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山吟（八首）

少年好遠游，曾踞祝融之峰最上頭。

群山滾滾波濤浮，向背賓主無處求，那知造物融結(jié)何端由。

入山日深峰日變，下下高高呈坎艮，始知脈絡支干一生萬。

從此芒鞋踏九州，到處山水呈真面。

骨肉雖殊性情同，一山參破萬山見。

浮氣所聳為巒岡，浮液所涌為河江，浮垢所積為域封。

一氣鼓蕩分流峙，全憑呼吸為伏起。

大呼大吸收放數(shù)百里，小呼小吸胎孕一卷是。

至今承平千萬年，坤元息息通原委。

雄哉大塊大文章，變化怪奇無二理。

我今杖策春山行，春山寂寂空無人。

鳥啼花放大古春，蒼茫獨立吟鴻鈞。

◇

人知游山樂，不知游山學。

人生天地間，息息宜通天地鑰。

特立山之介，空洞山之聰，

渟蓄山之奧，流駛山之通。

泉能使山靜，石能使山雄，

云能使山活，樹能使山蔥。

誰超泉石云樹外，悟入介奧通明中。

游山淺見山膚澤，游山深見山魂魄。

與山為一始知山，寤寐形神合為一。

蝸爭膻慕世間人，請來一共云山夕。

◇

人知游山樂，不知游山悲。

郁聿槎牙枯樹枝，湍風石籟吟無時。

盡日無人呼不應，一應谷響風霆馳。

孤光慘慘照衣袂，賞心獨往無人知。

幽洞老僧眉一尺，扣之不語如扣石。

縹緲絕壁似有人，欲往從之絕行跡。

學禪學道兩無福，云霄棄我為俗物。

東烏西兔如旋輪，轉(zhuǎn)眼青山冢崷卒。

青山夜兮明月飛，青山曉兮明月歸，

青山默兮泉是舌，青山舞兮泉是衣。

古寺深宵守元牝，山魈窺山似相哂。

流泉終是下山物，何事寒潭暫澄影。

◇

昔客京師塵海間，百里望山如望仙；

今來嶺嶠山水窟，饜山不得出山谷。

肉山不及骨山爽，臥瀑不如立瀑漭。

舟行十日始出山，耳不聞聲心內(nèi)響。

向平昏嫁始入山，何不盡攜兒女來山間？

淮南雞犬云中喧，梅福眷屬皆神仙。

云中仙人大笑謔，世間那有楊州鶴。

◇

登高使人欲望，臨深使人欲窺。

好奇好險信幽癖，此中況趣誰知之。

不深不幽不奧曠，苦極斯樂險斯夷，

譬如學道不深入，膚造安得窮其巇。

僮仆嗔笑妻孥怪，木葉風嘯疑魅夔。

古人狂逸天使獨，華陰痛哭山賊嗤。

孤竹中雍棄千乘，祗貪丘壑西南馳。

此中南面安足易，何乃尚羈五斗為！

山僧閔我語深夜，欲令息照塵勞非。

徒留后約猿鳥笑，持贈記取千年藜。

◇

五岳山大圣，巖立天中央，

余山盡狂狷，天骨仙開張。

武夷雁宕天之狷，黃海桂林天之狂，

王屋臺廬頗得岳氣勢，正如具體之中行。

其余平遠雷同半鄉(xiāng)愿，

胡廣中庸之孔光，何況蠶叢攢沓黔夜郎。

始知山貴特立而耿介，正猶豪杰師文王。

倚天拔地自雄放，豈必面目同員方？

亦有娟娟絕俗仙娥態(tài)，亦有蕭然逸士塵外裝。

平原數(shù)仞能有千仞勢，亦敵磅礴而莽蒼。

半生游山山未了，飛泳乾坤一魚鳥。

有人大笑鴻蒙表，厥初造物胸中誰起稿。

◇

海山微茫而隱約，江山巉立而秀卓，

溪山窈窕爾湍深，塞山蒼莽而磊落。

吳山蔥蒨楚山橫，蜀山劍戟秦山干。

南北嗜好情性殊，彼此棄取殊丘壑。

我今何棄亦何取，大塊文章任芒角。

怪怪奇奇萬萬千，變化隨心孰陶琢？

我聞造化初，茫茫汽碗水，中央大塊一卷耳。

至卑者山，至高者水。

泉故發(fā)山顛，石皆漾橫理。

霜雪云嵐皆水氣，銀河瀑布九天起。

我亦造化所鑄之一物，本與山川同自出。

骨血脈理毛發(fā)膚，草木土石形氣質(zhì)，

平奇方正隨賦畀，誰與五岳為六七。

不知千秋萬世視我古人時，比我何谷何山堪仿佛。

◇

青山不知何日生，白云不知何日橫，

青春不知何日老，惟有黃鸝夏木嚶嚶鳴。

草色欲成波浪起，行至山巔青不止，

高處如云下如水，幽人尋春方未已。

道逢杖笠翁，疑是羲皇客。

木葉衣，桃花色，性鹿豕，心木石。

此中不知天地恩，何況人間帝王力。

請君住山一百年，置身無懷與葛天，

尚友鴻蒙以前之人物，遐觀洚洞以外之山川。

卻笑桃源蓬嶠人，必于世外求神仙。

游山后吟（六首）

雨山瀲艷云山幻，雪山清寒聳璀璨。

三者皆暫不可久，惟有月山終歲有。

米家雨墨倪家迂，摩詰好作雪山圖，

惟有夜山終古無人摹。

月下煙中互起滅，山魂樹影疑有無。

月下遠山不及近，夜聽山泉聲更靜。

空谷無人蟲鳥絕，山靈皆寐我偏醒。

夜山若在水之隅，琉璃倒浸寒冰壺。

古寺敲門僧未宿，前林沽酒猿堪呼。

平生愛山兼愛夜，科頭入定長松下。

水中藻荇是山林，直以長空為夏庌。

◇

山有遠秀難躋晤，君山小孤華不注。

山有深入始勝遠無奇，黟宕羅浮及武夷。

遠近皆奇恣所樂，廬屋天臺及五岳。

中藏靈秀外嵯峨，由來奇玉無粗璞。

常憾游山不善畫，今知圖畫皆虛假，

