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一部小說出版已有十年,距離拿到諾貝爾文學獎也已時隔八年,7月31日,莫言終于推出了自己最新的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并舉辦了線上發(fā)布會。
發(fā)布會開始時,黃渤、郭麒麟、歐豪、華少、霍尊、梁天等明星“云上”助陣,與豪華的親友團相比,莫言則是穿上了一件三十年前的一件條紋襯衣,自嘲因為胖了很多,這件多年前非常肥大的衣服現(xiàn)在已經很合身并且顯瘦了。
而與三十年前的一件襯衣相比,時間更為長久的則是他的新小說集中的故事,莫言說:“小說里的很多人物都是我的小學同學,時間一下子回到五、六十年前,小說里的人物跟我一樣在慢慢地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化、成長、并晚熟?!?/p>
關于“晚熟”這個概念,莫言說:“從文學和藝術的角度來講,一個作家或者一個藝術家過早地成熟了、定型了、不變化了,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之路也就走到了終點。這個意義上來說作家不希望自己過早地定型,就是希望自己能夠晚熟,使自己的藝術生命、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力能夠保持得更長久一些。”
在7月31日晚的新書發(fā)布會上,李敬澤、畢飛宇也到現(xiàn)場與莫言進行了對話,活動由央視新聞頻道主持人王寧主持,以下為對話現(xiàn)場。
畢飛宇、王寧、莫言、李敬澤對話
莫言談《晚熟的人》:作為作品中人物的深度介入
王寧:您是不是希望用這個作品來向很多曾經對您發(fā)出過疑問的人做出回答?都說諾獎有魔咒,得了諾獎之后很多作家都會陷入一段時間的停滯或者無法超越自己的困境。
莫言:我想這個書能否做出回答,現(xiàn)在我自己也很難斷定,要等到讀者讀完這本書后由他們來做判斷。所謂的諾獎魔咒應該是客觀存在的,因為大部分作家獲諾獎后很難再有力作出現(xiàn),客觀原因就是獲得諾獎的作家一般都七老八十,他們的創(chuàng)作巔峰時期已經過去,有的人甚至在獲獎以后沒有幾年也就告別了人世。但是也有很多作家在獲獎之后依然寫出了偉大的作品,像馬爾克斯,他在獲獎之后還創(chuàng)作了《霍亂時期的愛情》等這些被我們閱讀的了不起著作。所以我想,我能否超越自己,能否打破諾獎魔咒現(xiàn)在還不好判斷。但是我一直在努力。十年來、八年以來,盡管我發(fā)表的作品不多,但還是一直在寫作,一直在做準備,也就是說我花費在案頭上的準備工作遠比我寫這一本新書花費的時間要多。
王寧:我們原本以為這會是長篇小說,但我們卻拿到了中短篇小說。您擔不擔心大家質疑這為什么不是一部長篇小說。
莫言: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感覺很困惑的問題。大部分讀者包括很多評論者,也都說一個作家只有拿出一篇長篇小說仿佛才能夠證明他的才華,證明他的力量。但是我們也都知道魯迅沒寫過長篇,沈從文也沒寫過長篇,國外沒寫過長篇的偉大作家更多了,像莫泊桑、契訶夫等等。但是我們確實也應該承認長篇小說無論從它的體量上、廣度和深度上,對生活反映的豐富性上,確實超過了中篇和短篇。
我想一個作家當然可以一輩子不寫長篇,只寫中短篇,這絲毫不會影響他對文學的貢獻。但是大家也都有一個希望,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夠寫出一部或者幾部好的長篇來,我沒有把中篇、短篇、長篇對立起來,我覺得這三種形式是無可替代的。
王寧:您作為《晚熟的人》的孕育者,如果讓您用一段話來描述它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作品,您會怎么描述?
