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Dynamics of Faith
2019年成窮譯本
2019年錢雪松譯本
Paul Tillich(1886-1965)
蒂利希(Paul Tillich,1886-1965)以英語出版的著作Dynamics of Faith(1957),原已有兩種漢譯本,出版于臺灣。它們分別是羅鶴年譯本《信仰的能力》(臺南:東南亞神學(xué)院協(xié)會1964),魯燕萍譯本《信仰的動力》(臺北:桂冠1994)。相去多年以后,最近又有兩種漢譯本推出,都出版于北京,且出版時間都是2019年4月。其一是成窮譯本《信仰的動力學(xué)》(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9),其二是錢雪松譯本《信仰的動力》(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19)。翻譯質(zhì)量良好,可謂學(xué)界幸事。蒂利希的英語著實不易翻譯;盡管作者努力寫得清晰,還是有許多語句帶有德語痕跡。稍感遺憾的是,書名翻譯未能取得統(tǒng)一。關(guān)鍵詞Dynamics在這些漢譯本里,被翻譯成“能力”“動力”“動力學(xué)”。這里則傾向于認為,書名若翻譯為“信仰的動態(tài)”,或許更貼近作者本意。
以下引蒂利希著作外文版本,擬分別簡稱為.1957年英文版,1961年德譯本,1968年法譯本,蒂利希全集第8卷,蒂利希主要著作集第1卷,蒂利希主要著作集第5卷,蒂利希系統(tǒng)神學(xué)第1卷英文版,2020年德譯本,它們分別指——1) Paul Tillich: Dynamics of Faith,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57; 2).Paul Tillich: Wesen und Wandel des Glaubens, Frankfurt am Main und Berlin: Ullstein 1961; 3) Paul Tillich: Dynamique de la foi, trad. Fernand Chapey, Castermann 1968; 4) Paul Tillich: Gesammelte Werke VIII, Stuttgart: Evangelisches Verlagswerk 1970; 5) Paul Tillich: Main Works / Hauptwerke 1, ed. Gunther Wenz, Berlin and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1989; 6) Paul Tillich: Main Works / Hauptwerke 5, ed. Robert P. Scharlemann, Berlin and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1988; 7) Paul Tillich: Systematic Theology I, London: Nisbet 1955; 8) Paul Tillich: Dynamik des Glaubens (Dynamics of Faith). Neu übersetzt, eingeleitet und mit einem Kommentar versehen von Werner Schü?ler, Berlin: Walter de Gruyter 2020。所涉蒂利希著作漢譯本,將簡稱為蒂利希選集(蒂里希:《蒂里希選集》,何光滬編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成窮譯本,錢雪松譯本。
1961年德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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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法譯本
1999年何光滬編譯《蒂里希選集》下冊
