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定四庫全書
象山外集卷二
程文
孝文大功數(shù)十論
頌人之美者必增重乎其人頌人之美而不足以增重乎其人則其非為無疑矣立言之非者必貽譏於後世立言之非而不足以貽譏於後世則其非又有大焉者矣孝文漢之賢君也晁錯大廷之對枚數(shù)其興利除害變法易故之事而凡之曰大功數(shù)十其美亦己至矣其言亦已夸矣而後世稱文帝之賢者初不以斯言而增重蓋文帝以直言極諫求人而錯亦以直言極諫充詔不聞條疏闕失輔帝不逮而猥用稱述功烈其辭諄復(fù)駸駸乎佞譽誣諛之風(fēng)勞於附會粉飾而無中情當(dāng)理之實其非無足疑矣然自昔公明通方之士於錯之對未嘗深致意於斯言非以為然而或取也蓋以其言之非有大過於是者而不必以斯言輕重之也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此一言之失者也若錯之對無非遷就牽合之說如五帝三王五伯之說一篇之襟領(lǐng)而悖理尤甚要其歸獨欲以自親事一說勸帝而又大乖乎帝王之道此孝文大功數(shù)十之說宜哉人之無譏焉耳雖然言心聲也錯以大廷對策豈徒為是繆戾不根之說以塞詔而已耶蓋其刑名慘刻之學(xué)深欲其君廢放股肱之臣身履叢脞之任智憊力竭欲已不可欲進(jìn)不能則勢必委之於我而我之辨智得伸焉其機(jī)如此則亦不得不盛稱其功烈能事以聳動其欲為之心激發(fā)其敢為之氣使之樂吾之說而不自知焉則大功數(shù)十之說豈可謂之不足輕重而置之乎孟子曰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錯之斯言其逢君之惡者矣為錯解者曰將順其美亦事君之道而何過之深乎鳴呼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彼其終身之所學(xué)平日之所存發(fā)之於言者雖欲掩匿蔽覆由君子觀之如見其肺肝況其處心積慮旁求曲取以附致其邪說而有所不知則不可謂之知言者矣說春秋者以為言之重辭之復(fù)其中必有大美惡焉圣人之情猷可以辭見蓋圣愚邪正雖異而情見乎辭同目動言肆懼我之情見矣幣重言甘誘我之情見矣錯述文帝之功其目數(shù)十如躬親本事廢去淫末農(nóng)民不租親耕節(jié)用示民不奢此五者特一事也如絶秦之跡除苛解刻寛大愛人肉刑不用罪人不孥誹謗不治除去隂刑此七者亦一事也其余事同而條異者亦又有之號之以大功衍之以數(shù)十則其意亦可見矣蓋將以夸詐聳動文帝之心而作其自任之意投之膠擾之地隂拱以窺其困而乘其隙以伸辨智焉肇端於文帝之日而遂伸於景帝之朝卒然讙於七國之變而山東幾非漢有袁盎從容一說而要領(lǐng)竟分於東市世莫不有讒忌之惜而愚獨喜其少足以正逢君之罪
天地之性人為貴論
圣人所以曉天下者甚至天下所以聼圣人者甚藐人生天地之間稟隂陽之和抱五行之秀其為貴孰得而加焉使能因其本然全其固有則所謂貴者固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而奚以圣人之言為惟夫?溺於物欲而不能自拔則其所貴者類出於利欲而良貴由是以?