楮墨止能圖一面，其中層層面面何由寫。

笑倒千巖萬壑圖，盡寫山背無山腴。

峰峰皆立互遮掩，除非放倒峰巒紙上鋪。

一游勝讀十年畫，幽深無際誰能如。

假山迭石似勝畫，又恨煙霞泉樹無。

何以文章工寫照，虛實向背差能到。

無心模范苦相肖，欲宣宇宙靈秘公同好。

安能世上有心人，盡領化工陶鑄妙。

◇

世人游山不游谷，何異升堂遺奧曲。

奧曲全在兩山間，登高一覽何由足。

四岳妙在峽中溪，嵩衡到已少，岱谷更罕窺。

華山西谷水簾下，亙古屐齒誰知之。

開先石梁三迭谷，廬瀑止涉其藩籬。

始知桃源別天地，只在目前人不識。

厓高高，水深深，天蒼蒼，地陰陰，

萬松萬石風泉吟。

此中凡圣無古今，轉(zhuǎn)眼便失云迷津。

莫語屠門大嚼人。

◇

平生好游山，獨不好游洞，每入洞中如入夢。

登山之難難于上青天，入洞之難難于下九淵。

此生不慣蛇攢穴，但好天仙不地仙。

陽洞虛明尚可親，軒然肺腑出示人；

陰洞真如城府人，險巇幽暗而陰屯。

我聞洞天福地清且閑，別有天地非人間。

虛白光輝自世界，琪泉瑤草清斕斑。

安有幽壙潛寐長不曉，直待秉燭窮神奸。

安得鬼斧摩天鑿七竅，天窗軒豁天光照，

乾端坤倪呈眾妙，混沌縱死我心佼。

◇

無黛無樹墨模糊，人言此是米家圖，從此畫里青天無。

頑山亂石惡藤樹，恨不天工盡芟去，如何收之入絹素！

又或胸中無奇峭托平遠，又或密畫樹林不見巘，千嶂雷同千面混。

好山好水造物奇，一奇未游稱畫師，何異夢里逢瑤姬。

畫工須從化功出，未辨丹青先楖栗。

萬壑千厓胸涌溢，縱筆一揮疾無失。

縮則尺幅長百尺，有若千龍萬龍出。

安得酈謝向平幻作荊關(guān)筆，萬種空蒙萬蕭瑟。

◇

溺仙溺佛溺山水，與溺酒色無殊軌。

嗜好不專溺不深，安能萬事不易此。

巢由溺箕潁，黃綺溺商顏，

李渤溺廬摶溺華，孫林溺彼百泉與孤山。

李愿司空溺兩谷，奮袂長往良非艱。

世間尤物醉人性，色聲光景忘往還。

何怪云月泉石南面王，濃情釅念疇不芟。

豐草長林麋鹿性，魚鳥尚不甘籠樊。

豈有乾坤至清氣，爾托塵垢爭其慳。

慕膻嚇腐市朝客，何異髡嫫驕仙鬟。

半生放浪深山里，日逐煙霞窮不已，

世人狂我棄利名，我亦怪世遺云水。

易地而觀一律耳。

臧偲忘羊孰歧視，役情于外皆堪恥。

安得大上忘悲喜，安得見智見仁遺聽視！

岱岳吟上

烏乎！岱宗之脈胡來哉，或言遼東渡海來。

不然中原莽蕩數(shù)千里，何以嶻起平地雄崔嵬？

丙子之冬登日觀，大雪茫茫無所瞰，

辛巳之春尋石峪，摹榻摩厓游太促；

壬午之夏偕游侶，未極峰巔愁酷暑。

三度登岳未悉岳真形，搔首岳瀆慚山靈。

齊魯陰陽今踏遍，始識禹樏非漫經(jīng)。

熊耳外方桐柏及陪尾，中干橫行屢伏起。

始由淮北分干來，每過一峽輒分水。

為嶧為蜀徐沛間，初峽呂梁穿泗水。

再峽陰平起東蒙，亦猶少室少華爭華嵩。

三峽為陪尾，遂起徂徠峰。

南過萊蕪原嶺峽，始瞻東岳插天雄。

正干西盡東平麓，回顧蔥嶺如轉(zhuǎn)轂。

懷抱鄒魯肘腋間，乾轉(zhuǎn)坤旋靈淑育。

不有曠平不顯岌嶞，不有紆回不顯變化。

東南橫行逆西北，直與昆侖遙揖迓。

宜乎封禪朝百靈，掉尾神龍殿區(qū)夏。

七十二泉汶泗源，旺湖水柜其間。

運河黃河一再截，遂疑地脈亡其元。

但見中原渡海為島嶼，幾見島嶼又復登中原。

登日觀，俯黃河，水蕩蕩，山峨峨，滄桑陵谷何其多！

登岱岳，俯齊魯，川瀆中條傳自古。

稽首黃河決北勿決南，川瀆洪荒還大禹。

岱岳吟下

登岱不觀日出海，我道斯人未登岱；

觀岱不觀岳出云，誰知生氣東方饙。

雄雞叫斷紙窗黑，五鼓披裘陟山枿。

不知滄海在何所，但覺光芒起東北。

萬光射處一光升，萬光之下一碧承，

光以內(nèi)外星閃閃，光以上下潮冥冥。

白光盡處火輪現(xiàn)，草木山河金瀲滟，

落日如人老更赤，初日如人少方艷。

萬千氣象此時分，亦如開辟初混元。

首出庶物朝至尊，帝出乎震人生寅。

山僧揖我譚六幕，恨不來當十月朔。

日月東溟同度升，太陰太陽如璧玨。

二曜同行天未中，太陽漸遠太陰從，

烏射兔中遞明晦，天包地外轉(zhuǎn)始終。

一年一度真難值，說與人間渾不識，

老僧住山七十年，晴霽奇觀只十一。

語笑未了云出封，兜羅綿絮紛蓬蓬，

南峰北峰兩云窟，一窟可貯云千重。

俄頃翻山作銀海，遍大地如金在镕。

頓疑山移入海中，此身已在蓬萊宮。

世界下白上反碧，海天互倒為其容。

斷萍飄泊隨長風，須臾迅掃無遺蹤。

變化轉(zhuǎn)輸隨所職，七十二君莫載記。

赫奕神靈造化存，豈是神龍漫游戲。

乃知素王小天下，要取鴻蒙最初氣。

萬家闃寥視聽窮，中心炯如日初霽。

塵網(wǎng)日汩良可悲，此生莫忘岱峰觀日時。

