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假托妖魔卻是神,只因作合結(jié)成親。
可憐世宦官家子,為騙錢財喪了身。
話說陳登把神人指點:今日幸遇貴人,總求大發(fā)慈悲,請回舍下,救出侄女,收了妖魔,勝造七級浮屠,不但侄女兒感激活命深恩,就是愚兄弟合家人口也沾二位貴客莫大之恩。說罷倒身下拜,叩頭不止,圣天子不待說完,連忙扶起,心中十分驚異,答道:“不瞞陳兄,說高某實在未曾學(xué)過收妖捉怪的法術(shù),若論武藝功夫,倒還曉得些須,不怕他銅皮鐵骨猛虎蛟龍,我也可以擒拿得他,只是妖魔鬼怪,云來霧去,無形無蹤,你不見他,他能見你,有力也無處可施,這就難以效勞,縱使勉應(yīng)也是徒然,老實對你說,倒不如另訪高人收除妖怪,免得誤你大事。”陳二員外聞得此言,疑是不肯捉怪,只駭?shù)煤沽鳑驯常瑑蓽I汪汪,雙膝跪下,不住在地叩頭,哀懇道:“貴人到此,神人預(yù)先指引,如此應(yīng)驗,是叫我去什么地方另請高人?若是貴人不肯垂憐,我就死也跟著二位高賢,斷斷不肯當(dāng)面錯過這番機會,誤了侄女的性命。”說完伏在地上痛哭哀求,早有跟隨陳登的家人,飛跑回家,報知大員外陳青。陳青一聞此信,即刻備了兩乘轎子,親自押著,忙忙趕來,趕到跟前,也就跪在地磕頭,懇求:“救我女兒性命。”
早有那往來行人,看見這個光景,不知是何緣故,前前后后,推推擁擁,四下里圍了一大堆人,弄得水泄不通,幸而南方各處街道尚闊,那些看的人,也有知道陳員外家內(nèi)遭妖魔侵害的事情,必定請他們?nèi)ナ昭?也有不知此事的,七言八語,議論紛紛,十分擠擁,倒把這一位圣天子弄了沒得主意,也只得先把員外兩兄弟極力扶了起來,說道:“有話慢慢商議,且站起來,不用如此驚慌。”正欲用些言語寬慰著他,再慢慢自己尋條良法,以為脫身之計,不料旁邊站著的周日青到底是孩子脾氣,不知妖魔的厲害,年紀又小,心腸又軟,經(jīng)不起人家哀求兼且這般凄慘,他早已流下淚來,口稱:“干父素肯做方便事情,濟困扶危,救人性命往往不辭,何不就應(yīng)許了他,同孩兒到他家內(nèi),拼力會一會這妖怪,或者能個捉著,與他們除了一害,也未可知,何必苦苦推卻,使他兄弟二人跪在這里,引得街上看的人塞滿了,有什么好看,還望干父看孩兒面上應(yīng)了罷。”話未說完,早把個陳員外兄弟二人喜得跳了起來,歡呼道:“令郎已經(jīng)恩準了,萬望不要再推,快請進轎到舍下去罷。”當(dāng)下不由分說,二人把圣天子推到轎內(nèi),周日青隨后也坐了一頂,分開眾人,望著陳家莊而來。早有手下人把中門大開,一直抬到大廳,方才下轎。那些看的人也就陸續(xù)散了。
此際圣天子只得開言說道:“我們實在不會使法捉拿妖怪,見你等這樣哀懇,小孩子應(yīng)承了,也只得舍了自己性命去會一會這妖怪,捉得來是你們的造化,如果捉不著,不要見笑。但不知這妖怪現(xiàn)藏在什么所在,還要你們帶了我等去看,方好動手。”陳青道:“這自然要同去的,但只是現(xiàn)在天色尚早,妖怪還未曾來,小女的臥房在后花園牡丹亭內(nèi),大賢請寬坐片時,愚兄弟備杯薄酒,與貴人助威。”圣天子說道:“既然如此,可請令愛到別處藏躲,這酒席可就擺在牡丹亭上臥室之內(nèi),我飲著酒,守候妖怪到來,見機而作,或可捉住。”陳登答道:“不知大賢要用何物,請即吩咐,我好預(yù)備應(yīng)用。”圣天子說道:“只取一支鐵棍,我做軍器,其余只要多挑幾名有膽力壯丁,隨著我兒,一見妖來,在亭后邊鳴鑼擂鼓,施放洋槍花筒火炮,高聲叫喊以助威風(fēng)。這堂上堂下四圍耳房,各處多備燈球火把,另將上好玻璃風(fēng)燈多點幾盞,恐怕妖物來時,風(fēng)大吹熄了,火最是要緊,聞得妖是陰物,最忌陽氣,那火藥東西總要多燒些,最能避邪,你們有懼怕的,只管請便,不用在此礙我手腳。”