微圣人憫焉告之以天地之性人為貴則所以曉之者亦至矣誦其書聼其言乃類不能惕焉有所感發(fā)獨膠膠乎辭說議論之間則其所以聼之者不既藐矣乎天地之性人為貴吾甚感夫圣人所以曉人者至而人之聼之者藐也孟子言知天必曰知其性則知天矣言事天必曰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中庸言贊天地之化育而必本之能盡其性人之形體與天地甚藐而孟子中庸則云然者豈固為是闊誕以欺天下哉誠以吾一性之外無余理能盡其性者雖欲自異於天地有不可得也自夫子告曾子以孝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舉所以事天地者而必之於事父母之間蓋至此益切而益明截然無辭說議論之蹊徑至因其有無以加於孝乎之問又告之以天地之性人為貴有篤敬之心踐履之實者聼斯言也獨不有感於心乎於此而猶膠膠於辭說議論之間亦奚啻不以三隅反者哉雖然愚豈敢以是殫責(zé)天下獨以為古之性說約而性之存焉者類多後之性說費而性之存焉者類寡告子湍水之論君子之所必辨荀卿性惡之說君子之所甚疾然告子之不動心實先於孟子荀卿之論由禮由血氣智慮容貌態(tài)度之間推而及於天下國家其論甚美要非有篤敬之心有踐履之實者未易至乎此也今而未有篤敬之心踐履之實拾孟子性善之遺說與夫近世先逹之緒言以盜名于澤者豈可與二子同日道哉故必有二子之質(zhì)而學(xué)失其道此君子之所宜力辯深詆挽將傾之轅於九折之坂指迷涂而示之歸也若夫未有篤敬之心踐履之實而遽為之廣性命之說愚切以為病而已耳鳴呼循頂至踵皆父母之遺體俯仰乎天地之間惕然朝夕求寡乎愧怍而懼弗能儻可以庶幾於孟子之塞乎天地而與聞吾夫子人為貴之說乎
智者術(shù)之原論
實亡莫甚於名之尊道弊莫甚於說之詳自學(xué)之不明人爭售其私術(shù)而智之名益尊說益詳矣且誰獨無是非之心哉圣人之智非有喬桀卓異不可知者也直先得人心之同然耳其見於施設(shè)則合物理稱情事犂然當(dāng)乎人心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奚名之尊奚說之詳哉逮夫智失而私術(shù)興則向之良心日馳騖乎詭譎奸詐之場實不足以欺天下也將竊智者之名以售其詭故名不得不尊名不可以徒尊也將文近似之說以實其名故說不得不詳名尊說詳而智之實益亡弊益甚矣此則智之賊也漢公孫洪謂智者術(shù)之原其賊智之誅固不可逭而愚又幸智之說由是而益明也世之罪洪者常以其飯脫粟為布被殺主父偃徙董仲舒膠西此雖其挾術(shù)之明驗而特一人之過一時之害而常情之所易知者多詐不情汲黯能詰其不忠外寛內(nèi)深班固能知其意忌蓋有不足深誅者至于竊智之名以售巳之術(shù)要之以利害之效文之以近似之辭使聼之者誠以為治天下不可以無術(shù)而圣人之智亦不過如此而已此吾所謂智之賊而不可逭之誅也然墨之賊仁楊之賊義鄉(xiāng)原之賊德皆以近似亂真其罪正與洪之言智等耳及孟子辭而辟之而曰仁曰義曰德曰楊墨鄉(xiāng)原而其說益明有能因洪說而辟之使天下曉然知夫私術(shù)之賊智則洪之說亦智之幸也洪之說曰擅殺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權(quán)輕重之?dāng)?shù)論得失之跡使遠(yuǎn)近情偽畢見於上謂之術(shù)此所謂要之以利害之效文之以近似之辭使聼之者誠以為圣人之智亦不過如此而已也且圣人之智明徹洞逹無一毫私意芥蔕於其間其於是