華岳吟上

烏乎！華山之高，吾不知其尚在青天之下，

其色直出青天上，削成四方五千仞，非有羽翼徒空仰。

雍州積高神明壤，蓐收金氣何森爽。

猿鳥到此神不旺，煙云草木皆凄愴。

劃然中裂流泉飛，人從山縫緣山上。

不知絕頂有何奇，從石骨節(jié)周府藏。

左山抱右右山環(huán)，一重水石一重關(guān)。

三步攀，十步坐，碧垂東，青避左。

嵐如醉，樹如寐，壑日傾，澗霞蔽。

一線青天萬丈長，太古不曾嵌斜陽。

中道改趨青柯坪，遙望水簾氣，不聞水簾聲。

自此以上更無蟬鳥音，但有億萬松濤鳴。

自此以上舍杖手代足，青冥壁立但有猱掛而蟻行。

忽大斷，忽大盡，一吭聯(lián)，蒼龍嶺。

萬仞壑，兩面井，生死關(guān)，仙凡境。

徑路絕，風云綆。

失一天地，得一天地。

一放萬丈青，蓮花滿空際。

一峰首出萬峰侍，俎豆鈞天享群帝。

三峰岌岌欲上天，群峰簇簇相牽連。

云立云垂狀萬千，金仙聳上蓮臺顛。

絕頂一上太身尊，九州各自判陰曛。

涇渭似毛河似線，岱霍豆點青螺痕。

誰言青氣滿關(guān)內(nèi)，其氣直接萬里以上蒼蒼元。

大地盤旋伏復起，天風震撼蓮花根。

行到云端未是尊，直窮空際始無垠。

吟成散入天風去，咳唾下土雷硠奔。

俯悲塵世何丸瀾，云氣如楊龍起下界，

天人古今咫尺耳，徑欲騎之冉冉而上騫。

溟涬芥蒂何足吞。

從今便可遺世而獨立，始知此山以外無乾坤。

人言岱頂觀日聞天雞，誰知華頂觀月更清奇。

世界不動如定水，星辰出入青玻璃。

吁嗟乎！自有宇宙即有此山月，何人不愧太華峰頭客。

華岳吟下

左太行，右終南，胡獨華岳稱雄巉；

終南右，太行左，胡獨華峰推岌砢。

峨峨氣象地中央，郁郁蓮華天半墮。

芒鞋踏盡禹中原，惟余恒北未回轅。

日觀祝融嵩二室，更有潛霍翀?zhí)扉T。

盡空依傍插元氣，幾見千里蟠蚖蜒，

幾見萬岫蠶叢攢。

掃盡坡陀邐迤勢，乃與天地參雄尊。

不然五嶺亙南服，胡不稱岳雄荊蠻？

四面離立無敢近，眾山羅列皆屏藩。

其中包孕卻萬匯，又非峭壁孤峰騫。

譬若千門萬戶內(nèi)，止護至尊垂冕蕃。

寶殿龍樓孰疇匹，千屯萬騎皆薇垣。

大哉圣作萬物睹，豈侈勛業(yè)材繽曌。

登太華，俯太室，黃河九曲來胸臆。

排閶闔，通呼吸，夢揖岳神朝太乙。

謂我窮搜天地根，未覽坤輿悉天蹕。

蔥嶺昆侖萬山祖，秩祀宜先元氣母。

其余更有大四岳，西干天山聳千阜。

北干金山峙霄漢，東則長白鐘靈藪。

惟有南岳僻荒服，滇南點蒼巨靈手。

內(nèi)四岳鎮(zhèn)禹九疆，外四岳環(huán)天八荒。

豈惟云雨遍四海，直與元氣分后蒼。

兒孫不脫祖宗氣，岳形必與昆侖莊。

帝王功德有優(yōu)劣，孰全版籍惟馨香。

聞言怵惕心悸慞，頓覺隱然大物撐胸腸。

從茲法象悟天地，誓刪枝葉歸宏綱。

如覲堯舜無張，如晤周孔無文章。

始知觀岳小天下，亦如觀海百谷王。

被發(fā)騎麟瞰大荒，我與元氣誰久長！

太室行

上山下山云砌足，入山出山泉作目，

萬迭云山通一谷，我來獨駕千年鹿。

深林一云幾百里，蒼鼠導人行未已，

不辭蛇虎陣中過，來聽盧溝石厓水。

水轉(zhuǎn)山回石益頑，行行深入天彌慳，

老黃大碧天地色，風雨萬年剝不殘。

山腳仰視峰影小，數(shù)點白者出林杪，

須臾移過雜樹間，乃知是人非飛鳥。

仰視石磴三百折，一半堆墨半堆雪，

不逢雨后瀑未雄，雖非奇絕已幽絕。

逾嶺更作兩溪行，逍遙谷底聞丁丁。

乃知天上亦人事，疏籬小舍有天民。

造物豪縱為溪壑，約束天海中權(quán)繩。

三轉(zhuǎn)遂及石淙寺，諸山泉會一門墜，

山靈不許泉逋逃，亂堆奇石妨奔奰。

石奇水怒壁千丈，一岳之汽挖斯萃。

回首嵩高已云際，桃源雞犬非人世。

下山上山異草木，入山出山異天地。

少室行

諸山西自太華來，山山思學太華勢。

學山不成屢奮躓，一怒芙蓉矗天地。

洛人多從側(cè)背看，誰從汝潁道上瞻孱顏。

天際真人出云霧，凜然冠冕云霄寒。

山靈撲我萬重翠，少室磊磊真與少華參。

無奈三面可望不可攀，安得羽翼飛上青云端？

山漸近，形漸改，忽屏忽笏忽劍戟，左霞右霧朝幻而夕采。

劃然斷，呀然剖，二室中分如豁口。

盡吞車馬入谷中，吭咽肺腸無不走。

緌轅嶺，少林寺，怪石奇峰一時蔽。

山陽已轉(zhuǎn)山陰脊，狎險凌危萬夫辟。

衣上白云如堊帚，直上天門生四翼。

大小御寨次第嵬，漸見石石豎立澗澗豗，漸聞云中遠瀑如崩雷。

俄焉突壓大山影，此身已在仙樓臺，六六蓮華面面開。

地氣盡，天氣來，險窮怪極還胚胎，此身何處安三才。

云生忽灑洛陽雨，風撼更動金源哀。

帝遣白云生足底，聳身一涌歸蓬萊。

請乘白云去，莫乘白云回。

