新月

光細弦欲上,影斜輪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隱暮云端。河漢不改色,關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滿菊花團。

《瑤溪集》云:“詩之有六義,后世賦別為一大文,而比少興多。詩人之全者,惟杜子美時能兼之。如《新月》詩‘光細弦欲上,影斜輪未安’,謂位不正,德不充,風之事也?!⑸湃?,已隱暮云端’,謂才升即隱,似當日之事?!訚h不改色,關山空自寒’,河漢是矣,而關山自凄然,有所感興也?!デ坝邪茁丁赌颂熘鳚?,雅之事也?!禎M菊花團’,謂天之澤止及于庭前之菊,其成功之小也如此,頌之事也。說者謂杜子美作此詩,蓋指當時肅宗事也?!?/p>

戲作花卿歌

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用如快鶻風火生,見賊惟多身始輕。綿州刺史著柘黃,我卿掃除即日平。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持擲還崔大夫。李侯重有此節(jié)度,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

山谷云:“花卿冢在丹棱之東館鎮(zhèn),至今有英氣,血食其鄉(xiāng)?!?/p>

《苕溪叢話》云:“細考少陵此歌,想花卿當時在蜀中,雖有一時平賊之功,然驕恣不法,人甚苦之。故子美不欲顯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語句含蓄,其意蓋可知矣?!?/p>

《西清詩話》云:“有病瘧者,子美曰:‘吾詩可以療之。’病者曰:‘云何?’曰:‘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見《羌村詩》。其人誦之,瘧猶故也。子美曰:更誦吾詩云:‘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持擲還崔大夫?!淙苏b之,果愈。”

胡苕溪云:“世傳杜子美詩可以愈瘧,此未必然。蓋其辭意典雅,讀之者脫然不覺沈疴之去體也。好事者乃為此論,殊可笑。借使瘧誠有鬼,若知杜詩之佳,是賢鬼也,豈復屑屑求食于嘔泄之間哉?觀子美有詩云:‘三年猶瘧疾,一鬼不銷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瘎t是疾也,杜陵正自不免耳?!?/p>

秋雨嘆

雨中百草皆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后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

東坡云:“杞人馬正卿作太學正,清苦有氣節(jié),學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余偶至其齋中,書杜子美《秋雨嘆》一篇壁間,初無意也。而正卿即日辭歸,不復出,至今白首窮餓,守節(jié)如故。”正卿,字夢得。

胡苕溪云:“杜子美《秋雨嘆》有三篇,其第一篇語意尤為感慨,意必東坡所書于壁者云。”

江畔獨步尋花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胡苕溪云:“齊魯大臣二人,而史失其名。黃四娘者,獨何人哉?因托此詩,以得不朽。世間幸不幸類如此?!?/p>

[附]東坡記林氏媼

題云:正月二十六日,偶與數客野步嘉佑僧舍東南野人家,雜花盛開,扣門求觀。主人林氏媼出應,白發(fā)青裙,少寡,獨居三十年矣。感嘆之余,作詩記之。

縹蒂緗枝出絳房,綠陰青子送春忙。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燒空紅拂桑。落日孤煙知客恨,短籬破屋為誰香。主人白發(fā)青裙袂,子美詩中黃四娘。

愚按:詩注,林行婆住嘉佑寺之西,即林媼也。東坡又曾有《夜過西鄰翟秀才》詩,首聯云:“林行婆家初閉戶,翟夫子舍尚留關?!庇窒壬c周文之帖云:“林行婆當健,有香與之,到日吿便送去?!苯灾^林媼也。區(qū)區(qū)二婦人者,皆得詩人托名于數百載之后,亦可謂奇遇也矣。

示宗武

覓句知新律,攤書解滿床。試吟青玉案,莫羨紫羅囊。假日從時飲,明年共我長。應須飽經術,已似愛文章。十五男兒志,三千弟子行。曾參與游夏,達者得升堂。

詩注云:“嵇紹新解覓句,稍知音律。王渾阿戎年小,漸解滿床攤書。謝玄少好佩紫羅香囊,叔父安焚之。嵇康顧子紹曰:‘阿紹明年共我長矣,吾甚喜爾成人?!庇拗^前輩云:“用事多填塞故實,謂之點鬼簿?!比缟倭甏嗽?,未嘗不用事,而渾然不覺其為用事,可謂精妙者也。

