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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羽讀齊白石:兩個九零后老頭的“趣畫”與對話

齊白石的畫筆,無論點向什么,那個“什么”立即妙趣橫生,可親可愛起來,比如雞雛、青蛙、魚鷹、小老鼠以及草間偷活的昆蟲……“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90歲的知名畫家韓羽一直喜歡齊白石,他這些年重讀白

齊白石的畫筆,無論點向什么,那個“什么”立即妙趣橫生,可親可愛起來,比如雞雛、青蛙、魚鷹、小老鼠以及草間偷活的昆蟲……

“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90歲的知名畫家韓羽一直喜歡齊白石,他這些年重讀白石老人畫作,橫看豎看,邊想邊寫,遂成《我讀齊白石》一書,并于最近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該書一文一畫,道出韓羽獨特的解讀方式,被他戲稱為“一個九零后老頭對另一個九零后老頭的吹捧。”

齊白石

齊白石


韓羽

韓羽

“半”字,大有文章

你看,“一城山色半城湖”,“半”字在這兒忽然大了起來;“半畝方塘一鑒開”,“半”字在這兒又忽然小了起來。

你再看,“云髻半偏新睡覺”,云髻僅只“半”偏,竟將那嬌柔慵懶、睡眼惺忪的樣兒活現了出來。

“猶抱琵琶半遮面”,遮住了這兒,露出了那兒,依違之間,羞澀之狀,逗人想象,足夠咀嚼半天的了。

元代散曲家,一眼瞅中了這個“半”字,作為曲牌,名“一半兒”。關漢卿對“一半兒”就頗感興趣,且讀其曲:“多情多緒小冤家,迤逗得人來憔悴煞,說來的話先瞞過咱。怎知他,一半兒真實一半兒假?!币粋€“半”字,竟將那癡情人的癡勁兒忽斂忽縱搖曳生姿起來。

王維詩“山色有無中”,字里行間不見“半”字,實是仍在“半”上做文章。又“有”又“無”,不亦各占一半乎!于是山色空蒙也,天地浩渺也,興人感慨也。白石老人也曾就“半”字作畫,《稻束小雞》一畫中就有個半拉身子的小雞。且莫小瞧這小雞,雖然畫上已有了八九只小雞,唯它才是這畫的“畫眼”(詩有“詩眼”,畫也當有“畫眼”)。因為恰是它的那半拉身子(另半拉身子被稻束遮住了)給了人們暗示——稻束后面可能還有小雞。不僅使人們看到了稻束的前面;又使人們想到了稻束的后面。使畫面的有限空間,擴展成了畫面的無限空間。

齊白石,《稻束小雞》

齊白石,《稻束小雞》

“背”上著筆

《隨園詩話》有詩云:“倚床愛就肱邊枕, 攬鏡貪看背后山。”背后有何新奇處,卞之琳有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边@位《隨園詩話》里的詩人則是:我正在看山景,同時也看正在看山景的我。

《隨園詩話》又有《題背美人圖》:“美人背倚玉闌干,惆悵花容一見難。幾度喚她她不轉,癡心欲掉畫圖看?!碑嫾胰と艘?,不畫美人面孔,只畫后背,果然吊人胃口,逗得詩人“癡心欲掉畫圖看”。

戲曲《活捉三郎》,閻婆惜也來了同樣的一手。一出場,臉沖后,背向前,倒退了出來??蛇@個美人的后背,卻黑白轉色,大異其趣,鬼氣森森,瘆煞人也。

為文也有賴于茲,朱自清寫父親,就是著筆于后背:“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币咽墙浀涿?,連標題都直書之為“背影”。

洋人也看出了“背”的豐富內涵的包孕性,德國女畫家凱綏·珂勒惠支的版畫中的被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繞膝牽扯的母親,就只是一個后背。這顫抖著的背影,令人感同身受,同聲一哭。