（大小御寨，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前。

金宣宗曾屯兵其上，以拒蒙古，故有御寨之名。）

二室行

胸蟠二室五千丈，夢與仙客爭雄長。

太室之勝山內(nèi)藏，少室之奇山外仰。

難弟難兄孰相讓？吾不知孰龍眠于海隅兮，孰鳳翥于天上。

河爭海辯無窮年，忽忽夢造瓊玉巔，

峰回路轉(zhuǎn)不可以數(shù)計，忽仇穴兮忽桃源。

犬吠云中兮雞鳴天上，冰雪璁槍鳴石間。

問此太室之閫奧，豈似少室?guī)f厲可望不可攀？

俄延首兮改形勢，笏干霄兮蓮涌砌，石墮云中兮瀑鳴天際。

絕類離群，多天少地。

人跡所不至兮惟來往仙靈之氣。

回視太室之平偃，又爽然其辟易。

孰主輔，孰長少，入主出奴賞未了。

云中忽逢嵩岳君，引我峰頭萬仞行。

手指河山兩戒為余說，首秦隴兮尾渤碣。

三龍并出中龍短，眾長尊短拱辰闕。

五行河洛中央土，一體分拆三形兀。

帝遣我昆鎮(zhèn)四維，如手兩肱車兩轍。

箕熊幾案緌轅峽，手足何堪聽割裂。

瞰咫尺兮畝千封，睇蟻垤兮城百重，

蝸兩角兮周西東，蜉朝夕兮漢始終，

蛾術(shù)壘兮唐禪封，蜂成陣兮金元攻。

邙累累，洛漼漼，云蒼狗，月五采。

啟母石上鬼夜號，漢相堆前芽蓓藟。

幾見黃流徙北南，幾見兩龍斗溱洧。

九州環(huán)繞若棋枰，誰是萬歲峰頭看弈人。

青牛西去緱鶴杳，獨立蒼茫萬古春。

語罷猿啼山月曉，倒瀉流泉喧樹杪。

下方天海黑沉沉，金烏飛去扶桑老。

北岳五臺看雪行

（凡山之能出風云奔走萬國者為岳，而渾源州與上曲陽之山皆無有焉。

古今帝王、民庶、華夷，所景仰朝宗者，北惟五臺，與岱、華相并，洵乎岳莫斯宜也。

予末至渾源而至五臺，既震其神秀，又重以先朝巡輅所屆，遂慨然岳之，而聲以詩。）

世無壽風與壽雨，惟有壽雪萬萬古。

盤古之雪都昆侖，峨嵋五臺乃文孫，

各號清涼奠震旦，欲易火宅為寧坤。

峨嵋西望阻行腳，五臺蒼翠迎芒蠙。

五臺五峰如五岳，頂盡高平無銳卓。

四臺覆盂中仰盂，華池水間石磊落，

中臺脈發(fā)自北臺，西龍東虎中華萼。

北臺負扆南橫案，回顧中臺拱辰若壑壑。

千章松柏森屏屏，萬丈煙嵐絡谷谷。

僧房錯蜂窩，梵唄殷潮彌寂寞。

我來況值雪山雪，洼窿蕩盡天圓玦。

蒙茸仆馬瑤池冰，穆滿狂歌黃竹裂。

若非空蒼互蕩摩，人在混沌之間何區(qū)別。

便疑雪葬萬仞中，終古猿鶴無由裂。

萬木窮冬一炬坑，木菌得雨斗大量。

老僧龐皓須眉蒼，以萬雪菌為齋糧。

楞伽梵貝二千頁，剌麻頭發(fā)一丈長。

夜半唄聲似鯨吼，驚倒四大為禪床。

雪中世界何空明，月光如海藻荇橫。

月光外更佛光現(xiàn)，豈知雪月之光蕩漾成。

黃岱富云云?，F(xiàn)，登萊富水海市眩。

豈有峨眉五臺雪海無奇變。

不然九華普陀亦佛境，何以不聞五色光明現(xiàn)？

澗壑古雪僧寮前，大擔肩入供滌湔。

如此瓊瑤太狼籍，何異廬僧狼籍云瀑泉。

天風夜半攪江海，禪窗聽慣方穩(wěn)眠。

清徹夢魂肺腑換，何處茫茫下土煙。

何況春明門外車塵闐，何不移來雪岳巔？

只恐凍殺青天月，從此但有世界無山川。

我生好游大好事，誤入玄冥吸元氣。

平生雪游此為最，恍惚置身盤古世。

渾源大茂何足言，六出天華覆無外。

君不見，萬里聲靈走華裔，群帝離宮雪蒼翠。

衡岳吟

恒山如行，岱山如坐，華山如立，嵩山如臥。

惟有南岳獨如飛，朱鳥展翅垂云大。

四旁各展百十里，環(huán)侍主峰如輔佐。

遍巡輔佐陟主峰，坐受眾朝如受賀。

曠莫曠于祝融之上峰，剖元氣兮參鴻蒙。

云外之足萬塵世，云中之身萬頃胸。

奧莫奧于蓮峰左右之澗谷，四圍無見但見蔽日蒼厓森古木。

瀑雷日夕鳴哀玉，岳所滃發(fā)為泉石，一草一木仙靈肅。

窈窕奇麗不可名，光氣所酣非耳目。

或疑三苗何足煩南巡，九疑蒼梧事杳冥。

豈知中原四岳各千里，楚地五千曷獨一岳鎮(zhèn)其坤。

古稱灊元白岳，并此而五如弟昆。

始知南條別自有五岳，氣敵岱華嵩岍恒。

大斷大起大回轉(zhuǎn)，屹然祝融天柱尊。

回顧九疑如負扆，賀郴庾桂皆藩屏。

北戒南戒岳各五，衡則五嶺盟主人。

至今風雨月明夜，群真雜褵紛云軿。

靈均湘靈光怪氣，皆是此山萬古魂。

杜韓游山太草草，誰與經(jīng)緯窮九能。

請一揮斥擴萬古，鑿破渾沌驚山靈。

安得以此鐫岳頂，遠埒岣嶁文赤青。

（灊山，天柱峰。《爾雅》：霍山為南岳也。白岳，兼黃山言之。武當山，明世封為元岳，并衡岳而五。）

廬山高效歐陽公體

吁嗟乎，廬山之高不知幾千仞，蟠薄不知幾百里！

勢壓厚坤戒南紀，屹然豫章之屏障，關(guān)鎖千山與萬水。

左逆九江右彭蠡，直與岷嶓相首尾。

我疑祝融未必尊勝爾。