首先,Dynamics一詞在這本書里經(jīng)常是復(fù)數(shù)形式。正文第一句話的后半句the dynamics of faith are the dynamics of man’s ultimate concern,便是清晰例證。還可參看第一章第二節(jié)第二段,即Since faith is an act of the personality as a whole, it participates in the dynamics of personal life. These dynamics have been described in many ways,抑或第一章第四節(jié)最后一段第一句話,即These dynamics of the holy confirm what was said about the dynamics of faith(1957年英文版第4頁、15頁)。當(dāng)然,dynamics在蒂利希那里也確實有明確作為單數(shù)形式來使用的例證。比如他在《系統(tǒng)神學(xué)》第1卷(1951)寫到——Dynamics, therefore, cannot be thought of as something that is; nor can it be thought of as something that is not(蒂利希系統(tǒng)神學(xué)第1卷英文版198頁)。以it指稱dynamics,大抵就是單數(shù)名詞“動態(tài)”。復(fù)數(shù)意味的dynamics of faith,大概是指the dynamic characters of faith。物理學(xué)專有名詞“動力學(xué)”,在語法上不能與之相稱。
其次,蒂利希談dynamics of faith,很大程度上就是談the dynamic concept of faith(1957年英文版21頁、23頁)。從用詞習(xí)慣來看,dynamic在蒂利希其它許多作品里常與static結(jié)對使用。從漢語表達習(xí)慣來考慮,dynamic應(yīng)是“動態(tài)的”(與“靜態(tài)的”相對),或者是“動力學(xué)的”(與“靜力學(xué)的”相對)。既然不宜以“動力學(xué)”來譯dynamics,則應(yīng)該優(yōu)先考慮把蒂利希使用的dynamic理解為“動態(tài)的”。不妨來看兩個具體例證。其一,蒂利希早先在用德語發(fā)表的文章《凱若斯與邏各斯》(1926)里,談?wù)撐鞣秸軐W(xué)史上有兩種時間觀(蒂利希主要著作集第1卷272頁):一種時間觀來自“靜態(tài)的形式沉思”(statischen Formdenken),另一種時間觀(即蒂利希所認同的凱若斯時間觀)來自“動態(tài)的創(chuàng)造沉思”(dynamischen Sch?pfungsdenken)。其二,蒂利希在后來以英語寫成的《系統(tǒng)神學(xué)》第1卷(1951)當(dāng)中談?wù)摾硇愿拍?,曾說理性概念的里面既有a static element,又有a dynamic element——在何光滬漢譯本里,很清楚地翻譯為“從本質(zhì)上看,理性結(jié)合了靜態(tài)的因素和動態(tài)的因素”(蒂利希系統(tǒng)神學(xué)第1卷英文版96頁;蒂里希選集下冊985頁)?!断到y(tǒng)神學(xué)》第1卷談?wù)搕he dynamics of revelation,甚至詳細談?wù)揹ynamics and form,如此說來宜翻譯為“啟示的動態(tài)”“動態(tài)與形式”(蒂利希系統(tǒng)神學(xué)第1卷英文版140-142頁、197-201頁;參看蒂里希選集下冊1035頁、1097-1102頁)。
翻譯的繁難經(jīng)常體現(xiàn)在“名”上,往往“一名”難立。這里傾向于以“動態(tài)”譯dynamics,也只是一家之言。接下來重點要談的是,Dynamics of Faith一書另有一種繁難,非關(guān)翻譯本身。中譯本的底本都是1957年英文版,但英文原本在文本方面其實存在不少問題。關(guān)于這一點,學(xué)界此前已有不少挖掘,惜未能為漢譯本所察覺。德語學(xué)界最近推出新的德譯本,2020年2月出版,翻譯者是德國特里爾大學(xué)叔斯勒(Werner Schü?ler)教授,挖掘更為詳盡。換言之,就這本著作的翻譯而言,竭力準確傳達現(xiàn)有文本內(nèi)容當(dāng)然是最緊要。然而察知文本疏漏,在翻譯時予以改正,同樣也很重要。這里擬參考學(xué)界相關(guān)研究成果,對Dynamics of Faith一書文本疏漏之處略作介紹、權(quán)作補充??紤]到書名翻譯未能統(tǒng)一,以下將以英語書名Dynamics of Faith或相關(guān)簡稱稱之。
2020年德譯本
叔斯勒