區(qū)區(qū)一后背,使人笑,使人哀,使人癡,使人懼,使人血脈僨張,不能自已。

齊白石也曾偶爾于背上著筆,不是人的背,是牛背。更確切地說,不是牛背,是牛屁股(反正是牛的后面)。之所以畫牛屁股,實則是為的畫牛尾巴。且細看這牛尾巴,呈S 狀,似乎是輕輕地愉快地在拂動著。正是這拂動,可想見出牛的悠閑。如牛會作詩,當曰:“佇立柳蔭下,悠然對春風。”“夫風,起于青萍之末”,畫中的田園詩意,其起于牛尾巴之梢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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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臨摹所能到也

一塊石頭,兩棵白菜,幾株莊稼稈兒,經畫筆一擺弄,竟有“頰上添毫”之妙。

比如我,瞅著瞅著,直想一步跨入畫中,坐到那石頭上,作《紅樓夢》中賈政之狀,笑曰:“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p>

所以有此魅力,是由于畫中的疏朗恬淡的意境,而且是原汁原味的農家本色。再說直白些,就是詩意。白菜、莊稼稈兒也有了詩意,不亦趣乎。趣從何來,只能問齊翁了。齊翁另一畫中曾有一跋:“借山吟館主者齊白石,居百梅祠屋時,墻角種粟,當作花看。”既能將粟當作花,又何嘗不可拿白菜玩其趣,甚而借“春雨梨花”流其淚。

“春雨梨花”見《白石詩草自敘》:“己未,吾年將六十矣,乘清鄉(xiāng)軍之隙,仍遁京華。臨行時之愁苦,家人外,為予垂淚者,尚有春雨梨花?!敝星樗ぃ摽诙?,白傅也當必為之擊節(jié)。

這畫上也有一跋:“老萍近年畫法,胸中去盡前人科臼,余于家山雖私淑有人,非臨摹不(似應為‘所’)能到也?!笨磥硭麑@畫頗為得意,謂為“非臨摹所能到也”??墒恰胺桥R摹所能到也”的得意之筆是指的什么,他沒說,我試揣測其意,八成是指莊稼氣、菜根氣、書卷氣三者渾融一體,大俗而又大雅的境界。此境界,“非臨摹所能到也”。

齊白石《農家小院一角》

齊白石《農家小院一角》

“似與不似”絮語

讀《齊白石研究》,見有一段文字,抄錄如下:“‘似與不似之間’者,本來是董其昌的話頭,所謂‘太似不得,不似亦不得’,要處于‘似與不似之間’是也。而后,惲壽平接過這個話茬,所謂‘其似則近俗,不似則離形’是也。但集大成的,還是王文治。王文治在觀賞了董其昌的臨古帖后題道:‘其似與不似之間,乃是一大入處。似者,踐其形也;不似者,副其神也。形與神在若接若不接之間,而真消息出焉。’”

我聽到“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這句話,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有的說是齊白石說的,有的說齊白石之前也有人說過類似的話,秋風過耳,未深推求。

董其昌除了“似與不似之間”的話頭,還有“生與熟”。所謂“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不熟。字須熟后生,畫須熟外熟”。“畫須熟外熟”,像繞口令,難得其要領。

鄭板橋將“生與熟”講得就辯證了些,“畫到生時是熟時”,謂為生和熟在一定條件下可以往相反方向轉化。較之董其昌,后來居上。

俄國的施克洛夫斯基,也看到了“生”是個好字眼,說“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只是“陌生”行嗎,人們看得懂嗎,不如再加個“熟”字,“又生又熟”,既新奇而又親切。

朱光潛將“似與不似”改換成了“不離不即”,謂詩與現實生活的關系保持“不離”,是為了有真實感;保持“不即”,是為了有新奇感。

以上摘引,應說是“語錄”。既為“語錄”,要言不煩,然而只言片語,難免詞意含混?!八婆c不似”可作“像與不像”解,可作“形與神”解,可作“意象”解,可作“熟與生”解,也可作“不離不即”解,量身裁衣,視其語境而定。要之,是“之間”的“間”。這個“間”,是恰到好處,“過猶不及”,既不“過”,也不“不及”,做到這一步,真真要看藝術修養(yǎng)功夫了。

“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就字面上看,似是繪畫之法,遠非如此,實是已關聯到作品與欣賞、作者與讀者兩相互動的更深層面,由“技”而“道”了。