胡為南巡有苗不至此？灊霍天柱亦孤峻，

終覺博大難斯儗，噫吁嘻怪哉！

無峰不壁，無石不泉。

無壁不自九地拔九天，無泉不自九天落九淵。

壁壁瀑瀑各變局，曾無一水一石雷同焉。

俄頃峰峰出云如炊煙，香爐飯熟供諸天，

云為海兮山為船，但見五老一一露髻鬟，空中來往羽衣仙。

陽翕陰辟不可狀，直與造化相陶埏。

是時空山無人萬籟靜，但聞杳杳深林啼杜鵑。

樵夫蛇虎皆絕跡，惟有看云衲子往往行其巔。

那復知有茫茫塵世、擾擾檣帆。

宜乎熱者息其慮，馳者息其轅，

懦思奮翼出霄漢，隘思芥蒂吞大千。

吞大千，出霄漢，我來登臨卻三嘆。

憶昔泊船艤潮岸，指點先朝舊龍戰(zhàn)。

海立濤飛起方寸，恨不當年憑試看，指麾萬櫓飛雷電。

今朝身入萬重云，云霄拱挹疑匡君，又思排霄羽化出風塵。

入世出世念彈指，冰炭胸中竟誰是。

始知外境總浮云，請看大虛圓靈誰變徙？

大澤深山古性情，智仁坎艮分流峙。

至人法象參兩儀，萬古川渟還岳峙。

我謝匡廬謝彭蠡，誰與元氣相終始？

烏乎，誰與元氣相終始！

此中所得非山水，拄杖直傲乾坤毀。

廬山紀游（六首）

藍輿柱杖東林來，杖底煙嵐撥不開。

老夫夜坐文殊臺，流泉五夜如崩雷。

大壑虛無不見底，日月倒照寒蒼厓。

白云重重翻雪浪，倏忽卷成千萬堆。

始知山靈弄狡獪，新自前山行雨回。

便欲乘風返元氣，聳身一涌歸蓬萊。

縣厓?nèi)鍪中湃菀祝厥兹碎g安在哉！

烏乎！回首人間信可哀。

（天池）

◇

不見廬山面目盡，只緣身不造山頂。

我從山北轉(zhuǎn)山南，百陟始及含鄱嶺。

萬山峽束通一吭，前揖五老后漢陽。

遠有千頃萬頃之湖光，下有千仞萬磴之山岡，欲下不下心傍徨。

人言瀑布天上降，我來更出天漢上；

人言云海鋪足起，我今直穿云海底。

出天入海咫尺間，一落千丈俄塵寰。

抵死不肯云霄住，下天容易上天難。

滿身云霧濕羽翰，山靈回首再三嘆。

（寒鄱嶺）

◇

百道飛流趨一澗，古寺鐘聲和天梵。

水石相逢狹道間，萬古千秋窮變幻。

山靈惜水如惜血，虎豹關(guān)鎖無一隙。

流泉出山如出圍，重關(guān)轉(zhuǎn)斗風霆馳。

風霆所至玉雪起，風霆所過玉雪止，倒影千峰碧潭底。

動靜循環(huán)起伏間，翻訝云水來不已。

前山后山瀑源里，古寺叩鐘聲如水。

松濤透骨松云寒，萬聲寂滅念無起。

山泉何事苦出山，可否流潤能人間，逝川回首再三嘆。

（棲賢峽）

◇

問廬山，廬山瀑源何所通？

胡為匯彼萬仞之高峰？胡為今古噴薄無終窮？

詞客止知快胸臆，但道銀漢飛白龍，誰向真源探化工？

烏乎！氣盛則靈，勢峻則雄。

艮非坎不險，坎非艮不雄。

一落千丈無所畏，壁立萬仞誰敢攻。

不然安得空山掛銀漢，安得晴晝飛白龍，

安得平地咫尺間，忽霜忽雪忽雷風。

（開先瀑）

◇

夢駕三鰲滄海游，天風浩浩如云浮，

左右鱗介生羽翼，覺來乃在五老之峰最上頭。

俯尋絕壑苦無路，遙從絕頂瞰其處，

步步下阱如下天，重重踏夢如踏霧。

蒼耳真迷太白游，華山駭?shù)共璨健?/p>

石梁石梁安在哉，日暮狷啼虎豹哀。

忽聞澗底豗驚雷。

三鼉橫絕雙蒼厓，鱗甲蒼厚盤古苔，

不敢手捫敢足揩，兩厓幽護聞風雷。

茲游快絕平生懷，嵐驚霧破疑皇媧。

誰道謫仙今在哉！千五百年今復回。

青冥無梯笑飛去，更三千年重再來。

（三石梁自太白后皆莫知其處，志乘皆謂神仙幻化之跡。

明萬歷中，大史劉允升始于五老峰澗底得之，作記傳世，至予而三矣。

其三梁，每梁皆橫丈許，長數(shù)丈。

又此梁彼梁相去皆十余丈。

天臺只石梁耳，以瀑布出于顯地，故名動古今。

此三石梁，則所謂“遁世不見知而不悔”者歟？蓋山山不斷則峽不束，廬山龍脈將起五老峰，故大斷于此，左為三石梁，右為三迭泉，皆天造地設也。）

◇

渴虹倒吸西江水，萬丈老龍飛不起。

三奮三墜下無底，噴為雨雹風霆詭。

一練三簾萬玉珠，奮迅奔騰十數(shù)里。

水石晝夜萬豗訇，雙厓鐵立殷空戺。

日月萬古照不到，一峽終年煙霧里。

數(shù)尺短松千尺苔，山深六月寒蒼兕。

不知何人暗相報，遂令闖破混沌死。

至今山靈怒游客，百步飛霖射衣履。

山非山，水非水，仙非仙，鬼非鬼。

回頭洞口云扃矣，千秋萬歲何時啟！

（朱子辟白鹿洞時，尚不知有三迭泉，及歸武夷后，門人聞諸樵父，圖而寄之。）

井陘行寄感

青天青如石，上有落落星，

何年化為磊磊石？聽君一歌《井陘行》。

天險尚可升，地險尚可平，險莫險于行人情。

自從重耳斗機阱，至今晉石皆崢嶸。

九烏未落來逢蒙，射羿還彎射日弓。

龍蛇起陸殺機伏，青天白日生蒿蓬。

人間局促不可以游，不如乘云遨翔九州。

九州茫茫云不開，坐覺乾坤塊礧如山來。

聽君歌，歌以哀，

飲君流霞之酒杯，澆君胸中之崔嵬。