1957年版英文原本,在2001年又以“珍藏本”形式推出(屬Perennial classic系列)。內(nèi)容襲用舊版,連疏漏也一并襲用,未能及時關(guān)注學(xué)界進展。自八十年代起,德、美兩國蒂利希專家傾力合作,編輯出版“蒂利希主要著作集”(Main works / Hauptwerke),統(tǒng)共六卷。第4卷、第5卷率先推出,分別出版于1987、1988年。Dynamics of Faith全文收錄于第5卷,編者是夏勒曼(Robert Scharlemann)教授。夏勒曼教授參照蒂利希手稿(Manuskript)、備印稿(druckfertige Maschinenschrift),指出1957年版有一處疏漏。具體言之,1957年版之第五章,倒數(shù)第二段最后一句話有yes-or-no字樣——英文是[…]that any truth of faith stands under a yes-or-no judgment(1957年英文版98頁;參看成窮譯本81頁,錢雪松譯本111頁)。查手稿、備印稿,卻都是yes-and-no。此一疏漏應(yīng)系手民之誤,故夏勒曼教授據(jù)以改正(蒂利希主要著作集第5卷290頁、276頁)。
1957年版的疏漏,非止于此。1957年版之第六章第二節(jié),第二段第二句話是The ultimate is one object besides others, and the ground of all others(1957年英文版105-106頁;成窮譯本87頁,錢雪松譯本121頁)。這句話的前半句,明顯違背蒂利希思想。其所能夠說的話,必定是The ultimate is not one object besides others!對蒂利希來說,終極的東西(the ultimate)決非錯落在任何客體旁邊的又一個客體。更確切地說,對蒂利希而言真正的終極的東西并非錯落在任何客體旁邊的又一個客體,只有虛假的終極的東西才會如此。而從這段話上下文來看,其所談?wù)撜呔褪钦嬲慕K極的東西,而與那些虛假的終極的東西(比如該書第一章談到的“成功”崇拜、狹隘的“民族”崇拜等)無涉。在這句話的后半句里,蒂利希以事物的“根據(jù)”為著眼點,便是真切地談?wù)撜嬲慕K極的東西。誠然,蒂利希更有可能說all beings或all the objects——這里的all others,也就略顯古怪,但還沒有到對理解構(gòu)成干擾的地步。
試看蒂利希在1951年一篇英文講演里所作的闡述。蒂利希指出,一位“魔一般的上帝”“多神論里的上帝”,作為“最高級的存在”“擁有絕對的訴求”,其實只是“錯落在眾多存在旁邊的又一個存在”——固然是其中最高級的存在,只是“他律權(quán)威的原則”。真正的上帝“不是一個存在,而是一切存在的根據(jù)”,他是比那位“魔一般的上帝”、那位作為“最高級的存在”的上帝更高的——或者用蒂利希的話來說,真正的上帝比“那位是最高級的存在、是一切他律權(quán)威與神化權(quán)威之源頭的上帝更高”(Paul Tillich: Authority and Revelation: Being the Dudleian Lecture for the Academic year 1950-1951 Harvard University. Delivered in Andover Chapel April 10, 1951, in: Harvard Divinity School Bulletin 1951-1952, 36;講演也譯成了德語,參看蒂利希全集第8卷69頁)。
蒂利希這樣談魔一般的上帝、真正的上帝,其實是針對尼采“上帝死了”判斷而談的。在蒂利希看來,尼采所說的“上帝死了”是對的——倘歐洲信奉的上帝就是一位保送人類直奔幸福的上帝,這樣的上帝確實是一位已死的上帝,他是人創(chuàng)造的上帝,并非真正的上帝。這同時也意味著,尼采所說“上帝死了”又是錯的,真正的上帝、上帝之上的上帝并沒有死(參看楊俊杰:《蒂利希與尼采的“上帝死了”:評國內(nèi)外近著數(shù)種》,載《哲學(xué)與文化》2015年第4期,187-195頁;叔斯勒:《蒂利希:生命的詮釋者》,楊俊杰譯,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199-205頁)。很顯然,與yes-or-no應(yīng)改作yes-and-no相比,此一疏漏更為重要,已然牽涉蒂利希神學(xué)精義。蒂利希的著名用語“上帝之上的上帝”或“高于上帝的上帝”,恰與此相關(guān)。
《蒂利希:生命的詮釋者》
其實,當(dāng)Dynamics of Faith最初翻譯成德語出版時,該疏漏就已被糾正。德語譯本出版于1961年,書名改為“信仰的本質(zhì)與變遷”(Wesen und Wandel des Glaubens),翻譯者是尼娜·巴林(Nina Baring)、雷納娣·阿爾布萊希特(Renate Albrecht)。德語譯本還特別說明,該翻譯為蒂利希所“通讀”“修改”(1961年德譯本第7頁)。1957年英文版第六章第二節(jié)第二段那句話,在德語翻譯里就被加上了否定詞nicht(與英語里的not大抵相當(dāng))——Denn das Unbedingte ist nicht ein Objekt unter anderen, sondern der Grund und Ursprung allen Objekts(1961年德譯本122頁)。后半句的德語翻譯多出了“源頭”一詞(Ursprung),并把other objects當(dāng)成all Objekts來翻譯。