非利害不啻如權(quán)之於輕重度之於長短監(jiān)之於姸丑有不加思而得之者故其處大疑定大論亦若饑食渇飲夏葛冬裘焉已耳雖酬酢萬變無非因其固然行其所無事有不加毫末於其間者夫如是可謂之術(shù)乎果必若洪之說乎鑠金為刃凝土為器為網(wǎng)罟為耒耜為宮室棺槨為舟車弧矢杵臼之利此皆上世之所無有創(chuàng)物以教天下者也而夫子則以為皆取諸易之卦畫是圣人之智見於創(chuàng)立者猶皆因其固然而無容私焉況於生殺通塞輕重得失之常而洪欲以其私術(shù)為之乎語稱舜禹有天下而不與焉詩稱文王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夫生殺通塞輕重得失之理昔非有異於今也必欲以私術(shù)為之則舜禹文王誠不公孫氏若也自學(xué)之不明而圣人之智不復(fù)見矣世之人往往以謂凡所以經(jīng)綸天下創(chuàng)立法制致利成順應(yīng)變不窮者皆圣人之所自為而不知夫蓋因其固然行其所無事而未嘗加毫末於其間彼役役者方且各以其私術(shù)求逞於天下曰此圣人之所謂智也故老氏出於春秋而有棄智之說孟子生於戰(zhàn)國而有惡鑿之言是皆見乎逞私術(shù)之失也然終至於縱橫如儀秦刑名如鞅斯者雜然四出而天下遂以分裂潰散至秦則燼然矣公孫氏生于漢而以儒名當(dāng)世此溺待拯焚待救之時也乃復(fù)尊智之名詳智之說以售其私術(shù)世之人雖欲聞先王之智孰從而聼之故曰智之賊也孟子者圣學(xué)之所由傳也故其發(fā)明圣人之智而指當(dāng)時所謂智者以為鑿老氏者得其一未得其二而圣學(xué)之異端也故幸夫私術(shù)之失因欲申巳之學(xué)而其言則曰絶學(xué)棄智又曰以智治國國之賊是直泛與智而排之世之君子常病其汚吾道而不知其皆售私術(shù)者之過也使術(shù)之說破則為老氏者將失其口實而奔走吾門墻之不暇其何汚焉嗚呼觀老氏之說孟子之言與儀秦鞅斯之所為則術(shù)之害智所從來久矣非直至漢而然也然昔之為私術(shù)者名未甚尊說未甚詳故辨之者不力罪之者不深若孟子者不過曰行其所無事惡夫鑿而已至於公孫以黠申辨吻發(fā)策人主之前陳智之名益尊而術(shù)之說甚詳非明於道者有不能不為其疑似所惑故辨之不得不力罪之不得不深辨之力罪之深而智之說不明者不也故曰洪之說亦智之幸
房杜謀斷如何論
事之要者無二機(jī)計之得無二說然而得於積思者其意疑得於忽悟者其意決此謀之與斷所以異任而成功殊稱而一致者也天下之事惟其要而難處也於是乎有賴於謀彼其以善謀稱而不足於斷者豈無得於其□而嘗試為之說也哉顧特以其旁推曲考原始要終紬繹復(fù)熟而得之則謹(jǐn)重之心勝而剛決之意微故不能不自疑其有所未善至於善斷者因其謀而遂斷之其始之為謀雖不出於巳而亦豈無得乎其心而徙徇人之說以勇於必行而已哉蓋其權(quán)奇倜儻不郁於紬繹復(fù)熟之久而聞言輒契覩機(jī)忽悟如雷蟄而忽驚日曀而忽明其勢不能不決然則謀之與斷雖所任各異所稱各殊而要其實豈不同功而一致也哉唐房杜佐太宗取天下而史稱玄齡善謀如晦長於斷愚請以是而論之甚哉機(jī)事之可畏而謀斷之任不可以非其人也嘗觀漢高祖聼酈生之謀刻印立六國後高祖方食以告張良良借前箸籌之高祖至輟飯吐哺怒罵令去銷印石勒去高祖五六百載以奴虜之身據(jù)有中原初不知書一旦聼讀漢史至刻印