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回 遇詩翁蔡芳奪舟 訪主子伯達尋江

乾隆游江南 作者:施翠峰


詩云:

詩對風(fēng)流豈易言,無才含愧奪花船。
圣人自靈云神護,害父欺君萬世傳。

話說前因天子不欲見本城文武各官,所以寓居鎮(zhèn)江南門外直街聚龍客店,令日青在店養(yǎng)病,圣天子獨自游玩,早出晚歸,更無別事。近日周日青身子亦復(fù)原,兼屆端陽,向例在揚子江中大放三日龍船,官民同樂,極為大觀。江邊各搭高棚,擺列著花紅賞牌、酒菜旗幟、鞭炮煙火等物,乃各處富商、巨賈備做奪標之彩。這幾天畫舫游船蜂屯蟻聚,城中男女到此玩賞,如云如水者,正所謂萬人空巷。更有那些文人、墨客、酒友、詩翁,或騎驢子,或雇輕車,或數(shù)人公喚一船,或攜友緩步閑行,那些年輕浪子,或攜妓女于高臺,或訪美人于陋巷,評頭品足,覓友呼朋,船中五音齊奏,岸上熱鬧非凡。

天子久聞此處風(fēng)光,這日與日青用了早膳,同到碼頭,雇定畫舫,言明游行一日,價銀十兩,酒菜點心,另外賞給。船用二人蕩槳,一小童入艙伺候,另加犒賞。下了船,即喚開行,望著熱鬧之處四面游覽,只見滿江錦繡,到處笙歌,城市山林,桃紅柳綠,遠望金山古寺,高接云霄,怪石奇峰,插天兀突。正在玩賞之際,忽迎面來一隊大艇,每船長有十余丈,高如樓閣,內(nèi)分上、中、下三層,兩旁各布飛槳百余枝,中層擺了各色景致扎成戲文,上層是秋千、走馬、行繩諸般奇巧耍物,圍以綢緞,高約二丈,船身通用五彩畫成,如鳳鳥一樣,旁施錦帳如鳳翅然,自頭至尾,列桅三條,錦帆風(fēng)送,勢如奔馬,爭奇開勝,奪幟搶標,十分熱鬧。隨看隨行,見了一只大船,有許多小艇在旁停泊。

圣天子與周日青坐在艙內(nèi)飲酒,忽見那大船船頭上橫著一匾,寫的是“興仁社詩聯(lián)請教”,不覺技癢起來,吩咐水手將舟移近,搭扶手跳板渡過船來。走進一看,中座是社主,架上擺著雅扇汗巾,紗羅綢緞,扳指、玉石鼻煙壺等各種酬謝玩物,面上貼著詩賦、對聯(lián)諸般題目,中艙案上設(shè)列筆硯、花箋,已有十余人背著手走來走去,或想詩文,或觀題紙。周日青也跟了過來共看,適社東上前招呼請坐,手下人捧上了香茗,彼此請教姓名,知此社東是丹徒縣陳祥之少君,名玉墀,乃廣東番禺縣人,與表兄福建武探花蕭洪因回鄉(xiāng)省親,路經(jīng)此處,正逢端陽,他雖武弁 ,倒也滿腹詩書,最愛此道,所以約了同來,意欲借此訪幾個鴻才博學(xué)的朋友,問了二人姓名,十分恭敬。天子本天上仙才,那些章句之讀、詩詞之事,可以立馬千言,何用思索,隨將《詠荷珠》一題取下,提筆即成:

詩曰:

風(fēng)裳水佩出邯鄲,手撤珍珠顆顆圓。
金谷三升風(fēng)里碎,江妃一斛雨中寒。
露丹涼滴青銅爵,鮫淚香凝白玉盆。
持贈蘇公須仔細,休將遍水悟相看。

寫得走筆如龍,快而且好,字法亦直追二王。陳玉墀、蕭洪二人極口稱贊,連忙送上金面蘇扇一柄。天子再三推讓,方才收下,又接連取下數(shù)張詩聯(lián)題目,日青也只得將就撿了《詠船即景》詩題一張,寫道:

詩曰:

淮揚一望錦裝成,誰奪龍標顯姓名。
蒲艾并懸迎瑞氣,藕菱同進祝遐齡。
紅蓮朵朵鴛鴦聚,綠柳枝枝蝴蝶盈。
日費斛金渾不定,愿將詩酒誦升平。

陳、蕭二社主連聲贊好,說道:“到底不及高詩翁,老成歷練當(dāng)推獨步,還望此時,勿吝賜教。”天子與眾互觀,已將詩聯(lián)一筆揮就:

冬夜燈前夏侯氏讀春秋傳,
東門樓上南京人唱北西廂。
棗棘為薪截斷劈成開四束,
閶門起屋移多補少作雙間。
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
九溪蠻洞經(jīng)過中洞五溪中。
西浙浙西三塔寺前三座塔,
北京京北五臺山下五層臺。

《詠金山寺》詩云: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淮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樓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花月吟》:

花香月色兩相宜,愛月憐花臥倒遲。
月落漫憑花送酒,花殘還有月催詩。
隔花窺月無多影,帶月看花別樣姿。
多少花前月下客,年年和月醉花枝。

各人讀完了,齊聲喝彩道:“如此仙才,我輩拜服之至。”當(dāng)下陳、蕭二社主將各詩聯(lián)所有謝贈之物著人送過來,周日青代為收下。他自己也得了汗巾一條,喜氣洋洋,十分高興。

不料旁邊惱了一人,此人乃是三江總鎮(zhèn)蔡芳,雖讀書多年,仍是腹內(nèi)空空,性情又極鄙劣,自己一團高興,裝腔做勢,假做斯文模樣,與幾個朋友看過龍船,預(yù)先夸下大口,要到社中吟詩作對,務(wù)必得些彩頭回去。他自以為別處恐難如愿,此陳玉墀、蕭洪必然看他父親面上,就是胡亂幾句,他定必將就說好也,送些物彩。豈料定下這個主意,及至走入中艙一看,各對聯(lián)是極難下手的。隨在艙里走來走去,背著手想了多時,卻擬社主必來招呼,詎陳、蕭二位社主除進來招呼茶煙之外,毫不假以情面,只因素來知他品行不端,閑話亦不與他多答一句,這正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忍著一肚子羞惡悶氣,那些手下人說道:“我以為今日高興,所以帶了包袱來拿謝教東西,誰知踱來走去,一句不成,莫若早些回去吧。”蔡芳此際正在怒無可泄,見周日青欣欣得意,他素性眼淺,見他兩人得了許多物件,遂即借題發(fā)揮,以消此氣,說道:“據(jù)我看,你這首《詠龍船即景詩》算得什么好詩?不過遇了瞎眼社主給你物件,你就輕狂到這個樣子。”

日青正在高興,被他罵了數(shù)言,羞得滿面通紅,心中大怒,回言罵道:“你這小賊種,我與你素未識面,你敢管我的事么!你若有本領(lǐng),照題也做一首,果然勝似我的,情愿將我二人所得諸物送你;若不能勝我,只好寫個門生帖子,在我跟前賠個不是。”于是彼此爭鬧。古語云: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閑氣勸君忍耐些,免教平地起風(fēng)波。只因日青與蔡芳一場口角,結(jié)下仇恨。當(dāng)下,天子與陳玉墀、蕭洪一同上前善言勸解。將他二人勸開,蔡芳自知理虧,在此沒趣,只得恨恨而去。陳玉墀道:“這個混賬東西,最慣借端生事,如此恨怒而去,不懷好意,二位倒要留心防備為妙。”天子問道:“他是什么樣人?強橫至此。”玉墀即將他姓名說明,兼且平日專要倚勢害人,以王法為兒戲,所以鎮(zhèn)江大小商民畏之如虎,“他父親每每聽他唆擺,來縣托家父拿人陷害。家父不肯為他枉法,因此面和心不和,伊父亦不能奈何,故小生兄弟亦不甚理他。”仁圣天子問明他父子惡跡,將姓名存于心內(nèi),隨道:“我們莫管他,且盡今日之興,為是彼此相逢,斷非偶然。二位詩翁,何不一吐珠玉,開我茅塞。”二人忙道:“敢不遵命,只不知以何為題,請即示知。”日青云:“方才所詠風(fēng)月倒也別致,莫若二位各做一首以廣見聞。”二生如命,略不思索,提筆立就,陳先蕭后,寫得字畫端楷,各人爭來觀看,日青隨高聲朗誦:

仿花月吟 陳玉墀

開盡心花對月論,花身月魄兩溫存。
花朝月夜餐云母,月窟花房繞竹孫。
急系花鈴催月鏡,高磨月鏡照花樽。
拈花弄月憐光惜,重疊花陰罩月墩。

仿花月吟 蕭洪

花輝玉萼月菱樓,問月評花盡夜游。
花露朦朧殘月度,月波蕩漾落花流。
多情月姊花容瘦,解語花姑月佩留。
對月長歌花競秀,月臨花嶼雁行秋。

天子看完,喜道:“二位仁兄,詩才敏妙,不相伯仲,藻詞既妙,立意清新,令我有月現(xiàn)星之愧。”陳蕭二人再三遜謝道:“小生兄弟,才疏學(xué)淺,還求長者指教為幸。”是時天色將晚,諸人散去,本日社中也有許多佳文妙對,不及細錄。

且說天子與周日青起身作別,意欲回舟。蕭探花及陳公子哪里肯放,決意挽留一醉,天子見他二人如此敬愛,也不便過于推卻,因伊船內(nèi)已經(jīng)備下酒筵,將舟灣泊堤邊,隨即入席,彼此開懷暢飲。席中天子引經(jīng)據(jù)典,考究一番,二人應(yīng)答如流,言詞敏捷。陳玉墀更為淵博,凡諸經(jīng)典,無所不通,言論投機,各恨相見之晚,痛飲至夜,訂期明日到此再敘,珍重而別。

到了次朝,天子與日青用過早膳,慢步往南門碼頭而來。正遇著蔡芳在彼雇舟游江,與天子昨坐之船議價。該船水手看見高老爺、周公子,想他昨日游江賞封,何等豐厚,知道蔡公子那性情極劣,即使訂明價錢,還要七折八扣,因此不肯載他,反趕上來,笑容相迎道:“高老爺、周少爺想必今日再去游江,小人船在此處,請老爺就此上船,價不論多少,聽?wèi){賞給。”說罷,移舟搭跳,扶了上船,十分恭敬。蔡芳見此情形,勃然大怒,罵道:“奴才欺我太甚!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難道我沒船錢與你么?想是你活得不耐煩了。”船戶道:“小人怎敢欺負公子?只是他二位昨日已經(jīng)定下小人的船,今日所以不敢另接他人,還望公子恕饒。”說完,跪在地上叩頭認罪,蔡芳哪肯容情,圓睜怪眼,喝令手下伴黨:“先將船拆了,再與我痛打這奴才一頓。”這些人向來慣以恃勢霸道,欺壓平人,一聞公子喝令,就如狼虎一般,七八個大漢搶上船來,一面拆舟,一面揪著船家正欲亂打,嚇得眾水手魂不附體,叩頭如搗蒜一般,連呼公子饒命。天子見此情形,哪里忍耐得住,周日青也忿火沖天,齊聲大喝:“休得動手,我來了。”這一喝,猶如打了霹靂一般,搶步上前,輪拳就打,這班人哪里抵擋得住,早打得一個個頭破面青,東倒西歪。