1961年出版的德語譯本,經(jīng)夏超(Carl Heinz Ratschow)教授校訂后,又全文收錄于德語蒂利希全集第8卷(1970年出版)。就這句話而言,1961年版德語譯本所添加的否定詞nicht,仍舊得以保留——Denn das Unbedingte ist nicht ein Gegenstand unter anderen, sondern der Grund und Ursprung allen Seins(蒂利希全集第8卷182頁)。不過,翻譯方面也有一些細微變化。前半句里的Objekt變成Gegenstand,后半句里的Objekt改換為Sein。如此確實更合乎蒂利希德語表述習(xí)慣,夏超教授的工作就此而言應(yīng)該說是很細致的。這樣說起來,假如夏超教授在校訂時于此處有疑問,倘他曾清楚感覺到德語翻譯多出一個否定詞,則恐怕也是表示認同??啥嗌僮屓烁械竭z憾的是,夏超教授未能將此種認同,繼續(xù)體現(xiàn)在“蒂利希主要著作集”第5卷里(蒂利希主要著作集第5卷280頁)——第5卷編者固然是夏勒曼教授,整套著作集的主編卻是夏超教授。
德語翻譯增添否定詞的做法,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不過,無論1961年版德語譯本,抑或1970年德語譯文,都沒有做出說明。惟至2018年,叔斯勒教授溯源至蒂利希手稿,終于給出具體解釋。手稿內(nèi)容是The which is ultimate is one object besides others, but it is the ground of all others——前半句并無否定詞not,后半句卻另有一個but系1957年版印刷本所無。叔斯勒教授敏銳地指出,想必是蒂利希在寫作時漏掉一個not,以至于后一分句才會出現(xiàn)but(而與not形成一個結(jié)構(gòu))——“備印稿”提供者必定由于前一分句不曾有not,便視but為冗余而予以刪除,導(dǎo)致成書以后此處出現(xiàn)疏漏(Werner Schü?ler: Ist das Letztgültige wirklich ein Gegenstand neben anderen“. Zum Problem der Authentizit?t von Tillich-Texten, in: Internationales Jahrbuch für die Tillich-Forschung 2018, 254)。這意味著,疏漏來自于蒂利希本人,而非通常較為多見的手民之誤。此前1961年德譯本、1970年“全集版”,既然不曾定位為“史學(xué)批判”性質(zhì)的編輯、翻譯,大概也不便進行說明。
簡言之,1957年版英文原本存在兩種疏漏。一種疏漏來自抄送過程,另一種疏漏來自于蒂利希本人。德國學(xué)界新近推出的叔斯勒教授德語譯本,以蒂利希手稿、備印稿為依據(jù),找到的變動、疏漏甚至多達一百多處(2020年德譯本,第7頁)!或可再選取兩例,續(xù)作直觀說明。其一,1957年版之第三章第三節(jié)(該章最后一節(jié)),倒數(shù)第三段有一句話是This stage is still justifiable, if the questioning power is very weak and can easilty be answered(1957年英文版53頁;成窮譯本45頁,錢雪松譯本60頁)。蒂利希手稿、備印稿卻是be silenced而非be answered,意味亦有不同(2020年德譯本100頁、48頁)。其二,1957年版之第六章第四節(jié),第四段里有一句話是This is the reason one can […] and can attempt to deny the interdependence of faith and morals(1957年英文版 119頁;成窮譯本98頁,錢雪松譯本136頁)。在手稿、備印稿里,則都是cut而非deny,意味有細微差別(2020年德譯本104頁,92頁)。