事駭曰此法當(dāng)失何以得天下及讀至張良之籌乃曰賴有此人嗚呼使酈生佩印已行數(shù)舍之遠(yuǎn)則高祖之天下幾已去矣知天下之機(jī)事率如是之可畏而張良之籌高祖之罵石勒之駭皆機(jī)緘互發(fā)如聲響相應(yīng)非直偶然而已則知凡所謂謀者斷者皆不可以或非其人而房杜之才智可得而論之矣雖然玄齡謀事帝所必曰非如晦莫與籌之及如晦至則卒用玄齡策自常情觀之玄齡不失為謙抑謹(jǐn)重而如晦則為無謀而因人成事者耳嗚呼以此論房杜此與兒童之見何異奕秋中秤而輟奕少下於秋者必不能以舉其棊矣王良中道而弭輿少下於良者必不能以振其策矣天下之機(jī)事而可以非其人而與於其間哉或謀或斷必其機(jī)緘識略之相符者而後可也韓信破趙之後發(fā)使使燕而燕人從風(fēng)而靡其策乃不出於韓信而出於李左車然天下不以韓信為不知兵鄒陽受梁之謝入見王長君而梁罪竟解其計乃不出於鄒陽而出于王先生然天下不以鄒陽為非辨士蓋因其善而用之與夫發(fā)悟於心者實機(jī)緘識略之相符而非茍從之者也知此則知房杜之謀斷如宮商之相應(yīng)而同於成聲如斤斧之迭用而同於成器初不可以差殊觀而優(yōu)劣論也抑嘗言之太宗以弓矢定天下其智略之出於已者班班見於紀(jì)傳大焉制勝千里之外小焉決機(jī)兩陣之間超逸神變不可窮極及天下既定談治道論政理則老師宿儒詘其辨此亦難乎其為臣矣然而自渭北一見之初秦府表留之後謀必於房斷必於杜則夫二公之才智豈淺淺者所可得而窺議哉及考之傳紀(jì)則夫謀斷之跡有不可得而見焉嗚呼此二公之才智所以為不可及歟史臣取柳芳之言曰帝定禍亂而房杜不言功王魏善諫而房杜遜其直英衛(wèi)善兵而房杜濟(jì)以文此真足以知房杜謀斷之本矣若乃謀之不善而強(qiáng)欲以辨屈人之異已如徐湛之於沈慶之者又有嫉其謀之善而必為沮格撓敗之計如牛僧儒之於李德裕者其視房杜之謀斷奚啻天淵之相遼哉雖然法律之書詳而望之以禮樂則缺功利之意篤而槩之以道義則疎此雖不足以是責(zé)之而亦不能不使人嘆息也
劉晏知取予論
天下之事不兩得知其說者斯兩得之矣取予之說事之不兩得焉者也民有余而取國有余而予此夫人而能知之者也至於國之匱方有待乎吾之取而濟(jì)民之困方有待乎吾之予而蘇當(dāng)是時顧國之匱而取之乎必不恤民焉而後可也顧民之困而予之乎必不恤國焉而後可也事之不兩得孰有甚於此哉使終於不兩得則終無一得焉爾矣故取予之說不可謂易知也取而傷民非知取者也予而傷國非知予者也操開闔歛散之權(quán)總多寡盈縮之?dāng)?shù)振弊舉廢挹盈注虛索之於人之所不見圖之於人之所不慮取焉而不傷民予焉而不傷國豈夫人而能知之者哉必有其才而後知其說也非唐之劉晏吾誰與歸史氏以知取予許之真知晏者哉夫所病乎取予之難者非一不足之難而皆不足之難也下有余而取之可也彼方不足也而何以取之上有余而予之可也此方不足也而何以予之天下有皆不足之病矣而有皆不足之理乎聞之曰川竭而谷盈丘夷而淵實天下蓋未始皆不足也方其上之不足也不必求之下也其可以足之者固有存乎其上焉者矣下之不足也不必求之上也其可以足之者固有存乎其下焉者矣將輸之利害不明則費廣於舟車之徭儲藏之利害不悉則公困於腐蠧之弊物苦道遠(yuǎn)則?