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錢龍錫疏（凡三章）

擬汰冗濫清宿蠹以足軍需疏

辯仁義功利疏（崇禎四年六月上）

放門陳事疏

放門回奏疏

擬論楊嗣昌不居兩喪疏

慎喜怒以回天疏

求言省刑疏

三罪四恥七不如疏

救鄭鄤疏

請告疏

讓賢疏

補牘陳言疏

遵旨回奏疏

遵旨再奏疏

退尋仁清之旨疏

論楊嗣昌疏

論陳新甲疏

乞休疏（崇禎十一年八月）

獄中悔罪自明疏

獄中乞恩疏

感恩疏（崇禎十四年十二月）

往戍辭朝疏

免戍辭職疏

乞赦解學(xué)龍、葉廷秀疏

墓下乞致仕疏

時務(wù)疏

獄中自明揭

·救錢龍錫疏（凡三章）

洪思曰：上烈帝也。子在史館任編摩既九載，至崇禎庚午冬，以神宗實錄成得遷宮允，賜宴禮都，而舊輔錢龍錫亦嘗為國史總裁，適以此時非罪下獄，言念惻然。子歸，累久不寐，語館中曰：『吾儕微勞，當(dāng)此榮施，累輔何辜，獨以此時拲梏鋃鐺，搶首獄吏，舉朝無敢出一言者』！疏入，上怒甚，以詆毀曲庇，幾坐重典。待命三十有八日，章凡三上，乃得薄譴調(diào)官，而累輔不死矣。既五月，以禱雨出獄，戍定海衛(wèi)。

右春坊右中允臣黃道周昧死謹(jǐn)奏：臣尸素多慚，感恩滋媿。執(zhí)筆九載，未效纖塵。猥以編摩，分光桂海，臣退而感泣，思人臣致身，自一命而上，皆有微勞足塞瘝曠，而臣獨無有。又流覽古人，凡一代主臣，必有二三謇諤照耀中外，而今諸臣亦皆無有。是臣所慨然興嘆也！舊史稱臺省諸臣，自劉瑾摧折而后，不敢言事者一十四年。然而大禮議起，百僚廷爭，不避鼎鑊，雖人無灼見，而梗攀概頓挫，各自可觀，未有一往莫違，大小收聲，共托默容至于今日者也。臣素泥古，初出山不知世上經(jīng)權(quán)何似，不知群臣值明主媕阿何故。竊觀比來逮系舊輔錢龍錫，拲梏鋃鐺，對薄法庭，搶首獄吏，群臣相視，啞無一言，此自書傳以來所未經(jīng)見也。上古不具論，秦漢而下，宰相有犯，坐請室不過數(shù)日，自非大逆，或裁或原，人主未嘗不為引痛也，今累輔所坐循常疏率，為罪督攀緣耳。督臣受劍制閫外，忘君忘親，僨事誤國，雖磔裂莫贖；閣臣坐綸扉，遙度邊事，不知能否成敗，浪浪叩頭，比于鬼薪城旦奚加乎？

先是輔臣高拱嘗以邊功得蔭錦衣，堅辭不受，曰：『吾身未嘗至疆場，而受上賞，即一旦有敗，何所逃誅』？臣疑其言，以為不忠。由今而觀，未謬于先見也。凡邊場事最難言，勝負(fù)相倚，一彼一此，今閣臣以邊事坐誅，后之閣臣，心顧眄躊躇，不敢任邊事。又令邊臣得以瑕罅卸閣臣，后之邊臣有事，必摭閣臣只語單詞為質(zhì)。則是綸扉之內(nèi)，割邊墻為殊域也。自古宰相，生值明時，無大故而伏斧鑕者，唯漢劉屈氂及先朝夏言耳。漢武帝決意空漢南，心疑丞相墜北伐之師，故一旦破法而戮屈氂。世宗決意棄河套，心疑開釁撓玄修之事，故一旦破法而誅夏言。今東疆之圖，未有定算；恢復(fù)之計，上下持疑，未有一男子據(jù)鞍而斫騎墻之案者，獨斷然決意于一累輔。累輔既無斂碁引杯之致，廷臣又無蹴芻齒馬之嫌，遂使三臺灰溺于貫城，斗柄銷光于危法。每見衣冠相語以目，不曰安敢言，則曰那得歸，天下人心衰颯如此，誰復(fù)挺脊梁擔(dān)安攘之略者乎？為治無多端，大要不可使外輕內(nèi)、下慢上、賤破貴。今巷議謬悠，謂殺累輔為毛文龍報仇。朝廷自為神人攄憤，何曾計一罪弁，然物情既如此，則邊將必驕。邊將志驕，則閣臣權(quán)絀。故殺一閣臣為毛文龍報仇猶可，為劉興治樹幟則不可。借一閣臣為邊臣今日亦前車則可，為政府異日開后阱則不可。且自陛下御極以來，輔臣負(fù)重譴者九人矣。一代之間，寧有幾宰輔？而三年每降愈下至此。當(dāng)堯舜盛時，岳牧舉鯀，貽禍滔天，浮沉九載，能無事蹟往來；放殛之馀，未聞岳牧系累，煩皋陶之聽也。人臣事主，自以堯舜為師。秦漢而下，有何足法？陛下即欲整齊群臣，敷求言功，不過仿虞廷故事，令諸廷臣各陳時政，考詢屢省，因而澄之，何材不服？即欲威柄獨運，操縱海宇，但乘輯瑞之期，云日在望，綱舉條貫，別貴賤，辯重輕，親渙德音，俄頃釋滯，嘉與更始，使天下噩然誦如天之仁，神不殺之武，何必囹圄憤盈，孤卿駢首，令四■〈尸外二內(nèi)〉傳者謂天朝獄吏甚貴、士紳甚賤乎？

今天下漸多事，人心漸散，彼此愿望，胥怨一方。臣閉戶半生，獨立無徒，于萬物無所畔羨。臣而不言，誰當(dāng)言者？臣于累輔，未有半刺之投，一揖之雅，然度其人中人耳，殺之不足明威，而徒有損于國。且今寇賊未殄，東江方驁，決無內(nèi)誦毛帥以外鼓劉帥之理。儻天下遂無才臣，不揣請以鉛刀刜□□之□。儻累輔罪猶可贖，臣請輟清華、歷疆場、視要害，約束東江，收拾遼廣，誓得一當(dāng)，橫原草以為累輔減十一之死。臣非不惜身家，不愛通顯，誠不忍當(dāng)圣明之世，抱頭容默，與螢草同腐，使后世鯁士笑清時無人。

洪思曰：倪文正公元璐言：『今人多畏禍，重其身家』。黃子將抗疏時，聞?wù)呓詾槲＠酢６S子獨以為唯我皇可以忠言，慨然叫閽。而則疏上，果奉嚴(yán)旨切責(zé)曰：『錢龍錫罪案，累旨甚明，與毛文龍無涉，如何輒稱代為報仇？本朝不設(shè)宰相，疏內(nèi)援引不倫。至棄河套，撓玄修，豈臣子所宜言？都一一回話來』。乃復(fù)上遵旨回話疏云：

臣于十三日具疏，十八奉旨詰問。臣捧讀驚絕，且感且泣。臣簪筆非久，命與時違，三年廬墓，六載出山，實草野不識諱忌。又拘牽文義，每誦古人主明、臣直之說，幸逢圣主，慨諸臣萎苶無敢吐昌言為國家任事者，使當(dāng)寧憂勞，大僚戮辱，中夜篝燈，起而手疏，不謀于朋友妻子，遂疏率至此。重荷覆載，未即抵辜，得自引咎，臣又何言。臣至愚昧，亦知朝廷本意為神人攄憤，未常計一罪弁，但馭將之法，不可陰驕其心，恐后帥藉口前帥，則斧鉞之用不靈。亦知祖宗初制，重防專擅，罷設(shè)丞相之官，但閣臣之任，自與邊臣夐別，恐邊臣藉口閣臣，則帷幄之猷不壯。故因邊計而引東江，因東江而及毛帥；因閣臣而引漢事，因漢事而及夏言。因念古之宰相，無遙制之實，而皆收遙制之功；今之閣臣，無宰相之名，而嘗受宰相之禍。有此兩意滯于胸中，匆卒屬筆，約略漢臣鄧公所告景帝之言，依稀唐臣德裕所救楊相之事，語意不明，遂至失倫，了不自覺。臣區(qū)區(qū)此心，但謂國體宜尊，邊計宜慎，士氣摧頹，當(dāng)稍稍以仁禮祓濯之，緩急需材，亦使人人奮勵，破拘孿，冒險阻，不宜掩口抱頭，全軀茍祿而已，非敢躍冶沽批鱗之名也。

洪思曰：回奏二疏，復(fù)奉嚴(yán)旨切責(zé)曰：『黃道周前疏以追論罪輔為毛文龍報仇，必有所見。至妄議河套玄修種種誕肆，奉旨詰問，如何不詳答，仍以遁詞支飾？宜將前疏本意并回奏未盡事情，一一明白回話來』！乃復(fù)上遵旨回話疏云：

臣前十八日奉旨詰問，臣已貼黃條對引罪。前疏所稱道路謬悠，邊臣藉口，此實有心者所共慮，非必臣孤愚之獨見也。至河套玄修事，前旨已云：『豈臣子宜言』，臣亦不敢復(fù)言，以干重戾，然實謹(jǐn)默不敢一語支蔓，以瀆天聽。二十七日，又奉旨詰問，臣惶恐隕越，幾不能屬筆，然既容臣盡言，臣不敢不盡。臣思明主可以忠言，有道必多危行。人臣致身，明白洞達，下不負(fù)所學(xué)，上不負(fù)堯舜。如有詭詞諛語，支吾左右，不獨斧鉞在懸，則衾影何以自對？臣計今歲秋前，奔走閩越上下萬馀里，不悉累輔罪案先后，但以前月二十六日得與實錄恩賜宴禮部，而累輔適以此時下請室。臣私語：『吾輩微勞，受此榮施，累輔亦嘗為總裁，不獲帷蓋』。言之惻然，歸不成寐。意陛下圣明，初無殺累輔之心，而廷臣讞獄，已有殺累輔之法?？掷圯o一旦庾死獄中，后世不察，謂圣主有殺輔臣名，遂以十三日謝恩，篝燈瀝血。此臣具疏之由始也。

臣兩疏本意已盡，唯多匆遽，事情未盡，則誠有之。臣思前代之殺輔臣，皆非嘉事。自征和以至嘉靖，千六百年僅一再見。武帝以英瑋之姿，決意邊功，動如雷霆，不三十年而呼韓稽乎。世宗以元穆之識，決意寧民，動侔造化，亦不二十年而□□懷音。故當(dāng)時雖有芟夷，無損德業(yè)。今震疊初敷，拯壯伊始，養(yǎng)兵多年，物力已罄，謀臣顧瞻，未有一決，徒殺一閣臣，無益邊計，而殊虧大體、傷人心。臣自以幸處堯舜之朝，不忍數(shù)見誅殛之事，因感曾銑之累夏言，傷崇煥之累龍錫，怦怔于心，是臣回奏中所已盡而有未盡之事也。臣又觀古威順之朝，其大小臣工已有愛股肱、重心膂之意，故靜則時聞法言，動則共收茂實。昔晉人不殺林父，而士會以為再克；楚人不宥得臣，而文公喜其再敗。今□□以一□□抵間蹂躪，陛下赫然為誅督臣、系卿貳、斥郎曹已當(dāng)矣，而綸扉亦且不免，百僚相顧容頭過身，無復(fù)左儒禽息貫高朱生之誼，即國家緩急，何所賴此完軀茍祿為者？臣故不自量，欲歷疆場，觀要害，誓一當(dāng)橫原草藉鐘鼓之靈，為詞林雪恥，為累輔減罪。是臣回奏中所已盡而有未盡之情也。

臣書生，最懦弱，名位不能動人，然實誦法古昔，不敢隨眾貿(mào)聲名于市。憶去秋在山中傳邸報，見罪督斬帥事，眾咸快心，臣獨撫膺，謂關(guān)門之禍?zhǔn)加诖艘?。未幾時而□警遂至。及奔馳至浙江，聞撤回諸道兵，臣驚愕以為如此，□那得退。未幾時而灤永俱陷。當(dāng)時諸臣無一人言者。及事后，乃呶呶言之。臣怪諸臣摩揣智長，坐照智短，事后之謬巧，乃不如事前之愚拙。詩曰：『維邇言是聽，維邇言是爭』；此志士仁人所為于邑也！陛下欽明，博通今古，曾見有平居媕阿無亮直之節(jié)，而一旦匡襄能奏底定之業(yè)者乎？天下未嘗無才，大率牽情面、避文網(wǎng)、戀身家者十九，畏折辱者十七，稍以仁禮祓濯、道義感激之，心骨既完，眉宇自見。今東疆之事，諸臣所嚅嚅不敢出口者，不過兩言耳。不討則必歸于戰(zhàn)，不戰(zhàn)則必歸于款。故維討可以制戰(zhàn)，維戰(zhàn)可以制款。討無成謀。則款無死法。今諸臣又云：『復(fù)遼陽則難為守，守遼陽則難為饟』。夫守遼陽而難在七百里之外，不愈于守薊門而難在五尺之內(nèi)；饟遼陽而難在登旅之海，不愈于饟薊門而難在通津之郊乎？漢室邇邊甚者亦六、七百里，今榆永直走四百里而近三韓箕尾之墟，太宗受命歲德所在，安可當(dāng)昌明之期踰紀(jì)不復(fù)？臣始為庶常時，遼瀋陷未二年，臣實為因遼復(fù)遼之說，而中涓未靜，外患姑存。去今十年，遼人已散，遼土已失。更復(fù)數(shù)年，壯者已老，老者已雕，河?xùn)|稚叟無復(fù)識其皈章者矣。而國家議論之臣，猶未有決。故決三年之力可以集百年之功，持十年之計不可成一日之事。老子曰：『以道輔人主者不言兵，善用莫若果』。易曰：『果行育德』。袁崇煥以七閱月之精神，僅殺一毛文龍，而欲以五年不動之期，坐□□□。今人以終年之計畫欲殺一錢龍錫，而又欲以十年不動之算坐收封疆，是臣所慨然，思決于一奮也。臣讀書不能精熟，粗知大義，不敢以危言高論動主聽，亦不敢以飾說支辭干物議，區(qū)區(qū)寸心，但為國體、邊計、士氣、人心留此一段實話。涓埃微塵不能玄感，臣死有馀愧，然臣之本意事情，已具盡于此。謹(jǐn)一一明白回奏，不勝惶恐之至！

洪思曰：回奏三疏，復(fù)奉嚴(yán)旨切責(zé)曰：『黃道周初疏狂肆，妄議祖德，曲庇罪輔，屢旨詰問，皆不實奏，一昧誕詞支飾，本當(dāng)重處，姑從輕降三級調(diào)用』。危哉！錢華亭之獄，群小揚言曰：『袁崇煥謀逆，錢龍錫通逆』，其意必欲殺之，且圖遍織東林諸君子。及黃子疏三上，而周延儒意始回，大璫如王坤者亦頗心冤之，故得減辟為戍。吁！亦危矣，思陵初諸璫，凡朝廷大舉措，心引其機，以待其自發(fā)，多為陰移而不覺。故凡攻東林者必默結(jié)焉，使日夕陰以朋黨之名中于上，蓋自史■〈范上土下〉之攻龍錫始也。吾聞諸先子徵士公言：『龍錫硜而謹(jǐn)，韓爌和而厚。逆案初僅列四、五十人，不欲廣。上怒數(shù)次，必令廣，且令列內(nèi)廷同惡者。乃以外廷不知對。上曰：「豈不知？畏任怨耳」！一日，召龍錫與韓爌入，出一黃袱示之曰：「中皆紅本，璫黨盡于此，宜一一案罪，無漏也」！又以此三尺法非閣臣所宜司對。上益怒，乃令三法司同定，所列始廣，殊數(shù)百，一人不敢遺。蓋此案烈帝實自為之，非龍錫意也。但攻東林者非此不足以激諸璫共擠龍錫耳』。世之論者皆謂當(dāng)時延儒實心敬黃子甚，故黃子疏三上而龍錫生。

·擬汰冗濫清宿蠹以足軍需疏

洪思曰：子庶常時作，憂中官元乾沒也。增兵益餉而國日以貧弱，蠹在內(nèi)也。

臣聞善為國者，有十年之算而后議三年之功，議三年之功則必馀十年之算。今之為國者，計絀于朝夕，議懸于歲朔，興師則如涉海，治賦則如煮金，汨沒淪胥，茫無畔岸，是誠天下臣子之所共痛也！

臣觀天下未嘗不富，兵力未嘗不充，諸臣任事之意未嘗不篤。然而源始不清，末流相仿，汰一冗一冗旋生，去一蠹一蠹隨伏，物力已窮搜索不已。故今天下以為貧國之患，臣獨以為富國之患。天下之患以為國不見富，臣之患以為國不見貧。夫人主不見貧國，朝夕而征之；卿大夫士不見貧國，朝夕而食之；將帥李伍不見貧國，朝夕而益之；則天下之亡必自富國者始矣。臣觀故牒，天下歲入絀四百萬，出幾倍之。相沿以來，六、七十年矣。補續(xù)相移，不見大匱。神宗中年，寧夏、朝鮮、播州之師通費一千三百馀萬，大婚、大工又費千萬。既二千馀萬矣，天下百姓未盡加派，大小臣工未盡奪糈，而三征以平，大典亦舉，久者不過六、七年，近者踰時而畢。今東征之舉不過三年，前后帑金沛發(fā)亦已千萬，進無一步之獲，養(yǎng)無一士之報，而天下百姓已盡加派，大小臣工已盡奪糈，猶且益之，填壑不已。此其故不甚難知也。

方萬歷初載，自穆宗以來，一意節(jié)儉，內(nèi)儲上供果餌器皿絹素之類，一切裁減。于是省直承風(fēng)，歲運之?dāng)?shù)，詭冒乾沒一百八十七類，旦夕清革。又有察相繼之，留意綜核，洞于邊疆之務(wù)，是以天下少給，暨三十年補苴易理。今天下已承大弊之后，外臣狎于刀錐，內(nèi)臣竭于鉆笮，奸猾縱橫，妄意一幸。又有不識大體之臣，以為干戈可以大講，百姓可以再索。人不問丑正，地不問易險，聚兵而弄之，以為狼食者之唱。于是天下顯然，以為左藏可以計覆，太阿可以詞譎，鹽、鐵、酒椎可以復(fù)議，鼓鑄征輸可以不絀。中外蚩蚩，維兵是利。監(jiān)門廝養(yǎng)擊柝之徒，皆有增兵益餉之思，而天下冗濫奸蠹，益不復(fù)可止矣。