君不見，太行終古何礙鴻蒙哉！

君不見，鴻蒙終古何曾知有太行哉！

潼關(guān)行示楊廣文（二首）

久聞潼關(guān)名，今識潼關(guān)面。

此去華陽尚數(shù)程，天險誰言一當萬。

雨止岳岫秋容青，風來關(guān)塞河聲健。

坐覺蒼茫萬古心，猶逐風云四時變。

客言十二連環(huán)堞，古設禁溝之西北，

連山塹谷亙西南，鎖斷飛鳥無形跡。

灞浐惟防東寇來，汴京又杜西師出。

間道尚聞商縣攻，變局紛紛罕沿襲。

守秦不守關(guān)，守關(guān)不守溝，

守溝不建堡十二，肘腋腹背差千秋。

我謂客言意深苦，請更為君擴胸腑，

車戰(zhàn)變騎騎變步，山川地利皆殊古。

成皋函谷古金湯，步攻近世誰嵎虎！

書生史事空撐拄，不苦濁醪戰(zhàn)尊俎。

華山漸去驪山來，明朝更賦湯泉哀。

◇

夢上太華峰頭作重九，眼底棋枰環(huán)九有。

一著高伸巨靈手。

黃河左，終南右，高者如升天，下者如投臼。

鐵騎百萬九邊守，自非天傾地陷何當朽。

幾家軟車伏道旁，幾家銅狄埋蒿莠。

信陵不入函谷關(guān)，入者黃巢安祿山，

伯升不御咸陽殿，御者更始牧童賤。

翻局覆局皆天意，庸手國手等兒戲。

哥舒白谷兩英雄，痛哭催軍萬年淚。

華表鶴歸城郭橫，戰(zhàn)場吊古云冥冥。

槐國金湯幾戰(zhàn)并，平世跛羊蓑笠升。

請君莫誦《潼關(guān)行》。

蜀道行

君歌《從軍行》，我唱《行路難》；

君奏《巫山高》，我彈蜀國弦。

蜀國周遭五千里，女媧遺石橫南紀，

共工怒首觸不開，水束山盤自終始。

魚鳧四萬八千歲，不與人間共天地。

不遭洪水辟九州，堯禹豈識開明帝！

神丁鑿山山忽摧，鱉靈劈江江水開。

望帝高飛云表去，秦兵一夜從天來。

金牛道，木牛蹂，白帝城，赤帝守，

蛙聲不斷鵑聲又。

萬古劍門與夔門，惟見千夫荷戈走。

書生不用嘆征袍，英雄失路同兒曹。

變化風云長頭角，時窮天地皆荊茅。

君不見，

六國龍擾劫灰日，青牛紫氣函關(guān)客。

神龍首尾何有哉，流沙一去無消息。

蜀國弦，弦以哀，問君西游何時回？

（連云棧）

子午谷行

談兵說劍華陽路，騎騾愛走荒山峪。

自天而降人盡驚，有客來從子午谷。

承平鳥道成坦郵，惟余云木叫鉤褷。

雖乏鳳州柳手酒，胸中史事溫千秋。

子午咸陽五千里，七十二峪無近此，

乾隆羽檄走金川，唐室荔支飛貢使。

（乾隆中，金川用兵，巡撫畢沅奏改驛子午谷，較褎谷近八站，即唐代貢荔飛騎所由也。今又廢舊矣。）

延也十載督漢中，魏虜形勢森目胸。

大軍鼓行西致賊，奇兵間道東乘空。

震雷自天耳不掩，三輔響應云爭從。

何況入險近若咫，進則乘利退無死。

蜀國豈儉五千卒，天心方定三分壘。

時來陳倉出肘腋，運去陰平喪首尾。

君不見，

秦王虬髯命世雄，不趨平壤遺遼東。

錦城吟

孔明廟前無古柏，杜公草堂無四松，

濯錦江頭無石筍，閬州城外無高棕。

長江滾滾來不已，故物莽莽去無蹤。

登錦城，望寥闊，屢朝龍戰(zhàn)爭蝸角。

望帝精魂杜宇啼，遙呼古人不可作。

猶憶潢池舊弄兵，棧壘戎旌連劍閣。

籌邊樓上贊皇樽，望鄉(xiāng)臺前嚴武幕。

何處青山萬古魂，何處繡壤千家錯？

蜀娃歌兮薛濤舞，起向江頭擂白雨。

成都美酒醉千春，狂呼杜陵李白為賓主。

登樓懷古來天風，玉壘浮云獨延佇。

題詩解纜下巴陵，巫峽回頭無處所。

中條山王官谷雙瀑吟

（中條山在解州鹽池之南，黃河之東北。

五峰環(huán)拱，而天柱峰居中南面獨尊。

中有王官谷，雙瀑東西自天柱直下，飛灑叢石間。

而觀泉亭當其合流，清瑟嵯峨，瑩神滌慮。

乃唐陽城司空圖所棲隱也。

自解州城中望之，奇峰迭拚，天然圖畫。

山形勢類王屋，而泉瀑遠勝之。

為春秋秦伯伐晉渡河取王官之地。

河北棲隱勝處，自蘇門百泉外無過此焉，盤谷不足道也。）

忽驚云黑何方雨，誰知泉掛峰頭樹。

一村云樹水聲中，疑是山人辟秦處。

條山西枕黃河曲，四山環(huán)拱天柱足。

人言黃河天上來，誰知銀河萬仞卻瀉山中雷。

東西兩瀑不相見，回厓寒悶千瓊瑰。

寒日無影峰插漢，但有古雪濺莓苔。

人言西北之山少泉水，不若東南雷電起。

豈知河北瀑龍，人不見首尾。

岱華西谷水簾足，游人登峰不尋谷。

沂山雙瀑橫云霄，高寒誰肯躋迢峣？

太行林慮瀑奇絕，崖谷荒險虎豹穴。

惟有盤山泉石聞天下，臥瀑終殊飛瀑掛。

欲求西北觀瀑不險而絕奇，無若王官谷里天紳垂。

晴空雨雪三千丈，終古風雷十二時。

垂綸亭，濯纓澗，此間可以忘南面。

有人絕壁煙霞煉，欲往從之，

峰回路轉(zhuǎn)可望不可見，云樹蒼蒼空浩嘆。

王屋山天壇觀云歌