以輸尺斛以輸斗吏污法弊則私良公害私盈公虛此所謂不必求之下焉者也富貴乘急而騰息豪民困弱而兼并貪胥旁公而侵漁繩甕不立而連阡陌者猶未已也糟糠不厭而余芻豢者猶爭侈也此所謂不必求之上焉者也由是言之有余不足之?dāng)?shù)可得而見而取予之說可得而知也然狃於常者變之則駭便於私者奪之則爭黨繁勢厚則捍格而難勝謀工計深則詭秘而不可察圖利而害愈繁趨省而費益廣則夫天下之才果不易得而取予之說果不易知也支左屈右夫射者舉知之也至於中秋毫於百步之外左右前後惟的之從知者惟后羿而已攬轡執(zhí)策夫御者舉知之也至於致六馬於千里之遠(yuǎn)周旋曲折惟意所適知之者惟造父而已國不足而取民不足而予夫人而能知之也至於取不傷民予不傷國知之者惟晏而已利病【缺】於元載之書而轉(zhuǎn)漕之說詳鼓吹出於東渭之橋而轉(zhuǎn)漕之功著補(bǔ)辟之選精也干請者寧奉以廩入故趣督倚辦而功成教令之出嚴(yán)也數(shù)千里無異於目前至嚬呻諧戲不敢隱塩法密於第五琦而地?zé)o遺入鼓鑄興於淮楚間而貨有余緡彼其所以取之者豈盡出乎下哉是以取之而民不傷【缺】駛足募而商賈不得制物價之低昂賑救行而豪植不得乘細(xì)民之困溺檢核出納一委之士而吏無所竄巧督漕主驛一出之官而民得以息肩無名之欽雖罷而鹽榷實行米粟之賑雖出而雜貨則入彼其所以予之者豈盡出乎上哉是以予之而國不乏嗚呼創(chuàng)殘之余而向敵之甲未解也饑疫之後而饋軍之輸未艾也上方宵旰而民且嚚嚚而晏也皇皇於其間深計密畫推羨補(bǔ)闕國不增役而民力紓民不加賦而國用足非夫知取予之說妙取予之術(shù)疇克濟(jì)哉若夫頭會箕歛剝膚椎髓疲民力而徼便漕之功於難成之渠舍吏欺而責(zé)負(fù)逋之租於已輸之民竭下以益上困民以悅君此則韋堅王鉷楊國忠之倫無恥敗國甘處乎晏之下而人皆憤焉者也至於談仁義述禮樂既古人之文而不既古人之實大言侈說而不適於用如裴光庭暴宇文融之惡而不能任國用不足之責(zé)房琯知惡第五琦而不能對何所取財之問此則不知堯舜孔孟之學(xué)雖自處不在晏之下而天下皆笑之者也甘處乎下者如彼欲出乎上者如此則夫知取予者非晏之與而誰與也雖然論之以圣人之道照之以君子之智則堅鉷國忠雖晏所不為而愚恐其有時而同科琯與光庭雖不足以詆晏而愚恐晏未免於可詆何則晏之取予出於才而不出於學(xué)根乎術(shù)而不根乎道出於才而根於術(shù)則世主之忠臣而圣君之罪人也上有道揆而責(zé)以有司之事焉可也人君悅而尊寵之鮮有不弊焉者也易之理財周官之制國用孟子之正經(jīng)界其取不傷民予不傷國者未始不與晏同而綱條法度使官有所守民有所賴致天下之大利而人知有義而不知有利此則與晏異故曰出於才而不出於學(xué)根於術(shù)而不根於道晏之治財未能過管商氏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管晏曾西之不為孟子之不愿至於商君則後世篤論以為帝秦者商君也而亡秦者亦商君也今晏之所為如茗橘珍貢常冠諸府要官華使多出其門畏權(quán)貴而稟其人鈐其口而啖以利為國家者亦何利於此哉使不死於楊炎之?dāng)D則其汚身敗國者將不止此人莫不以楊炎之?dāng)D為晏惜而愚獨以為晏之幸故曰論之以圣人之道照之以君子之智蓋未免於可詆亦未必不與堅鉷國忠等同科雖然才之難也久矣道不稽諸堯舜學(xué)無窺於孔孟母徒為侈說以輕議焉可也
政之寛猛孰先論
