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近日,上海浦東圖書館舉辦了題為“尼采出圈:現(xiàn)代性批判的審美之維”的講座,復旦大學德語系青年研究員李雙志和同濟大學哲學系副教授余明鋒圍繞弗洛伊德和尼采的哲學思想,探討了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德奧文學藝術諸特質,用120年前的思想資源激活了我們對當下生活的思考。
講座現(xiàn)場
“現(xiàn)代生活的出色成就,各個領域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為求進步而日趨增加的競爭,個體不得不滿足日益增長的巨大需求,而只有付出全部的心理能量,這些需求才能滿足。與此同時,所有階層的需要及對生活的享樂需求都在增加,空前的奢侈蔓延到整個社會,而在過去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漠視宗教、不安與貪婪充斥于社會的每一角落,遍布全球的電報與電話網(wǎng)使得傳播系統(tǒng)驚人地擴展,并徹底改變了商貿條件。一切都變得匆忙與狂躁:晚上旅游,白天經(jīng)商,即使是‘假日旅行’也令神經(jīng)系統(tǒng)緊張。嚴重的政治、工業(yè)與經(jīng)濟危機引起了空前的廣泛躁動。[……]城市生活愈發(fā)繁榮與焦躁。疲憊的神經(jīng)試圖通過增加刺激、陶醉于愉悅而得以復原,其結果則導致更大的衰竭。現(xiàn)代文學不厭其煩地關注激惹公眾激情的話題,這只能激勵縱欲,造成追逐快樂,蔑視基本的倫理原則及各種理想,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的往往是病態(tài)人物、性變態(tài)行為、革命斗爭等問題?!埃ǜヂ逡恋隆稅矍樾睦韺W》第110、111頁,轉引自《弗洛伊德的躺椅與尼采的天空》第78、79頁)
這段弗洛伊德對現(xiàn)代生活的描述在復旦大學德語系青年研究員李雙志看來,提供了他的新書《弗洛伊德的躺椅與尼采的天空》所研究的德奧世紀末美學的時代背景。他的對談者,同濟大學哲學系副教授余明鋒指出,這段寫于20世紀初的話對于我們的時代很有預見性:“現(xiàn)代人極其強大,但同時感到極其無力,最關鍵的是感到內心的無力。社會要求我們每天都有飽滿的能量去投入生存競爭,但同時我們感到內心的焦躁和乏力感。每個人在承擔著社會的快節(jié)奏、盲目的生活的擴張。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會從世紀末的文學中找到共鳴。”
“出圈”寫作
講座一開始,李雙志引用了尼采的詩句解釋“尼采的天空”的含義:“如今你蒼白而立/命定遲游于冬季/恰似輕煙一縷/總將寒冷天穹找尋”。李雙志解釋說,對天空的追尋象征了尼采對更高層面的精神或思考的探索,而這天空里沒有同道,只有他自己。這導致了孤獨的哲人尼采“必定要出圈,甚至從來沒有找到他自己的圈子,或者不屑于找自己的圈子?!辈还茉趺凑f,尼采的思想推動了嶄新的德奧世紀末美學浪潮的出現(xiàn),成為了后者的背景,并在這個意義上“出圈”。
余明鋒介紹說,尼采的寫作本就模糊了哲學、文學、藝術、音樂的邊界,因此是一種“出圈”寫作。他認為《弗洛伊德的躺椅與尼采的天空》一書也采取了一種“出圈”的寫法,“首先寫那個時代的思想空氣、氛圍:尼采和弗洛伊德,第二章寫了三座城市。這寫法把文學發(fā)生的空氣、天空、大地、現(xiàn)實的語境先勾勒出來,然后才進入世紀末文學的敘述?!庇嗝麂h將之與一種“哲學史”的寫法進行了對比,他認為僅容納嚴格意義上哲學家的哲學史單線敘述是“很成問題的”,“對尼采來說,歌德、瓦格納、德國音樂的意義絕對不會在叔本華之下。”“哲學的所有概念、意義都要放在時代的問題語境中理解。思想是交織的?!?/p>
《弗洛伊德的躺椅與尼采的天空》
對此,李雙志補充了對“文學史”的看法:“讀文學時,從文學史本身是感覺不到多少歷史的分量的,也沒法看到挖掘的深度?!边@也引出了他寫作此書的問題意識:“選取很多世紀末的詩歌、劇作和小說,單單來看,是一個又一個奇怪的、古怪的、挑逗的、色情的、刺激的、曖昧的故事,這些故事怎么會在那個時代形成?他們共享的是怎樣的思想空間?‘世紀末’是現(xiàn)代派早期作為文學現(xiàn)象、美學現(xiàn)象,對塑造‘現(xiàn)代人’是什么這一思想范式密切相連。他們表現(xiàn)的東西不一樣,但他們背后有共同的內在的整個現(xiàn)代文化正在生成的場域。在世紀末的文化場域里,尼采獲得了出圈的意義?!?/p>