之前夏勒曼教授以蒂利希手稿、備印稿為依據(jù)作校訂,其所摸索的范圍、力度顯然遠遜于叔斯勒教授。他僅給出一條???,此外還有一處獻疑——這或許與夏勒曼教授秉持著較為謹慎的態(tài)度有關(guān),他大概更愿意對1957年版英文原本表示尊重。他做的校勘前面已有介紹,這里不妨來看其所獻疑之處——事關(guān)1957年版之第三章最后一句話,即It is a broken myth, but it is a myth; otherwise Christianity would not be an expression of ultimate concern(1957年英文版54頁;成窮譯本46頁,錢雪松譯本61頁)。在蒂利希手稿里,明顯多出一些文字——It is a broken myth in which Christianity expresses itself, but it is a myth; otherwise Christianity would not be an expression of ultimate concern, of the concern about the really ultimate。夏勒曼只介紹了手稿的情形,沒有再談備印稿,并且也不曾依據(jù)手稿進行修訂,僅示之以疑(蒂利希主要著作集第5卷290頁、256頁)。
叔斯勒教授在2020年德譯本里則清楚指出,就這句話而言手稿當(dāng)中未見諸1957年印刷本的文字,如in which Christianity expresses itself,如of the concern about the really ultimate,在備印稿里已被除去(2020年德譯本100頁、48頁)。仔細看來,這些文字似確實有冗余之嫌,刪去以后也無害于語意。換言之,無論是否為蒂利希所認可,這一變動都應(yīng)予以尊重。夏勒曼教授未依據(jù)手稿進行校定的做法,顯然是合適的。同時還應(yīng)該看到,他其實不必就此存疑,此處可被視同于并無疑問。由此可知,當(dāng)備印稿與手稿有所不同時,不必盡以手稿為依據(jù)?;氐降倮J指?,未必字字句句都要依從手稿。手稿或許原本就有缺陷,此已無需再言;手稿或許還有冗余嫌疑,去除冗余的環(huán)節(jié)也許是備印本,也許是印刷本。就這句話而言,備印本即已去除冗余。從叔斯勒教授所作歸納來看,這種情形明顯較多。
很容易就可想到,備印稿與手稿的差別,有時候會是備印稿無意犯下過失,出現(xiàn)抄寫錯誤。1957年版之第六章第四節(jié),第四段第一句話是Neither the cultural nor the mythological expressions of faith are meaningful(1957年英文版119頁。成窮譯本98頁,錢雪松譯本135頁),——備印稿亦是如此。然而,手稿里是cultic(蒂利希緊接著在下文恰說到cult)而非cultural,意味完全不同(2020年德譯本104頁、92頁)!基本可斷定,此之為疏漏,源出于備印稿,誤把cultic看成cultural——值得注意的是,德譯本早已對此作了糾正。在1961年德語譯本里,相關(guān)內(nèi)容翻譯成Weder die rituellen noch die mythischen Ausdrucksformen des Glaubens sind sinnvoll——已然把the cultural替換成為die rituellen(1961年德譯本136頁,收入蒂利希全集第8卷時,Weder die rituellen被改成Weder ein Kultus)。換言之,就Dynamics of Faith一書而言,若要還原出盡可能準確的文本,除須盡可能參考相關(guān)研究文獻以外,還應(yīng)特別參考德語譯本。
需要提到的是,德語譯本的價值、貢獻,此前已為法語譯本所留意。當(dāng)1968年出版之時,法語譯本便明確表示,雖以英文為底本,但也參考德語翻譯——確切地說,參考1961年版德語譯本。它這樣做的理由也很清楚,因為德語翻譯是“蒂利希本人看過的”(à partir de la traduction allemande que Tillich avait revue lui-même,1968年法譯本16頁)。但凡1961年德語譯本已有察覺、糾正之處,法譯本基本都敏銳地予以接納。不妨來看前面提到的幾個例句。首先來看1957年版第五章倒數(shù)第二段最后一句話,事關(guān)yes-or-no與yes-and-no,法譯本便翻譯為sous un oui et non(1968年法譯本110頁)。然后來看1957年版第六章第二節(jié)第二段那句話,事關(guān)否定詞的添加——法語譯本也添加否定詞,法語翻譯是Car l’absolu n’est pas un objet parmi d’autres mais le fondement et la source originelle de tous les objets(1968年法譯本119頁)。
