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原老人義寧陳伯嚴(yán)（三立），雅望清標(biāo)，耆年宿學(xué)，蕭然物外，不染塵氛，溯其生平，蓋以貴公子而為真名士，雖嘗登甲榜，官京曹，而早非仕宦中人，詩文所詣均精，亦足俯視群流。茲就所知，試談其略。

光緒八年壬午，陳寶琛典試江西，散原為所得士，深邀鑒賞，師弟之誼頗篤，晚年情感尤摯。八十生日，寶琛贈詩云：“平生相許后雕松，投老匡山第幾峰？見早至今思曲突，夢清特地省聞鐘。真源忠孝吾猶敬，余事詩文世所宗。五十年來彭蠡月，可能重照兩龍鐘？”想見白頭師弟之風(fēng)義。詩之首句，本事即在壬午闈中。洪鈞（同治戊辰狀元，寶琛同年友也）時以江西學(xué)政充鄉(xiāng)試監(jiān)臨，與寶琛論取士之法，謂宜取才華英發(fā)之士，以符“春風(fēng)桃李”之旨。寶琛則謂宜以“歲寒松柏”為尚，遂以“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命題，入彀者多知名士，散原與焉。“平生相許后凋松”，五十年往事重提也（此詩初稿，本以“相期無負(fù)后雕松”之句切壬午之遇合，曾為陳蒼虬誦之，后經(jīng)改定寫贈）。民國二十三年，散原北上，省其師。師年八十七，弟年八十二，皤然二老，聚首舊都，共話疇曩，蓋歡然亦復(fù)黯然云。翌年，寶琛卒，散原挽以詩云：“一擲耆賢與世違，猥成后死更何依！傾談侍坐空留夢，啟圣回天俟見幾。終出精魂親斗極，早彰風(fēng)節(jié)動宮闈。平生余事仍難及，冠古詩篇欲表微。”語極工煉沉著，于寶琛生平暨本入關(guān)系，均道得出，可與寶琛贈詩合看。并挽以聯(lián)云：“沆瀣之契，依慕之私，幸及殘年賞小聚?！薄斑\會所遭，輔導(dǎo)所系，務(wù)攄素抱見孤忠?！币嗌鯎辞小?/p>

壬午鄉(xiāng)舉后，旋于丙戌會試中式，是年未應(yīng)殿試，己丑成進(jìn)士，以主事分吏部行走。時有吏部書吏某冠服來賀，散原誤以為紳一流，以賓禮接見；書吏亦昂然自居于敵體。繼知其為部胥，乃大怒，厲聲揮之出。書吏慚沮而去，猶以“不得庶常，何必怪我！”為言，蓋強顏自飾之詞，散原豈以未入翰林而遷怒乎？部吏弄權(quán)，勢成積重，吏部尤甚，茲竟貿(mào)然與本部司員抗禮，實大悖體制，散原折其僭妄，弗予假借，亦頗見風(fēng)骨。散原非無經(jīng)世之志，而在部覺浮沉郎署，難有展布，未幾遂修然引去，侍親任所。其父右銘翁（寶箴）在湖南巡撫任，勵精圖治，舉行新政，丁酉戊戌間，湘省政績爛然，冠于各省，散原之趨庭贊畫，固與有力。

當(dāng)是時，散原共譚壯飛（嗣同，湖北巡撫繼洵子）、陶拙存（葆廉，陜甘總督模子）、吳彥復(fù)（保初，故廣東水師提督長慶子）以四公予見稱于世，皆學(xué)識為一時之俊者，而陳譚二公子之名尤著（丁叔疋惠康，故福建巡撫日昌子，時亦有名，四公子之稱，或以丁易陶，原非固定也）。

戊戌政變，德宗被囚，孝欽臨朝，京內(nèi)外諸臣視謂新黨者，獲咎有差。右銘翁革職永不敘用，散原亦坐“招引奸邪”一并革職。所謂奸邪，指梁啟超輩也。散原《青廬記》有云：“初吾父為湖南巡撫，痛窳敗無以為國，方深觀三代教育理人之原，頗采泰西富強所已效相表里者，仿行其法。會天子慨然更化，力新政，吾父圖之益自喜，竟用此得罪?！毖灾杏噜耙?。方德宗之銳意維新，頗為流俗所詫，及政變，輕薄者為聯(lián)以嘲陳徐兩家，以“徐徐云爾”“陳陳相因”?！岸Y部侍郎，兵部侍郎”對“徐氏父子，陳氏父子”，時先二伯父子靜公亦父子獲咎也（先二伯父在禮部侍郎任革職下獄，先從兄研甫在湖南學(xué)政任革職永不敘用。所謂兵部侍郎，指巡撫例加兵部侍郎銜）。

自是雖憂國之念未泯，而不再與聞?wù)拢┮晕恼滦姓x，為世推重。光緒三十年，詔戊戌以黨案獲咎者，除康梁外，悉予開復(fù)原銜。疆吏有欲薦請起用者，堅謝之。嘗一度為南潯鐵路總理，特以鄉(xiāng)望見推，未幾即辭去。入民國后，卓然介立，聲譽益隆，海內(nèi)想望豐采，有矜式群倫之慨焉。

其為詩，工力甚深，神清致遠(yuǎn)，名滿天下，后學(xué)所宗。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一有云：

