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炳麟被羈北京軼事一

一士類稿 作者:徐一士


癸丑(民國二年)秋間,章太炎(炳麟)甫度蜜月未久,應共和黨之招,由上海抵北京,遂被袁世凱羈留,至丙辰(民國五年)袁死,始得恢復自由而南旋。其間軼事有可述者。

初,共和黨與民主黨、統(tǒng)一黨合組為進步黨,與國民黨在國會成對峙之勢,實受袁世凱操縱(統(tǒng)一黨之初期,章氏本居領袖之地位,后因該黨完全為袁氏所用,乃不與聞其事)。該黨中之民社派(鄂人居多),持異議,因用共和黨之原名,自樹一幟,其黨魁則仍遙戴黎元洪(時在武昌)領之,本有歷史上之關系也。準黨人較少,黨勢過弱,為謀黨之發(fā)展計,遂敦請章氏北上,共策進行,以其素善黎氏,且負海內(nèi)大名,言議為世所重,故力邀其來。章氏亦欲有所擘畫,即應招而至。初意小住即行,不料一入都門,竟遭久羈焉(袁自二次革命之役武力奏功,方以雷霆萬鈞之勢,厲行****,黨務本已無可為,未幾國會遭厄,更不在話下矣)。袁世凱以其持論侃侃,好為詆訶,固深忌之,且聞其嘗與謀二次革命,尤不慊于懷,對章之來,頓興“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之感。章氏方作寓于前門內(nèi)大化石橋共和黨本部,自以為無患,而黨部門前,已軍警布列,名為保護,實行監(jiān)視,使成“插翅也難逃”之形勢矣。

章氏不免大吃一驚,致書袁世凱詰問,置不理,憤郁異常,而莫如之何也。其在京之門人錢玄同等,時往探視,見其憂恚之狀,因謀有以慰藉之。玄同之兄恂,時為總統(tǒng)府顧問,與政界不無關系,玄同與商此問題,擬為章謀,特設一文化機關,由政府給以相當經(jīng)費,俾領其事,超然政潮之外,不失治學之本色,庶精神上有所慰藉,較勝不自由之閑居。恂本與章有舊(張之洞之延致章氏,系屬恂代為招邀,有此一段因緣),愿為盡力,惟不居要津,與袁氏亦無深交,不便直接進言,乃轉(zhuǎn)托張謇(時為農(nóng)商總長)言之,并先與章氏商談,章以無聊之甚,亦頗贊成。章本有設“考文苑”之主張,茲以規(guī)模較大,恐難即就,此機關名稱擬定為“弘文館”,作小規(guī)模之進行,其工作則為編字典及其他,館員人選,預定有門人錢玄同、馬裕藻、沈兼士、朱希祖等,蓋猶師生講學之性質(zhì)也。當玄同等以馬車迎接章往西城石老娘胡同錢宅與恂面談此事時,軍警及偵探多人乘自行車簇擁于車之前后左右云(其時北京乘汽車者尚少,馬車迎師,即甚恭敬。在清宣統(tǒng)年間,攝政王載灃,以皇父之尊,行元首之事,出行亦不過較闊之馬車而已)。

張謇既言諸袁氏,袁氏表示:“只要章太炎不出京,弘文館之設,自可照辦,此不成何等問題也?!辈⒃蕮芙o數(shù)千元作開辦費。其經(jīng)常費每月若干,亦大致說定,惟待發(fā)表而已。事雖已有成議,而未能即日實行,延滯之間,章氏不能耐矣。

民國三年元旦,錢宅接到章之明信片一紙,若賀年片而語則異乎尋常。開首為“此何年!”三字,以下又有“吾將不復年”之句。玄同見之,以其措語不祥,慮有意外,翌日亟往省視。至共和黨本部,登章氏所寓之樓,則酒氣撲鼻,而室中闃其無人,惟章氏新書之字多幅,縱橫鋪列,幾滿一室(酒氣由于墨汁中和以燒酒,作字多幅蓋為將行應索書者之請)。案頭有致黎元洪書稿一通,告別之書也(文云:“副總統(tǒng)執(zhí)事:時不我與,歲且更新,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此為公祝!炳麟羈滯幽都,飽食終日,進不能為民請命,負此國家;退不能闡揚文化,慚于后進,桓相迫,惟有冒死而行。三五日當大去,人壽幾何,亦或盡此,書與公訣!”時黎氏亦已到京,在總統(tǒng)府中,作瀛臺寓公也)。方疑訝間,聞章氏與二三友人上樓,且行且言。入室之后,與玄同略談數(shù)語,即仍與友人談,所言為明日出京之準備。玄同因問將何往,章氏正襟端坐,肅然而言曰:“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歇后語也,《論語》下文為“津”字)玄同曰:“將往天津耶?”曰:“然。袁世凱欺人,居心叵測,此間不可一日居,明日即先至天津,再由津南下?!痹唬骸昂胛酿^事已有成議,何遽行乎?”曰:“袁世凱只能騙爾等,豈能騙我!彼豈真肯撥款以辦弘文館耶!”曰:“袁似不至吝此區(qū)區(qū)之款,惟官場辦事,向來遲緩,弘文館事之延滯,或亦其常態(tài),盍再稍待乎?”曰:“吾意決矣,必不再留!”玄同慮其出京難成事實,而見其態(tài)度極為堅決,不便強諫。翌日,果行,軍警等隨至東車站而截留之,章惟痛罵袁氏無狀而已。旋有大鬧總統(tǒng)府之事。