已是老生常談,一件藝術作品的完成,是作者和讀者的共同合作。作者的作品,只是完成了創(chuàng)造的一半,另一半則依賴于讀者的再創(chuàng)造。打個比喻,作者的作品只是個“場地”,給讀者的想象力提供充足的活動空間,而讀者則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的聯想與作品的暗示相互動,兩相默契,如珠之旋轉于盤而不出于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既是欣賞活動過程,也是藝術作品的完成過程。明乎此,也就明白了“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間”,也就是讀者的想象力馳騁的活動空間。

是、似同音,但“是”不如“似”對人們更有吸引力?!笆怯暌酂o奇,如雨乃可樂”,真物兒引不起人們關注,不是那物兒又似那物兒的物兒才能引起人們的好奇。更有意思的是清人張潮的話:“情必近于癡而始真?!薄敖凇币簿褪恰八啤?,不能真癡,也不能不癡,而是似癡,情乃見真。你看這“似”字來勁不來勁?《藝概》:“東坡《水龍吟》起云:‘似花還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離不即也?!辈浑x不即,疑似之際,而真消息出焉。齊白石的“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就是“似”,而不是“是”,這話雖不是他首創(chuàng),但自古迄今明此理的畫家多矣,而能以天才的多樣的繪畫典范驗證之發(fā)揚之者,首推齊白石。

《不倒翁》 齊白石 1953年 119×41.4cm 紙本設色 中國美術館藏

《不倒翁》 齊白石 1953年 119×41.4cm 紙本設色 中國美術館藏

“味盡酸咸只要鮮”

辛稼軒《沁園春》:“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渾如許,嘆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人間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侔?,道‘麾之即去,招亦須來?!?/p>

綜其大意,學說一遍:“酒杯,老子不再放浪形骸了,要檢點了。已往,捧起你玩兒命地喝,往死里喝,胡扯什么劉伶放達,醉后何妨死便埋。對酒當歌,不就是飲鴆止渴。我要逐客了,出去!快快。”多么決絕,可那酒杯似乎早已把他看透了,別看今兒“醉來還醒”,明兒當必“醒來還醉”。畢恭畢敬回道:“麾之即去,招亦須來?!?/p>

誰曾見過寫酒徒有這么寫的,多逗。

無獨有偶,從《齊白石畫集》上看到了一幅《卻飲圖》,酒徒入畫了。

酒,人不招惹它,它不招惹人。不去招惹它,還能保你人模人樣;若招惹它,就該活現眼了。喝必上癮,癮則必喝,喝而必醉,醉則必呼“沒醉”,嚎哭的,傻笑的,嘔吐的,撒潑的,甚而天不怕地不怕,瘋狗× 狼的,千姿百態(tài),爭奇斗勝。

或曰:也不全是那個樣兒的,興許還有別個樣兒的哩,比如越喝越文質彬彬,越喝越溫良恭讓,你信么?

什么是好畫兒,好畫兒的標準有哪些,如把“新鮮”作為標準之一,大概不會有人反對。袁枚論詩,就持此說,說是“味盡酸咸只要鮮”。要想把畫兒畫得新鮮,就要畫別人沒有畫過的,縱使別人已畫過了,也要別人那樣畫,我偏要這樣畫的。換言之,就是避開老套路。按著這個思路再說酒徒,畫酒徒,如若仍畫嚎哭的、傻笑的,人們已司空見慣,不新鮮了。畫一個文雅揖讓的酒徒豈不一新耳目?;騿枺耗挠羞@樣的酒徒?曰:白石老人《卻飲圖》里的就是這樣的酒徒。或曰:如是之溫良恭讓恰證之以還沒醉哩。曰:正如是之溫良恭讓恰證

之已醉哩。問:何以得見?請道以故。曰:且看畫跋:“卻飲者白石,勸飲者客也?!憋嬀骑嫷弥?、客身份已顛了個個兒,能謂不醉乎。

畫酒徒卻又是這么個畫法。

齊白石,《卻飲圖》

齊白石,《卻飲圖》

“誤讀”之趣

白石老人筆下的小生物,往往像似孩子,比如這幅畫里的小魚兒,歡快得活蹦亂跳,甚至有點兒做作了。道是為何?原來是為了向河岸上的小雞表示“其奈魚何”,用孩子話說:我不怕你!