東坡云:“韓退之《示兒》詩云:‘開門問誰來,無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帶懸金魚?!衷疲骸泊俗腥耍懦肘x樞。’所示者,皆利祿事耳。老杜則不然,《示宗武》云:‘曾參與游夏,達者得升堂?!菊呤ベt事也?!?/p>

[附韓退之示兒]

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廬。此屋豈無華,于我自有余。中堂高且新,四時登牢蔬。前榮饌賓親,婚冠所依于。庭內無所有,高樹八九株。有藤縷絡之,春華夏陰敷。東堂坐見山,云風相吹噓。松果連南亭,外有瓜芋區(qū)。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虛。山鳥旦暮呼,有類澗谷居。主婦治北堂,膳服適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孫從朝裾。開門問誰來,無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帶懸金魚。問客之所為,巍冠講唐虞。酒食罷無為,棋槊以相娛。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鈞樞。又問誰與頻,莫與張樊如。來過亦無事,考評道精粗。躚躚媚學子,墻屏日有徒。以能問不能,其蔽豈可袪。嗟我不修飾,事與庸人俱。安能坐如此,比肩于朝儒。詩以示兒曹,其無迷厥初。

夢李白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址瞧缴?,路遠不可測?;陙項髁智?,魂返關塞黑。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西清詩話》云:“李太白歷見司馬子微、謝自然、賀知章?;蛞詾榭膳c神游八極之表,或以為謫仙人,其風神超邁,英爽可知。后世詞人,狀者多矣,亦間于丹青見之,俱不若少陵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煳吨?,百世之下,想見風采。此與李太白傳神詩也。”

春水生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鸕鶿鸂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其二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日不敢更禁當。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傍。

趙章泉云:“學詩者貴乎似,論似者果可以盡言邪?少陵《春水生》二絕后,有曾空青《題清樾軒》二絕,其語意絕相類。學詩者試讀之,似邪,不似邪?是又不可以不辨也?!?/p>

[附]曾空青清樾軒二絕

臥聽灘頭氵虢氵虢流,冷風凄雨似深秋。江邊石上烏臼樹,一夜水長到梢頭。

其二

竹間佳樹密扶疏,異鄉(xiāng)物色似吾廬。清曉開門出負水,已有小舟來賣魚。

杜鵑

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云安有杜鵑。我昔游錦城,結廬錦水邊。有竹一頃余,喬木上參天。杜鵑暮春至,哀哀叫其間。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鳥巢,百鳥不敢嗔。仍為喂其子,禮若奉至尊。鴻雁及羔羊,有禮太古前。行飛與跪乳,識序如知恩。圣賢古法則,付與后世傳。君看禽鳥情,猶解事杜鵑。今忽暮春間,值我病經年。身病不能拜,淚下如迸泉。

真西山先生云:“此詩譏世亂不能明君臣之義者,禽鳥之不若也?!?/p>

《東坡外集》云:“南都王誼伯書江濱驛垣,謂‘子美此詩,首四句蓋是題下注,斷自“我昔游錦城”為首句’。誼伯誤矣。且子美詩備諸家體,必非牽合程度者也。是篇句落處,凡五杜鵑,豈可以文害辭、辭害意邪?原子美之意,類有所感,托物以發(fā),亦六義之比興,《離騷》之法歟?按《博物志》:杜鵑生子,寄之他巢,百鳥為飼之。且禽鳥至微,知有所尊。今江東有云:‘杜宇曾為蜀帝王,化禽飛去舊城荒?!首用涝啤厥枪诺刍辍衷啤Y若奉至尊’,蓋譏當時刺史,有不禽鳥若也。唐自明皇后,天步多棘,刺史能造次不忘君者,可一二數。嚴武在蜀,雖橫斂刻薄,而實資中原,是西川有杜鵑。其不虔王命,負固以自抗,擅軍旅,絕貢賦,如杜克遜在梓州,為朝廷西顧憂,是東川無杜鵑耳。至于涪、萬、云安刺史,微不可考。凡其尊君者為有,懷貳者為無,不在夫杜鵑之真有無也。誼伯以為來東川聞杜鵑,聲繁而急,乃始嘆子美詩跋疐紙上語。又云‘子美不應疊用韻’何耶?子美自我作古,疊用韻,無害于為詩,仆所見如此。誼伯博學強辨,殆必有以折衷之。”

胡苕溪云:“《杜鵑》詩,或云明皇幸蜀還,肅宗用李輔國謀,遷之西內,悒悒而崩,此詩感是而作?!币杂嘤^之,少陵后又有《杜鵑行》,亦是明皇遷居西內時作,其所以發(fā)明痛憤之意,尤為激烈。讀之真使人可傷。但或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耳。今并錄于左。