其大鬧總統(tǒng)府之一幕喜劇,《紀念碑》(小說名,民國三年十一月出版,寫民國二三年間政聞,以諷刺袁世凱為主,著者署“滬隱”,或是一被解散之國會議員,筆墨頗好)第八回(《章瘋子大鬧總統(tǒng)府》)特加描寫,其文云:

……民國三年的新年節(jié)……正月初七日下午傍晚的時候,總統(tǒng)府新華門內(nèi),忽聽見吵嚷的聲音,隨后數(shù)十兵士,即擁著一人出來,將那一人推至馬車中,前后左右,皆有兵士團團的圍著,押至憲兵教練所去了……及細細詢問起來,才知道獲住的……是個瘋子……他老先生這一天忽然高興起來,于清晨八時徑赴總統(tǒng)府,請謁見總統(tǒng)。他身穿一領油烘烘的羊毛皮襖,腳踏著土埋了似的一對破緞靴,手擎著一把白羽扇,不住的揮來揮去;又有光華華的一件東西,叫做甚幺勛章,不在胸襟上懸著,卻在拿扇子那一只手大指上提著……歪歪斜斜的坐在總統(tǒng)府招待室里頭一張大椅于上,那一種倨傲的樣子,無論什幺人他都看不到眼里。列位想一想,總統(tǒng)府是何等尊嚴的地方,凡請見總統(tǒng)的人,是何等禮服禮帽,必恭必敬的樣子,嘗看見那些進總統(tǒng)府的官吏們,皆是躡手躡腳的,連鼻子氣兒也不敢出,往來的人雖多,一種肅靜無嘩的光景,就像沒有一個人一樣,那見過這個瘋子,這個樣兒怪物呢!不消說傳事的人一回報,袁總統(tǒng)自然是拒不見的了。這個瘋子真是有點古怪,越說不見他,他是偏要請見。直等到天色已晚,他不但不去,還要搬鋪蓋進來,在此處值宿,適聽見傳事的人報大總統(tǒng)延見向次長瑞琨,他發(fā)起怒來道:“向瑞琨一個小孩子,可以見得,難道我見不得幺?”他自言自語,越說越有氣,索性大罵起來。衛(wèi)兵請他低聲些,他即怒衛(wèi)兵無禮,摔碎茶碗,即向衛(wèi)兵投去。其初衛(wèi)兵見他提著一個光華華的東西,思量著他許有些來歷,不知道他究竟能吃幾碗干飯,也不敢較量,只得由他去鬧。隨后不知道從什幺地方來了一個命令,如此如此,衛(wèi)兵們就把他拿小雞子似的從招待室里頭拿出來,并拿進馬車里去,一溜煙就送到一個地方,把他入了囚籠了。他姓章號太炎,浙江余杭人,講起舊學來,無人不佩服他,不過因他舉動離奇,一般人叫他章瘋子。自此以后,章瘋子囚犯的時代甚長,由憲兵教練處移囚至龍泉寺,又由龍泉寺移囚至徐醫(yī)生家,俱是后話。且說章瘋子被囚后,也有許多營救他的。有一人轉(zhuǎn)求袁總統(tǒng)最親信的張秘書,為他緩頰道:“袁總統(tǒng)挾有精兵十萬,何畏懼一書生,不使恢復其自由呢!”袁目答道:“太炎的文筆,可橫掃千軍,亦是可怕的東西!”所以太炎被了囚,人人斷其無釋放的希望。這是深明白當?shù)赖囊馑嫉摹?/p>