臣觀薊鎮(zhèn)初額，主客之餉不過數(shù)萬，既而七十三萬，又既而百二十四萬。方其數(shù)萬，兵不加弱；其百二十四萬，兵不加疆。今又益張兩協(xié)之卒至二十萬，月餉二十三萬。司農(nóng)之臣引舊額而繩之，則曰數(shù)年以來，新餉之額益二百萬，加納之?dāng)?shù)又百馀萬，此三百馀萬皆以為遼也。夫誰為此者，搜膏血而焦原沃之乎？故曰天下之患，非見貧之患，而見富之患；天下之亂，非若不足之患，而若有馀之患也。中官見富，而織造服用、鋪壁庫收食料之屬一切不省，又益之衣甲火藥犒賞燎原之?dāng)?shù)以陰長其爪牙；朝官見富，而冗吏奸胥輿皁走從宴御竿牘之?dāng)?shù)一切不省，又益之親戚姻婭瑣瑣膴仕以白望其聲利；邊官見富，而游客驕丁尸班丐籍巫師鬼卒之?dāng)?shù)一切不省，又益之朽頓破冒、棄有用于無用、以自喪其軍實。故此三者，則皆自見富而始也。其所以見富，則自加派而始也。

餉有加派，而舊餉不復(fù)；兵有加派，而舊兵不復(fù)；田有加派，而舊田不復(fù)；邊有加派，而舊邊不復(fù)。詩曰：『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團營中外十二萬眾，散為工役，隸于私門，無所用之，而常歲食糧八、九十萬。直隸衛(wèi)所錦衣后軍屯田四萬八千七百馀頃，侵冒占據(jù)，無所用之，而常外稅苗地，內(nèi)競草場。三輔五十萬戶，口四百萬，椎埋無賴者億數(shù)，無所用之，而常召募五方之兵。遼東兵額九萬，歲餉六十七萬，賞賚東人十馀萬，地失而額存，無所用之，而常于百四十萬之外奏數(shù)十萬，而無所復(fù)出。臣觀關(guān)門內(nèi)外四、五十里，聚十三萬元之兵，月費一、二十萬，籌度次且，不出三年，天下膏血從此竭矣。而轉(zhuǎn)輸催科波涌之間，猶有未定說。臣觀古今英主立國，良將立功，皆存于敬慎之小心，明決之定算，行師衽席，制敵于樽俎之上，而增賦益兵之說不與焉。會昌之末，雜賦極少，猶九百二十二萬，熙寧歲入五千六十馀萬，其兵皆八十三萬，然而國日以削，境日以蹙。故賦多則蠹生，兵多則盜出。堆賦如堆肉，上惡而下不可食。聚兵如聚蠹，不毒人則毒其身。故今天下之事，臣一言而決耳，曰陛下節(jié)儉則天下皆儉。開門之事，臣兩言而決耳，曰決棄遼陽則不用益兵，決不棄遼陽則未可盡散新餉。決棄遼陽，則兵宜屯于關(guān)上，止復(fù)薊鎮(zhèn)之額三萬守關(guān)、六萬乘塞，精汰而慎用之，十年待動則已多；決不棄遼陽，則兵宜屯于廣寧，止復(fù)遼薊之額九萬營塹、三萬屯田、五萬待于關(guān)內(nèi)，蓄積新餉俟一千萬，三年待動，亦不為少。今天下之臣，皆知廣寧之不可棄，而常為姑違以避萬一之禍；皆知遼陽之未可復(fù)，而常為虛聲以幸萬一之福；皆知關(guān)門之不可孤守、海島之不可虛恃，而常為守關(guān)門、恃海島以塞一時之議；皆知水西不破則東方必不靖，東方不靖則水西必復(fù)起，而決不敢少紓東顧以了西事，決不敢急了西事以專東顧；皆知兵加則兵愈懦，餉加則餉愈不至，而決不敢停新餉以作內(nèi)政，決不敢因舊額以寄軍令。五說茫茫，未有定議，相視次且，而天下滋弊。臣恐歲月之外，萬一叵測，外勢蹙而內(nèi)備益廣，雖谷量天下之財帛，不復(fù)可繼矣。令所在士馬亦漸以稽核，鼓鑄徵輸亦漸以見利，詭托破冒者亦漸以正法，裁抑澄汰之疏亦無日不御。然而白簡一動，則稱逃、稱叛、稱死、稱棄者在在而然，持籌之士相顧而不敢出一語。故曰食冗之耗小，識冗之耗大：物蠹之禍小，謀蠹之禍大。天下之患，誠不獨一東方，西竭天下以殉之，此真計者之未察也。

臣愿陛下及今之時，與二三元老力考典章，罷可已之役，省不切之費，急取兩定言天下之五議。乃躬自節(jié)儉以先天下，使天下曉然知陛下端本塞源，有為百世之計。然后弛諸禁篽，廣興屯利，以簡練責(zé)之邊臣，以營田責(zé)之郡帥，以團操還之五營，以召募還之屯丁子弟。然后申不赦之令，著畫一之法，懸三年之期，與天下將士磨礪，百姓更始。毋循旦夕苴袽之談，稱兵稱餉，使齷齪小人皆有覬覦樞柄、盤據(jù)左藏之心。則內(nèi)蠹去，外冗自清。臣保百年磐石無事也。唯亟留意焉。

·辯仁義功利疏（崇禎四年六月上）

原任右春坊右中允今降三級調(diào)用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孤臣去國不惜一身、善人舍命不惜一言、敬發(fā)未死之人心、裨交修之實政事：臣聞?wù)菊卟晦o用晦，有道者不樂辨言。人臣降辱則茍忍而去，然非所論于主德休明、側(cè)身修行之日也。臣蚤歲學(xué)道，二十七始就青衿，強仕通籍，于人物所無怨憎，亦不知人間辨難攻擊的是何語。由今而觀，風(fēng)教摧頹，流俗邪鄙，雖孔李生于今日，不得不與孟荀司辨也。臣觀仁義者天地之權(quán)衡、萬物之綱紀(jì)也?？酌纤ザ柿x之談絕。唐太宗聽魏徵之言，力行十年，而后知其有效。漢武帝告汲黯曰：『朕欲行仁義之道，而不知其端』。至宋程氏父子，乃力持其說，以為義利之間，帝王所立志而治天下。今又五百年，閭巷小兒習(xí)為餖飣，縉紳大人口皆羞言之。每見士大夫垂歿，必有一部文集，除舉業(yè)套外，有通本無仁義兩字者。臣至浙闈，以治天下必先立志發(fā)論。見士子皆未有談仁義者，乃私引古今，折衷孔孟，歸本仁義，以治志氣。其大指以為行仁義者，即不談功利可以收功利之實；談功利者，即不丑仁義亦已滅仁義之教。又推廣之，以為仁義修而成德禮，堯、舜、周、孔皆由此出，朝廷得之以為朝廷，邊疆得之以為邊疆。仁義廢而尚刑名，非、斯、桑、孔皆從此出，水旱因之以為水旱，盜賊因之以為盜賊。論策雖殊，其一指也。夫仁義、志氣、政刑、德禮，此皆天下易解之言；堯、舜、禹、湯、周、孔、孟、程，此非天下難解之姓字也。而達官顯人引為怪說，至云通篇無一語可解者。夫使載籍所陳，賢哲所道，止此數(shù)字，已自不解。即今士大夫所解者，當(dāng)為何事乎？孟子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賊其君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殘賊之道無它，不談仁義、茍利其身而已。

今上有堯舜之君，而下無仁義之臣。機智相尚，讒諂相先，惡直丑正，實蕃有徒。顛倒貞佞，以愚黔首。陛下英明，靜觀獨悟。齋禱以來，數(shù)月之間，禹、湯、周、宣亙古難行之事，陛下皆備行之矣，而諸臣未肯坦心正言以告陛下者。以為振衰起弊必在督責(zé)，督責(zé)之道必先去危論之士。上未必有此意而下競行之，大臣未必有此意而小臣競行之。陛下所為威福，群下借以行其愛憎。陛下所為刑賞，群下借以行其喜怒。今雖暫睹清明，而邪正是非去取之間未有定論，人才學(xué)術(shù)未有正向。一宿宵人起而訌之，而盈廷之爚亂猶故矣。

臣觀天下衰弊生于人才，原于學(xué)術(shù)，決不在簿書刀筆之際。士慕古、喜行仁義，則慷慨之士出，致身而效忠者多。士趨時、喜營爵祿，則猥鄙之士出，致身而效忠者少。今諸臣皆曰：『我能為君筦財賦』。然自數(shù)年以前，加賦未倍，事例未積，驛遞未清，優(yōu)免未扣，薪馬未除，邊亦此邊，餉亦此餉。今加賦已倍，事例已積，驛遞已清，優(yōu)免盡扣，薪馬盡除，邊亦此邊，餉亦此餉。而什伍庚癸，又疏于曩時。語其甚者，將帥之藏皆滿矣，而陛下之帑如脫。是諸臣之尚功利者，竟不能為陛下筦財賦也。諸臣皆曰：『我能為君立威令』。然自數(shù)年以前，圜土?xí)r曠，犴狴未滿，疑者不盡入，出者不盡戍，貴賤輕重間有差比，人心猶是，風(fēng)俗猶是。今圜土無曠，犴狴已滿，疑者盡入，出者盡戍，貴賤輕重不得差比，人心亦猶是，風(fēng)俗亦猶是。而頑鈍蒙蔽，又甚于曩時。語其甚者，細(xì)人之睚眥皆報矣，而陛下之憂憤未釋。是諸臣之尚刑名者，竟不能為陛下立威令也。故天下之強弱視于人材，人材之邪正視于學(xué)術(shù)，學(xué)術(shù)之真?zhèn)我曈诹x利。為利而言之則謂之偽言，為義而言之則謂之正言。為利而行之則謂之偽行，為義而行之則謂之正行。殺身而利于人謂之仁，殺人而利于身謂之不仁。害己而利于人謂之義，害人而利于已謂之不義。陛下試以此量天下之人材，程天下之學(xué)術(shù)，而邪正是非燦然見矣。天下人材學(xué)術(shù)，培養(yǎng)甚難，摧折甚易。養(yǎng)一賢者，即文繡十年、雕鏤十年，不成一賢者。欲養(yǎng)一不肖，但啗之以美官，憷之以鞭楚，不終食已為不肖矣。

方臣初上疏時，稱為毛文龍報仇及世宗棄河套誅夏言事，不過誤讀漢書，見鄧公告景帝云：『七國未平先誅晁錯，是為七國報仇也』。又誤讀唐書，見李德裕告武宗云：『先帝德宗心疑劉晏動搖，殺之非罪，至為兩河之所藉口』。當(dāng)時不謂之妄言謗黷，故率爾用之。及至回話，偶憶它事生死棼心，而應(yīng)對無據(jù)。令當(dāng)時直舉二事，陛下亦未必疑臣薄臣。故為仁而不精，為義而不熟，是臣之罪也。為主司而談仁義，非臣之罪也。守志而不宏，養(yǎng)氣而不浩，是臣之罪也。為文章而本志氣，非臣之罪也。臣所媿者，獨談仁義而雜功利，本志氣而近刑名。策東江之必驕，議遼瀋之必復(fù)，為異于諸儒之談耳。然臣既以此荷薄譴，而諸臣必欲搜其瑕疵，摘其細(xì)垢，張大窮詰之，以至于雜比條例而后已，非逢陛下仁圣憂勤，釋錢龍錫、易應(yīng)昌等于獄中，則臣之發(fā)盎盎、睹白日已為遠(yuǎn)矣。臣少讀書，不知物事。比讀邸報，知邊疆之有逆案，科場之有情節(jié)，兩事推敲，必終年不已。臣不幸兩蹈其機，實臣之命。然臣自矢，不以此墜其所學(xué)。使臣避禍害而變所學(xué)，即可掇通顯，亦終無以報陛下。使臣變所學(xué)而掇通顯，即可立勳名，亦無以對天下后世。臣前為編修僅踰年，注籍纂史已十馀月，侍經(jīng)筵僅一日，忤璫而去。今為中允僅一宿，狂言自廢，履歷淺鮮，不敢冒乞特恩。唯臣赤貧，攜家七千里，旅食已盡，早歸一月，免荷負(fù)，得完骸骨，近父母丘墓。臣扶病草疏奏聞。

——以上見原書卷一。

·放門陳事疏（崇禎五年二月）

原任右春坊右中允聽降調(diào)今患病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遵例請旨放行事：本月十二日臣病，接邸報，見吏部覆臣患病疏，奉圣旨：是。臣力疾中庭，叩頭謝恩，即當(dāng)束裝攜妻孥行矣。憶臣自庚午正月聞敵薄都城，攜家萬里，間關(guān)北上；今又正月，聞寇迫東省，攜家萬里，間關(guān)南旋。往還冒難，首尾三年，在朝班不上三十日，食俸米四石五斗。罪過山積，幸馀骸骨，無可復(fù)言。然臣觀志行之士，如郭泰、馬周，并皆不過四十八，臣行及之矣。恐一旦溘然無一語可報陛下者，幸及臣?xì)埓?，冒昧吐之?/p>

臣自少學(xué)易，以天道為準(zhǔn)，以詩、春秋推其運候，上下載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亂，百不失一。臣所學(xué)本于周孔，無一毫穿鑿。其法以春秋元年己未為始，加五十有五，得周幽王甲子。其明年十月辛卯朔日食。以是上下中分二千一百六十年，內(nèi)損十四，得洪武元年戊申，為大明資始。戊申距今二百六十四年，以乾屯需師別之三卦五爻，丁卯大雪入師之上六，是陛下御極之元年，正當(dāng)師上六。其辭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自有易辭告誡人事，未有深切明著若此者也。凡易一卦直六十七年一百五日，一爻直十一年七十七日有奇，今歷十分之四矣。陛下恭默，深明天道。嘗寤寐以思賢才，而賢才卒不可遽得；懲毖以絕小人，而小人卒不可遽絕。方陛下開承之始，外清逆黨，內(nèi)掃權(quán)璫，天下翕然想望泰平。曾未四年，而士庶離心，寇攘四起，天下騷然，不復(fù)樂生。雖深識遠(yuǎn)慮之士，豈虞變動至此乎？臣觀陛下開承，應(yīng)大君之實，而小人柄用，懷干命之心。在陛下以大君之哲，可制小人而有馀；在小人以干命之才，可中大君所不覺。自臣入都來，所見諸大臣，舉無遠(yuǎn)猷，動成苛細(xì)。治朝著者以督責(zé)為要談，治邊疆者以姑息為上策。序仁義道德，則以為不經(jīng)。談刀筆簿書，則以為知務(wù)。片言可折，則藤葛終年；一語相違，則株連四起。使陛下長駕遠(yuǎn)馭之意，積漸而入科條之中。臣子悃愊靖獻之思，抑郁而消文網(wǎng)之內(nèi)。跡其所為，既不足服小人之心；度其末流，終必承小人之?dāng)?。支吾輾轉(zhuǎn)，茍據(jù)目前。瑕釁既成，則誕欺立見。即如經(jīng)歲，□去遵永已七、八月，而敘收復(fù)者以為千古奇功。又如近者，賊破山東已六、七縣，而護叛帥者以為不犯秋毫。即此二事，而遠(yuǎn)邇情形概可見矣。凡外廷諸臣所敢于欺誑陛下者，必不在于拘攣守文之士，在于權(quán)力謬巧之人。內(nèi)廷諸臣所敢于欺誑陛下者，必不在于錐刀泉布之微，在于阿柄神叢之大。惟陛下超然省覽，思地中有水之象，知民情之所繇通；體剛中而應(yīng)三文，知師功之所繇立。因以旁稽載籍，自漢唐以來，所用在師中而致治者幾何人？用在師中而致亂者幾何人？因以仰質(zhì)圣賢，自孔孟所稱對君子而砭小人者幾何事？就小人而砭小人者幾何事？自古迄今，決無吹毛數(shù)睫可成遠(yuǎn)大之猷，斂怨樹威可奏雍熙之業(yè)者。臣至愚劣，自抱病已前，每云：東江遼人，不蚤料理，必成極亂。又云；帷幄諸臣，不懃遠(yuǎn)略，必有近憂。今島眾垂亂，山左傾危，扼吭拊背，已墜□□之機；疑撫疑剿，猶循秦晉之智。經(jīng)月上下，求一撫臣幾不可得。盈庭四顧，無一成謀。臣思曹濮愚民，可以靜鎮(zhèn)；通泰鹽徒，必不可不收。津保近防，可以酌往；淮濟聲援，必不可不聯(lián)。以靜厝濟西之民，則易動之方可定；以動鼓兗東之眾，則震鄰之力易專。移潁上之鎮(zhèn)出于徐州，則宿遷之上流可斷；簡薊密之師益于寧錦，則□□之西擊可支。急理島上之民而不藉其援，則島上登萊之勢分；還塞膠萊之險而速致其師，則青州揚兗之情合。詳此數(shù)者，一意撲滅，立限數(shù)月，可省數(shù)年之功。如復(fù)遷延，撫剿不決，嚨喉之間，不容有河曲之事矣。凡小人見事，智恒短于事前，言恒長于事后。不救凌城，而謂凌城之必不可筑；不理島民，而謂島民之必不可用。兵憤于久頓，則謂亂生于有兵；餉糜于漏卮，則謂功消于無餉。亂視熒聽，以至極懷不可復(fù)挽。臣觀今日道化未宏，用師之毒勢不可已。昔有夏胤征，仲尼所錄，向戍去兵，丘明非之。今陛下之意在于干城腹心，群臣之圖在于偷安避患，上下相畸，不遂于成。臣愚，以謂正功之道在乎定命，亂邦之誡止乎小人。小人用，即無戎狄亦足以致亂；小人不用，即有干戈亦足以致理。從古有釀亂致亂之人，必?zé)o有討亂致亂之事。隋、梁、晉、宋事不足稱，殷武、周宣功在自立。臣又閱舊史，正德七年，歲在壬申，劉、趙諸賊，唱亂霸州，浸淫四省。于時邊陲無事，樞揆協(xié)心，小丑猖狂，徒自覆沒。以周易推之，在需之井，利用恒無咎。今強寇剝膚，我龜不告，絮花一落，轉(zhuǎn)盼高秋。陛下及今廷勵群臣，面諮群策，發(fā)揚鼓舞，猶恐不足以起天下之材，致天下之用；而聞警以來，未嘗召對，災(zāi)下朝房，不復(fù)修省，遂使素服負(fù)帶之虛文，亦成日消月靡之實事。臣恐有師中小人、漫言干命、以養(yǎng)亂墜功者。小人之言售，則大君之柄失；大君之柄失，則丈人長子皆無以正其律矣。易曰：『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亂邦也』。功得其正，則雖亂必治；功失其正，則雖治必亂。況無報功之心徒懷不正之意，亂何以除？治何以立？國家養(yǎng)士二百七十年，材官蹶張，皆荷異數(shù)，左右投之，心力相資，何所不可。而一切消磨，久靡成頑，敵至而不憂，災(zāi)至而不懼，恐非大君所命開國承家之意也。凡人主之學(xué)，一以天道為師，則萬物之情可照。人主斷事，一以圣賢為法，則天下之材具服。自二年以來，以察去蔽而蔽愈多，以刑樹威而威愈殫，是亦反申商以歸周孔，捐苛細(xì)而振紘綱之秋也。唯陛下超然深思易象陰陽當(dāng)否之際，何者謂之丈人？何者謂之弟子？何者謂之長子？何者謂之小人？用之而亂朝著則去之，勿以朝著為嘗。用之而亂邊疆則去之，勿以邊疆為戲。因以定命正功，安內(nèi)攘外，不過數(shù)年，而三錫之勳可成，無疆之休畢至矣。臣考自丁卯大雪，至戊寅春分，凡十一年七十七日，皆在師上六，勿用之防，誠不可已。書曰：『無疆惟休，亦無疆惟恤』。臣膏盲已久，痼疾又新，不能冒矢石以報陛下，又不忍溘然終閉一室而死，誠不自恤，吐此一言，即瞑目無愧，非敢穿鑿傳會，以瀆圣明，為天下萬世之所譏笑。臣病久，援筆氣絕，乞陛下念臣垂往之言，并乞遵例著該門放行。臣不勝感激之至！