就應(yīng)添加否定詞這句話而言,前面已談到1961年德語譯本在把the ground翻譯成Grund und Ursprung的時候,還添加Ursprung一詞。德語譯本當(dāng)時并未給出說明,法語譯本又無從知悉手稿、備印稿原本沒有這個詞。法語譯本必然認為德語譯本此處與英文版不同當(dāng)有其理據(jù),故也添加而翻譯成le fondement et la source originelle。至于1957年版第六章第四節(jié)第四段第一句話——涉及the cultic,法譯本也作相應(yīng)調(diào)整而翻譯為Ni les expressions rituelles ni les expressions mythiques n’ont de sens(1968年法譯本131頁)。
遇著德譯本與英文原本有出入的時候,法譯本也并非完全以德譯本為標準。1957年版第六章第四節(jié)第四段,緊接第一句話的下一句話是We have tried to show the distorting consequences of literalism(1957年英文版105頁)。1961年版德語譯本翻譯為Wir haben früher versucht, die zerst?renden Folgen des W?rtlichnehmens von Symbolen aufzuzeigen,法語譯本翻譯為Nous nous sommes efforcés de montrer les conséquences destructrices du littéralisme(1961年德譯本136頁;1968年法譯本131頁)。德語翻譯把英語原文里的distorting,當(dāng)成destructing來翻譯,法語翻譯亦從之。但德語翻譯把literalism翻譯為W?rtlichnehmens von Symbolen,法語翻譯則沒有依從。同樣地,仍以這段話為例,其中第六句話的英語是This is the reason one can […] and can attempt to deny (cut) the interdependence of faith and morals。1961年德語譯本竟把這句話刪去,法語翻譯則以英文為據(jù),依舊予以保留(1961年德譯本137頁;1968年法譯本131頁)。
法語譯本參考德語譯本的做法,總體而言值得贊許,亦足可為漢譯本所鑒。它甚至還能夠秉承謹慎態(tài)度,避開德語譯本某些似乎過度偏離英文原本的改動。只是其所參考的1961年版德譯本,非以“史學(xué)批判”性質(zhì)為要旨。叔斯勒教授新推出的德語譯本,細致地羅列出手稿、備印稿與印刷本之間所有差異,將大裨益于閱讀、翻譯Dynamics of Faith。有必要強調(diào)指出的是,德語譯本誠然極具參考價值,但終究不能替代英文原本。以正文第一句話的前半句faith is the state of being ultimately concerned而論,德語學(xué)界向來傾向于把being concerned翻譯成Ergriffensein——“被抓住”或“被逮住”,叔斯勒教授亦莫能外。可是,與Ergriffensein相稱的英語詞是being grasped,蒂利希在第一章第五節(jié)里已經(jīng)用到了它——An act of faith is an act of a finite being who is grasped by and turned to the infinite(1957年英文版16頁;成窮譯本15頁,錢雪松譯本19頁)。
以上便是關(guān)于蒂利希Dynamics of Faith文本問題所作簡述。漢語學(xué)界最近推出的漢譯本兩種,抑或之前問世的諸種漢譯,均未能對之有所察覺,殊有遺憾。此等問題,實非僅限于蒂利希此一種英語著作?;驶示拗断到y(tǒng)神學(xué)》在翻譯成德語時,蒂利希作了許多改動,其中還不乏廓清之處。解讀、乃至翻譯《系統(tǒng)神學(xué)》英語原本,應(yīng)參考德譯本,又須尊重英文。客觀而論,蒂利希并非駕馭語言的能人,在英語的使用上始終未臻如意。閱讀、理解乃至翻譯其英語文本,尤其要留意于此。面對蒂利希的英語著作,時常會感到面臨著雙重挑戰(zhàn)。除要努力捕捉住文本意味以外,還需關(guān)注文本??保灾劣谶€要游走在文本與文獻之間、踟躕于思想與字句之間。對待其它許多有著類似經(jīng)歷的思想家、學(xué)者的文本,或許也應(yīng)留意此一問題。
感謝經(jīng)敏華博士(自德國海德堡)、田紫卉同學(xué)(自美國威斯康星大學(xué)麥迪遜分校)惠寄本文所需材料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