寫得活靈活現(xiàn),雖小說與歷史不同,不無特意渲染之處,而大端固可征信也。所云提著之勛章,指民國元年授與以革命有功勛之二位。至所謂“囚籠”、“囚犯”,是廣義的、精神的,言羈留中之失卻自由而已。充類言之,其時黎元洪以副總統(tǒng)居瀛臺,受袁世凱之特別優(yōu)待,亦可作囚籠中之囚犯觀。時當隆寒,章身御重裘,而出門必羽扇不離手(在寓中時不然),實一特癬?!兑萁?jīng)》第九期,載馮君所撰《革命逸史》之《章太炎與支那亡國紀念會》一節(jié),記壬寅章在東京,三月十八日以會事至警署,“長衣下袖,手搖羽扇,頗為路人所注目。”蓋此項習慣已久矣。又章氏《宋教仁哀辭》(民國二年春作)有云:“躬與執(zhí),拜持羽扇,君所好也。”亦其羽扇故事。

自移拘于外城龍泉寺,章益憤恚異常,拒絕官廳供給,惟以來京時旅費所余治餐,所以深絕袁氏,示義不食袁粟之意也。不久,旅費用罄,遂擬絕食。事聞于袁氏,不欲蒙逼死國學大師“讀書種子”絕矣之咎,因諄屬京師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妥為設法勸導處置,俾不至以絕食隕生。官醫(yī)院長徐某,炳湘所親信,與商此事,乃由徐具一報告書,言章患病,龍泉寺與其病體不相宜,應遷地療養(yǎng),即移居東城本司胡同徐之寓中,以便隨時調(diào)護治療,一面由徐以醫(yī)生之資格,慈善家之口吻說章。得允,于是徐遂暫作章之居停主人,絕食之舉無形轉(zhuǎn)圜矣。此為是年夏間事。

章氏既到徐寓,以片紙招門人往晤。錢玄同等應命而至,見徐為一白須老者,言談頗鄙俗。談次,徐指章而謂錢等曰:“你們老師是大有學問的人,不但我們佩服,就是袁大總統(tǒng),亦甚為器重。如果你們老師明白大總統(tǒng)的好意,彼此相投,大總統(tǒng)定然另眼看待,決不虧負與他。可是大總統(tǒng)的火性也是厲害的,倘或不知好歹,一定要觸怒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會反臉不認人。撲通一聲(言至此,作槍擊之勢),你們老師的性命難保了!你們總要常勸勸他才好!”當時徐氏表演得聲容并茂,錢等覺無可與語,只好默然,章亦惟微哂而已(聞章對徐,初以其態(tài)度殷勤,謂是長者一流,頗假以詞色,且與談醫(yī)書尚洽,稱其醫(yī)道不錯,嗣以話多不投機,始漸不喜之云)。

在徐寓小住,本暫時辦法,善后尚需計議也。袁世凱仍堅不許其出京,至待遇方面,則愿酌供在京之費用,而希望其接眷來京,作久居之計。經(jīng)黎元洪斡旋其間,遂定議付以五百元之接眷費,并按月付五百元,俾作家用(其后僅月得三百元,聞有人中飽?;蛑^即徐所為云)。章以出京既屬絕望,乃從黎等之勸告,屬門人朱希祖赴滬代迎其妻湯國黎女士北來,一面經(jīng)人代為覓房,俾移居,旋租得東城錢糧胡同房一所。

斯際之某日,徐氏仆人往請錢玄同到寓,并謂:“非章先生請,乃徐院長請也?!奔戎粒斐鲆?,怒容滿面,曰:“你們老師太不講交情!”即出章氏所書致湯電稿一紙示之,蓋被其截留者(徐對章本有暗為監(jiān)視之任務),文為:“北人反復,君勿來!”因又曰:“我待你們老師有何不好,而竟罵我反復!”錢以所謂北人并非指彼向之解釋。徐曰:“我是北人,此非罵我而何!”錢復略代解釋,遂人見章。章與談接眷事,謂:“頃更加考慮,袁氏方面,狡詐無誠意,不愿徇其意而接眷,已發(fā)電止之矣。”(不知電并未發(fā))錢加以勸慰,并謂:“師母之來與不來,可俟其斟酌辦理,師且靜候消息,暫不必再有表示也?!闭骂h之。

湯夫人不果來,章則遷入錢糧胡同新居矣。此房間數(shù)頗多,甚宏敞(上房七開間,廂房亦五開間),章氏一人居之,仆役及庖人等則有十馀人之眾,皆警察廳派來,以服役而兼監(jiān)視者也(章氏居此,以迄民國五年恢復自由)。此房相傳為兇宅,翌年(民國四年)章氏長女<爻爻>來京省視,自經(jīng)于此,迷信者益相詫為兇宅驗焉。

以上所述,聞諸錢玄同先生為多,拉雜書之,聊備談章氏軼事者之參考(章氏順于六月十四日卒于蘇州,玄同除與在平同門數(shù)人以“先師夢奠,慘痛何極”發(fā)電致唁外,并挽以長聯(lián),有“纘蒼水寧人太沖姜齋之遺緒而革命”“萃莊生荀卿子長叔重之道術于一身”等語云)。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