·放門回奏疏

原任右春坊右中允聽降調(diào)今患病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遵旨明切具奏事：臣以本月二十四日具疏放門，二十七日奉圣旨：『著該門放行。本內(nèi)葛藤株連，所指何事？收鹽徒等項，立限數(shù)月，作何料理？目今師中堪用的知有何人？通著黃道周明切奏來』！臣捧讀感泣，不圖今日陛下猶念臣之言。臣思天下明切之言，隨試輒放者，莫若用君子、去小人。使用君子、去小人而猶不效，則無貴明切者矣。臣生愚迂，不能為明切之論。然觀邇年以來，諸臣所目營心計，無一實為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過曰推求報復(fù)而已。自庚午春月以來，盛談邊疆，實非為陛下之邊疆，不過為逆黨而翻邊疆，使諸芟鋤逆黨者無端而陷邊疆之內(nèi)。至于邊疆之要塞利害，進退趣舍，實無一言及之。自辛未春月而后，盛言科場，實非為陛下之科場，不過為仇隙而翻科場，使諸素?zé)o仇隙者無端而陷科場之內(nèi)。至于科場之源流清濁，屈折難易，實無一言及之。止此兩阱葛藤株連其緒馀，以為參罰催科比較物件，毛末騰沸而本領(lǐng)具廢。此宋人不過一看詳條例之司，而諸臣倚之當(dāng)匡襄之務(wù)。臣觀古之圣賢，其所經(jīng)營不過兩事；曰外攘□□，曰內(nèi)迸小人?！酢醪还?，則大臣一心以憂□□；小人不退，則大臣一心以憂小人。今獨以此二憂遺之陛下，而大臣夷然自處于催科比較之末。用事而事失，則曰事不可為：用人而人失，則曰人不足用。夫行事用人，此密勿之威柄，宜定于陛下之衷，研于大臣之慮，不宜使疏逖糞土者談之。疏逖糞土談密勿之事，必從禍身，為天下所笑。然而臣固迂愚，臣所欲收鹽徒防徐口、實津保、聯(lián)淮濟、輯島民、厚寧錦、靜濟西之眾、動兗東之師者，臣非謂登州島民能翔千里溯汶濟而上也。臣觀登州地形，陡出海外，舟師四游，與風(fēng)南北。自石鎮(zhèn)而北，東風(fēng)稍南，舟出沙門者可趣灤河，遞西至于直沽。自艾山而南，東風(fēng)稍北，舟入過沙者可趣海舟，遞南至于淮口。上下四、五百里，信宿可至。今賊已破黃縣，徵糧福山裝理舟艦，此其勢非安坐者。又今二月，東風(fēng)已發(fā)，島□倭寇，處處可勾。使諸賊為□□用，勢必未肯；然借□□之勢，上下分馳，舟楫車騎，聲息相資，則邊疆之事去矣。臣計登州諸縣，強半斥鹵，糧可資主，不足資客。收島眾則其食不支，不收島眾則其巢穴不固，勢必重兵自守，分黨四掠，西疑青兗之防，南掠徐淮之道。自膠萊以西，崎嶇川壑間數(shù)百里，臣不懼青州礦徒能越膠河以應(yīng)亂卒，誠懼淮上鹽徒能呼蒙羽以應(yīng)舟師。如萊青重兵不急搏賊，則通泰淮海自成鄰壑。今度于淮上造船，必百日乃備；往還文移，又當(dāng)百日。但命淮撫便宜募商，計直散引，收合鹽徒，練為一軍，不俟訓(xùn)討，自成勁卒。得戰(zhàn)艦數(shù)十艘，可以上搗登賊北出之虛，下收江淮防漕之實，內(nèi)銷桀鷔之心，外翦梟獍之勢。加使數(shù)月以后，島師麇至，索食江淮，□□西窺，分防灤永，急而圖南，難為力矣。今度諸島未與賊合，兵食尚脆，不能西斷膠水，雄據(jù)一州。使青萊東兗二十馀縣褰裳奮衽，六、七萬人晨夕可得，立限數(shù)月，焚舟破釜，猶可撲滅。更一、兩月，雖有重師，徒資縱壑。俟其揚去，沿海上下，在在堪慮。今必江淮有兵而后賊無退舍，令其船擄無用而后此汛易防。如使津保之間徵召或虛，則鹽滄之民匆皇易動。萬一登賊舉帆北出，寧錦一帶八、九空城付一巡撫，島民□丁在在可應(yīng)，遵薊督臣鞭長難及，此為猛獸投其空餌也。且此賊前來，狎知虛實，不救凌河，必有汛凌河之心，不護關(guān)門，必有經(jīng)關(guān)門之意。盛夏南風(fēng)，高秋□馬，□賊若合，則我勢自分。臣非謂登島亂卒能尋故道，舍汶濟別出津通之間也。凡車騎之用在東北，舟楫之用在東南，關(guān)島上下，挾其兩長，則中國之枝窮于雙短。是臣所欲立限數(shù)月，責(zé)青萊之眾滅登黃之賊者也。

自昔亂賊縱橫、不兩月破賊者，獨貝州王則耳。然其時猶遣一相臣、副一宣撫，然后收六十日之功。今登賊之勢大于王則，諸臣之智短于明鎬，而欲以夷猶剿撫，徐觀其敗，臣見其難矣。天下之大，何患無材？陛下誠奮然振勵，畢諸策力，中外相資，以廟算成之，何材不奮？臣素不交游，于中外人材，實未周知。然以臣所學(xué)載籍睹記：直亮剛方，必為君子，脂韋荏苒，必為小人；仁閔寬宏，必為君子，鴆鷙狡險，必為小人；樂善聞過，必為君子，好讒悅佞，必為小人；難進易退，必為君子，競榮圖寵，必為小人；非道不繇，必為君子，他途借進，必為小人。持此五者，衡量天下，十不失一。宋儒有言：『邊帥之材即不可得，當(dāng)于縉紳廉干有識中求之』。又云：『直言敢諫之士，即仗節(jié)死義之臣』。人臣至死義，已無足觀，何況偷生，遂成□□之事！臣觀萬歷末年，林下諸臣如鄒元標(biāo)、趙南星等二十馀人，廢棄二十年，釀成門戶之禍。今又無故取諸縉紳，稍有意識者舉網(wǎng)投阱，即緩急何所得半士之資？凡絕餌而去者必非鱛魚，戀機而來者必非駿馬。以利祿養(yǎng)士，則所豢者必市利之臣；以箠楚驅(qū)人，則就驅(qū)者必駑駘之骨。今諸臣之才具心術(shù)，陛下備知之矣。知其為小人，而又以小人驕之，則小人之焰益張。知其為君子，而又以小人參之，則君子之功不立。詩曰：『彼疏斯稗，胡不自替？維今之人，不尚有舊』。天下總此人材，不在廊序，必在林藪。臣所常知識者，有和州馬如蛟、公安毛羽健、聞喜任贊化，皆倜儻有氣骨，則皆蒙譴去矣。所習(xí)聞?wù)?，青澗惠世揚、吉水李邦華，百鏈馀剛，名滿天下，臣又未嘗領(lǐng)其豐采；鄢陵梁廷棟，膽決機警，年力方新，自當(dāng)需為異日之用。其在仕籍者，有新建徐良彥為南大理卿，豫章曾櫻為福建參政，金華朱大典為天津兵備、紹興陸夢龍為藩司起復(fù)，武進鄒嘉生為陜西參藩，皆卓犖駿偉，使當(dāng)一面，必有可觀。凡天下人材，視于君相；事業(yè)成就，視于廟謨。今帷幄之上未有定謀，閫外諸臣徒循故習(xí)，師久而逃，逃久而叛，勢有必趨，非法所禁。陛下必欲振作人材，當(dāng)敦尚風(fēng)節(jié)，表章仁義，勿使猥瑣小人挫辱文章廉隅之士。昔太祖品騭人材，以執(zhí)古而不知變者為最下品，蓋指諸庸碌學(xué)究而已，非謂崇尚圣賢規(guī)模先正之士也。今風(fēng)俗久頹，惡直丑正，人材飾貌，亦不易知。易之初泰曰：『拔茅連茹，其初否』；亦曰拔茅連茹，其辨之于初者同，其辨之于終者異。人事不齊，而否泰變象，是臣所欲陛下詳審定于師中者也。昔蘇軾臨行，欲陛辭不得，乃上書言『極泰之世，小民皆得上通，極否之世，近世不能自達』。臣今值堯舜之朝，雖乞枯骸，猶荷明問，臣死且不朽。至于愚迂不能明切，如好丑定于肌膚，不可復(fù)易。謹(jǐn)昧死具奏，唯陛下少垂察焉！

·擬論楊嗣昌不居兩喪疏（崇禎十年閏四月）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空言無補、不得不言、報效殊難、不敢不報、自揣迂愚、再祈賜玦、以扶名教、以醒人心事：臣生值明時，事明主，勉強自奮，屢蒙寬宥。凡以疏昧之故，應(yīng)死不死，應(yīng)黜不黜，曲被生全者再四矣。臣無言責(zé)，又非好言者。然有一事，臣不言則終無言者。且以亢旱修省，陛下誘臣以言。臣今日不言，異日言之，必悔晚無及。是以不恤禍患，再矢敬慎，冒昧言之。如大司馬楊嗣昌奪情秉樞、條議溢地均輸事是也。臣孤陋闃守，閱邸報常后時，不知其條議何狀。然觀古格士匡時致主者，皆有根節(jié)，纖毫不爽，然后能濟大艱、勝大任，為天地神明之所鑒格。方土木時，北塞多虞，先臣于謙、羅亨信實始奪情，克詰戎兵。嗣后邊臣間循故事，然皆鑿兇門，出閫外，本末鉤連，勢非獲已。迨神祖時，大婚未舉，俺答初附，張居正僅奪數(shù)月之情，以觀典禮，至使天下交譏，名實俱喪，神祖終薄其人，身死乃錄。今天下賢才尚多，人心未泯，獨以積媮之馀，委轡莫馭，是非易淆，賞罰不傚，每有艱鉅，彼此推卸，以致盜賊縱橫，下苦百姓，上煩明主。令有二、三大臣洞悉本計，內(nèi)修禮樂，外明征伐，收人心，鼓士氣，制節(jié)謹(jǐn)度，以持其后，成康之治，猶或可致也。而幸幸功名者，乘間斗捷，以禮義廉恥皆不足以為治。使禮義廉恥果不足為治，則伊呂周孔廢于前世矣。臣觀陛下法古敦庸，深明本治，以崔呈秀之奪情據(jù)位，而首膏蕭斧，即袁崇煥之奪情閫外，而亦不免誅夷，是陛下之明察，與天地神祗之鑒觀昭著如此也。古之圣人以為忠信可學(xué)，至孝難盡，故以廉恥相勸，不以要道律人。然如魏闕之下，司馬之堂，政教所出，何可紊也？臣素頑鈍，不能多識，然記先臣翁萬達以奪情至部，降左司馬，不踰年罷歸；楊博以嘉靖丙寅丁憂，戊辰復(fù)起總督，且禫矣，猶蹙然恐以衰墨蒞事，為戎□所笑。今樞臣新居兩喪，不在疆場，偃自擬于楊、張之間。天下即無才，何遂唐突至此乎？陛下以至德化人，防維犯亂，間有磊犖之士，偶生細(xì)故，如陳壽之丸藥、阮孚之追婢，皆幽擯不敢別白，奈何使欒欒負(fù)棘者坐弄王鈇、磨厲天下耶？天下雖大，其噏呼在一人之心氣。陛下之心敬則天下皆敬，靜則天下皆靜；陛下之氣和則天下皆和，平則天下皆平；雖有九六災(zāi)眚、水旱盜賊，可以力行善政，付一、二賢達匡襄消滅之。陛下執(zhí)要運仁，力行于上，豈必使四海精神盡頓于兵餉之下乎？

臣聞樞臣條上兵餉為溢地均輸之說，派兵十二萬，餉二百八十萬，欲俟兵齊餉齊，始展區(qū)畫。天下望樞臣如旱望雨，望滅賊如水滅火，必俟兵齊餉齊，誰則不能？且是溢地所出，其能幾何？加派之后復(fù)有均輸，敲撲之馀間有那借，勢必數(shù)年不齊，則是樞臣不欲滅此朝食也。凡賊之所以不滅，為不得要領(lǐng)，屢撫屢縱，將驕于上，卒翫于下，委蛇遷延，時譁時起，以兵單餉絀為詞耳，非果嘗試挫弱不復(fù)也。往歲秦中措兵十二萬，餉百二十萬，展限數(shù)月，然卒不效者，任事之臣少，推卸之謀多，乍撫乍剿，兩無所就也。誠使當(dāng)時賞罰甚明，要害甚得，前后遮伏，審勢逆折之，潼關(guān)之外可以不驚。而諸臣動稱地廣徑多，厄塞易漏，非用眾不可，故諸臣皆自救敗，非為功于陛下者也。又去歲□迫三輔，匆卒召東南兵每省數(shù)千，行糧安家各費十馀萬，行不踰閾而一紙罷之。令其時道將決計踰江，分路豫楚，合諸士兵邀擊逸賊，雖萬數(shù)千，有十馀萬之勢。夫以帝王行師于中原之內(nèi)，州縣比櫛，龍蛇起陸，而云必王翦、白起銜尾于道者，此大無算近于風(fēng)浪也。今豫楚江淮因壘已久，三省赤籍少不下十萬，饋餉數(shù)年，主客正支，宜有定數(shù)。又島餉新撤，江廣之運可省三、四十萬石，登萊儉險促節(jié)之地，不宜久宿大師。但使分島并楚，以靖中原，練要握奇以綏東土，取遼餉之緒馀，綻秦豫之單虛，挹彼注茲，猶所謂天下之全救天下之全也，安在其為半乎？臣觀古今三代之季，皆有繁徵，搖動人土，卒用不靖。我朝二百七十年累洽重熙，雖有寇攘洊驚，而天下晏如者，以士民跕足尚有馀地，饒乏相依。它如間架、陌除、榷酤、度牒、貿(mào)鬻之類，縉紳恥談，以至銅鐵銀冶無甚巨害，君子猶引義爭之；是以相維安于磐石也。信如溢地均輸之說行于江南，刁民猾胥搤腕語難，闤闠相煽，鋌險逃虛，又寧可靖乎？且為權(quán)計，以辨一年，一年之外，大兵未練，大賦未集，大勳未就，大難未殄，水旱間出，草木變更，眄眄之眾，何所消之？反裘負(fù)薪，荷刃向內(nèi)，備見于此矣。夫以七百萬之新餉盡為關(guān)協(xié)，以八、九載之威神殫于內(nèi)操，權(quán)于其間，猶未有一二日之間暇，十?dāng)?shù)萬之贏馀，以需應(yīng)不時，補苴罅漏，而欲借一年之計，使蒼生破釜以應(yīng)，寄炊中澤，長嗷而觀布網(wǎng)，臣雖至愚，知其未可也。今四方亢旱，支河枯龜，永平之間，骨肉相噉，瀛?？椎?，摽掠成群，區(qū)區(qū)江南，民力已竭。陛下必欲以滅賊，兵不必多，餉不必倍，但選諸直言敢諫之臣及諸膽識強敏者，持繡斧，監(jiān)諸道軍，因糧于省，因兵于郡，因?qū)⒂谑?，因賞于賊，間選十?dāng)?shù)制科，開兵沖敵，州縣令其自舉能者授之，賊平一年即報雄職，天下翕然思奮其長，寇攘奸宄，聞風(fēng)拊心，何必?fù)紊n生之骨以御虓虎乎？至于災(zāi)旱之故，積于驕陽，憤盈不交，坎離失治。臣見比年賢人在野，憂郁殊多；如詹爾選，吳執(zhí)御、金光宸等，皆慷慨特達，不憚批鱗，分其馀才，可以料虎，而長滯巖穴，亦乖和氣。又邇聞內(nèi)操不間冬夏，上混雷霆，下竦社土。方今熒惑與日同行，會于鶉首，三辰皆火，火政不修，則蘊隆不退。陛下誠當(dāng)清獄之時，沛然肆眚，起廢籍，停內(nèi)操，以蓄陽光，以養(yǎng)陰節(jié)?；鹫惹?，則雨澤必降。人心不郁，則協(xié)氣旁流，是即解澤之良方，玄感之邃理也。陛下既以言督諸臣，想諸臣必有言及此者。維是禮義廉恥，百世之云雷，非直一時之膏雨。天下悠悠，習(xí)為細(xì)故，生心害事，變非一端。即如溢地均輸，便有熙寧、元豐均田、手實之禍。臣知之不言，言之不盡，異日言之，雖悔無及。臣為此疏，已經(jīng)十日，六、七焚草，然終不敢自欺以欺陛下。誠以提醒人心，扶植名教，亦是詞林職業(yè)。幸逢圣主懇惻求言，不敢括囊以沽安貞之譽，即以是賈禍，臣亦有幾微報稱，藁死無悔。為此奏聞。?