蔡芳看著勢頭來得厲害,正要逃走,卻被日青趕上前,當(dāng)胸一把,按倒在地,想起他昨日無故羞辱,更加著惱,顧不得招災(zāi)惹禍,奉承了他一頓拳頭。那蔡芳乃是一酒色之徒,嬌養(yǎng)慣的,如何經(jīng)打,不消幾拳,就口吐鮮血,初還亂滾亂罵,后來呼救不出。天子已將眾惡奴打散,深恐日青失手將蔡芳打死,雖則與地方除害,終不免又多一事,故遂上前阻止,早見蔡芳血流滿面,喊救無聲。眾船戶見此光景,料其父蔡振武知道不肯甘休,均怕累及。也有將船撐往別處躲避的,也有搬了物件棄舟逃生的,所有傍岸的許多繡艇,頃刻間一艘無存。這且不表。

再說三江總鎮(zhèn)蔡振武正在衙中與姬妾作樂,忽見一班家人背了蔡芳回來,滿身血污,蔡芳高叫:“爹爹,快與孩兒報仇!”蔡振武只嚇得勻身發(fā)抖,急上前抱著兒子問道:“被誰打得這般厲害,為甚事,快快說來,為父與你報仇。”蔡芳哭倒懷中,把上項事情細訴一番。蔡振武不聽猶可,聽了無明火高三丈,拔下令箭,著旗牌立刻飛調(diào)部下五營四哨、千把外委、大小兵丁,自己先帶一百名親軍及府中一班家將旗牌,齊執(zhí)軍器,飛奔碼頭而來。沿途再令中軍到江口調(diào)集水師巡船,帶了打傷家人,作為引線,不得有誤,中軍得令飛馬而去。

當(dāng)下蔡振武統(tǒng)兵來到碼頭,不見一人,只見一只空花船停泊岸旁,忙吩咐各兵沿途跟緝,行見數(shù)里,見前有兩人在岸上慢行,被傷家人指道:“打公子就是這兩個。”各人聞言,發(fā)聲忙喊,齊舉鉤槍,上前亂搭。天子與日青正在閑行,出其不意,手無寸鐵,日青向能游水,隨望江內(nèi)一跳逃去了。天子方欲回身對敵,不料鉤槍太多,已被鉤住衣服,各人蜂擁上前。因蔡總臺要親自審問,遂帶領(lǐng)入城。途遇丹徒縣陳祥,其由兩榜出身,實授此缺。為官清正,百姓愛之如父母,今見蔡鎮(zhèn)臺帶著許多親兵,弓上弦,刀出鞘,如狼似虎,怒目圓睜,帶一漢子進城,迎面而來。此人相貌堂堂,似是正人君子,今日被他拿著,定要吃虧,莫若要了這人,回衙審問明白,若然冤枉,也可設(shè)法。陳祥想定主意,隨即下轎,迎將前來。只見一隊隊兵丁,排開隊伍,擁著這人過去,后面把總外委、武弁、官員,擁護著蔡振武而來。蔡振武威風(fēng)凜凜,殺氣騰騰,坐在馬上,怒容滿面。陳祥不慌不忙,懷中取出手本,雙手一拱說道:“卑職丹徒縣知縣,稟見大人,愿大人少停,卑職有稟。”