唐史:元宗次蜀郡,皇太子即位于靈武。明年還自蜀[一],居興慶。即南內。后皇后張氏稍與政事,多以私謁撓權,遷太上皇居西內。

[一]“自”字據《新唐書》補。

杜鵑行

君不見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鵑似老烏。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與哺雛。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業(yè)業(yè)竄伏深樹里,四月五月偏號呼。其聲哀痛口流血,所訴何事常區(qū)區(qū)。爾惟摧殘始發(fā)憤,羞帶羽翮傷形愚。蒼天變化誰料得,萬事反覆何所無。萬事反覆何所無,豈憶當殿群臣趨。

《寰宇記》云:“蜀之先,肇于人皇之際,至黃帝子昌意,娶蜀人女,生帝嚳,后封其支庶于蜀。歷夏、殷、周,始稱王首曰蠶叢,次曰柏灌,次曰魚鳧。其后有王曰杜宇,稱帝,號望帝。自恃功德高,乃以褒斜為前門,熊耳、靈關為后戶,玉壘、峨眉為池澤。時有荊人鱉靈者,帝立為相。后帝因禪位于鱉靈,遂自亡去,化為子鵑。故蜀人聞鵑鳴,曰是我望帝也?!薄妒裰尽反舐酝?。

登慈恩寺塔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龍蛇窟,始出枝撐幽。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一]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厥捉杏菟?,蒼梧云正愁。惜哉瑤池飲,日宴昆侖丘。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三山老人語錄》云:“《登慈恩寺塔》詩譏天寶時事也。山者,人君之象。‘秦山忽破碎’,則人君失道矣。賢不肖混淆,則清濁不分,故曰‘涇渭不可求’。天下無綱紀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于是思古之圣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愁’。是時,眀皇方耽于淫樂而不已,故曰‘惜哉瑤池飲,日宴昆侖丘’。賢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惟小人貪竊祿位者在朝,故曰‘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p>

[一]題上原有“同諸公”三字。詩原脫從“高標”至“清秋”十二句,據《杜詩詳注》補。

絕句三首

楸樹馨香倚釣磯,斬新花蕊未應飛。不如醉里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

《覺范禁臠》云:“子美詩,言山間野外事,意蓋譏刺風俗。如《三絕句》云:‘楸樹馨香倚釣磯,斬新花蕊未應飛?!院筮M暴貴,可榮觀也。‘不如醉里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云涠髦夭疟?,眼見其零落,不若未受恩眷時。雨比天恩,以雨多故,致花易壞也?!?/p>

其二

門外鸕鶿久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

“門外鸕鶿久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毖载澙∪宋肪又I其短也?!白越褚押笾艘?,一日須來一百回。”言君子蒙以養(yǎng)正,瑾瑜匿瑕,山藪藏疾,不發(fā)其惡。小人未革面,諂諛不知愧恥也。

其三

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

此絕言惟守道為歲寒也。前輩多法其意而作,如韓稚圭詩云:“風定曉林蝴蝶舞,雨勻春圃桔橰閑?!币嘁杂瓯忍於?,桔橰比宰相功業(yè)之就,已退閑矣。時公在相州作。蔡持正在安州,亦有詩云:“風搖熟果時聞落,雨滴余花亦自香?!笔旃却蟪槛砺湟?。

愚謂:論詩若此,亦犯山谷穿鑿之戒。洪駒父有云:“嘗見一老書生,忘其姓名,自言評老杜詩。取而觀之,注‘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云:‘冠,上服,本乎天者親上,故稱冠,譬之君子。褲,下服,本乎地者親下,故舉褲,譬之小人?!m不為無理,然穿鑿可笑也?!?/p>

漫興

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筍根稚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冷齋夜話》云:“‘筍根稚子無人見’,世不解‘稚子’為何等語。唐人有《食筍詩》云:‘稚子脫錦繃,駢頭玉香滑?!瘎t稚子為筍明矣。《贊寧雜志》曰:‘竹根有鼠,大如貓,其色類竹,名之曰“豚”,亦云“稚子”?!嘁詥栕由n,子蒼曰:‘筍為稚子,老杜之意也。不用《食筍詩》證亦可?!?/p>