·慎喜怒以回天疏（崇禎十年六月）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賜環(huán)已久、圖報無從、昧心不可事君、建言又非得已、自揣此生無以報國、甘從顯黜、以謝素餐事：臣坐狂瞽，自廢五年，不圖殊恩，又逢再造。去歲秋盡，驚聞□警，匍甸入都，萬里載途，經(jīng)冬始到。自謂七尺殘軀，已非臣有，頂踵可效，不敢自存。然自元正見朝以來，依阿淟涊，遂歷春夏。出無一語可報圣明，入無一言可對衾影。還顧往年自請使鮮、經(jīng)理東江之事，俱成囈夢，凄然淚下。緬觀自古忠盡之臣，竭力致身，有懷必盡，未有自欺其心以欺其君、頑鈍不肖如臣今日者。臣自度血氣已衰，學(xué)問不進，剎疚威惕，事事創(chuàng)心，怔忡之馀，遂成痼疾。正擬呼吁乞身，自投溝壑，而雨澤未降，云漢其勤。方陛下宵旰殷憂之時，群臣修省惕厲之日，臣無知，安敢自絕？然觀邊圉洊驚，寇攘式內(nèi)，廉恥道衰，人心盡喪，非有獨立不愳、有霣無貳之臣，必?zé)o以酒發(fā)肅心，湔除暮氣。而諸臣過自懲艾，茍免朝夕，無敢為陛下昌明其說者。勿論其他，即如近者中外齋宿，為百姓拜命，冀一沛澤，以成麥秋，即釋滯囚，斷庶獄，繪監(jiān)門之圖，徇烹桑之請，猶未足以上葉玄載，下慰蒼生，而五日之內(nèi)系兩尚書，衿紳咋愕，道路嗚邑，未聞有一臣敬申一疏者，又安望其勘亂除兇、蠲冤解網(wǎng)、贊浩蕩之恩、成霖雨之業(yè)乎？以陛下寬仁，優(yōu)容言路，猶且如此，蓋自三百載、十三宗以來，未有士氣不揚、隨風(fēng)茅靡至于今日者矣。臣觀天下災(zāi)祥系人主之喜怒，人主喜怒系天下之安危。古之圣人，喜氣行于臣鄰，則臣鄰興作；怒氣行于邊鄙，則邊鄙廓清。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之喜怒皆以撥亂，故爭于其大，不爭于其細(xì)。今大猶不爭，細(xì)故是競。朝無一可喜之臣，則臣無一可喜之事；邊無一敢怒之氣，則亂終無一遄沮之日。威順反施，貴賤倒治，是以奸昏互熾，叛逆蜂起，四方潰決，漸不可收，亢陽之極，至為旱災(zāi)。而大小臣工猶結(jié)舌不語，使陛下焦勞于上，百姓展轉(zhuǎn)于下，而諸臣括囊其間，稍有人心，宜不至此也。臣非言官，默不違道，然受特恩，起自草莽，雖不以言自居，天下猶以言責(zé)臣。近有韓愈陽城之嘲，遠(yuǎn)有孟軻蚳之諷，自顧惕然，無以自容。其一、二高識之土，猶以臣前者開政府諉卸之端，后者堅詞林緘默之路，負(fù)恩藏拙，遠(yuǎn)媿古人。臣何知言，知有臣之心而已。臣自欺其心，則何以事陛下？惟立賜罷黜，以激素餐之恥，以發(fā)感恩之衷，以垂有懷不盡之戒。臣擊壞荷榮，沒齒無怨。

·求言省刑疏（崇禎十年六月）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萬里孤臣危病只身報效既難，稱職不易，拊心多慚、仰祈一去事：臣冒昧不知進止，于前月二十八日具奏乞休，奉圣旨：『詞臣職業(yè)，最為難副。勿欺所宜自矢，建白不在空言。黃道周以清望起用，正當(dāng)深念時艱，矢圖報稱。至朝廷每有處分，原系臣子欺蒙自取。若不悉其事情本末，概從感憤，循名似美，責(zé)實何居』！臣不勝感激。自計此生應(yīng)死不死，應(yīng)黜不黜，曲荷生全者再四矣。旁皇彌月，欲求一靖獻不可得，凡懷疏欲上中止者三，非獨謂言非其職，亦深知建言之難也。郁郁昏病，沉眩二十馀日。時科臣陳昌文與臣同病，竟死，令臣當(dāng)日死，則亦死矣，縱有忠言，誰為白者？臣迂蒙寡特，于中外大計無所復(fù)知，所懇懇欲以空言明報者，誠以天下神器，為之有道，簿書刀筆非所繩削天下之具也。古之圣人，設(shè)為禮樂以治方內(nèi)，設(shè)為征伐以治方外。禮樂不足以治其內(nèi)，始有縲紲纓氂纏于君子。征伐不足以治其外，始有揭竿裂帛縱于小人。周宣王中主耳，自文王至于宣王亦二百六十年而后中興。宣王感旱魃而修行，是為云漢之詩。其詩曰：『王曰何辜』。今之人言宣王側(cè)身閔下之至也。感玁狁蠻荊而修政，是為六月江漢之詩。其詩曰：『王猷允塞，王心載寧』。言宣王憂思謀略之遠(yuǎn)也。宣王內(nèi)以至仁憂其臣庶，外以至明至武奠其封疆，是以吉甫、召虎之倫，皆以儒生躬贊大業(yè)，享有太平者四十六年。今陛下則皆見之行事矣。而天下大勢未可頓回，人心未可頓收，寇攘未可頓服，所當(dāng)深惟其道講求其故，考證詩書以鞏其后。齷齪瑣人，安足共圖大計乎？古之圣人，愛人以立體，知人以致用。其所知者不過數(shù)人，其所愛者及億萬人。知之道無它，亦曰能愛人安民而已。共工、伯鯀，身亮天工，使水土不治，人民不安，雖神明之胄，不保幽羽之戮。今陛下寬仁宏宥，蓋有身任重寄七八載罔效、尚擁權(quán)籍自若者。夫以風(fēng)動之時，人心淳固，龍蛇作孽，不足以亂天下，故寬假以九載之績。今生民涂炭，朝不及夕，一夫晨呼，百臂齊奔，而東西悠息若此，是有道仁人所倚席而廢箸也。臣觀陛下每值天誡，輒避殿省躬，率先群下，此自古圣主所未嘗有。而股肱心膂竟未有得當(dāng)以報陛下。間有陰陽災(zāi)眚兵戈之害，則率云是郡邑?zé)o狀所致?？ひ刂菘h猶之坌土，所應(yīng)不過百數(shù)十里之內(nèi)，何足以廣召祲氛？漢蕭望之以御史大夫欲應(yīng)天變，上猶薄之，何況州縣承流象指者？凡天下風(fēng)化轉(zhuǎn)移，陰陽若否，皆視當(dāng)寧之心氣。當(dāng)寧之心敬則天下皆敬，靜則天下皆靜；當(dāng)寧之氣和則天下皆和，平則天下皆平；當(dāng)寧之心氣既以敬靜和平，而天下猶有不敬靜和平者，則二、三元老當(dāng)刻責(zé)自厲，奈何使草土臣庶市其怒色乎？積漸以來，國無是非，人無杜直，郡邑長官茍且了事，誠可憤痛，然其視聽一系于上。上急催科則下急賄賂，上樂鍥核則下樂巉險，上喜告訐則下喜無賴。今天下巉險、無賴之徒群聚京師，鳥聲獸聲白晝相呼，縉紳俛首屏息以伺動定，皆曰是有由來。孤危之臣重足而立，幸逢陛下好生，下詔求言，省刑清獄，如清執(zhí)學(xué)臣俾復(fù)原官，中外鼓動，此輩稍稍斂戢。然方求言而建言者輒斥，方清獄而下獄者旋聞。臣思自古政治之道，唯此二端。清獄之端出于惻隱，惻隱為仁，引而充之，仁一人即可仁天下。小民雖有納溝之痛，縉紳詎多雉離之嗟？求言之端出于是非，是非為智，引而充之，知一事即可知萬事。君子詎有畸偏之談，小人豈有虛公之論？今陛下仁智端竟甚明，而大臣引伸擴充不力。昔太祖在干戈控攘之中，尚日與劉、宋、章、葉講仁義，究道德，以為戰(zhàn)勝之術(shù)。今公卿即多暇，而□□東□，流寇西沸，江淮之間，不合如礪。雖張仲、山甫處此，未遑舍六月而歌清風(fēng)，奈何與市井細(xì)民，申勃谿之談、修睚眥之報乎？臣自少迄今五十年，孤蹤塞兌，不言人過；然私誦圣賢之言，以為清忠易許，仁孝難知，故有至道以責(zé)至人，忠恕以恕僚友。陛下慈孝即風(fēng)動海宇，豈必令二十年前閭巷養(yǎng)驕，無觸乳之犢？陛下敦睦即雍孚上下，豈必令二十年前縉紳衿棘，無傾軋之嫌？且以時事如此，人心如此，輔臣雖甚賢甚良、甚清甚疆，寧保天下四海無一蹴芻齒馬之事？目下伏暑將徂，凜秋且至，最要者在安慶厲師，措餉立限，務(wù)掃英霍襄鄧之賊，勿以若撫若剿諉之道謀。最急者在寧錦訓(xùn)練六師三軍，豫為截伏搗堅之策，勿以若棄若存，復(fù)成瓦注。最便者在因士氣方朝，開兵沖州縣，另為選舉，但約賊平許以雄職，勿以掣簽分地，長其幸心。最切者在起廢籍批鱗強項之臣，使為秦豫襄廬諸道監(jiān)軍，但約賊平授之節(jié)鉞，勿以別戶分畦，銷其壯志。又最不可緩者，應(yīng)詔直言之臣，被訐無證之士，悉以一面解其煩冤。行此五事，使天下凄風(fēng)苦雨盡為祥云，寸短尺長畢成大慮，諸臣之詬誶可以不解自融，朝延之刑威可以漸措不用，然后以上歌采薇，下誦天保，講律度，明禮樂，與周宣、殷武媲美無窮。臣雖長往，沒齒無怨。又臣自未病前，觀五月朔夕熒惑與日同在鶉首參火之分，三辰皆火也。又以朔夕合伏，宜修平火政，稍節(jié)威光，使火不為厲。明春熒惑在于大火，徘徊氐房心尾之墟，宜慎火器，逖毖戎務(wù)。漢臣蓋勳曰：『寇在于外而內(nèi)陳兵黷則不武』。陛下洞燭歷理，深明天道，握要以御四方，求仁而蘇百族，樽俎之內(nèi)，勝算自饒，何必使舉朝精神弊弊于兵餉刑獄之下乎？臣草野受殊恩，無可報稱，又被病濱死，思一罄所懷，非敢一言感憤，輕談時事，惟陛下憫其孤危，惓惓冒昧，乞賜生還，冀遂首丘。臣無任感激之至。

·三罪四恥七不如疏（崇禎十年六月）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今陞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管司經(jīng)局事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高厚難酬、素瘝多愧、敢辭新恩、以安愚分、乞從休致、以保馀生事：臣胃氣虛敗，既經(jīng)月馀，神思昏潰，變?yōu)檎?。自傷福薄，不耐好官。兼以學(xué)疏，未能練性，遂委頓至此，夫復(fù)何言！前月二十九日，驚聞圣恩，陞臣今職。本月初三日，部覆奉圣旨：『是』，臣即當(dāng)趨朝叩頭謝恩，而下■〈疒帶〉之后，步履虛尫，遷延復(fù)閱旬日。臣思臣家世寒儉，賦稟迂愚，量腹度形，日虞滿概，幸以馀灰，得睹圣政，釋清執(zhí)之臣，解蘊隆之澤，即行歌擊壤，已有馀榮。又北陸已邁，長至方來，皇太子行當(dāng)以履端出閣瞻依之下，坊局最親，臣何忍言去？然臣自計出山以來，有三罪、四恥、七不如，誼不敢以迂愚庸劣，玷于清班。

所謂三罪者：臣先時六、七年，見朝廷賞罰信必，新餉充贏，人心方奮，毅然以遼瀋為必可復(fù)，流寇為必可掃，因邊治邊，因腹治腹，扼要刻期，為效非遠(yuǎn)。比揆諸邊腹，事久勢殊，人情頑鈍，皆謂要不可扼，限不可立，惴惴姑息，濡■〈衤如〉不暇。臣遂憷然不敢言征伐，一似臣前日為大言以欺天子者，是臣罪一。又臣自草土，恭承環(huán)命，天下遂欣欣想望匯征，毅然以仁義為必有效，申商為必可廢，眾正盈廷，則奸邪自遠(yuǎn)。比觀中外，眾尚詭隨，人習(xí)告訐，下犯上，賤犯貴，不肖犯賢。臣遂憷然不敢言禮樂，一似臣前日為卮言以欺天下者。是臣罪二。又臣初見明詔，敦尚孝悌，貴廉貞，頒孝經(jīng)小學(xué)于黌序，貽書鄉(xiāng)里，以謂士大夫即不能師法圣賢，宜念綱常，持名教，以富貴功名為第三、四義。比見諸縉紳皆毀柙踰閑，掛衰服入都門，攘臂吹塵，以冠裳為貨，與市井爭行。臣遂結(jié)口，憷然不敢言名節(jié)，一似臣前日為危言以欺鄉(xiāng)里者。是臣罪三。此三者，皆臣蓄縮自廢以負(fù)陛下者也。

所謂四恥者：臣前后出山，咸有天幸。兩值云漢求言，兩值京輔□退，未有一事一行以蔽初志。在辛未求言，則以慝引候旨，欲陳而輟者三。在今歲求言，則以清獄方行，欲陳而輟者再。在庚午□退，則以攜家載道，落節(jié)于浙闈；在去冬□退，則以單騎息肩，溷榮于房考。皆始于危言，終于持祿，始于危行，終于養(yǎng)交。此四者，皆臣偷安自弛，不顧名實以負(fù)陛下者也。

又臣記漢臣梅福之言，以為四海之廣，人民之眾，能言者類固多，然求其儁杰，指陳時政，言成文章，施合時務(wù)者，亦不能幾人。臣庸劣最無比數(shù)，不敢上方古人，正如今日諸臣，品行高峻，卓出倫表，則臣不如劉宗周；至性奇情，不媿純孝，則臣不如倪元璐；湛心大慮，遠(yuǎn)猷深計，有經(jīng)世之器，則臣不如魏呈潤；直言敢諫，貞心絕俗，則臣不如詹爾選、吳執(zhí)御；雅尚高致，博學(xué)多通，足備顧問，則臣不如華亭茂才陳繼儒、龍谿孝廉張爕。乃至圜土之下累縶諸臣，樸心醇行，臣猶不如李汝燦、傅朝佑；文章意氣，轗軻拓落，臣猶不如錢謙益、鄭鄤。而諸臣或在草野，或墜淵壑，臣獨以庸劣馀灰重依日月，猶不慚恧，如食斯飫。臣以頑冥無恥重負(fù)我陛下者也。

陛下即以寒冷諒臣，然臣自諒，人臣之清貞，猶女子之自守，女子既字，茍無婉容懿色以康其姑嫜，諧其妯娌，又不能紝織饋爨以給其家人，即閉戶自守，安用之？臣以庸劣，自號迂愚，謂天下皆徑，不得不迂，天下皆智，不得不愚。陛下方以寒冷諒臣，臣猶得言去；令不以寒冷諒臣，樹黨沽名，百過橫生，臣又豈得言去哉？孟子曰：『位卑而言高，罪也。立朝而道不行，恥也』臣無可行之道，陛下又屢采臣之言，當(dāng)抱骨圖報。但以迂愚，又負(fù)此三罪、四恥、七不如者，驟得一官，戰(zhàn)栗無以自立。聞人批鱗請纓，則惶汗欲死。今又病甚，言語迷惑，不識進退。惟陛下矜憐，寬其狂易，許辭臣職，以原官休致。臣歌詠圣恩，永永無極。臣自前疏奉旨后，有再疏謝陳，皆值病中輟遲久，不敢頻瀆，惟前五月二十二日齎疏告病，會遣役亦病不得上，今冒昧合并，以明不欺，以效芹曝，惟圣慈矜宥。

·救鄭鄤疏（崇禎十年六月）

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今陞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管司經(jīng)局事臣黃道周謹(jǐn)奏：臣于前六月十三日力疾具本辭職，內(nèi)稱臣有三罪、四恥、七不如，揣分自安，不敢以負(fù)乘致寇。又并附舊疏，粗陳道法治御之略，非敢有一言干冒，希榮以殉流俗、撓國是也。席藁引辜，旁皇二旬，至二十九日驚聞圣旨：『禮樂征伐名節(jié)，是朝廷治御夷夏、扶植綱常最大關(guān)鍵。黃道周職在詞林，不圖報稱，一味偏拗好名。這所奏并舊牘附陳，語多含吐，且顛倒是非，甚至蔑倫杖母、名教罪人，猶云不如，是何肺腸？著回將話來』！臣惶恐萬死。臣處明時，濫清班，雍客緘默，可覬后福，雖窮愚極迂，豈不知守口之樂？所不得不如此者，以六載賜環(huán)，萬里赴難，不忍忞忞以茍偷自結(jié)。必不得已，亦攄片言以報陛下耳。臣覲□□□□既二十年，流寇彌漫又七八載，百姓瘡痍，橫死相藉，臣私意以日中之市無游談，踰險之車無袖手，大小臣工宜悉捐其私慮以急公家，舍其細(xì)競以圖大計，即甚無能，宜推分引身，以崇讓敦厚少補萬一。如爵祿是競，毛舉鷙擊，高自封樹以誤蒼生，誠非所望于今日也。臣才具不踰中人，年過始衰，即欲奮其蛙頤以償馬骨，而四顧了然，不覺心冷，以視舉朝諸臣，無一不十倍臣者。顧影問形，每況愈下，又何怪乎？古人為侍從不半載，章疏至百上，臣賜環(huán)七閱月，僅補兩牘，尚吃吃不能自暢。以臣遭明時，事圣主，仰受殊恩，尚閹蠖如此，令與諸臣并道后先，其不能追及，何啻倍蓰哉？臣前見科臣章正宸疏有云：『諸臣或迂疏矯特，自潔其身，亦不過護一官耳』。臣為此負(fù)愧，至終日不食。近見科臣馮元飆疏云：『諸臣皆蓄縮便安，無裹革請纓之義』。臣亦為負(fù)愧，累夕不寐。二臣皆知臣者，非為臣發(fā)，然使臣聞之，如呼寐使醒。臣又病起，孑然鼠泣，是以決計欲自效而去，非敢與大臣判其出處，盈廷爭其是非也。