伯嚴(yán)論詩，最惡俗惡熟，嘗評某也紗帽氣，某也館閣氣。余謂亦不盡然。即如張廣雅（之洞）詩，人多譏其念念不忘在督部，（時督武昌）。其實則何過哉？此正廣雅長處。如……數(shù)詩，皆可謂綿邈尺素，滂沛寸心，《廣雅堂集》中之最工者，然東來溫嶠，西上陶桓，牛渚江波，武昌官柳，文武也，旆旌也，鼓角也，汀州冠蓋也，以及峴首之碑，新亭之淚，江鄉(xiāng)之夢，青瑣湛輩之同浮沉，秋色寒煙之窮塞主，事事皆節(jié)鎮(zhèn)故事，亦復(fù)是廣雅口氣，所謂詩中有人在也。伯嚴(yán)不甚喜廣雅詩，故語以持平之論；伯嚴(yán)亦以為然。衍為張之洞幕客，有知遇之感；其以“詩中有人在”為之洞“紗帽氣”辯解，論頗通達(dá)。之洞高位饒宦情，人與散原大異其趣，詩亦不妨與散原大異其趣也。而散原格律之嚴(yán)，亦于斯可略睹矣。

吾兄彬彬嘗謂：散原老人之詩，標(biāo)格清俊。新派海派固不通唱和，即在京式諸吟侶中，亦似落落寡合，每見離群孤往。昔年北政府盛時，閩贛派詩團(tuán)優(yōu)游于江亭后海，或沽上之中原酒樓，往來頻數(shù)，酬唱無虛；陳則駐景南天，煢煢匡廬鐘阜間，冥索狂探，自饒真賞。及戊辰首會遷移，故都荒落，詩人泰半南去，此叟忽爾北來，省其師陳讠刃庵，得“殘年小聚”之歡。壬子間楊昀谷贈詩：“四海無家對影孤，余生猶幸有江湖?！弊銥樵娙藢懻铡ｊ僬叽好鲃倭髟萍?，則蘇贛間有江湖；今日南中裙屐雨稠，則舊城為江湖。頗聞北徙之故，乃不勝要津風(fēng)雅之追求。有介挈登堂者，有排闥徑入者，江干車馬，蓬戶喧闐，悉奉斗山，愿聞玄秘。解圍乏術(shù)，乃思依瓊島作桃源。此中委曲，殆非世俗所能喻，而其支離突兀，掉臂游行，迥異常人，尤可欽焉。綜覽散原精舍詩，所最推許者，當(dāng)屬通州范當(dāng)世肯堂，集中投贈獨繁而摯。一作云：“公知吾意亦何有，道在人群更不喧。”又曰：“萬古酒杯猶照世，兩人鬢影自搖天?！贝恕笆咕c操”之勝慨也。于范作《甲午天津中秋玩月》，嘆為“蘇黃而下無此奇”，報以“得有斯人力復(fù)古，公然高詠氣橫秋”，恰與范之兀傲健舉相稱。彼皆“為詩而詩，人格與詩格，大致不遠(yuǎn)，自足睥睨一世矣?！彼摽少|(zhì)識者。

其文亦清醇雅健，格嚴(yán)氣遒，頗守桐城派之戒律，而能自抒所得，弗為桐城派所囿，蔚成散原之文。所為《龍壁山房文集敘》有云：

竊以文章之不敝，亦不敝于其心之所至而已。涵諸古而不誣，征諸己而不餒。其一時興廢盛衰之間，類曹好曹惡，異同攻尚之習(xí)，競以為勝，非君子之所汲汲也。桐城家之言興，相獎以束于一途，固以嚴(yán)天下之辨矣，而墨守之過，狃于意局，或無以饜高材者之心，然而其所自建立，究其指要準(zhǔn)古先之言，皆足達(dá)其心之淑懿，條貫于事物，倡一世于物則樂易之途，以互殫其能，而不為奇邪詭辨，淫志而破道，階于浮夸之尤。傳曰：言有宗，出辭氣斯遠(yuǎn)鄙倍，蓋庶幾有取焉。

蓋自道為文之宗旨如是，其才思功候更足相副，宜一篇既出，率為并時文家所稱服也。新城王晉卿（樹楠，今春卒于北平，壽八十六），與散原年輩相若（丙戌同年）。所為文亦有盛名，或以“南陳北王”并稱。王氏著作頗多，特以文家境詣?wù)?，似猶略遜于散原耳。

散原性極誠篤，善獎掖后進(jìn)，而于漫欲借以標(biāo)榜或大言過實者，亦能立辨。聞居南京時，一日有民元曾開府邊圉之某氏來，哆言其記誦之博。散原問平日治何書最勤最熟。某氏答曰：“致力甚勤者，殆不勝枚舉；即如四史，人多苦其卷帙浩繁，而我能背誦不遺一字也。”散原曰：“是誠不易。適為一文，欲引用我官書，苦不甚憶，君既精熟如此，請為我誦之，省翻檢之勞多矣?！蹦呈项眶鲱伓恕４耸骂H趣，亦大言過實之良規(guī)也。

屬稿甫竟，接孫思君來書，中有述及聞諸佛學(xué)家歐陽竟無（漸）關(guān)于散原者一節(jié)，謂：“聞歐陽大師談：陳散原先生，性淵默，寡言笑，高年而步履甚健，登山臨水，終日不疲。民國二十年，曾游匡廬龍?zhí)?，散原賞其幽邃。大師請選石為書散潭刻之，以易今名，散原謝未遑也。大師有詩紀(jì)游曰：‘予六十年不識匡廬，散原已北，改轅而南，相逢而笑，遂游黃龍，悲鴻、次彭、登恪諸君俱在，盛事一時，詩紀(jì)之：‘剩有婆娑一散原，天工鬼使湊征轅。黃龍見后解真見，摩詰言窮是至言。如我嗇夫論喋喋，感公長者意渾渾。黃花翠竹都饒笑，秀北能南勿□諼?！x詩想見二老風(fēng)流云。”（民國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