《漫叟詩話》云:“‘筍根稚子無人見’,當為野雉之雉?;蛞詾橥?,非也?!?/p>

《桐江詩話》云:“冷齋以稚子便作筍,引唐人詩為證,何謬之甚也!唐詩蓋謂筍之脫籜,如小兒之解繃。便以稚子為筍,則非也。少陵詩,本特誤以‘雉’為‘稚’耳。蓋筍生乃雉哺子之時,言雉子之小,在竹間,人不能見也?!?/p>

羌村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誠齋云:“杜子美《羌村》詩,讀之真有一倡三嘆之聲。”

《冷齋夜話》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言更相秉燭照之,恐尚是夢也?!之斪髌铰曌x,若作側聲讀,則失其意矣?!?/p>

《幕府燕閑錄》云:“盛文肅夢朝上帝,見殿上執(zhí)扇有題詩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馄錇樘烊嗽姡R之。既寤,以語客,乃杜甫詩也?!?/p>

《三山老人語錄》云:“《羌村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一小說謂有人過驪山,夢明皇稱美此二句。然子美詩云‘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乃有‘秉燭’之語。則致世之亂者誰邪?眀皇得不慚乎?猶誦其語而譽之,可謂無恥矣。此小說之所以無稽也?!?/p>

嚴公仲夏枉駕草堂兼攜酒饌得寒字[一]

竹里行廚洗玉盤,花邊立馬簇金鞍。非關使者征求急,自識將軍禮數寬。百年地辟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看弄漁舟移白日,老農何有罄交歡。

胡苕溪云:“律詩之作,用字平仄,世固有定體,眾共守之。然不若時用變體,如兵之出奇,變化無窮,以驚世駭目,老杜此詩,七言律詩之變體也。東坡常用此體作詩云?!?/p>

[附]東坡詩次韻韶守狄火夫見贈二首之一[二]

華發(fā)蕭蕭老遂良,一身萍掛海中央。無錢種菊為家業(yè),有病安心是藥方。才疏正類孔文舉,癡絕還同顧長康。萬里歸來空泣血,七年供奉殿西廊。

絕句律詩,亦有用變體者,今附于后。

[附]老杜詩謝嚴中丞送青城山道士郛酒一瓶[三]

山瓶乳酒下青云,氣味濃香幸見分。鳴鞭走送憐漁父,洗盞開嘗對馬軍。

[附]韋蘇州詩雪夜下朝呈省中一絕[四]

南望青山滿禁闈,曉陪鴛鷺正差池。共愛朝來何處雪,蓬萊宮里拂松枝。

凡此皆律詩之變體。又有五言律詩,至第三句便失黏,落平仄,亦別是一體。唐人用者甚多,但今人少用耳,學者不可不知。

[一]詩題原缺,據《杜詩詳注》補。

[二]詩題原缺,據《新編東坡先生詩集》補。

[三]同[一]。

[四]詩題原缺,據《全唐詩》補。

縛雞行

小奴縛雞向市賣,雞被縛急相喧爭。家中厭雞食蟲蟻,不知雞賣還遭烹。蟲雞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

洪容齋云:“此詩自是一段好議論。至結句之妙,非他人之所能企及也?!?/p>

西山《文章正宗》云:“一篇之妙,在乎落句,黃魯直深達詩旨,其《書酺池寺書堂》云:‘小黠大癡螗捕蟬,有余不足夔憐蚿。退食歸來北窗夢,一江風月趁漁船?!膳c言詩者,當自解也?!?/p>

師厚云:“天下之利害,當權輕重。除寇則勞民,愛民則養(yǎng)寇。與其養(yǎng)寇,孰若勞民?與其食蟲,孰若存雞?”

《步里客談》云:“古人作詩斷句,輒旁入他意,最為警策。如老杜云‘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是也。黃魯直作《水仙花詩》:‘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亦是此意?!?/p>

[附]黃魯直水仙花

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盈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

[附]東坡二蟲詩

君不見水馬兒步步逆流水,大江東流日千里,此蟲趯趯長在此。又不見鷃濫堆決起隨沖風,隨風一去宿何許,逆風還落蓬蒿中。二蟲愚智俱莫測,江邊一笑無人識。

師民瞻云:“杜甫《縛雞行》末句云:‘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瘱|坡此詩末句正用杜甫詩意也。”汪養(yǎng)源云:“《韻語陽秋》云:‘阿濫堆,明皇御玉笛,采其聲翻為曲,左右皆能傳唱。’張祜詩有云:‘至今風俗驪山下,村笛猶吹《阿濫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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