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君之心政之本不可以有二而後世二者之不根之說有以病之也寛猛之說其論政之不根者歟岐君之心撓政之本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惜乎未之辨也唐憲宗問權(quán)德輿政之寛猛孰先當(dāng)時德輿之對似亦有得乎吾所謂君之心政之本者矣惜乎其不能伸之長之而寛猛之說未及辨也寛者美辭也猛者惡辭也寛猛可以美惡論不可以先后言也強(qiáng)弗友之世至於頑嚚疾狠傲逆不遜不可以誨化懷服則圣人亦必以刑而治之然謂之剛克可也謂之猛不可也五刑之用謂之天討以其罪在所當(dāng)討而不可以免於刑而非圣人之刑之也而可以猛云乎哉蠻夷猾夏寇賊奸宄舜必命臯陶以明五刑然其命之之辭曰以弼五教期于無刑臯陶受士師之任固以詰奸慝刑暴亂為事也然其復(fù)於舜者曰御衆(zhòng)以寛曰罰弗及嗣曰罪疑惟輕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茲用不犯于有司嗚呼此吾所謂君之心而政之本也而可以猛云乎哉寛猛之說古無有也特出於左氏載子產(chǎn)告子太叔之辭又有寛以濟(jì)猛猛以濟(jì)寛之說而托以為夫子之言嗚呼是非夫子之言也且其辭曰政寛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寛使人君之為政寛而猛猛而寛而其為之民者慢而殘殘而慢亦非人之所愿矣嗚呼是非夫子之言也語載夫子之形容曰威而不猛書數(shù)羲和之罪曰烈于猛火記載夫子之言曰苛政猛於虎也故曰猛者惡辭也非美辭也是豈獨非所先而已耶是不可一日而有之者也故曰可以美惡論不可以先後言也左氏之傳經(jīng)說春秋者病其失之誣柳宗元非其國語以為用文錦覆?穽彼其寛猛之說其為誣而設(shè)?穽也大矣左氏不足道也吾觀西漢董生三策不能無恨三策之辭大抵粹然有臯夔伊傳周召之風(fēng)使人增敬加慕其首篇有王者宜求端於天任德不任刑之說尤切時病至武帝再策之所謂商人執(zhí)五刑以督奸傷肌膚以懲惡之說且繼以周秦之事為問嘗謂當(dāng)時待詔者百有余人至於此語未必非仲舒任德不任刑之言有以激之也此其說蓋亦有所自來而仲舒乃不之辨特推周家刑措之效以為由於教化之漸仁義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殆若無以加荅而遷就其說者然若夫周措刑之美秦用刑之非武帝固自言之矣彼之所聞?wù)咛匾陨倘藞?zhí)五刑以督奸傷肌膚以懲惡有異於周之措而秦之用此則武帝之所據(jù)以遂其任法之意者也此其說蓋出於戴記商人先罰後賞之言嗚呼盡信書不如無書戰(zhàn)國之君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孟子必力辨血流漂杵之言以為非是武成周書也戰(zhàn)國周之世也書者又夫子所定去孟子未久也至其言有害理非實而足以病人君之心術(shù)亦必力辨而無嫌武帝之時經(jīng)籍出於秦火灰燼之余而記禮之書特傳於二戴之口其非圣人之全書明甚其所謂執(zhí)五刑傷肌膚之說又背理非實亦彰彰明甚仲舒胡不稽克寛克仁之言敷政優(yōu)優(yōu)之言后來其蘇后來其無罰之言以告之且申戴記先罰後賞之明明辨其是非以祛武帝之惑顧乃遷就其說而不之辨亦異於吾孟子矣張煬之徒竟以任職稱意公卿之間往往繋獄具