蔡鎮(zhèn)臺素與陳縣主不甚相得,因他為官清正,極得民心,毫無錯處,雖欲害他,無從下手,兼之文武不統(tǒng)管屬,奈他不得,彼此同做一城之官,見了面卻情不過,只得跳下馬來,吩咐隨行各員,暫立稍候,隨勉強笑道:“貴縣如有要事,請至敝衙酌議,何必急迫如是?請道其詳。”陳知縣答道:“無事不敢冒瀆,適才遇見大人親督兵弁,擁帶一人,不知此人所得何罪,乞望示知原委。俾得帶回衙中審辦,詳細稟復(fù)。”蔡振武冷笑一聲道:“豈敢勞動貴縣!這人膽敢在花艇碼頭強橫霸道,目無王法,還有一幫兇之人赴水逃走,將小兒蔡芳打得吐血不止,死而復(fù)醒。隨行家人也被他打傷數(shù)名,我今捉他回衙,均是重傷,還要追究主使及幫同下手之人,按律辦理,不便交與貴縣。”說罷,方欲起行,陳縣主正色厲聲道:“這非營伍中人,或是本處百姓,或是過往商人,應(yīng)該本縣審辦。既然打傷公子,朝廷自有律例,百姓豈無公論?誰是誰非,應(yīng)照大典,還請大人三思,卑縣就即告退。”振武見知縣拂然作色,因思想:自己做事任性,必招物議,莫若交縣帶去,再差心腹人會審,諒老陳也不敢放松。立定主意,遂趨前幾步說道:“仁兄,方才所論極當(dāng),請即帶回貴署。容再差員會審,小兒及各家人受傷輕重,煩即到敝衙一驗,務(wù)望嚴究,勿為所欺,實為公便。”知縣連忙拱手答道:“卑職自當(dāng)仰體憲章,秉公辦理,終期無寬無縱便是。”彼此一揖,各回衙署。

到得次朝,蔡振武差人前來,請本縣陳老爺赴署驗傷,驗得蔡芳并各人被傷深淺,均非致命,填明傷格。蔡振武再三囑托:“務(wù)必追究伙伴,照律重辦。明日行堂,我再委本城守府連陛,到貴衙會審。”陳縣主只得答應(yīng),茶罷,打拱告退回衙。因前日自己兒子與蕭探花游江回來,已將詩社中得遇高天賜、周日青及后被蔡芳當(dāng)面相欺、與日青口角、幾鬧事端等情早經(jīng)說知,所以這案情由陳縣主已略知底細,更兼平時素曉蔡公子是恃勢欺人、專管閑事的,他自己向來最肯替人申冤理枉,怎肯將兒子的好友屈辦,奉承蔡振武耶?回衙后,查明高天賜起事情由,果是蔡芳欺人太甚,惹是招非,意欲想一善法,怎奈無可藉詞。陳公子也再三在旁懇父親設(shè)計解化。蕭洪道:“小侄陛辭出京之日,適與巡視長江河督伯大人一同起程,昨聞憲牌已到大境,莫若姑丈推說辦理供給,無暇提審,待蔡芳傷口平復(fù)再審,便可減輕。”陳玉墀說道:“表兄這話雖似有理,無奈已經(jīng)驗過填明傷格。”陳縣主點頭說道:“延遲數(shù)天,只可如此,碰機緣罷了。”當(dāng)即傳喚門上家人道:“這幾天連老爺?shù)絹磙k會審案,你等回說本縣因辦巡江總督伯大人公務(wù),絕早出衙去了,請大老爺遲幾天再來會審。”

家人接連回復(fù)連守備幾次,把個蔡鎮(zhèn)臺激得暴跳如雷,大罵道:“這是陳祥主使來打吾兒的,待我審詳撫院,看你做得成官否!”隨與幕賓商議,捏就虛言說:“陳玉墀與己子蔡芳不睦,膽敢暗囑別人將蔡芳毒打吐血幾死,家人亦被打傷,今已捉獲,督同該員驗傷在案,豈意該縣意存袒庇,并不審辦,欲行私放。”此詞做得千真萬確。莊有恭大人得接這封文書,素知陳祥是老成穩(wěn)重之員,此事或有別情,遂面托伯大人到江巡閱之際查辦這事。伯達道:“我在這里許久,不能訪得主上蹤跡,諒必在此左近,我明日到鎮(zhèn)江訪駕,順查蔡案虛實。”當(dāng)下莊大人辭別回衙,一到次早,會同各官到行臺送行,伯總督辭謝各官下落坐船,往著鎮(zhèn)江進發(fā),一路留心巡視各處防務(wù),均頗安穩(wěn),并無沖壞倒塌之形。