莫言:這部小說,我是作為一個寫作者同時作為作品里的一個人物,深度地介入到這本書了。
王寧:因為這本書的主人公就叫莫言。
莫言:知識分子還鄉(xiāng)這個角度的小說是已經延續(xù)了上百年了,當年魯迅的《故鄉(xiāng)》、歐洲的或者美洲的很多作家也都寫過類似的,《晚熟的人》延續(xù)了這樣一個視角。我作為一個在高密東北鄉(xiāng)出生長大,然后離開這個地方的人,若干年之后又回來了。這樣的作品我在1980年代開始學習寫作的時候就開始使用這個視角,到了現(xiàn)在已經寫了將近四十多年了,依然在使用這個視角。
但是這個視角本身在發(fā)生變化。首先,我作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我這個人發(fā)生了變化,我的視野變廣闊了,但是我的思想是不是變深刻了很難說,變復雜了是肯定的。另外,我也沒必要瞎謙虛,作家這個身份也發(fā)生了變化。過去我僅僅是一個作家,或者說是一個知名作家。因為2012年諾獎這個事件,使我作家的身份添加了一重更加復雜的色彩。在當今一個商業(yè)社會里,在當今這樣一個網絡信息社會里,這樣一種身份的人回到故鄉(xiāng)他所遇到的人、遇到的事,又比過去要豐富得多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因為人變了,時代變了,故事變了,所以這個視角又賦予了新的含義。
當然里面有一篇小說叫《賊指花》跟這個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不是那么緊密,但是依然還是我這個人物,依然還是我這種身份,但這個故事的背景變化了,一會兒在松花江上,一會兒在黑龍江上,一會兒又到了長江三峽,里面的人物有的是詩人,有的是小說家,有的是改了行的小說家、成了大富翁的人,所以人物跟農村的、跟故鄉(xiāng)的不太一樣,但這個視角是統(tǒng)一的。
莫言在現(xiàn)場
李敬澤、畢飛宇談“晚熟、流量、當下”
王寧:下面有三個詞我想先讓大家思考一下:一就是晚熟,什么樣的人才叫晚熟的人;第二個就是,既然我們是網絡上的直播,我們有必要解決一下現(xiàn)在網絡上大家熟悉的一種概念,叫流量;第三個詞就是當下。
莫言:晚熟這個概念也是一種來自民間的智慧。農村稱一些智力水平不太高的人為晚熟,就間接地說他是一個傻子了。有的人在農村,大家都叫他傻子,但他實際上是在裝傻,他一裝可能裝幾十年,他在裝傻當中體會到了一種樂趣,而且他得到了裝傻的利益。所以農村確實有這么一種人,他在裝傻,大家都說他晚熟。那么當?shù)搅艘粋€合適的時代,出現(xiàn)了能夠讓他表現(xiàn)自己才華的舞臺,他才會突然煥發(fā)出光彩來。也就是說在一個不太正常的社會環(huán)境里,有很多人的個人才華是被壓住了,沒有舞臺讓他展示。當后來社會進步了,人們自由度越來越大了,社會能夠為更多的人提供展示他們自己能力的機會,那么好多當年看起來普通的人、平常的人,突然就干出了一番事業(yè)。
所以在我的小說里就有這樣一些人,當年都被說是傻子,結果過了幾十年機會來了,他表現(xiàn)得比誰都厲害,這也是一個角度。大概我想,晚熟是一個正面的褒義的詞,代表了一種求新、求變、不愿意過早的故步自封的這么一種精神。
畢飛宇:莫言剛才講的晚熟的人,讓我大吃一驚,所以有時候跟作者見面,跟讀者去閱讀還是有一段距離的。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里面帶有裝傻的意思,我是屬于那種裝聰明的人,而不是那種聰明地裝傻的人。
李敬澤:我想由于老莫這本書的出現(xiàn),晚熟也會成為一個流行詞。我想這里面既有智慧,同時也代表了老同志不屈不撓的掙扎的精神。這種精神就體現(xiàn)在明明是前浪在沙灘上打個滾站起來又變成后浪。這個就是晚熟的精神,我們大家一起要發(fā)揚。
王寧:是的,從今天起做個晚熟的人。剛才您說到了前浪后浪的關系了,現(xiàn)在說說流量這件事。
李敬澤:我知道你說的流量說的是什么,但是我覺得每一個人都不應變成流量的奴隸。我覺得其實我們生命的內在的流量,我們心里的流量,就是說我們經歷的生命內容的豐富、廣闊這個其實是更重要的。我過了一輩子,我這一輩子就是為了讓別人夸我,讓別人給我點贊,我覺得這不是我的目標。也許我真的希望我這一輩子生活的、內在的流量是足夠的充沛的,是一條大河,這一條大河旁邊是不是站了一億人、兩億人在旁邊夸,那我覺得不是很要緊的事。更何況一條大河流過怎么會沒有人夸。
莫言:流量這個詞,五十年前我就很熟悉這個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時候,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每年到了秋天陰雨連綿洪澇成災,經常聽到村頭大喇叭里廣播,今天下午水庫發(fā)下八百流量,所有男女老少立刻上河堤防洪。所以流量太大就會造成決堤,一決堤村莊淹了,房子倒了,牛羊也淹死了,莊稼也澇死了。流量太大會造成災難了,當然這是大自然河里洪水的流量。至于網絡的流量太大了會不會帶來某些副作用,這個我不太好說,因為我流量很小,所以我不擔心也沒有體會。
畢飛宇:這個我真不了解,因為我也不玩這些東西。流量這個東西我不懂,但是我把我內心最珍惜的東西,說實話這個我可以告訴你。我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無限珍惜讀者,這個話說的很虛,瞎抒情,他在哪你都不知道。但他不管在哪他一定在這個世界上,我今天沒碰到你,我明天沒碰到你,也許我十年以后碰到你,也許我下輩子碰到你。無所謂我就覺得我好好寫作,哪怕你二十年五十年以后你看到我的作品不失望,我覺得這個對我來講特別重要。讀者這個詞在我心中分量很重,粉絲這個詞在我這兒都不值錢,更不要說什么流量不流量,我不關心這個,我就好好把我這些讀者伺候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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