罪知見之法興繡衣之使出網(wǎng)密文峻而奸宄愈不勝吾於仲舒之策不能無遺恨焉至再傳而為宣帝之雜霸又轉(zhuǎn)而為元帝之優(yōu)柔皆此說之不明也嘗謂古先帝王未嘗廢刑刑亦誠不可廢於天下特其非君之心非政之本焉耳夫惟於用刑之際而見其寛仁之心此則古先帝王之所為政者也堯舉舜舜一起而誅四兇魯用孔子孔子一起而誅少正卯是二圣人者以至仁之心恭行天討致斯民無邪慝之害惡懲善勸咸得游泳乎洋溢之澤則夫大舜孔子寛仁之心吾於四裔兩觀之間而見之矣然則君人者豈可以頃刻而無是心而所謂政者亦何適而不出於此也故曰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唐李吉甫嘗言於憲宗曰刑賞國之二柄不可偏廢今恩惠洽矣而刑威未振中外懈怠愿加嚴(yán)以振之當(dāng)時帝顧問李絳絳雖能以尚德不尚刑之說折之然終未能盡愜於理蓋亦曰吉甫為宰相若中外誠有傲逆淫縱敗常亂俗麗於法而不可逭者蓋亦明論其罪告主上以行天討乎何乃泛言刑威不振勸人主以加嚴(yán)此豈大舜明刑之心而與臯陶所以告舜之意乎如此則不墮於偏廢之說而吉甫之失自著矣噫吉甫斯言可謂失其本心者矣其後于頔勸帝峻刑帝乃告諸朝而推論其意吉甫退而抑首不言咲竟日則吉甫亦可謂知恥者矣後之欲以險刻苛猛之說復(fù)其君者尚鑒于此哉善哉德輿之所以告其君者也蓋亦有合乎吾孟子告君之機(jī)惜乎其無以終之也人君之所以進(jìn)於先王之政者蓋始於仁心之一興爾然而事物之至利害之交此心常危而易蔽況夫水溺火烈之說載於左氏嚴(yán)理寛亂之論著於崔寔而世莫之非一旦而君有寛猛孰先之問安知其不有所蔽而然乎德輿首告以太宗觀明堂圖以罷鞭背之罪此與孟子以見牛之說告齊宣王何異真足以興其仁心矣宜乎憲宗然之無疑其後不惑於吉甫于頔之說而能顧問李絳推論于朝者未必非德輿斯言力也雖然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者不行先王之政也仁心之興固未足以言政孟子之興其仁心者固將告之以先王之政也若德與則不復(fù)進(jìn)於是矣此吾所以惜其無以終之也嗚呼是說之難久矣自堯以是而哀鰥寡之辭舜以是而稱臯陶之休禹以是拜伯益之言湯以是優(yōu)代虐之政文王以是明丕顯之德武王以是釋箕子之囚至于穆王猶能以是而作呂侯之命三代降斯道其不行矣孟子沒斯道其不明矣夫自漢儒之純?nèi)缰偈妾q不能使人無恨則吾於德輿乎奚責(zé)
常勝之道曰柔
人情之所甚欲常出於其所甚不欲處天下之勝而舉天下常無以勝之者此固人情之所甚欲也若乃暴之而有勝人之形張之而有勝人之勢嶤嶤然與物為敵而未始少屈者此則快於常人之情而以為可以致勝焉者也然而天下之取敗者常出於此而幸勝者不萬一焉至於窺之而無勝人之形玩之而無勝人之勢退然自守初若無以加乎人者此則常情之所甚不欲而以為無足以致勝焉者也然而勇者於此喪其力智者於此喪其謀舉天下之所謂若可以勝人者皆於此而喪其強(qiáng)則夫常勝之道蓋無越於此者然則其所甚不欲者乃所以致其所甚欲者而人或未之知也常勝之道曰柔列御寇之所以言也竊嘗論之御寇是說固不可以茍訾亦不可以茍贊何者論勝之勢而不及理則勝有不出於柔語柔之體而不及用則柔有不可以致勝悉楚甲以奔鄒之陳則鄒之將必俘楚之庭掃齊境以臨薛之城則薛之君必推齊之命是勝未始出乎柔也然周以岐山之邑而興王業(yè)越以會稽之棲而成伯圖蜀漢足以斃項昆陽