到了鎮(zhèn)江,早見文武大小各官均在碼頭伺候。船泊碼頭,眾官魚貫而入,各呈手本,傳見已畢。伯大人道:“只留丹徒縣問話,余飭回衙辦事。”各官聞命,紛紛散去。只剩丹徒知縣陳祥,巡捕帶領(lǐng)復(fù)進中艙,只見伯制軍已經(jīng)換了便服,吩咐免禮,一旁坐下有話細談。陳祥急步上前,打了一拱手,說道:“卑職在此伺候,不知大人有何鈞諭 。”說罷即垂手旁立,伯達道:“請坐,毋庸大謙。”陳知縣連連稱是,退到下首末位,側(cè)身向上坐下。伯達道:“本部堂從省中下來,莊大人托訪蔡總鎮(zhèn)告貴縣欺藐上司,容縱兒子陳玉墀招聚強徒,將伊子蔡芳及家人數(shù)名打傷幾死,且伊曾督同貴縣親自驗明填格在案,命貴縣將人帶回衙中,延不審辦,意欲相機釋放,不識果有此事乎?本部堂在路素聞貴縣官聲甚好,莊大人亦聞蔡振武父子強霸殃民,所以托我訪問,倘貴縣有話,不妨從直說來,自有道理。”陳祥聞言,連忙離座打拱道:“下官怎敢縱子胡為?還望大人明見。”伯達道:“坐了,慢慢細說。”

陳祥復(fù)身歸坐,遂把兒子陳玉墀、內(nèi)侄探花蕭洪游江看龍船開詩社,遇高天賜、周日青二人,后來怎樣被蔡芳欺負口角,次日自己路上遇見蔡鎮(zhèn)臺親帶兵丁,擁了高天賜進城,因見其相貌軒昂,力帶回衙,伯達不等說完,忙問:“高天賜現(xiàn)在何處?曾被傷否?”陳祥道:“尚在卑縣署中,未曾著傷,原欲設(shè)法釋放,豈料蔡鎮(zhèn)臺遷怒卑職,捏詞上控,幸蒙二位大人秦鏡高懸,不為所動,不然,卑縣已墜其術(shù)矣。”伯制軍遂即斥退伺候人員,附耳說道:“你果有眼力,這天賜乃是圣上的假名姓,我陛辭之日,已依陳、劉二位大人囑托,沿途查訪,恭請圣安,并懇早日回朝,所以一路留心暗訪,不意卻在此處。你急回衙,不可聲張,我隨后換了便服來見圣上,快去。”

陳祥聞言,嚇得驚喜非常,急辭出來,飛趕回署,附耳與兒子說明,請出這位高天賜,直入簽押內(nèi)房。其時伯達已到,當(dāng)下一同叩見,自稱:“臣等罪該萬死,望陛下赦寬無知。”天子道:“陳卿父子何罪之有?可速守著門外,勿令下人進此。”當(dāng)下,陳祥父子叩頭退出,天子端坐在椅上,伯達跪下奏道:“奴才出京之日,蒙大學(xué)士陳宏謀、劉墉囑咐,訪遇天顏,代為奏請,懇以國計民生為重,務(wù)望早日回京,以安臣庶,上慰皇太后倚閭之望 。”說罷,叩頭不止。天子道:“朕不日便回,汝且起來,無庸多奏,另有別說。”遂將前在南京葉兵部之事說了一遍,“卿可將他一門家口拿解京都,與兵部府中眷屬同禁天牢,候朕回京再辦。這蔡振武父子為害地方,若無陳祥,朕躬幾被所謀,亦即拿解,著交莊有恭按律量辦,以除民害。丹徒知縣陳祥,官聲極好,救駕有功,暫行護理三江總鎮(zhèn),其內(nèi)侄蕭洪是福建人,新科武探花,武略祥民,俟省親后,即在該鎮(zhèn)中軍幫辦操防軍務(wù)。”說罷就在簽押桌上寫下圣旨二道,交與伯達,仍著會同莊有恭,妥商辦理復(fù)奏。說罷起身出署而去。伯達、陳祥父子暗暗跪送。伯大人隨將督署三江總鎮(zhèn)旨意與陳祥父子看了。陳祥連忙望闕叩頭謝恩,并謝伯大人玉成之誼,彼此謙遜一番。伯制軍因有要事,不敢久留,回船即委中軍官帶領(lǐng)兵丁并捧了圣旨,到三江總鎮(zhèn)衙中,將蔡振武全家拿下,備了移文,解赴省城,并將密旨封在文內(nèi),莊撫臺見了圣旨,跪讀已畢,也將葉兵部家屬拿解京都,另委干員署理丹徒縣事,陳祥交卸后,則即換了頂戴到任三江,署理總鎮(zhèn)印務(wù)。各官多來賀喜,不表。