至如鄭鄤?wù)?，天啟二年與臣同為庶常。鄤與文震孟先后抗疏。臣以迎母，且至三疏三焚，鄭鄤嘗以為怯。臣至今愧之。乙丑，臣奉母歸養(yǎng)，舟過毗陵，鄤母吳孺人送臣母出境，未嘗以為不孝。今又十三年，距鄤發(fā)科時已二十六、七載，時地遼邈，何由追剖其事？但時捉筆，不能明白，輒想鄭鄤以為不如，真不如耳。宋臣韓琦在中書，每見章疏談人隱過，輒以手掩之，仁宗嘗稱為忠。唐臣顏真卿嘗糾李何忌不孝，但云酒失詬誶，猶云此非盛事。今鄉(xiāng)黨聚談，好摘人曖昧以為笑樂。四方訛棍，好造不根，詗赫攫錢。風(fēng)俗薄惡，犯亂所生，挽之在上，不可不早也。臣百不如人，不孝、不廉、不文、不武，已見臣六年前之舊疏，今雖終日克治，了無所得。何敢復(fù)望古人？幸遇皇上仁覆閔下，有鞀鐸芻蕘之思，是以載骨生肉，敢圖尼言只字之報。如臣自量廢棄巖穴，即狗馬不如，何況累臣而上？臣少受詩，觀仲尼以神聽而定二雅，在伐木則曰：『神之聽之，終和在平』；在小明則曰：『好是正直，神之聽之』。天下未有不正直而能和平，不忠厚和平而能受福者也。朝廷必欲扶植綱常，治御夷夏，自當(dāng)取其顯著，略其微曖，收順而討逆，嚴(yán)大而略細(xì)，以至仁為本，以明武為用，勿使巉險小人得射形影，而弄威福。唐臣李絳有言：『人主聽言甚易，人臣進言甚難。方其懷疏欲上，已十失四、五，至于上前，十不得二、三』。臣亦六、七謄疏，僅再達上前。雖筆性迂庸，亦恥為摘發(fā)。前后含吐，不能明白，則誠有之。至于是非，天下萬世懸久自定，豈臣片言只字所能顛倒？且如臣原疏以為文章意氣，轗軻拓落，則臣不如錢謙益、鄭鄤。錢謙益為臣前輩，與輔臣辨難，俱在上前，其由來亦久，臣不及知。鄭鄤攻魏忠賢，救文震孟，避難入山，臣所親見，雖學(xué)問不同，而文章意氣大略可觀。古今人士以文章意氣損壞福業(yè)者多矣，臣以是分規(guī)，亦以是自糾，非敢為累臣文過也。古人亦言：『輔臣職業(yè)視天下安危。天下安，雖訾輔臣，不以為損；天下危，雖頌輔臣，不以為貴。臣生平未嘗訾人，未嘗頌人，但愧此生無一如人，自克自艾，不敢濫玷清班，自膺顯授而已。臣揣分疏賤，不敢呼吁皇上俯恤犬馬，然恃有賜環(huán)之恩，在詞林十六載，未嘗言祿，幸乞骸骨，得遂首丘，自甘沒齒，惟陛下少垂察焉。為此具本回話，親齎奏聞。

·請告疏（崇禎十年十月）

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掌司經(jīng)局事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微臣揣分難容、懇乞休致、以終賜環(huán)之恩、自甘罷黜、以厲廉恥之路事：臣不才，窮愚極陋。自壬申廢籍而后，負(fù)畚荷耝，永矢久矣，忽逢特恩，復(fù)離隴畝。譬之盲人，一旦開眸，得睹日月，千愿俱足，不知其他。去歲九月聞遼警，投袂入都，于今一半。見四方未靖，寇攘鴟張，每對詩書皆有巾幗之色，況藉此梯榮！凡臣此心，路人知之，其不敢與鵷序爭翔，亦已明矣。夏秋以來，自度不效四疏，蹢躅繆有狂言，幸蒙陛下垂觀過之仁，推放麑之義，使臣得偷陰視息。私念諸累臣建言負(fù)慝者，方在圜棘與囚伍齊食，以臣視之，菀枯之分，何啻千里乎？頃逢盛典，以青宮出閣，豫選從官，臣又幸未離坊局，將事木天日月之傍，鸞鵠鳧雁，俱有光輝，臣安得過自菲薄？十月二十旬，忽傳有同官項煜、編修楊廷麟推讓臣事，中外喧傳。臣聞之驚嘆，以謂今邊圉多事，蒼生涂炭，二、三詞臣，身不跨鞍，射不穿札，何若自相推重，以啟疑端？且以啟明方旦，景慶徘徊，日馭正中，陰邪退伏，載車張弧之談，固無罣純臣之胸臆也。臣一生孤立，無競無營，但以學(xué)不純師，窮理未盡，為孝不遂，抱忠多慚。項煜、楊廷麟二臣知臣之美，不知臣之惡；知臣之性，不知臣之命。至于罪過稠多，應(yīng)誅不誅，應(yīng)黜不黜，感深報淺，動成愆尤，惟臣自知之耳。臣生于窮檐，藜藿不飽，迨為冰官，祿養(yǎng)難備，前后廬墓凡八九載，馴兔不遶而豺虎洊驚，紫芝不榮而逢蒿日長，天下之搖心易落，未有如臣者。臣抱大疾，負(fù)大慚，即欲勉自祓濯，強附青云，而志氣既枯，形神不屬，必不能奮發(fā)以報陛下。惟念大典盛事，曲宥群生，推賜環(huán)之恩，容臣辭職，廣廉恥之路，遂其初衣。臣一身孑然，幞被自將，以爵祿還朝廷，以清議還天下，以骨肉還丘墓，以名教事業(yè)還圣主良臣，臣伏草莽，仰祝光華，生生世世，圖報無極。臣不勝哀懇之至！

——以上見原書卷二。

·讓賢疏（崇禎十年十二月）

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掌司經(jīng)局事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報職未能、聞陞滋懼、敬攄繇衷之情、以明辭讓之實事：臣自前月朔日奉命纂輯各種經(jīng)書，臣旁皇四顧已十馀日，草疏再焚，欲辭不敢，誠以生值欽明，得聞稽古，事難再遘，明不易逢，遂冒昧遵旨請益。同官咸以開局未遑，微勞易了，欲以數(shù)月，覃精畢之。今既四十馀日，未有端緒，營繕查照，亦未有回咨，臣始悔前言過矣。臣前疏恍惚粗舉經(jīng)典中諸大篇，未及周禮，疑其繁碎不便講貫。及聞選試之日，圣主親發(fā)經(jīng)題三物賓興，實出周禮中，臣大慚負(fù)，謂管窺蠡測，無當(dāng)高深，一至于此也。今方從坊局諸臣講究洪范、月令、緇衣、儒行四篇，繕寫未能成帙。十三日在班行，微聞有推陞少詹管理玉牒之事，退即具疏欲辭，未脫稿已聞旨下。臣起溺灰，膺榮遇，所懇懇欲辭者，非為要譽好名，拂時俗之情，存乖方之性也，臣實有心不能自昧。臣自出山以來，期捐七尺，決頂踵以報陛下。必不可得，亦當(dāng)有昌言顯行，裨益涓埃而去。決非為改衣?lián)Q帶來也。今既一載，容頭過身，再值求言，寂無一語，不曰愿為良臣，則曰我無言責(zé)，臣之學(xué)術(shù)不紹，亦概可知矣。凡業(yè)少易成，官崇難副，臣世寒素，作五品詞臣，位望已極。墻高基下，行道所嗟。重以積諐，何能不覆？況今赤氣未消，蒼生未靖，宵旰未寧，世道未泰，圣主之乾惕方申，小臣之修省未竟，遽以此時叨竊清華，顯則有以退為進之譏，微則有無常為邪之戒，大則有既負(fù)且乘之羞，小則有以訟受服之恥，是臣所終日怦怔問之衾影也。記曰：『君子不以大言受小祿，不以小言受大祿』；臣之言未一當(dāng)也，而祿則再受矣。宮詹榮僚，玉牒重務(wù)，決非草野單劣之所能堪。即以歲終例舉資深詞臣，臣所推服，則有右庶子蔣德璟博雅閎通，資稍前臣而才遠(yuǎn)出臣上；左諭德謝德溥沖和澹裕，資稍后臣而望又在臣前。二臣皆不激不隨，旁通時務(wù)，斂聲歸實！默契道原，使之樹表宮端，必當(dāng)羽儀之任。如臣者，但守原職，料理經(jīng)書，俟其咫成，縱之巖壑，自謂過矣。臣生無一長，但明于自量，又欲稍自節(jié)福，以圖報異日。乞因部覆未上，改授蔣德璟、謝德溥二臣，使臣楗戶稍完職業(yè)。臣非敢為矯飾，實不敢以求退得進，干天下之清議，負(fù)圣主之盛心。為此具本親齎奏聞。

崇禎十年十二月十五日奉圣旨：『黃道周陞職，既有明旨，不必固辭，該部知道』。

·補牘陳言疏（崇禎十一年二月）

經(jīng)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敷陳不盡、條對未明、敢再補牘、以悉愚衷、以宣圣德事：臣生當(dāng)盛世五十年，在詞林十七載，未嘗一近細(xì)旃，親聆天語。昨幸從經(jīng)筵之后，得逢召對，冒昧陳言，臣實創(chuàng)睹，喜愳交迸，神情飛越，不悉所懷，仰荷圣慈覆其荒陋，凡臣所言而未明，明而未達者，容臣一二再剖，以識遭逢。臣初隨班，承清問人才，挨次條答。臣言人才如樹木，須養(yǎng)之?dāng)?shù)十年，始充一日之用。近來禮樂未修，教養(yǎng)未備，人才遠(yuǎn)不及古，又經(jīng)霜雪摧殘之后，元氣未復(fù)，須十分培養(yǎng)，勿折其萌芽。譬如養(yǎng)火，亦要惜薪，然后光氣完全，發(fā)得透亮。我朝人才，當(dāng)世宗時稍稍摧折，然或朝行譴逐，暮即追還，是以人才鼓舞不倦。臣之區(qū)區(qū)，伏候圣裁。及既復(fù)班，又承出班奏事之旨，臣冒昧越次言：立朝之才存乎心術(shù)，治邊之才存乎形勢?；噬舷饶挲S居數(shù)月，措餉百馀萬，立限西討，而流賊不滅者，以諸督撫皆未講于形勢要害，浪言剿撫，隨賊團走耳。事既不效，則謂餉不足。其實新舊湊餉約千二百萬，可養(yǎng)四十萬之師。今寧錦三協(xié)未有十六萬之師，似不勞別為搜求，以供剿賊之用也。臣又言：東疆之形勢存乎寧錦，西土之形勢存乎夔峽。寧錦誠得大師八九萬實圖□□之策，□雖□□，猶護本巢，必不敢西過宣大，東窺榆關(guān)。夔峽若得一賢道臣，東連荊襄，北通房竹，則楚賊必不得西旋，蜀賊必不得東下。臣又言：事欲大創(chuàng)，勞欲永逸。先年禁旅之出宜為三軍推轂，告廟而行，則實大聲宏，凱旋較易。今以爪牙一軍，聽于總理，似有未宜。又言：張任學(xué)為巡按則制人，為總兵則制于人，皆詞意未明。欣聞天語，以邊餉有多寡之不同，張任學(xué)為擔(dān)當(dāng)之激厲，臣不勝感奮。又言：近日諸臣治流賊者，大意在撫。凡撫賊之法，須令斬捕自贖。得渠魁者與一裨將，得小酋者與一隊主，使行間自效?；蛳绕湟还桑固街T股。要領(lǐng)所在，因而肢解之。還收其眾，統(tǒng)以元戎，使就屯牧，以實塞下。不宜泛泛以收為名，以留為實。倘復(fù)無策，令擇散地，一入鄖陽山中，終為中原腹心之疾也。載承天語，示以剿撫原自兼行，操縱自有妙用，臣感愧無言。然臣意以憂□甚于憂寇，故末又言：寧錦練大師八、九萬，終是要著。蓋□□不驚，則流賊漸必自滅。以寧錦治□□，以鄖襄治流寇，以郡縣之糧治郡縣之兵，誠不煩別為徵召而足耳。臣驟瞻黼扆，神膽未定，音義未清，如大師、夔峽、斬捕等語，皆上煩顧問，又或出明旨之所已頒，戰(zhàn)栗之下，何繇畢達？然臣迂愚，實以近者蜀報未聞，□塵欲煽，不得不舍誠正之本談，圖匡攘之標(biāo)務(wù)。至于帝王隆理，先內(nèi)后外，先本后末，誠得人才畢收，人心畢奮，一舉一措，天下咸服，雖指顧之下，懸□□于□□，佩流寇以牛犢，未為不可也。臣又從班末，聞皇上微采黃景昉之言，有垂察清正老成鄭三俊之心。及召問余煌講章，似尚存舊講姚希孟之語。涓涓仁澤，漸決江河。臣以馀生，親見堯舜，無復(fù)一言一事可佐纖塵，則亦無用讀書為矣。惟念舊輔文震孟，一生蹇直，半途捐棄，不及延睹今日之盛，言念戚然。臣懲艾已深，捫舌日久，豈敢重干嚴(yán)旨，肯蹈私交？然私計天下人才，生如鄭三俊，沒如文震孟、姚希孟，求之影似，未可多得。幸逢霽光，繆開瞽說。維皇上仁覆群生，栽培庶物，念錢谷易求，人才難得。錢谷一散，可以還收；人才一折，不可遂復(fù)?；噬险\愛士，莫如愛已成之士；誠理財，莫如理有式之財。當(dāng)此眾渙之時，稍宏孚萃之旨，使廉夫立士有以自振，亦收拾人心、消滅□寇之一大機也。為此具本，親齎奏聞。

崇禎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奉圣旨：『黃道周這補奏亦未明切。且召對原諭鄭三俊作弊當(dāng)處，姚希孟改折難行，謬稱垂察、存舊，妄自更改。至云影似，未可多得，尤屬率附偏私。著自行回話，該部知道』。

·遵旨回奏疏（崇禎十一年三月）

經(jīng)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遵旨回奏、懇恩宥罪事：臣以前十二日從事經(jīng)筵，親睹圣主問察之懃，諸臣敢言之盛，以為自虞廷而后，逢此曠典。而條答不明，仰煩天聽，私自懊悔，謂學(xué)術(shù)疏陋，辜負(fù)此生，是以終夜篝燈，侵晨陳列。但粗明語意而止，末遑寫吁咈之謨，參記注之路也。昨二十三日，驚捧明旨：『這補奏亦未明切。且召對原諭鄭三俊作弊當(dāng)處，姚希孟改折難行，謬稱垂察、存舊，妄自更改。至云影似未可多得，尤屬率附偏私。著自行回奏，該部知道』。臣惶怖欲死。臣最迂愚，驟依尺五云雷之下，聾聵滋多。區(qū)區(qū)寸心，以辟門延訪，千古美談。且天語初宣，原為求賢而發(fā)。推求賢之意，以保惜老成，存念舊學(xué)，知圣主所必有之心，盛世所必行之事。故謬曰「垂察」，曰「存舊」，猶睹日光而思照被，仰云漢以慕膏雨，非有改更轉(zhuǎn)換其間也。臣記當(dāng)日對畢，二三史官恍惚天言轉(zhuǎn)相訪問，或云容人作弊，或云恃清作弊，或云蹔折漕糧、如何行得，或云漕糧改折一年、行得行不得，閣筆久之。今聞明旨昭回，則聾聵俱啟矣。臣誤以闡揚天語為記注之事，推廣德意為奏對之法，簡率自白，負(fù)罪何辭，然臣實無所更改其間。古云：『溢喜之言過于仁，溢怒之言更于義』。臣逢非望，不虞有溢喜之言，亦以宣揚主德，非有他也。隋臣有牛宏者，被命宣旨，至階下不能舉其一辭，還叩頭曰：『臣已忘卻』，左右皆愳，天子反嘉其質(zhì)直。宋臣程顥在經(jīng)筵講畢，上嘆天下乏才。程顥進曰：『陛下奈何輕天下士』？舉朝動色，上反拱手曰：『朕豈有此』？臣初逢殊恩，出于枯朽，至誠格主既不及程顥，而樸野迷謬甚于牛宏，是臣所撫膺而慚歉也。締思當(dāng)日，圣主初意在于求言。及諸臣進言，歸于厘弊。求賢者人主之大德，厘弊者人臣之寸心。以臣區(qū)區(qū)，則謂敢諫之外必?zé)o人才，誠正之外必?zé)o學(xué)術(shù)，知言之外必?zé)o治法，生為人臣，遭逢圣主，遇是非邪正之會，不敢一動其舌，安望折沖萬里之外乎？太祖嘗謂侍臣曰：『人主欲得賢興治，必使天下之情幽隱畢達』。又云：『人才不絕于世，世患無知人之人耳』。臣孤生離群，不知天下人才多少，不知天下情隱何似。然當(dāng)波靡之時，詭隨成風(fēng)，廉恥道喪，求有沖淡耿介如鄭三俊輩，實亦未易。蓋諸臣雖才具不同，歸于潔己。潔己之臣雖不能厘弊，而弊竇尚淺。不潔己之臣雖終日厘弊，弊竇愈深矣。今陛下辟門宣召群臣，釋放鄭三俊，長安士庶，歡聲雷動。微陛下垂察，亦不至此。且以七載講章，尚經(jīng)圣慮，其存而察之，則仁主之明也，其察而存之，則明主之仁也。臣愧不能賡揚，敢不仰誦圣德？向使臣不從諸臣之后，不聞講臣之言，必不敢謬措一辭。既從諸臣之后，而默默自安，則是臣欺幽獨以欺大廷，欺此心以欺陛下也。臣自受命纂述以來，心血既枯，精神損失，雖感激時艱，思一報效，而事未熟嘗，諸多崖略，所以奏內(nèi)未能明切。至于牽附偏私，臣之克治亦已久矣，伏冀圣明再垂察焉。

·遵旨再奏疏（崇禎十一年三月）

經(jīng)筵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遵旨再奏事：臣于前月二十五日奉旨回奏，至本月朔日再奉圣旨：『這回奏語多支飾，殊非對奏之體。黃道周著再回將話來，該部知道』。臣前辜未除，后愆復(fù)積，生逢圣主，不能質(zhì)直自將，學(xué)求事君，又蹈迂疏之失?；体嶂?，追尋前草，已自盡焚，不能復(fù)憶。惟憶述前代經(jīng)筵及當(dāng)日講論處失體甚多，援筆莫措。既而紬繹高厚，寬覆蛸蟯，因思臣子自靖獻而外，負(fù)慝何窮，天地自風(fēng)霆之馀，垂教無量。又思人生學(xué)問，得之師友者為多，畢世工夫，受之氣質(zhì)者難變。臣孑然一身，舉無師友之助，率爾奏對，祗存氣質(zhì)之談。離群索居，為日已久，復(fù)圭捫舌，命駟何追？況以纂述未就，心血焦枯，又當(dāng)席藁之馀，餐寢俱廢。外多杞恤則橫草攖心，內(nèi)恥懦貪則抽簪多負(fù)，以至精神恍惚，語次不倫。仰藉圣主洞燭群情，屢保全于奏疏之表。向如諸臣尋行按墨，豈敢容于堯舜之朝？昔魏徵在帷幄十七載，奏疏數(shù)十萬言，未嘗有一言忤旨，亦未能比績皋夔；真德秀立朝僅一月，條陳一百馀事，未嘗有一言紕漏，亦未能差肩王魏。臣在詞林十七載，已同魏徵之年，立朝十四月，已踰德秀之?dāng)?shù)，章未十上，語乏萬言，而迷謬頻仍，瑕罅山積，遂使陛下好問好察之誠，徒成微臣傷易傷煩之實，尚欲以仰贊高深，希蹤往哲，良亦難矣。方今直道尚在禁林，儒臣多講幄，臣自揣草野之資，經(jīng)非法物，衾影之下既難自容，僅束身席藁以待褫斥。倘念聽睹方新，纂述未就，寬假數(shù)月，養(yǎng)其馀辜，是臣望外再造之恩，臣又負(fù)罪深重，未敢自必。為此具本，親齎奏聞。