當(dāng)下陳氏兄弟二人,隨即命人照樣齊辦應(yīng)用各物,將酒席設(shè)在牡丹亭臥室內(nèi),隨請他父子進后花園來。到了亭中,只見擺著一桌齊齊整整滿漢酒席,隨尊他父子二人坐了客位,自己兩兄弟主位相陪。是時已有未牌時分了,事已到此,圣天子也只付之無奈,放開酒量,開懷暢飲,與他弟兄們高談閑論,漸覺投機??纯达嫷近S昏,酒也有了幾分醉意,隨即用了晚膳。撤去殘席,另換果碟兒下酒,慢慢等候這妖魔到來,眾人一齊下手。
閑談多時,已交二鼓,一輪明月當(dāng)空,照耀得牡丹亭前階級之下如同白晝,這園內(nèi)樹影扶疏,枝頭宿鳥,凄凄檐下,蟲鳴唧唧,夜色蒼茫,人聲肅靜,彼此又談,既久,圣天子將身離席,舉步下階解手之余,背著手與陳氏弟兄、日青契子在階前小步,舉頭望月。
將臨三鼓,忽見東北角上,遠遠一朵黑云如飛,直奔中庭而來,霎時間起了一陣狂風(fēng),飛沙走石,遮得月色無光,天烏地暗,四圍燈燭滅而復(fù)明。眾人知道妖物來了,都皆躲入后座,圣天子龍目一看,只見半空中落下一個道者,年約三十余歲,白面無須,身穿藍袍,頭戴角巾,腳蹬云履,腰束絲絳,身旁佩劍,手執(zhí)拂塵,慢步而來。到了亭中,喝問道:“誰敢在此飲酒?擾吾靜室,阻吾佳期。”圣天子大聲罵道:“何方牛鼻子野道,在此興妖作怪,光天化日之下,淫污良家閨女,不守清規(guī),不畏王法,自恃妖術(shù),大膽胡行,罪在不赦!好好聽我良言,早早收了念頭,改邪歸正,倒還罷了;如不見機,迷而不悟,目前就要五雷轟頂,復(fù)現(xiàn)原形,受永遠地獄萬劫沉淪之苦,悔之無及??上阈逕挾嗄辏嫉萌松?,為破色戒,一旦付于大海,你可仔細想來,勿貽后悔。”道者聞言,大吼一聲,喝道:“你好大膽,管貧道事情,想是活得不耐煩,要尋死路了。我與陳素春有宿世姻緣,他家也曾請過許多高僧高道,個個都說神通廣大,只也奈何我不倒。貧道因見他們都是哄騙錢財?shù)慕巧?,所以才饒了這班徒的狗命。你今有多大本領(lǐng),敢如此出言無狀,得罪貧道,我勸你快快避開,若再多言,恐你的賞錢就不得到手了,連性命都丟了。你若要同貧道比較高低,快把名兒報了上來,候出家人動手便了。”
這一席話,只激得圣天子氣沖斗牛,大叫如雷,說:“我高天賜,若不將你這妖道劈為兩截,也不算好漢。”說著舉起這條熟鐵棍,照頭就打。道者連忙拔劍來迎,二人搭上手,你來我往,一沖一撞,戰(zhàn)有數(shù)個回合。此際,棍去劍迎,叮鐺響亮,火光亂碰。圣天子使得性起,只見那條鐵棍,上如雪花蓋頂,下若老樹盤根,左插花,右插花,風(fēng)不透,雨不漏,使到妙處,只見一派寒光,總不離妖道面門、頭頂、咽喉、左右打?qū)⑷ィ竺娓魅她R聲喊殺,金鼓之聲如雷振耳,一面助威,一面周日青督著手下人洋槍花筒齊向妖道亂打,妖道一時抵擋不住,手中劍又是短兵器,哪能敵得?圣天子這條鐵棍神出鬼沒,變化無窮。招架不來,望著園中空地方,虛劈一劍,忙忙就走,大叫:“不要追來。”圣天子不舍,隨后緊緊追了下去。當(dāng)下眾人也就遠遠跟追。妖道回頭看見追得緊急,隨即在地一滾,即現(xiàn)出原形。