（王屋山五峰環(huán)峙，北屏天壇為主峰，東、西日精、月華，而南峰橫轉(zhuǎn)為案，中敞城郭，如明堂天府，略似中條。

而天壇三成，石階天削，則在中條天柱之右，雖五岳尊嚴，無以過之。

唐虞何以不岳王屋而岳霍山邪？中條有分云嶺，每出云必東西分布不亂，王屋天壇亦然。

云有雨不雨之殊，山中人皆能預決之。

予住山數(shù)日，飽閱化工，皆有法度，特世人貿(mào)貿(mào)，則謂其變化莫測耳。

歌以紀之。）

人言王屋少泉水，不若中條雷電起，

豈知王屋云海鋪足底。

云海收放誰司權(quán)，天壇石上神龍眠。

日日云師出行雨，指揮節(jié)度非由天。

左云不得右，右云不得左，

自何峰出歸何峰，日日峰頭自關(guān)鎖。

有時蓬勃蒸滃如釜鑊，不出三朝必霖澍。

有時橫斜腰腹如縑素，知是晴云作畫幅。

有時片片入谷俄忽失，此是歸云無雨力。

山靈將云如將兵，指揮號令無專行。

四山環(huán)拱為云城，不放一云出谷坑。

山恃云如龍恃水，龍無云水何以生？

有時雨后云鋪海，登壇大閱屯千營。

天壇果是將壇地，眾云奉此如瑤京。

我今萬仞峰頭俯喬岳，石巉巉兮云漠漠。

呼吸乾坤為橐鑰，愿與青山申舊約。

山頭一半是煙霞，山腰以下是吾家。

世外紅塵不到地，但須流水繞桃花。

濟源涸后泉離石，從此山云少顏色。

愿收清濟復歸山，只須一夜蛟龍力。

從此云中飛瀑雷，亦如銀河天上來。

何羨嵩云岱云華云鋪海哉！天風咳唾詩瓊瑰。

雁蕩吟

何山不奇泉與石，石不離土兮水不離石。

何故雁山天破格，膚去發(fā)髡惟骨岌。

水盡空際飛，石盡天外立。

飛水莫若龍湫傳，我來不見水兮惟見煙。

長虹下飲有無間，頗嫌玉女何嬋娟。

誰道山靈知我意，忽忽奔騰雷雨至。

由數(shù)倍兮數(shù)十倍，呼聲逾壯瀑逾厲。

不知上源盛極如何繼？風忽卷兮入云際，霧蒙蒙兮濕天地。

始知空谷之中閟萬氣，人聲所至兮氣飛動，氣所至兮泉奔奰。

海市岳云何足異，回首洞天已森閉。

泉事窮，石事始，靈巖靈峰插天起。

一峰一峰千百峰，城郭堂防百十里。

或洞裂兮鬼府藏，或亂射兮天弧矢。

或疑龍宮怪族來酣戰(zhàn)，女媧摶造無情理。

月出兮萬峰一魂，云來兮眾壑千髓。

爆雷迸兮諸天震，劫火燼兮混沌死。

十步九回頭，逾嶺漸邐迤。

甫大開，即大束，石門雙鎖一潭淥。

山既住，水亦住，化明鏡，環(huán)蒼玉，

云影峰影樹影匯一曲。

山到此，三變局，險怪窮，空明遇。

若使觀源不觀委，幾疑剖泄無渟蓄。

純是神行非骨立，蕭復瑟兮芒復芴。

探谷須探海濱谷，直移島嶠于平陸。

森然萬丈槎丫空洞之氣撐人腹。

筆為怒，骨為崛，倒昌黎，哭昌谷。

天臺石梁雨后觀瀑歌

雁湫之瀑煙蒼蒼，中條之瀑雷硠硠，匡廬之瀑浩浩如河江。

惟有天臺之瀑不奇在瀑奇石梁，如人側(cè)臥一肱張。

力能撐開八萬四千丈，放出青霄九道銀河霜。

我來正值連朝雨，兩厓逼束風逾怒。

松濤一涌千萬重，奔泉沖奪游人路。

重岡四合如重城，震電萬車爭殷轔。

山頭草木思他徙，但有虎嘯蒼龍吟。

須臾雨盡月華濕，月瀑更較雨瀑謐。

千山萬山惟一音，耳畔眾響皆休息。

靜中疑是曲江濤，此則云垂彼海立。

我曾觀潮更觀瀑，浩氣胸中兩儀塞。

不以目視以耳聽，齋心三日鈞天瑟。

造物貺我良不慳，所至江山縱奇特。

山僧掉頭笑休道，雨瀑月瀑那如冰瀑妙。

破玉裂瓊凝不流，黑光中線空明窈。

層冰積壓忽一摧，天崩地坼空晴昊。

前冰已裂后冰乘，一日玉山百頹倒。

是時樵牧無聲游屐絕，老僧扶杖窮幽討。

山中勝不傳山外，武陵難向漁郎道。

語罷月落山茫茫，但覺石梁之下——

煙蒼蒼，雷硠硠，挾以風雨，浩浩如河江。

黃山云海詩

海成山憶蓬萊閣，山成海則文殊庵。

我來正值月華霽，玻璃影涵千萬嵾。

山童忽報將鋪海，是時雨后山氣酣。

山山樹林噴薄，有形無聲之飛瀾，

分流互注相回盤，驚奔亂騖如脫驂。

初各一縷合萬族，從足至腰漸脊珣。

不風不波千萬里，以天為岸山為鯰。

一白光中萬青攢，天荒地老無人帆。

俄傾凹凸高下渾一函，但余方丈瀛洲三。

眾山反下水反上，翻怪碧空如此藍。

人天世界空中嵌，但少倒月沈秋潭。

良久海風漸蕩漾，白光始與青光參。

中有松濤萬谷助岈含，更有萬怪出沒相吞眈。

又恐三山漂沒化為嵐，日光忽躍金烏里，饑蛟倒吸無留痰。

以下還下甚還甚，惟見北斗參橫南。

歸來勿與癡人譚，夢中說夢誰曇聃。

黃山西海門觀落日歌

三天門后三海門，天門高高海門深。

劃然大斷雙闕崟，左厓右壁屹萬尋。

亂麻皴折百千層，屹若峭岸臨滄溟。

再闕三闕重觚棱，豎立鐵黑橫空青。

海門之中萬石變，一峰一峰亂峰眩。

茫乎芴乎大海淀，蛟鼉屃赑來酣戰(zhàn)。

夕陽欲下無人境，形復生形影生影。

白云涌起松濤猛，爭攫火珠靈怪逞。