·退尋仁清之旨疏（崇禎十一年七月七日）

經(jīng)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xié)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恭聞性道、仰附見知、敬揚天語之精微、以開世儒之聾聵事：臣聞下士而享要道，踰于太牢；褐夫而被至言，榮于文繡。臣少而恨不得登洙泗之堂，老而幸得睹勳華之澤。自前月十八日召對以來，臣欣然會心，冰解凍釋，謂自精一垂訓(xùn)而后，古今儒臣未有與領(lǐng)奧妙如臣今日者也。臣是日從諸臣后覆陳數(shù)言，略舉天人之義，粗引清明之旨，初無所中于要會，裨于治化，至煩陛下特達開諭，以謂清任和之清乃學(xué)者造道之基，知仁勇之仁乃圣賢完德之局。臣退而服膺，尋繹此諭，饑為忘餐，疲為忘寢。蓋自古帝王與諸臣上下議論，文皇之力行仁義，仁宗之心存敬恕，未有洞徹簡盡一至于此者也。又自諸賢論道以來，始基造詣，各有其方。先儒之言正、言修，近儒之言良、言靜，自孔門而外，未有得其次序、究其始卒、若圣諭所云者。臣自揣窮愚，得天者淺，或粗得其入門，不知其究竟，或謬窺其堂奧，已忘其入門，至今日乃獲披云日而睹富美，有以訴上古之傳，有以開來世之學(xué)，有以造就天下之人才，有以匡維宇宙之治化，臣自是足矣。臣當(dāng)日即宜有所揚言，猶恐人謂臣畜之不深，揚之太早，今既踰旬矣，臣思古今學(xué)者皆可以為圣賢，所患造道不力于樹基，古今圣賢皆可以為堯舜，所患成德不收其完局。造道之始不本于清，雖言修、言正、言良、言靜，終有曲謹(jǐn)之蔽、藁寂之非。完德之終不歸于仁，雖言智、言勇、言武、言明，終有權(quán)謀之非、霸術(shù)之蔽。夫使人主有霸術(shù)權(quán)謀之心，人臣有曲謹(jǐn)藁寂之事，則天下之治者必歸于亂，亂者必不可治，泰者必歸于否，否者必不可泰，而挽回匡持之說皆已矣。陛下今日妙啟道心，選言顯示，于爛兵漫餉之中吐此精神荒屯散鑄之外宣茲肯綮，欲使天下后世之為臣者，皆以清為本。清則其性情清，學(xué)問亦清，好惡清，賞罰亦清，衡監(jiān)清，流品亦清，倫敘清，紀(jì)綱亦清；因而清之，四方之流氛濁塵、寇攘奸宄無不清者。清則何物可傲，何非可遂，恐其歸于曲謹(jǐn)枯寂而已。而陛下又策勵之，使其當(dāng)任則任，當(dāng)和則和。則是天下竟無有不任事、不和衷之清也。必使天下后世之為君者皆以仁為歸。仁則其生賞仁，殺奪亦仁，容保師錫仁，流迸放黜亦仁；因而仁之，四方之湯火涂炭、愁嘆■〈亻離〉、無不可仁者。仁則何功不集，何利不薄，恐其雜伯小康、不詣于純王而已。陛下又策勵之，使其合勇于智，合明于武，則是天下竟無有無智名、無勇功之仁也。所以然者，清為天之淑氣，君宜專受之，而分以與臣，臣又澄徹焉以佐天明之用。陛下宜患為臣者之不清，不患為臣者徒清而無所補于君。仁為天之本心，眾所分受之，而獨以與君，君又翕聚焉以立天明之體。陛下但慮為君者之未仁，不慮為君者徒仁，而反無以御其臣。子思子為仲尼血孫，一生以誠明為本。誠出于清，仁出于誠。誠立則明生，體清則仁立。是皆上天之精神，即為圣人之妙用。陛下既以洞達精微，舉而行之，以正人心，以汰邪說，以鋻別人才，以澄清天下，何難之有？仲尼之論陳文子，清而未仁，惡其不能強諫，養(yǎng)亂潔身。至于夷齊，仲尼所謂仁者，孟子直以清當(dāng)之。是則圣賢所仁，天下可知矣。無誠之士，挾其權(quán)術(shù)以濁亂天下，栩栩見多，自圣人聽之，何足以當(dāng)糠秕？孟子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堯舜之君極于欽明，堯舜之臣極于寅清；惟明與清，天下歸仁』。臣既親聞堯舜之言，親睹堯舜之心，尚不敢有以言弼直只成吁咈之謨，則又何貴于寤寐羹墻、守先待后者乎？宋臣李綱曰：『天下之理，誠與明、疑與暗二者而已。誠則明，明則愈誠；自誠明而推之，可進于堯舜。疑則暗，暗則愈疑；自疑暗而推之，其患有不可勝言者』。如李綱則可謂知道也。今天下尚可治，人心尚可收，人才尚可求。以陛下之清明，宣昭道化，本至誠以御天下，擇賢才以成功業(yè)，疆勉力行，大則三年，小則期月，昇平可致也。諸雜霸權(quán)謀，用之一時，非久輒敗，何所當(dāng)于道化而收之。至于諸臣淑氣已分，圣學(xué)末備，或有偏至之人，偏行之論，不妨包荒以熙帝德，誠無取于遜心莫違、不求諸道而已也。臣稟氣衰薄，僦居湫溢，冒暑執(zhí)筆，不間朝夕，遂成血■〈疒帶〉，已六、七日，恐遽奄忽，不能以面稽至道，闡釋精微。猶憶召對所陳，卑不足錄，倘附記注，使后世史籍得睹圣主學(xué)問之精，以及微臣聞知之實，臣死且不朽。惟是臣前兩月感念時事，嘔血隕心凡四、五疏，皆阸于時會，不能自達，以至郁郁幾不欲生。倘遂奄然，則臣報主之路盡矣。臣起再生，誼不同于諸臣，見國家有不可已之談，不可無之論，臣今日不言，使后世人言之，臣死有馀恥。幸逢明主，可與忠言，遂揀前三疏并附實封，使愚直之孤忠，從仁清之末簡。臣矢此心，實無一毫偏激。惟病至孑身，四顧垂涕，愿偷馀息，歌誦玄風(fēng)。乞從草野，與逢掖老儒闡明圣誨，使后世來學(xué)紬繹無窮，雖文繡太牢，實自謂過之。為此力疾具疏，遣役代齎以聞。

·論楊嗣昌疏（崇禎十一年七月七日）

經(jīng)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xié)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名位事輕、綱常事重、乞杜禍亂之源、以崇仁孝之化事：臣觀古今治蹟，其典章法度雖受于先王，誼不敢改。至于事窮理極，亦時通變以盡其神。惟綱常所系，為臣教忠，為子教孝，垂憲萬世，本于民彝，不可易也。禮：『三年之喪，君命不過其門。兵革鑿兇門出，戎右不旋于士大夫』。宋時武弁如田況、岳飛皆累乞終制。皇太祖以劉基、宋濂帷幄之任，特聽其奔喪。嗣后雖有奪情，終違物論。嘉靖中年，以北事孔棘，起楊博于宣大，還翁萬達于本兵，然其時楊博且禫矣。又以夙歷移近云中，翁萬達以尚書降左侍郎，棲遲不十日，墨衣視事，無宗心非之，卒罷間以去。蓋自是非終喪不稱起復(fù)也。張居正以不守制損其勳名。是后七十年，士夫守法，邊鄙亦無事。天啟末年，袁崇煥冒起于右屯，崔呈秀靦顏于樞府，身膏斧鑕，貽唾西市，去今幾何時，而士夫又蒙面喪心，營推營復(fù)。嗟乎！天下無無父之子，亦無不子之臣。衛(wèi)開方不省其親，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丁繼母憂，宋世共指為人梟。今遂有不持兩服，坐司馬堂如楊嗣昌者！臣前三月在經(jīng)筵見其吉服應(yīng)召，疑已終制，今乃未然。自嗣昌秉樞，亦垂兩年矣。不知其何時居喪，何人推轂，而顛越至此？自有嗣昌，而海內(nèi)之無行蒙垢貽禍其親者，皆擲塊投杖，思攘節(jié)鉞之柄。嗟乎！人心之喪，亦遂至此乎！陛下克己省躬，以禮樂忠孝治天下。遇有小小災(zāi)眚，輒減膳撤樂，素服避殿，以勵群臣。所以然者，陛下為天之子也；天有違行，三辰不輯，猶之父母溫清不寧，則人子為之引痛，不櫛不沐，不食不寢，以俟父母之平復(fù)。陛下之減膳撤樂，素服齋居，所以教孝也。又況于為人臣者？其家父母不幸委棄，而儼衣冠、擁輿從，飛揚喑叱，抗顏僚友之前，此豈人理之所應(yīng)有也乎？今宣大督臣盧象昇父殯載途，不視含殮，搥心飲血，以俟奔喪，而廷臣動推闊遠(yuǎn)難移之人以緩其事。臣見邸鈔，象陞所請附近撫臣權(quán)攝其事，于理可通，今又忽有并推在籍守制之旨。夫使守制者可推，則是聞喪者，可以不去也。聞喪者可以不去，則是為子者可以不父，為臣者可以不子也。陛下以日月拂經(jīng)，星辰凌犯，煇氣違和，尚下詔求言，引躬克治，明示天下以君臣父子皆受于天，禮樂政刑之所從出，毫不可替。而人臣以哀毀不祥之身，決裂馳驟，彼此相煽，以玷陛下仁孝之治，干天地綱紀(jì)之常，是不宜使天下四夷聞見之也。天下人材固自不乏，疆場中外尚可料理，即使人材甚乏，疆場甚迫，當(dāng)旁求中外，誠信不貳心之臣而用之，奈何使不忠，不孝者連苞引孽，種其不祥以穢天下乎？治天下之道無它，不過正綱紀(jì)、審法度、汰濁揚清、舉直錯枉，當(dāng)于民心而已。民心當(dāng)則天心悅，天心悅則陰陽調(diào)、風(fēng)雨時，雖有寇賊之警，如豺虎逸于原出，田父乘墉而射之矣。即不得已相其要害，端方注之，使忠臣孝子鼓厲四方，眾志可城也。諸忘君親、營富貴、射生刺飛者，豈有毫末利于朝廷而建官以餌之耶？凡人遺其親不必利于君，壞于家必?zé)o成于國。語云：『千人所指，無病而死』。楊嗣昌在事可二年，張網(wǎng)溢地之談，款市樂天之說，才智備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與之表里，指鳧指鳦，說夢描風(fēng)，猶狼狽之獸倚肩俱走，無從施其鞭策，又何益于負(fù)重乎？陛下事事欲卓越今古，又以經(jīng)學(xué)范圍縉紳，家庭小小勃谿，尚以法治之，而冒喪斁倫諸臣獨謂無禁，臣雖至愚，竊以謂不可也。臣于此事曾三具疏，皆以遂事中止，抱愧于心。近見明旨已數(shù)日，而封駮未聞，誠恐有不祥之人，勾連欲起，轉(zhuǎn)盼之間復(fù)遂成事，則言之苦晚，悔之無及。臣為萬世惜此綱常，為圣明惜此治化，至于一身進退有何足存？如使此世果有此事，臣實無顏以述經(jīng)書，乞先賜罷黜微臣，以為隱忍茍偷之戒。具本親齎奏聞。

·論陳新甲疏（崇禎十一年七月七日）

經(jīng)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xié)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綱常事重、軀命事輕、愿捐草土之軀命、扶盛世之綱常事：臣于數(shù)日前閱邸報，見推宣大督臣，有并推在籍守制之旨。陛下憂邊至急，求才甚殷，廷臣不任驅(qū)使，破格及于兇人，臣竊痛之。然度必有寡廉鮮恥、喜榮利忘君親者鉆刺營競，以成苞櫱之固，然后陛下得而知之，廷臣得而舉之。及本月二十八日晚，乃知有會推陳新甲之事。臣不知新甲為何如人，然聞其丁艱猶未終制，又聞其走邪徑、托捷足。天下即甚無才，亦未宜移借至此也。臣觀古儒臣專閫自效，能任宏鉅垂竹帛者，率皆本道德，敦行誼，根柢甚茂，而后枝葉生焉。三代而下，如趙充國、皇甫嵩、羊佑、杜預(yù)、裴行儉、高仁厚、韓琦、范仲淹輩，皆卓然自豎，纖毫不茍，然其所成就，猶未造于古吉甫、張仲之流。今邊圉久偷，□□方盛，才士盡于斂身，通人樂為緘默，圣主焦勞，十年于此，未有發(fā)筴而應(yīng)者。卒不得已，欲舉不祥之人拂拭而試之，以觀其成功，責(zé)其后效，猶使無根之樹，發(fā)干抽芽，臣雖迂愚，萬萬以為不可也。凡論人才，觀其所難，則知其所易。自有載籍以來，品諸人才，批龍鱗之難難于履虎尾，冒斧鉆之難難于冒鋒鏑。今諸負(fù)氣節(jié)直言敢諫之臣，既半棄不錄矣，而欲使諸軟美容悅者叩頭折枝，以建非常之功，垂不世之業(yè)，又豈可得乎？臣觀□曰寧錦，所探□□，終未越邊；而宣云警報，輒云九營十營，衣青蟒者無數(shù)。且如宣云議賞明插，未有實情，而中樞首謀，輒云義州馬市可權(quán)畀以款邊。中外譸張，幾易鹿馬之形；表里吠聲，盡假叢神之意。陛下三思，諸臣豈復(fù)為國定遠(yuǎn)猷謀實效者乎？而空破非常之格，以奉不祥之人，而諸臣嘈嘈，又方以白圭、韓雍、馬文升、張瓚諸賢以為口實。諸賢生當(dāng)孔棘之時，羽檄交馳，勢不得拔足而去。今陛下明武，洞矚中外，雖帷幄諸臣動稟成算，仰承之不暇，何所賴諸叩頭折枝軟美容悅者洗濯其不祥而用之乎？

傳曰：『天子守在四夷』。又曰：『王者有征無戰(zhàn)』。誠使禮樂攸明，舉錯各當(dāng)，忠讜在朝，貪佞在野，以此守則何不固？以此征則何不服？今終日怕賊而畫地言守，未嘗見□而畫紙言戰(zhàn)，乍言戰(zhàn)，乍言守，守者亦是，戰(zhàn)者亦是；至于古王者所征所守之道，則未有一是也。而況于波靡下此者乎？古王者重其爵祿。今之爵祿既可以虛致，則功名亦可以偽飾。凡仗節(jié)鉞、擁蟒玉、撓摑載道者，以欺田里自耀而已。與其輕爵祿而言破格，毋寧重爵祿而杜幸門；與其輕破格以飾功名，毋實慎幸門以飾道德。古亦多有忠臣、孝子無濟于匡攘之用者，然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進于功名道德之門者也。今天下亦多人才，而漸習(xí)已久，氣骨太細(xì)，其智者畏言禍難，其仁者喜談精微。臣則以為禍難自天，應(yīng)得禍難，即詩書誦讀之中亦有禍難；精微自性，已得精微，即干戈矢石之下亦自精微。陛下敬天勤民，日慎一日，辟門運掌，以厝天下，天下蒼生，立出湯火。邊圉諸臣，陰受其福，而不自知，罪顯摭其功微，諸臣亦誰不能者。即使天下無才，臣愿荷戈以撐宣云之塞。凡東疆要會，在寧錦而不在于宣云。陵寢周防，在宣云而不在于錦義。古之患在西邊，則輕寧錦而重宣云。今之患在東邊，則疏宣云而密寧錦。敵避其所重而中其所疏，則宣云之被患必數(shù)矣。誠使寧錦與宣云合心，敵出而搗其虛，敵歸而截其后，則宣云之間正所以致□而取之也。今東疆新餉，自二十年來已七百馀萬，而宣云兵額視嘉靖時不十分之五。誠酌新餉十分之二以濟宣云，總宣云分撫之力以斷寧興，探三衛(wèi)之腹心，折□□之右臂。及今為之，雖獨石可以不營，開平可以不筑，但得數(shù)年之內(nèi)，貴人不掣其肘，廷臣不開其隙，天壽草木有太華之色也。臣雖懦孱，然自二十歲躬耕，手足胼胝，以養(yǎng)二人。四十馀削籍，徒步荷擔(dān)，一、二千里不解扉屨。今雖踰五十，然非有妻子之奉、婢仆之累。所纂數(shù)卷書，已移月可畢。筆札干楯，均為報恩，何殊之有？天下即無人，臣愿解清華以執(zhí)鎖鑰，何必使被棘負(fù)涂者祓不祥以玷皇化哉？方今熒惑漸次箕尾，是為燕分；八九月交當(dāng)南斗口，是雖有道，儒者之所不談，然思患豫防，圣人之所垂戒。新甲聞報，崎嶇秦蜀，發(fā)表束裝，度須百日，又六、七十日載道赴宣，巳垂半載，蜀雪可消，邊草已綠。盧象昇空以煢煢歸說之身，待其遲遲援琴之道；盈廷發(fā)謀，良所謂乞河神而濡突火也。臣荷恩再生，窮經(jīng)垂老，幸持筆橐，俟一日占畢細(xì)旃之前，奚忍遽自菲?。咳凰脊湃私?jīng)術(shù)盡為綱常，圣賢治道祗歸名教。使綱常不立，則古人安攘皆可馬上不事詩書。況今天下驛騷，人情泮渙，非常之業(yè)，決不在亂常之人。誠不忍以陛下仁孝垂成之治，為諸臣權(quán)宜之所虧辱。語曰：『奔車無仲尼，覆舟無伯夷』。臣雖不才，受皇上殊恩，猶將安轡奔車之間，振衣覆舟之下，惟陛下垂察焉。臣無任激切之至。為此具疏。