圣天子正在發(fā)腳追趕,忽見妖現(xiàn)出原形,身高丈余,腰大數(shù)圍,頭大如斗,滿頭紅毛,青面獠牙,眼似銅鈴,周身金鱗,張開血盆大口,舞動利爪,望著圣天子的頂門揮將下來,此時天子嚇得魂飛魄散,那泥丸宮一聲響亮,現(xiàn)出一條五爪金龍,將妖物擋住,那道者就知是當(dāng)今天子龍駕到了。隨即化作一陣清風(fēng),留下一張紅柬帖而去,是時圣天子見他逃走去了,后面日青及其各人也趕上來,齊說道:“幸虧方才一道金光,嚇走了妖怪,不然幾乎被他傷了。”日青隨在地上拾起了一張柬帖,呈與契父。圣天子接了,在席上燈光之下,眾人觀看,只見帖上寫著一首詩詞道:
前生注定這鴛鴦,不該錯配姓蕭郎。
太白金星神阻擋,日青素春結(jié)鳳凰。
當(dāng)下陳員外兄弟二人聽見,圣天子讀紅柬帖上四句詩詞,連忙以手加額道:“卻原來小女兒與蕭家無緣,應(yīng)該配恩公干令郎周日青公子。既蒙神圣前來點化作合,但不知恩公可肯允從否?如蒙不棄,愚弟兄愿與恩公結(jié)為秦晉之好。”圣天子聞言不勝之喜,隨即答道:“如此極好。”但是客途無以為禮,隨在九暖肚之上,解下一粒明珠,送與員外作為聘禮。陳青收了,隨即大家一同焚香燃燭,當(dāng)天拜謝太白金星為媒之德,就請他父子二人在書房安歇。兄弟二人告辭,進內(nèi)將此情由說與院君女兒們知道,彼此十分欣慰,一宿不提。
次日絕早起來,吩咐家下人備辦成親酒宴,蕭家因素春為妖魔侵害之時,員外早與當(dāng)面說明,四處出下榜文。有人能除得妖怪,救得女兒性命,愿把素春許配與他為妻。蕭家久以應(yīng)承退親,所以現(xiàn)招贅日青時,毋庸與他說知,故而嫁妝一概現(xiàn)現(xiàn)成成的,極為省事。隨即到書房見圣天子,問了日青今年十五歲,素春大他一年,現(xiàn)在十六歲,就把二人八字寫了去請位算命先生,擇個良時吉日成親,選了明日寅時大吉,員外隨即著人知會親友,就將牡丹亭繡房打掃干凈,預(yù)備嫁妝什物,作了新人臥室。富貴家辦事不消說是繁華美麗,而況員外兄弟單生此女,現(xiàn)在日青又有恩惠于他,太白金星作合為媒,日后定有好處,所以盡自己百萬家財力量辦得十分豐盛滿足。一到次日吉期,各親友皆來拜賀,笙簫鼓樂,送入洞房花燭,郎才女貌,十分恩愛。員外安人得這個女婿,也亦稱心滿意,這且毋庸多贅。
單表圣天子在此歡飲了喜酒,韶光 易過,不覺已過三朝,隨對陳氏兄弟說:“知因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為耽擱,刻下就要動身,再圖后會可也。”當(dāng)下帶了日青,拜別起程,員外眾人實在依依不舍,殷勤送出莊來,珍重而別。日青背了包裹,隨著契父一路觀看,只見青山綠水,一派荒涼,已出村場、市鎮(zhèn)、海青界外,曉行夜宿。
一日天色將晚,正欲投店,忽見前面海邊樹林阻住去路,耳邊水聲不絕,轉(zhuǎn)過林外,見一條大河,一片汪洋,一帶并無渡船,只見一懷孕婦女抱著一個歲余孩子,后面一串?dāng)y著次第三子,最大的亦不過五歲光景,嚎啕痛哭,擲手投足,叫地呼天,意將投水,凄慘之形,人不忍見。圣天子急忙攔住,此女子反倒放下面來罵道:“我與你這漢子非親非故,兼且男女授受不親,你何得擅自動手阻我去路,如此非禮,快快與我站開些。”圣天子被罵怒道:“古云:救人一命值千金,豈有罵我之理?你既尋死路,必有冤情,何妨對我說知,或可代你出力,免累幾條孩子性命。”女子說:“我這滿腹冤情,除非是當(dāng)今萬歲爺,方能與我做得主意,訴與你知,也無用處。”圣天子說道:“我高天賜是現(xiàn)在辦理軍機宰相劉墉的門生,盡可為你申冤,你可細細說來,我自有道理。”女子道:“如此高爺爺聽稟。”未曾開言,淚如雨下,悲切之聲不能成語。圣天子撫慰道:“你不必悲啼,慢慢說來,我自然為你做主就是。”