再說此日,天子出了丹徒縣衙,適遇日青在署前探聽消息,二人同出城來,取了行李,遂搭便船,望那松江府屬,一路游覽而來。遠望洞庭山及太湖風(fēng)景,又與江中大不相同,漁舟聚集,煙樹迷離,別具一番氣象。數(shù)日之間,船到府城碼頭,投入高升客店,次早用過早膳,詢問店主道:“素仰貴府有四腮鮮魚為天下美味,是否真的?”店主笑道:“四腮鱸魚乃敝地土產(chǎn),每年二三月間極多,現(xiàn)下甚少。”天子道:“原來不是常有的東西。”又問了些風(fēng)景,遂同了日青出門慢步,一路游玩,只見六街三市,貿(mào)易紛紜,市儈牙行,居奇極富,那生意之中以布匹為最,綢緞次之,其余三百六十行,無所不備。蘇松自古稱為富庶之邦,誠為不繆。將近午牌時候,走過許多海鮮店,留心細看,果無四腮鱸魚,自以為遠游到此,不能一試美味,正在思想之際,忽見兩人抬著一個水盆,內(nèi)中養(yǎng)著活的四腮鱸魚,不覺滿心歡喜,急忙招呼。日青道:“且買了再走。”遂問:“此魚取價多少?”漁人道:“此魚在春尚便宜,今這暑天,深潛水底,極為難得,所以一月下網(wǎng),只獲此數(shù)尾,每條要費紋銀五兩,少就不賣,新任府里少爺著人一月前已經(jīng)預(yù)囑,有即送去,不論價錢的。”說罷抬起就走,飛步向前。

天子只要試新,那惜這些銀子,急喚抬回,正欲取銀,忽遇一人,身穿輕紗長衫,足著京履,手持金面扇,后面隨著幾名家丁走近,向賣魚的道:“我前月也曾吩咐,叫你有魚即刻送來,你既有了怎敢發(fā)賣他人?還不與我抬去?”這兩個賣魚的嚇得魂不附體,諾諾連聲說道:“小的已經(jīng)說明,他要強買,不干小的之事,求少爺恕罪。”那人怒目相視,指著天子與日青道:“你好生大膽!可惡,可惡。”一面押著魚擔(dān),往前面而去。天子就知他是新任松江府之子,滿面橫紋,兇惡異常,全無一些斯文之氣。那旁邊看的道:“你算高運的,未曾被他拿回衙中治罪,也就好了。這位倫尚志府大老爺,上任一月有余,未見辦過一件公道事,一味聽兒子倫昌的主意,魚肉百姓,若久做此官,不知還要怎樣作惡為害地方哩。”天子聞這些言語,心中大怒道:“買魚可恕,殃民難饒。”急趕上前,拉住魚擔(dān),高聲說道:“你雖預(yù)先定下,也要讓一條與我。”吩咐日青拿魚,倫昌怒從心起,喝叫家人:“與我拿這兩個回衙!”眾人正欲上前,早被日青三拳兩腳打開,倫昌一見,自恃本領(lǐng),搶上前用一個高操馬的拳勢,把日青打倒在地,飛步搶來,意欲捉人,天子見知他拳勢不弱,不敢怠慢,飛起一腳,正踢在倫昌會囊之上,登時倒地亂滾叫痛,不知這場人命如何了局,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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