足以死莽是勝未始不出乎柔也蓋不出乎柔者勢也出乎柔者理也理可常也而勢不可常也是勢果不足論而勝果出於柔也蒙鳩之巢不足以當(dāng)嵩衡之遺石枯楊之荑不足以試鏌鎁之余鋒是柔未始可以致勝也然天下之至柔者莫若水而攻堅強(qiáng)者莫之能先洞庭彭蠡之瀦是汪然者非犀兕之堅金石之郛也有賤丈夫焉奮劔而裂之力則疲而水則不可裂也投石而破之石則墜而水則不可破也則是柔未始不可以致勝也蓋不可以致勝者其體也可以致勝者其用也體者徒柔也而用者不徒柔也是體果不足論而用果可以致勝也論勝之勢而不及勝之理語柔之體而不及柔之用然而贊之者是不明而茍於狥人也然而訾之者是愚而果於自任也訾之之弊往往徒恃其有勝之勢而不知其無勝之理六國并而秦以破南北混而隋以亡此持勝之勢而不知勢之不可常也贊之之弊往往徒以其有柔之體而不知其無柔之用元帝以優(yōu)柔而微漢德宗以姑息而弱唐此有柔之體而不知徒柔之無用也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猛虎伏於深谷而其威愈不可玩翠蛇蟠於深淵而其靈愈不可狎使勝之勢而若此則烏有不可常也哉是其勢固出乎柔而非向之所謂勢者也泊然而無勝人之形寂然而無震人之聲誘之不可得而喜激之不可得而怒使柔之體而若此則亦何往而不勝哉是其體固有所用而非向之所謂徒柔也嗚呼天下之言勝者每快於秦之并吞隋之混一而言柔者又多溺於漢之優(yōu)柔唐之姑息則吾又安得夫知柔之說者而與之論常勝之道哉雖然登華岳則衆(zhòng)山不能不迤邐浮滄海則江漢不能不污沱明圣人之道則御寇之學(xué)幾不能立其門墻蓋正已之學(xué)初無心於求勝大中之道初不偏於剛?cè)嵘驖搫偪烁呙魅峥说轮幸矎?qiáng)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時之中也時乎剛而剛非剛也中也時乎柔而柔非柔也中也其為道也內(nèi)外合體用備與天地相似與神明為一又安有求勝之心於其間哉屈伸視乎時勝否惟其德湯嘗事葛矣而仇餉之師竟舉文王嘗事昆夷矣而柞棫之道終兌非求勝也時也虞干舞而苗格周壘因而崇降非用柔德也且南方之強(qiáng)在於寛柔以教而申棖之慾則不可謂之剛蓋剛之中有至柔之德而柔之中有至剛之用安得以一偏而名之哉彼靡靡而言柔行行而言勝固無譏焉耳矣顧為御寇之說者于此非羞汗反走則亦將舍所學(xué)而問圣道之津矣故明圣人之道則御寇之學(xué)幾不能立於門墻雖然御寇之學(xué)得之於老氏者也老氏駕善勝之說於不爭而御托常勝之道於柔其致一也是雖圣學(xué)之異端君子所不取然其為學(xué)固有見乎無死之說而其術(shù)又有得於翕張取予之妙殆未可以淺見窺也其道之流於說者為蘇張之縱橫流於法者為申韓之刑名流於兵者為孫吳之攻戰(zhàn)高祖得於張良而創(chuàng)漢業(yè)曹參得於蓋公而守漢法逮光武有見乎苞棄之說遂以興漢而理天下今包苴竿牘之智弊精神于□淺者其於蘇張申韓之倫無能為役而欲肆其胷臆以妄議老氏御寇之學(xué)多見其不知量也故曰不可以茍訾亦不可以茍贊
象山外集卷二
<集部,別集類,南宋建炎至德佑,象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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