云與全山共呼噎，諸峰此時大闔辟。

弱水西流日西墜，欲不歸來虎豹悸。

傳聞月海更寥邃，恨不月下來觀月崷崒。

天目山囊云歌

（西天目山高多云，僧用油素囊以贈人，予得其一。

至寓邸放之，浮溢幾席，幽幻百出。

俄穿窗遁，不知所往。

戲為歌之。）

遇峰平峰樹平樹，云與青山作畫幅。

山云出山我入山，相逢狹路山前麓。

山中之云寺中僧，僧與白云互主賓。

有時山僧下山去，白云與僧作主人。

厓窟僧房三十六，房房都有白云宿。

曉來云氣滿帳床，人人夢住白云鄉(xiāng)。

偶囊空翠贈游客，欲充行腳千里糧。

老僧入定峭厓下，慣眠洞云如大廈。

有時嗬佛誤叱云，奔驟山門成戰(zhàn)馬。

山人誤入萬山縫，歸來攜得一囊淞，

晴窗扃戶放云看，直疑縷縷出厓洞。

便將云氣當爐煙，圖書盡受香嵐供。

忽然穿隙出簾櫳，頃刻太空是誰縱。

夢被山靈責狡獪，游戲誤將化工弄。

云中雞犬盡嗔人，回首青山合無縫。

桂林陽朔山水歌（三首）

飽看東南青萬束，自謂平生雙眼福。

那知不到桂林山，天外未開盤古目。

四面成陣如怪云，云外怒森千筍玉。

那數(shù)江南無骨山，掃盡世間螺黛俗。

舟發(fā)桂林西，艤舟陽朔東，快哉舟行竟與山行同。

水外有山山夾水，峰頭飛水水吞峰。

舟行竟日不出山，峽中曲折使篙不使風。

塔臺垣壁簪笏旗劍不可以數(shù)計，間以谽谺溪洞相淙淙。

但見船窗之上水光中，山影數(shù)十態(tài)百重。

左遮右逐常相逢，中有一柱森芙蓉。

昨日在舟西，今晨在舟東，

武夷八九曲，巫峽十二峰。

衡岳七十二，黃山卅六峰。

一齊幻入船窗無一同，使我目不及瞬耳不及聰。

噫嘻吁怪哉！大山宮小山，大水收小水，

大營壘包小營壘，巴峽連營七百里。

若非天南少人而多石，何故陣陣正奇一至此。

一轉(zhuǎn)一天地，百棹百驚喜。

入峽愈深勢愈詭，半云半雨崖傾圮。

大關(guān)大鎖到陽朔，如收天地歸一匭。

險窮怪極入空明，萬翠千蒼寒鏡里。

一戟當關(guān)萬莫前，呂嘉真抱庸奴恥。

宜乎勝國瞿督師，支拄巖疆殉南紀。

韓蘇誤走瀧庾道，荊關(guān)畫師從未履。

誰森槎牙芒角之怪腸，浣以萬斛雪濤之江水，一泄南荒蟠郁之奇?zhèn)ァ?/p>

不然亂潑墨沈向蔚藍，直把青天鋪作紙，圖出奇峰夏云峙。

文章戰(zhàn)伐兩不稱江山，更不狂歌吾老矣。

峽內(nèi)方疑天地止，出峽又看天地起。

◇

粵山砢，峰峰直自云霄墮。

時時天半聞風濤，終年常被煙云裹。

粵山尖，無起無伏無連延。

有時剛風吹石動，便欲搖曳隨云煙。

粵山湊，一峰劍出萬峰鞘，側(cè)嶺橫峰無一肖。

一步一境境一色，乾幻坤佹恣窅窱。

粵山怒，仰天齊射宋康弩，

有時壓首故驚人，媧皇擲下劫灰土。

粵山嫵，濃纖修瘦眉軒舉。

以云為衣山欲舞，怒則劍仙喜天女。

造物隨意呈山川，豈必尺寸循規(guī)矩。

滌盡浮文形似語，橫絕丹青萬萬古。

◇

奇峰之外為洞崖，奇峰之腹空且恢。

非土非石誰胚胎，地地矗立天天埋。

鴻蒙前土劫前灰，媧手親摶隨意堆。

以石為天云為苔，鐘乳墮空垂萬荄。

如山側(cè)豎蓮倒開，鱗甲怒作之而頦。

成陣萬象如潮來，門庭樓閣堂廡陔。

鼓鐘不考誰自錘，金山入定趺蓮臺，低眉似閔塵世哀。

有田誰耕市誰街，終古蒙蒙雨黃梅。

潺湲一去不復回，蝙蝠白日沖人懷。

飛鼠數(shù)尺長于孩，神仙龍鬼紛絜猜。

天窗漏影如鑿坯，尺蠖出入誰偵哉。

爆竹一震九天雷，便恐地壓天崩摧。

神仙辟劫人辟災，更于何處藏三才？

乾坤彌昃彌軒恢，渾渾沌沌天所胚，

七竅萬古何時開？

洞庭吟

楚狂泊舟風烈烈，更上岳陽望湖月。

樓頭有客請我吟，軒樂湘靈休剿說。

客言天地缺東南，匯為巨浸恣汪涵。

年年橫溢出江左，水氣蒸為云氣酣。

漢潦破圩如破堞，江潦潰堤如沃雪，

湖潦浸田如浸月，六郡萬家供一決。

不知五行何占設，無乃堯年逢降割。

我謂客言意深苦，未暇議今且陳古。

自昔楚藪夸云夢，幾見洞庭登《禹貢》？

今日楚藪稱洞庭，遺跡何處尋云夢？

水鐘三湘失七澤，自古蒼桑多變易，

遂以九江誣洞庭，那識長江舊橫辟！

荊州九穴十三孔，今惟二穴余皆壅。

地不讓水水爭地，仰盂受灌建瓴涌。

沿湖圩田歲增歲，曲防壑鄰占地利。

何況老林秦蜀開，下游沙塞洲渚洄。

更加夏汛蛟水至，萬馬孰御風濤雷。

烏乎！八百里湖十去四，

江面百里無十二，安能塞川川不潰。

九穴須復九江初，七澤請仍云夢潴。

以川還川湖還湖，那患陰陽妨噏噓。

樓下帆檣吳楚送，樓上鐘魚傍晚動。

雄談空喟賈長沙，憂樂江湖復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