小雞不會浮水,可望而不可即,小魚怕從何來?且看這些小雞,毛茸茸,瞪著小眼的驚詫樣兒,像極了啥都不懂啥都好奇的小孩兒,似乎聽到了它們的嘰嘰聲?!斑@是什么?”“這是蟲蟲?!薄跋x蟲不是在草里的么,為什么在水里?”“我不知道?!薄拔乙膊恢?。”其實小雞是好奇,是小魚誤會了??捎终怯捎谶@誤會,才有了戲劇性,逗得我看了小雞看小魚,看了小魚看小雞,看了笑,笑了看。

這應說是“誤讀”,其實白石老人作畫的原意并非如此。且看跋語:“草野之貍,云天之鵝,水邊雛雞,其奈魚何。”是替小魚出一口氣的。同時又似乎還有一聲嘆息,是白石老人的:亂兵、土匪,搶糧綁票,老百姓東藏西躲、顛沛流離,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更不如這河中小魚也。很明顯,是借小魚這“酒杯”,以澆自己心中之塊壘,哀人復自哀之。而我又看又笑,當樂子了。陰錯陽差,不吊詭乎,寫以志之。

齊白石,《小雞小魚》

齊白石,《小雞小魚》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提到齊白石,就會想到“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人人云云我亦云,數十年,仍無異于終身面墻。

“似”容易明白,就是說畫得和實物一模一樣?!安凰啤币踩菀酌靼祝褪钦f畫得和實物不一模一樣??墒怯终f了,畫得太像了不行,畫得太不像了也不行。畫得太不像了也不行,容易明白;畫得太像了也不行,就令人一頭霧水,不容易明白了。

白石老人說完這話,似乎再也沒有闡述過,到底什么意思,仍似霧里看花。恰好有他一幅畫稿,試窺蛛絲馬跡。

這畫稿上是個鳥兒,是從磚地上的白漿痕跡仿照著描摹下來的。有跋語:“己未六月十八日,與門人張伯任在北京法源寺羯摩寮閑話,忽見地上磚紋有磨石印之石漿,其色白,正似此鳥,余以此紙就地上畫存其草,真有天然之趣?!?/p>

以此鳥和“似與不似”對對號,若說“似”,的確是鳥。若問是什么鳥?是雞、是鴨、是鷹、是鵲,不大好分辨,又什么都“不似”了。這就是“似與不似”。恰是這似鳥又不知是何鳥的鳥,最易于令人聯想起“人”的某種身姿神態(tài),或者說“人”的有趣的神態(tài)。

白石老人在這鳥身上寫了“真有天然之趣”,然而“趣”亦多矣:雅趣、野趣、拙趣、妙趣、樂趣、惡趣、童稚趣、質樸趣……只不知白石老人所說的“天然之趣”是何趣,有一點可以肯定,是他所熟悉所喜愛的“趣”。

或謂,畫畫兒,看畫兒,何得如此啰嗦,答曰,人之與人與物與事,總有好、惡之分,親、疏之別,人的眼睛也就成為本能,總希望從對象中看到自己之所喜好所熟悉所向往的東西,或者說,就是“發(fā)現自己”。觀人觀物如是,藝術欣賞活動尤如是,藝術欣賞者最愜意于從欣賞對象中發(fā)現自己所熟悉所喜愛所向往的東西,不如此不足以愉悅。而藝術創(chuàng)造者也竭盡所能將自己所熟悉所喜愛所向往的東西融入藝術作品之中,唯如此方得盡情盡興。這是出之人的本能,饑則必食,渴則必飲,不得不然也。如謂這“似與不似”的鳥兒是白石老人就磚地上“畫存其草”,不如說這只鳥的影兒早就儲存于他胸中了。偶爾相遇,撞出火花,就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初見林黛玉,“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齊白石畫稿

齊白石畫稿


韓羽《我讀齊白石》?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20年版

韓羽《我讀齊白石》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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