此女子隨哭道:“奴乃本處人高氏,配前村張桂芳為妻,丈夫賣了一擔(dān)雞兒,共該備銀十兩三錢八分。我丈夫是小經(jīng)紀生意的人,不識銀子,誰知交來的銀子都是銅的,慌忙與他回換,他又不肯招認,我丈夫著了急,隨與他爭鬧,錯手打傷區(qū)翰林左額,被他喝起家丁,把奴夫鎖解到金平縣大堂之上,嚴刑逼認,白日行刑,問成死罪,現(xiàn)已收監(jiān),要把小婦人賣落煙花,被逼不過,萬分無奈,只得母子們一同投水自盡,以全貞節(jié)。懇求客官哀憐,搭救丈夫出獄,沾恩萬代,未知貴人肯與小婦人做主否?”
圣天子聞言,大怒,罵道:“區(qū)仁山這狗子如此無理可惡,倚勢欺壓平人,我因有要事,不便久留與他作對,也罷。高某贈你洋銀百兩,即可將去到區(qū)仁山家內(nèi),與善言講和,息了官司,贖回丈夫便了。”此女子千歡萬喜,拿了銀子叩謝起來,攜兒帶女,行了數(shù)步,仍復(fù)轉(zhuǎn)來跪下說道:“不識恩人上姓大名,住居何處?小婦人夫妻好來拜謝。若區(qū)仁山不允和息,也來稟知,另求設(shè)法救我丈夫性命。”圣天子微笑答道:“我姓高,名天賜,偶然經(jīng)過此地,你也毋庸致謝。倘若怕區(qū)仁山不肯甘休,我明日準到你家中探聽消息便了。”
當(dāng)下分手,就在本村投了客店,住過一宿,明日清早起來,還了店錢,與周日青一路問致張桂芳家內(nèi),見了高氏,他婆媳二女十分感激,叩謝一番,高氏就請婆婆帶了這百兩銀子去區(qū)仁山贖取丈夫。婆婆杜氏拿了銀子,出門往區(qū)家莊去了,約有兩個時辰,只見他披頭散發(fā),叫苦連天,一路痛哭,拿著銀包回來說被區(qū)仁山將銅錢頂換我一百銀子,將我亂打出門,口稱不肯私和,定要把我媳婦賣入煙花,如此良心盡喪,欺我寡婦孤兒。圣天子一聞此言,實難忍耐,隨即命杜氏引路,直至區(qū)家莊。到了門首,命杜氏先行回去,就叫莊客通傳區(qū)仁山,接了入去,到了書房坐下。茶罷,彼此通個名姓,就將張桂芳之事再三講情,務(wù)望仁兄念吾薄面,可憐他一家老少性命,若能釋放,弟亦感德不盡。區(qū)仁山說道:“既是如此,可將十萬兩銀子交來,我就放他便了。”圣天子因在海邊關(guān)闖過大禍,所以凡事忍耐,總以善言相勸。不料區(qū)仁山惡貫滿盈,出言無狀,激怒圣心,按捺不住,說道:“你要十萬銀子也不為多,只問我的伙計肯與不肯便了。”區(qū)仁山說道:“你這伙計現(xiàn)在何處?”圣天子兩手一揚,說道:“這就是我的伙計。”說時遲,來時快,將仁山一掌打倒,跌去丈余,跌得尿屎直流。仁山爬將起來喝令:“二三百莊丁拿齊軍器,將前后門團團圍住,不許放走,當(dāng)下眾莊客一聲答應(yīng),如狼似虎,手持軍器,分頭守緊,內(nèi)有數(shù)名教師,手執(zhí)槍刀,入書房來。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任君縱有沖天翅,難脫今朝這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