崇禎十一年七月初七日奉圣旨：『陳新甲原系奉旨推用，何得以捷徑橫誣？疏語且多懸空譏刺，黃道周念處分，姑不再究。該部知道』。

·乞休疏（崇禎十一年八月）

原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今降六級調(diào)外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感恩深重、圖報無期、懇乞宏慈、垂憫真病、以恤殘生事：臣自前月初五日，欽蒙召對，惶遽之下，隕越百端。草野窮愚，自甘萬死。又以特恩優(yōu)容，曲賜候罪。臣于此時，魂魄散越，驚悸歷旬，不知餐寢。至十七日，聞部覆已奉圣旨，著降六級調(diào)外任用。臣知陛下憐臣孤苦，雖加創(chuàng)艾，猶畀俸錢。又鑒臣迂愚，俾就一官，別圖報稱。陛下所宥臣造臣者，宏于天地，親于父母，臣感戴無窮，已于十九日詣闕叩頭謝恩畢。臣時病未痊可，喜懼交迸，憂危之下，又加勞頓，歸遂失血，暈眩仆地，移時乃蘇。臣思此生祿養(yǎng)之榮，不及父母，頂踵之報，總為君親。自賜環(huán)而賜謫，均非微臣之軀，繇再死而再生，彌戴如天之惠。然而寸心易竭，九折難醫(yī)，自顧殘生，真無所用矣。臣素恥言貧病，又每日計勞而食。自去冬迄今二百馀日，經(jīng)寒涉暑，手自纂寫三十萬言，凡再易草，實無一刻之暇。不合感事發(fā)其狂癡，旬日以來，兩目就眚，加以體羸，嘔血盈掌，如此升斗，亦豈敢濫叨乎？臣思古今臣子，萬里九閽，得在日月之傍親承訓(xùn)討，能有幾人？即承訓(xùn)討，風(fēng)霆之下又存愛惜，能有幾人？臣以窮陋極微，再與召對，特聞性道，又以引辜之下，容光見照，錄其文章，臣千古遭逢，此焉已足。如復(fù)扶痼疾而濫素餐，亦滋負(fù)君親，難容盛典矣。臣通籍十七載，猶然書生；立朝五百日，未酬犬馬。一旦膏盲陡發(fā)，鍼砭莫施，倘淹忽半途，流播他土，將使千古上下，不知陛下忱恂之恩，幽壑窮崖，不悟圣主仁閔之澤。懇乞宏慈，容其還山，以就醫(yī)藥。茍殘喘之尚存，何馀年之足惜？古人思為祿仕，尚請外以全家；微臣已負(fù)重辜，況貰誅而得賞。豈敢規(guī)避，以負(fù)殊恩？惟陛下察其真病真危，許其待痊待補。茍存一日，圖報千年。臣無任惶恐偪側(cè)之至。為此具本奏聞。

·獄中悔罪自明疏（崇禎十四年八月）

臣罪孽馀生，迂疏孤往，述謬多年，追悔無及。久居僻遠(yuǎn)，不知天地之寬，自幼端愚，罔識當(dāng)今之務(wù)。以至日延一日，述而又述，捍網(wǎng)空憐，經(jīng)年長系。毀傷膚發(fā)，無以見父母于九泉；牽累多人，已自分刀鋸于一決。仰蒙我皇上天地鴻恩，再三詳鞫，臣所不即隕絕者，皆堯舜好生之賜也。臣日夜旁徨，呼天搶地，拊心感悔，更復(fù)何言！顧臣罪甚重，臣情可原，忠孝寸衷，天日可表，獨不能不遺恨于同系諸臣也。臣原請假在籍，解學(xué)龍何以薦臣？臣方蒙杖在廷，葉廷秀何以救臣？臣方臥疾在獄，涂仲吉又何以促臣？臣至此不知何因，結(jié)此冤對，使臣抱恨難明，視為催命之檄，使問官若疑若信，遂同掛影之弓。獨念天恩隆重，曠古難逢，初起臣于廢錮之馀，旋置之講筵之末，叨侍左右，每賜優(yōu)容，以致臣過恃恩知，自貽顛妄。撫今追者，碎骨何辭？伏惟圣慈俯垂矜察，念臣往咎已在處分之后，即今荷罪已在恩赦之前。但使臣一腔熱血，得在照臨，臣雖蹈刃赴湯，銜結(jié)之報誓死不泯。臣臨吁不勝感激惶恐之至。為此具本。

崇禎十四年八月初七日逮問罪臣黃道周。?

·獄中乞恩疏（崇禎十四年十月）

原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降江西布政司都事今逮問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孤臣罪過深重、天心仁憫無窮、乞推肆眚之恩、以開蘇生之路事：臣自去歲八月逮杖以來，于今踰載，一過北司，四經(jīng)拷問，再入刑部，三經(jīng)審鞫。臣唯感恩垂涕，引罪無辭。既不敢以只語自起辨端，又不敢以哀鳴仰瀆天聽。誠自傷早歲孤貧，無過庭之訓(xùn)，半生狷特，寡出門之交，以致言語乖張，愆尤叢積。幸遇明時，不即誅戮，出九死而一生，留殘喘于今日，皆圣主非常之恩，亙古非常之遇，是臣所日夜疚心追悔莫及者也。然念古今臣子，或仕不過一命，或生不過踰時，猶感激于尸素，攀號于乳哺。臣通籍禁近既二十年，特荷賜環(huán)，面承天語，示以造道之方，誨以仁清之旨，自謂千古一時，不圖一挫莫贖。譬之蒙瞽力穡，無益于秋；喑啞徒薪，徒增激■〈目舌〉。只身萬里，生死孰憐？茲又幸遇陛下以至仁至察整齊海宇，以止慈止孝覆育群生，按月令之文，行曠代之典，方春頒赦，播于海內(nèi)，昆蟲草木，咸遂昭蘇。而臣獨以講幄馀生，顛連圜土，既因薦而受逮，又因救而蒙辜，仰截盆盎，不睹云日（洪思曰：一本有『罪雖甚重，情實可原』二句）。今刑部讞上，所定臣何罪，審臣何語，臣皆不敢辨，亦不敢知。然臣自計，一生無門外交游，無一介取與，鉛槧終年，不知馬足。即如丁丑三冬至戊寅七月，所進呈三十六卷書，皆臣手勒，一再易草，則臣之不暇朋從，亦可知矣。臣窮愚極黯，計自天地父母而上，惟圣主為能知臣，為能容臣，為能矜臣、憫臣，為能教誨訓(xùn)討臣，為能生死肉骨臣。臣雖一旦溘然，七尺齏粉，不敢自謂臣不遇也。臣前在江省，伏讀皇太后恩詔，已仰冀湔洗之恩。近在北司，又欣逢肆赦大典，在結(jié)案減豁之例，誠不自揣，以法經(jīng)處后，事在赦前，乞念帷蓋馀波，俯垂解綱，臣既靜聽一年，誼不忍默，為此具本上聞（洪思曰：此本有一稿在蔣若椰處，原擬八月上，后遂遲至十月）。

崇禎十四年十月□□日奉圣旨：『黃道周正在究擬，不必瀆陳』。

·感恩疏（崇禎十四年十二月）

原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降江西布政司都事今逮系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累臣悔罪感恩、再吁皇仁、俯開慈網(wǎng)事：臣自北司過刑部，又一伏臘矣。九鞠四拷，不敢言冤。萬死一生，不敢言創(chuàng)。誠感陛下摧折懲艾之諭，冀有一日許其自新。又感日者刑措圄空之旨，或可偷生別圖報效也。臣生于海隅，不諳禮法，幸遇明時，親睹圣主，好問好察，寬仁特達，以為天下事無不可為者，遂輕蹈狂瞽，一至于此。然自戊寅九月荷罪降謫而外，未有過犯，陛下曾于平臺面諭優(yōu)容者再。臣投效還山，又經(jīng)二載，直以撫臣列薦，萬里逮杖，又以諸臣申救，嚴(yán)拷數(shù)番，事出意表，非臣所敢知，亦非臣所及料也。憶臣在戊寅四月，隨班召對，臣言□□必爭寧錦，流寇必出夔門，降賊不可輕撫，禁旅不可輕動，按臣不可輕總兵。臣憤悱妄言，止此五事，未嘗干礙朝柄。又六月隨班召對，臣言清任和智仁勇仁明武之皆本于清，蒙圣主提撕開導(dǎo)，臣止此三言，未嘗抵牾國是。最后八月召對平臺，臣以惶遽之馀，輕率躁妄，進不擇言，退不引諐，拊心何極。然至于不清、不本之臣，遺禍蒼生，失誤大計，臣猶自悔知之不盡、言之無力也。臣遭堯舜之朝，拘守一經(jīng)，上無夔龍之能，下無共驩之責(zé)。通籍二十載，歷俸未三年，家無儋石，力不縛雞。然初散館請使朝鮮，為編修請赴遼左，為少詹請出宣大，未嘗敢一日偷安。今垂老髀消，與囚對泣，才命雙窮，仰負(fù)主恩，即欲洗骨滌髓，纂書自贖，刎頸顏行，誰肯信者？痛以天下之大，賢材林立，無一敢言之人，敢為之氣。雖以陛下至仁、至孝、至敬、至誠，感之不動，千夫守口，百力護官，臣獨以踽踽涼涼，攖此奇禍。計我朝廷杖二百馀臣，或謫或逐，未有訊鞫之苦、株連之多如臣者。幸以螻蟻馀魂，及聞寬大之恩，蟄蟲朽草，欣欣更生。臣過經(jīng)重處之后，事在恩赦之前，唯圣主仁閔，再矜宥焉。

·往戍辭朝疏

原任少詹事降布政司都事今承戍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罪臣去國、恭謝天恩事：臣以狂瞽無知，感時抒憤，自投罪網(wǎng)，痛恨莫追。幸逢圣明在宥，寬其斧鉞，不肆市朝，垂一面之慈，開更生之路。臣今得荷戈萬里，永戍行矣。追憶戊寅七月，臣初受罪雷霆之下，猶聞天語，諭以往歲賜環(huán)之恩，示以今日優(yōu)容者再。事雖四載，耿然當(dāng)心。臣自此外，未有過犯。不圖爰書生于薦剡，纏綿巨創(chuàng)，百口難明，即欲滌髓洗腸，里尸橫草，以仰報君親，遙瞻云日，何可得乎？臣才命雙窮，朋從四絕，上不敢引講筵帷蓋之恩，下不敢援累朝杖謫之例，遠(yuǎn)不敢以先蒙重處為辭，近不敢以幸逢肆赦為請。但臣居廬十有六載，一朝永離，九原悲慟，遂委棄中途，無裨孝治，徒為魑魅之所快心，行道之所悲惻。臣今便道攜家，省墓之馀，即就行伍。伏愿陛下日新又新，惟和惟一，奮明作之功，崇惇大之化，惠此四方，屈彼群丑，為宗社蒼生利賴無窮，臣雖溘然道路，感恩罔極。不勝戰(zhàn)栗之至！

·免戍辭職疏（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

特恩赦罪復(fù)職經(jīng)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xié)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臣黃道周謹(jǐn)疏

天恩至重、臣力難酬、謹(jǐn)齎有霣之心、以報非常之遇事：臣自歲臘月解網(wǎng)以來，既于今歲仲春束裝就伍，仰戴日星，俯循骸骨，出萬死而再生，感千古之一遇。自揣殘年，無可報主，得子孫永世御魑魅、保煙嵐足矣。酸楚間關(guān)，躑躅載道，至六月始抵九江，西望辰陽，尚三千里。江楚間氓以■〈疒帶〉下為微痾，瘧痁為小恙，而臣以推殘老病之軀當(dāng)之，■〈疒帶〉瘧頻仍，動數(shù)十日，遂至委頓，無復(fù)生理。中夜揮涕，謂臣廬墓十馀年，乃不死于北寺，而死于江楚，命也。棲遲數(shù)月，痊可無期，伏枕蕭寺，人跡盡絕。不圖十月朔日，有人從留都來傳旨意，稱八月二十五日，吏、兵二部接出圣諭：『永戍黃道周，罪屬應(yīng)得。但其清操力學(xué)，尚堪策勵。已值懲創(chuàng)，即當(dāng)改過自新。特準(zhǔn)赦罪還職，以昭朕獎廉尚學(xué)、宥過惜才至意。特諭』。臣伏枕墜床，恍惚如夢。起設(shè)香案，匍匐叩頭，隕越階下。念自古人臣，或以文才前席，或以直戇召還，未有迂狂賈罪如臣，而得起于戍籍，申以華獎?wù)咭?。臣少孤貪·長而傭書，不知學(xué)行何似，但以為人臣子宜硜硜如此耳。當(dāng)數(shù)年前，筋力尚健，誠不自忖，欲奮橫草之功，塞素餐之責(zé)。今年垂望六，體經(jīng)九折，百病所侵，一絲未絻，雖未盡改前愆，別圖后效，徒足以污辱班行，增其悲涕而已。臣思漢臣馬援病臥土窟中，聞鼓角聲曳杖延頸數(shù)廢，見者哀之。又如宋臣范鎮(zhèn)、劉安世屬纊之時，猶以天下可為為念。今臣未即死，而委頓如此，智不如葵，忠不如曝，自古儒臣，亦豈有匍匐而就鵷行，扶攜以售馬骨者乎？臣幸逢盛世，遭明主，脫離罪罟，下就丘墓，鑿壤偷陰，馀息幾何，度無可報陛下者。唯愿陛下居敬體寬，養(yǎng)氣持志，力行仁義之方，徐收忠信之效，擇廉干以辨封疆，重守令以清寇攘，使流氛早靖，宗社奠安，臣雖朝夕溘就草露，猶與九原父母銜結(jié)無窮。為此力疾草疏，不勝感激哀懇辭謝。謹(jǐn)遣義男齎疏奏聞。

·乞赦解學(xué)龍、葉廷秀疏（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

經(jīng)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協(xié)理府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臣黃道周謹(jǐn)奏為生逢泣罪、感切同人、敬謝殊恩、并祈解澤事：臣稽揚赦書之后，勉就醫(yī)藥。未十日，又聞特恩催任，以未見邸鈔，不敢述旨外，臣思古今罪廢之臣，遇圣主委曲裁成，鼓舞造就，至于臣而極矣。臣甫脫罪罟，懲毖前后，豈敢復(fù)冒朋比之形，膺不測之實？然古今人臣所報國家、事君上者獨此心，誣其心而事其君，良臣不為，違其心而收其臣，明主亦不為也。臣自江楚還過留都，聞解學(xué)龍、葉廷秀等近奉旨未蒙寬宥。臣憷然驚懼，徘徊江潭，不能自進。臣思二臣無過，以臣之過為過。陛下既已宥臣，而獨未宥二臣，則是臣之罪必有不可解，而聊寄之二臣者。二臣于臣，實未有執(zhí)手之歡，杯勺之雅，徒以至愚至狂，燥濕相感，遂使身膺三木，體備桁楊，荷戈隸籍，遠(yuǎn)戍萬里之外。今臣既蒙恩解澤，而二臣獨萬里投荒，記曰：『與人同功，其仁未可知也；與人同過，而后其仁可知也』。臣與二臣同患，踰年以來，深察其人，清貞絕俗，刻意慕古，則臣不如葉廷秀；沉毅有為，慮事詳審，則臣不如解學(xué)龍。無暇舉其大者，即如臣過北司，四經(jīng)嚴(yán)鞫，拶夾捶楚之下，臣皆號呼宛轉(zhuǎn)，犬彘雞鶩之不若，而二臣毅然，悲不變聲，憤不變氣，憂不變色，是豈臣所能及乎？廷秀就戍所，聞病在閩中，絕飲食，人蹟不交。解學(xué)龍過九江，不就臣一晤，誠亦省愆思過，洗滌前慮，求不玷于清時。而臣獨靦然負(fù)罪拜恩，下欺寸心，上欺明主，天下即不言，臣顧形影亦何以自立也？臣知清理之后，必有湛恩渙群之號出自九五。臣甫離盆盎，不敢遽有吁呼。然廷秀病極，學(xué)龍垂老，皆以日為歲，度刻如年。陛下既特旨赦臣，乞以特恩，再沛臣澤，悉赦諸坐臣株連者，使臣生有面目立于人間，沒不以辱骨穢于王土，亦以正扶人心，厚培風(fēng)俗，鼓舞變化于無窮。臣自知罪重，席藁道側(cè)，不勝惶恐戰(zhàn)栗之至！謹(jǐn)此奏聞。

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日奉圣旨：『解學(xué)龍等已有旨了。黃道周不必代為陳請。該部知道』。

·墓下乞致仕疏（崇禎十六年八月）

為萬里孤臣、銜思莫報、真窮真病、驅(qū)策不前事：臣自崇禎十五年閏月免戍還家，至家中乃知□薄畿南。自愧殘生，空弮難奮，北望感涕，唯有悲零。當(dāng)時具二疏謝恩辭職，兩奉溫綸，道途阻絕，至十五年六月始聞影響，傳者猶以詿誤見嗤。至八月齎人抵家，載讀輔臣召對恭紀(jì)，乃知圣主憫其子幼，恤其清勤，宥過惜才，為臣子所希逢，千秋之盛事。中夜拊膺，仰天搏顙，誠使捐脰糜膚，得效犬馬，臣日夜竭蹶赴矣；而稟受奇窮，沉痾未起，臣鄉(xiāng)又多寇攘，風(fēng)鶴時聞，臣托居墓下，寄命松楸，一月數(shù)驚，未有動理。九月再具疏辭謝，而家人邅迥，竟不得達。臘月，臣始決意出山，至江東已離墓下百四十里，諸生持杯，登高送遠(yuǎn)，臣偶夫足，顛隕層崖二十馀丈，適墮石灰中，雖百節(jié)未虧，而右足左腕，醫(yī)治未愈，恐成廢疾。嗟哉命也！臣生逢盛時，仕登華貫，出既有矰弋之功，隱又有溝壑之患。雖死于溝壑，死于矰弋，均傷明主之心。而矰弋不死，溝壑重生，莫塞孤臣之愿，所由者持身不慎，寡過未能。德薄則不佑于鬼神，數(shù)奇則取憎于造物。海內(nèi)之士，見臣顛隕，遂疑天地不欲存圖報之身，主相不能造窮人之命，則亦過矣。臣顛隕甫踰月，又逢寇攘，展轉(zhuǎn)床蓐，與松楸對哭，度不能以九折之肱，復(fù)成叱馭。每念清操力學(xué)之褒，宥過惜才之旨，留為千古志士仁人發(fā)其悲嘆而已。山中不知詞林致仕，近代幾人，伏乞圣主特恩，容臣休致。臣耕食鑿飲，茍度殘年，與里婦稚子，舞地播天，誦德無極。臣不勝惶悚感激之至。

·時務(wù)疏

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臣黃道周謹(jǐn)奏：臣由天啟壬戌進士選庶吉士，得侍兩朝。講幄之末，雖啟沃無勞，而恩光特達，凡再謫再起，九死一生，出湯鑊之中，還論思之地，自古詞臣未有顛撲刺促（促一作剟）如臣者也。臣以去歲臘月墮崖折肱，肋骨未續(xù)，臣已具疏乞休，不獲從諸臣號弓鼎湖之下，有靦視息，無地自容。恭逢圣主龍飛，舊學(xué)鵲起，又進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臣自揣迂庸，反躬多負(fù)。昔衛(wèi)女歸唁，賦載馳之詩，冼氏復(fù)仇，稱大邦之使。臣實大夫，不如女子，又何足以進退人才，明其若否乎？又自板蕩以來，風(fēng)云阻絕，望鱗翼以無階，傷猿鶴之?dāng)?shù)化。生居天末，聽睹無從，雖轉(zhuǎn)一官，褒如充耳。誠欲亟從靈武，則荒蹇難前；欲起義雍丘，則家徒四壁。竊忖今日之事，宜多遣行人，宏播德音，隨就本處鼓舞豪杰，敕所在官優(yōu)禮耆碩，使奸雄消其睥睨，訛語息其譸張，人知王命之尊，家從連帥之約，而后底定有期也。即如臣鄉(xiāng)，舊稱僻弱文柔之邦，比以雄冠，遂多伏莽，梗化漸煩，不設(shè)重臣不復(fù)能馭。臣愚，以為南都定鼎，則福建、江右皆為首藩。江右之有虔鎮(zhèn)，南攜肇廣，西揭汀漳。有事則合三省之師，不十日出于鄱陽之外。福建有浦城、建陽，東連溫處，北距玉鉛，水陸所湊，在于衢州。衢州之比虔鎮(zhèn)，雖為差弱，而建瓴之勢，虔衢相等。有事則合三省之師，亦不十日出于錢塘之外。誠以嶺南之餉接濟虔鎮(zhèn)，以嶺東之餉接濟閩中，以二廣之事權(quán)分匡于贛州、衢州，則臂指之形成，藩屏之義固矣。贛、衢之間分駐總督，得以提調(diào)四省，取餉于二粵，取兵于江建，猶揚、皖之間分駐總督，得以提調(diào)江淮，用江南之物力，固江北之邊圉也。臣愚，不識時務(wù)，因今日之情勢，粗陳十說于此，亦曰知所先后而已。

一曰先復(fù)燕京，而后可以都鍾陵。燕京雖當(dāng)殘破之后，畿輔人心，謳吟思明，猶如舊日。天壽陵寢所在，食息不可暫忘。臣見周室東遷之馀，棄地與秦，終古不復(fù)。晉、宋南遷，無復(fù)北望之意，揆于情理，多所未安。李綱曰：『虜已去汴，車駕不可不一到京師，度未可居，亦為巡幸之計』。今燕京道遠(yuǎn)，不比汴宋，然漁陽、盧龍悲歌感慨之士，不一其人，宣云薊永幸未陸沉，可多方勸率，刻日收復(fù)，還告孝陵，乃定鐘簴，以終龍盤虎踞之業(yè)。此一務(wù)也。

一曰先召勤王而后可以言討賊。自古王室，不廢入援之師。周幽撤烽，乃釀驪戎之禍。崇禎初年，以客兵中噪，懲噎廢食，撫臣入援者，動輒遣還。餉散而不收，將驕而愈惰。今神京傾覆而四方恬然，方伯連帥各坐衙理事，百有馀日，無一應(yīng)者。誠欲以矯情鎮(zhèn)物，天動寧功，度亦種師道、張叔夜輩之所竊笑也。及今鼓舞，為之未遲?？啥喾郊?，克詰張皇，策其暮心，揚以朝氣，共集江上，乃大誓師，以致北伐。此二務(wù)也。

一曰先討闖賊而后可以平群盜。凡群盜之起，皆依假闖賊以為聲勢。諸悍將叛兵，又依假群盜以為名實。欲先平群盜，則盜不可平、兵以日恣。止宜先大討賊，以潛消群盜。宗澤之在河?xùn)|，張所之在河北，招練一新，恒八、九十萬，豈皆編戶乎？亦有取之也。取群盜之兵，資逆賊之糧，但用數(shù)才干之臣，借江南半載之餉，可以建威銷萌，洗兵雪憤。李泌曰：『逆賊所獲子女玉帛，皆輸之范陽，此豈有雄據(jù)四海之志？諸□將而外，中國惟高尚等數(shù)人，不過二年，天下無寇矣』。岳飛言：『勤王之師自集，宜乘敵穴未固，親率六軍北渡，則將士作氣，中原可復(fù)』。及今決宜以李泌、岳飛之言，申張所、宗澤之令，兵不患不多，餉不患不足。此三務(wù)也。

一曰先理山左而后可以起山右。此皆古帝王之都，禮義之鄉(xiāng)，決無舍四十葉天子不事臣仆草頭之理。中原雖淪，青海無恙，兗濟屢傾，風(fēng)教未替。計自登萊以西，贛榆以北，揮汗振袂，猶可當(dāng)一中州。向有張邈、孔伷之徒奮臂其間，晉陽蒲坂聞風(fēng)相應(yīng)，非如湘湖之間遠(yuǎn)不及呼，又非如鞏洛之際殘隳日久者也。山右既復(fù)，真保自還。藉此兩翼，以扶陵寢，奠為行在，權(quán)宿重兵，使自戰(zhàn)守，不煩天子待邊。此四務(wù)也。

一曰先靖河淮而后可以定江漢。先是數(shù)年，臣每過清河，見東平汶上，暴客飛馳，游戲關(guān)上，有司莫禁。又以牙纛授于翩鴞，招舞麾下，每數(shù)千人。臣私嘆曰：舳艫命脈，盡于此矣。度今北運既廢，此輩盤踞，無以自雄，必寖下瓜儀，以爭水肥之路?；搓柖?zhèn)，率纏其中，勢必與淮陽為難。誠索常鎮(zhèn)之力，以佐淮揚，離其中路，使出瓜儀者不得及清河，據(jù)清河者不得合開歸。誅其渠魁，散其諸從，遴選十五，以佐西討。潼關(guān)道路阻修，必不能救。如是則河淮清而江漢可定。繇是一意以理蘄黃，使蘄黃、淮揚常為江漢之兩眼。此所五務(wù)也。

一曰先復(fù)承天而后可以收全楚。承天，楚之郢都，興獻陵在焉。周瑜曰：『楚起百里，地?fù)碇T關(guān)，南臨江漢，傳世數(shù)十，歷年九百，徒以有郢也』。吳能入郢而不能取，闖能破郢而不能據(jù)，則郢之當(dāng)復(fù)甚于襄荊明矣。襄陽在新鄧之沖，建瓴水下，楚豫相界，賊所必爭。荊州西直蜀道，盛夏水出，一日千里，雖得蜀猶不足以守。復(fù)郢而后可東定豫中，北取上蔡，西斷入雍之路。此六務(wù)也。

一曰先鎮(zhèn)滁州而后可以固江淮。滁陽，宇內(nèi)之奧區(qū)，東走瓜儀，西走蘄廬，各不上數(shù)百里。紅心、大柳二驛之南，與江浦相直。其地皆坦平四達，盜賊之所必趨。誠有大城重兵宿于其間，則中都之勢不孤，淮揚之形亦壯，天長六合不苦風(fēng)雨之總，至此真屯聚之地也。晁錯曰：『起兵而不明其勢，戰(zhàn)則為人禽，屯則卒積死』。誠增池河之兵，筑大柳之城，于以擁衛(wèi)二都甚便。此七務(wù)也。

一曰先定進取而后可以議鎮(zhèn)守。今諸桀將晝夜聚謀曰：取湖南則鎮(zhèn)湖南，取湖北則鎮(zhèn)湖北，取河北則鎮(zhèn)河北，取河南則鎮(zhèn)河南。欲割中原之地，以樹諸侯。欲邀萬一之功，以分節(jié)鉞留后，時至自落。然觀古名將皆籌畫先定，刻厲應(yīng)之，如韓信、耿弇之所云云。今諸將才如流水，皆自上趨下，至于揚子，以為尾閭。欲其至?xí)r何日乎？誠欲克復(fù)燕京，必先直趨關(guān)陜；欲克復(fù)河淮，必先□滁宿；欲克復(fù)襄荊，必先探討全蜀。進勢一丈，收勢五尺。盡取江皖，還雜瓜儀，即有節(jié)鉞，無所分者。誠如所云湖南、河北，隨其所自取，以為軍疆，朝廷亦何蘄焉。古者都于關(guān)陜，皆有戰(zhàn)國，自建業(yè)啟都，而后無有焉。何也？其勢蹙也。朱勝非曰：『忠有馀而學(xué)不足者，可為后圖』。此八務(wù)也。

一曰先樹儒臣而后可以用武將。崇禎以來，邊圉日絀，談?wù)呓灾^文臣不效，一意右武。韋跗出門，與藩臬爭道。然自數(shù)年中八、九大將，寵極貴盛，無有不叛；其仗義死功者一、二耳。故自唐宋以來，儒將策勳，爛于史牒。唐如韋孝寬、裴行儉、張巡，宋如宗澤、虞允文、余全玠，皆卓犖可觀。至于明興，尤為極盛；于謙、羅通、韓雍、王守仁之徒，指不勝屈也。儒臣致命而武官不敢不死，儒臣立功而武臣不敢不奮。誠以風(fēng)力之司，采其骨干膽識不作軟美者，以行三軍，猶宿習(xí)耳。此九務(wù)也。

行此九務(wù)者，而一本于克已飭躬，省刑薄斂，先禮樂而后刑威，先仁義而后功利，先愛人而后期愛于人，先敬人而后期敬于人。以是郊祀上帝，軫恤蒼生，雖四夷效順，群丑革心可也。豈憂闖獻哉？

至于馭將之方，課效之術(shù)，臣采古今，止有二家。唐時觀軍容，用事每選兵自衛(wèi)，動輒先走，諸將皆與賊通，間取一柵一縣，坐食轉(zhuǎn)輸，延引歲月。李德裕宣制，乃約監(jiān)軍不得臨戎，又約諸將不得取一柵一縣為功令。元逵取荊州，宏敬取洺州，茂元取澤州，顏佐沔取潞州，期在平定，而河北破降。此一說也。宋時，南郡削弱，呼兵不應(yīng)。文天祥言宋懲五代之禍，罷藩鎮(zhèn)，雖矯尾大之弊，而勢亦不振，賊過州縣，無不下者。宜分四鎮(zhèn)：以廣西益湖南，而建閫于長沙；以廣東益江西，而建閫于隆興；以福建益江東，而建閫于鄱州；以淮西益淮東，而建閫于揚州。責(zé)長沙取鄂，隆興取蘄黃，鄱陽取江東，揚州取兩淮。如此則敵不難卻也。宋人不用文天祥之說，而國終不振。此一說也。今責(zé)諸將取河湖南北，以分節(jié)鉞，與德裕同意；責(zé)嶺東協(xié)濟福建，嶺南協(xié)濟江右，以章贛出鄱陽，以衢州出錢塘，略加總督，亦本于天祥。所謂先措置而后用人，先具舟而后召土，亦其次第然也。雖總督之任不可屢分，而上流之勢不可不重，今驕兵悍將在在而然，文臣雖懦，猶之柔轡可以控馬，極不可馭，乃銜橛而去耳。

臣老矣！百折之馀，體無完膚，又加以去臘墮崖，兩臂垂折，即欲匍匐竭蹶，仰覲云日，而力不從心，命違其愿，末繇也已。臣病未起，欣聞?wù)鸪?，強勉援筆，成三本章，言詞荒謬，重遝不倫。然使臣親見堯舜，待罪螭頭，罄所欲言，亦不過止此。至于知人之務(wù)，極于詢事，備于考言。茍不溷以旁側(cè)，參以愛憎，雖聽十得九可也。臣荒遯多年，于人多所未習(xí)。所識英俊之彥，有楊廷麟、金聲、姜埰、鄭友玄、夏允彝，皆盛年方剛，深心遠(yuǎn)識，可用以驅(qū)除亂孽。老成之林，有鄭三俊、解學(xué)龍、張鏡心，皆練達政體，留心時務(wù)，可用以綱紀(jì)百度，宏濟時艱。當(dāng)此瓢搖之時，合成戶牖之用，藩畛四撤，則千耦成云，何必借才于溫陶，取模于王謝乎？想諸臣早晚亦已登用，諸務(wù)早晚亦已備舉，而區(qū)區(qū)樸誠一得之愚，不敢不獻，唯陛下實覽十務(wù)，傍采兩說，略行一二，以匡興朝，猶涓埃之裨海岳也。周書曰：『水之流也走下，治天下者用牧；火之燀也走上，為天下者用大略』。臣所言，得其大略而已。耕鑿而得美芹，不勝惓懷，唯陛下試垂酌焉，不敢重以草野品題，又受先朝殊恩，捐軀莫報，有靦面目，不宜尸素，更累明時，伏祈覆載，答其衰憊，略采緒言，旋于行事，臣雖藁首空山，榮于簪紱。臣無任狗馬瞻注之至。謹(jǐn)稱謝以聞。（篇中『留后時至自落』六字疑有脫文）。

——以上見原書卷三。

·獄中自明揭

洪思曰：子既過北寺與葉、涂對簿，淹留五月還西庫，乃頗自昭雪也。

周謹(jǐn)揭為生死俱屬君恩、平反尚祈公道、謹(jǐn)剖一息未絕之心、存千秋不灰之案事：周自被薦受逮以來（洪思曰：子既以論楊嗣昌謫江西布政司都事，歸三年，有解學(xué)龍之薦而逮命下矣），一荷廷杖，四服司刑，赭血滿衣，瘡痂蔽褥，牽連株送幾二十人。不忍即死、茍存旦暮者，亦以三季之禍不宜見于清朝，天子圣明，大臣勵翼，必不使孝婦啼于滄波、貞女號于烈日，所以隱忍至此也。今既得出北寺就圜扉，仰視隙光，或不為遠(yuǎn)。周不自言，誰復(fù)代周言者？

周以草土馀生，特承環(huán)召，揣無一長，誓死報國。方楊樞輔向用之時，朝進溢地之言，暮播彌天之說，噏噏而講和戎，訿訿而稱撫寇，舉朝悚然，畏其才辨。周獨以是人根本已壞，節(jié)目何施，撓棟覆餗，不足為喻，是以不避鼎鑊，策其無成，豫為爛焦，防其薪突也。夫延齡以市井之徒附于城社，安石以啇之唾飾其經(jīng)術(shù)，源瀾所漸，禍敗未親，然且陽城奮筆，裂麻而不辭。范鎮(zhèn)袖彈，忤眾以無悔，以為朝廷之事無大于此者。況夫手執(zhí)柯柄，而墜覆三藩，決裂七八十州縣，涂炭生民，不可塵計，竟無一人先事而立其防，正言而規(guī)其失者，豈所稱為陳力矢謀、匡時報主者歟？周于樞輔，非有稽唇之怒，轉(zhuǎn)睛之睚，亦惟嫠恤杞憂相薄也。而機阱既發(fā)，疆力莫挽，格人元夫，相時而莫敢援。周今右足以跛，指脛半折，風(fēng)雨侵晨，辛楚如笮，度無所復(fù)用于時，雖死莫惜。然清夜捫心，仰天計過，自束發(fā)以至二毛，通籍以至放黜，食不過脫谷，居不過覆瓦，談不過經(jīng)書，交不過農(nóng)圃。權(quán)要之路邈于星河，通顯之朋棄若遺跡。必欲加以朋黨之律，比以糾結(jié)之條，誦子蕩于栢舟，勒于陵以墦壟，是亦六月之霜所動其涼寒，東海之云欲分其酷烈也。

周嘗供事講筵，蒙恩召對，一再叩首，東□之必不可玩，流賊之必不可撫，撫寇和戎之說，必貽害于中原，流毒于天下。圣主未嘗不心是其言。至于官方進退，世事得失，是周之于政事，初未嘗談，談亦未嘗亂也。昔李時勉以戇言獲戾，撲爪折脅，而宣宗未嘗奪其官；海瑞以狂率批鱗，抵罪赴市，而世宗猶且宥其死。周之愚戇不及二臣，其所觸忤不過權(quán)相，而又遭逢圣主，英明特達，俯視百代。每憶戊寅七月，每次召對，敬進清仁之說，恭承獎?wù)d，以為聞所未聞，未嘗不撲顙槌心，繼之以血也。

夫栽培傾覆，大造何私，滅頂噬膚，人臣自取。然聞之，霜霰不殺已枯之草，雷霆能護俯蟄之生。周所應(yīng)得之罪，已經(jīng)取分，降謫一年，荷恩沒齒。至于撫臣一薦而萬里就逮，冷曹一救而受撻中墀，書生一救而械系北司（洪思曰：撫臣，江西巡撫解學(xué)龍也。冷曹，戶部主事葉廷秀也。書生，南京太學(xué)士涂仲吉也。庚辰七月，子逮至京師，緹騎以聞。旨猶未下，廷秀疏上，始杖八十。仲吉疏上，始徵鞠四次），回颷受火，既非榱桶所知，因葉增風(fēng)，亦非本根得悟。如使初無撫臣之薦，繼無申救之章，則周亦負(fù)土空山，偷生擊壤，豈遽為網(wǎng)漏吞舟、廚亡雉兔哉？今既加以營謀，重以主使，又搜其黨侶，波及無辜。叔向就系，而請命于請羊，冶長在縲，必批根于鄰鳥，亦遠(yuǎn)于本情，殊非故質(zhì)矣。狄公以羅織誣服，猶納疏于絮衣；蘇軾以贓款引辜，亦寄哀于翰羽；非獨惜其馀年，亦自傷其感遇，冀馬角之復(fù)生，盼烏頭之再白也。周以樸簌，遠(yuǎn)謝古人，然所幸者，大無狄公鉤筩之章，小無蘇生蜀舟之跡，獨以請告數(shù)言，過自菲薄，為樞輔之所掎摭，逖聽之所口實，以至于身捍重網(wǎng)，體無完膚，夢尋腰顱，嘗恐不屬。向令當(dāng)時依阿樞輔，諛其集事，保其成功，僥幸美官，以抵今日，何以處之？如必以愚戇為奸徒，守經(jīng)為邪說，則元愷宜服共驩之誅，曾史合就桀跖之討也。

今天子方修敦大之條，布好生之德，捐去苛細(xì)，隆禮股肱。登夷吾于檻車，釋孟明于囚服，扶杖之老翹聽而歡歌，反側(cè)之兒轉(zhuǎn)心而面內(nèi)。周獨以盆盎之下，重隔星辰，聞人讀律，跪而股栗，是亦大君子之所痌瘝，有道者之所心惻也。伏乞詳察司招，細(xì)閱情狀，洞其裝捏盡亡是公，然后塞請托之源，蠲化比之網(wǎng)，勿使黨錮之端見于清時，營窟之情溷于君子，使天下后世見者有以頌帝德之廣大，服明允于無疆。

——此揭見原書卷二十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