頹廢的現(xiàn)代人
弗洛伊德和尼采都致力于研究在時代背景下的人的心靈:尼采認為自己首先是一位心理學家(psychologist),這里余明鋒推薦翻譯為“靈魂學家”,取psyche在古希臘文中的本意。他指出,兩位哲人的共同點是“把冷靜的理性的目光投向人的幽暗的地方”,這體現(xiàn)為弗洛伊德對潛意識、被壓抑的性沖動的研究,及尼采關于曲折的權力意志的理論?!盀槭裁丛谀莻€年代兩位思想家都要降到日常意識的底下,而以往的哲學都是上升的?”這是因為他們的時代背景中“啟蒙的理想、人本主義的理想開始破裂?!痹谶@種理想下,人應該去符合一種理性的秩序?!霸谀岵伞⒏ヂ逡恋逻@里,生命的頂層秩序坍塌了,他們因此往下尋找新的生命規(guī)范性的來源,找病因和解藥?!?/p>
這將我們帶到了文章之初弗洛伊德對他所見的現(xiàn)代生活的描述。余明鋒表示,我們還值得去讀那個時代的文學,“因為他們仍然是我們的同時代人,甚至今天有過之而無不及?!彼麑ⅰ皟染怼?、互聯(lián)網(wǎng)等我們當今生活的元素與弗洛伊德的描述進行了勾連。而這個弗洛伊德與尼采的共同時代背景,及以尼采的思想為“空氣”的世紀末德奧文藝的核心特質就是“頹廢”。這并非說每一個處在那個或我們時代的人都是頹廢的,相反,這種頹廢恰恰需要基于一種對時代環(huán)境的敏銳感知。在李雙志看來,這正是自我標榜為“神經(jīng)質的浪漫主義”的德奧世紀末文學想要傳達的:“在這種背景下談靜謐、偉大、高貴,反而是一種強人所難與虛偽;在這時候去挖掘人在這種情況下會爆發(fā)的病態(tài),反而是一種真實與誠實?!彼J為世紀末的德奧文學家以“審美之維把這種無力感通過美學加工后呈現(xiàn)給你看,不斷地敲擊已經(jīng)麻痹的意志,在敲擊的過程中讓你清醒?!痹谶@點上他們與尼采是一致的:“尼采給人的印象是帶來地震、火山噴發(fā)、海嘯的哲學家,就是因為他想用錘子打破很多東西?,F(xiàn)代人要認清自己是頹廢的?!?/p>
閃爍不定的頹廢反抗
隨著對談的深入,余明鋒提出了尼采與深受其影響的世紀末德奧文學家的差異:“尼采和弗洛伊德都探入人類幽暗的領域,但沒有潛入其中?!毕喾?,用尼采本人的話說:“我和瓦格納一樣,也是頹廢的,但我戰(zhàn)勝了它?!庇嗝麂h認為尼采講頹廢是為了直面現(xiàn)實,從而找到方法肯定生命:“尼采講頹廢,也理解頹廢怎么來的,但是,他的著重點不是在頹廢美學。如果我們不去講頹廢,就不能直面我們的生活現(xiàn)實?!彼榻B了尼采關于頹廢成因的分析:“尼采認為人是未被定型的動物,我們不能完全依靠本能活著,頹廢就是欲望對本能的偏離。本能給我們一個堅定的方向,在此基礎上傳統(tǒng)西方哲學認為應該靠超越于感性的東西理性。尼采認為這個東西失效了,從而導致了這樣的病癥?!?/p>
李雙志認為世紀末德奧文學家因襲尼采,在作品中也表現(xiàn)出了對于頹廢美學違反生命力的覺知,從而形成了一種以頹廢者反抗頹廢的內在批判緯度。“他們既感受到頹廢的吸引,又恐懼于頹廢帶來的生命力的沒落。”與此同時,他同意世紀末德奧文學家們雖意識到了困境,卻“囿于頹廢美學的吸引”,從而沒有如尼采所說那樣戰(zhàn)勝頹廢。
但尼采果真戰(zhàn)勝了頹廢嗎?李雙志認為尼采身上也有一種相似的矛盾性:“尼采特別講健康,自我超出,奮發(fā)的精神。但他是矛盾的,從十來歲開始頭痛,頭痛了一輩子?!?/p>
如果說現(xiàn)代人只有是頹廢的,才是對現(xiàn)實有敏銳的覺知,那么一個頹廢的現(xiàn)代人如何可能反抗頹廢?這個問題本身就帶有悖論性,而余明鋒與李雙志進一步刻畫了“頹廢者反抗頹廢”過程中的微妙和“閃爍不定”。
余明鋒以尼采與瓦格納的決裂事件來表現(xiàn)了帶有頹廢元素的藝術中“肯定生命“與“否定生命”的差之毫厘。他引用尼采的話:“我和瓦格納如此相像,以至于我誤解了瓦格納,我以為瓦格納和我想的是一樣的。”“尼采發(fā)現(xiàn)瓦格納沒有走出叔本華,瓦格納還是叔本華意義上的悲觀主義者。瓦格納的悲劇性恰恰和尼采的悲劇性相反,瓦格納的悲劇性是悲觀主義的,是對生命的否定、棄絕,而尼采的悲劇性恰恰是悲觀主義的反面,是對生命的最高的贊歌。”余明鋒注意到藝術家的自我獻祭式的頹廢美學中可能也具有這樣閃爍不定的色彩:“我犧牲自己、為了我的藝術自我獻祭可能是尼采主義的想法,是非常積極的,熱愛生命。當我們投入、忘我地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你的生命才發(fā)揮最大的能量??雌饋砟阍谏釛壣鋵嵞阍诔删蜕??!彼?lián)系了自己學習哲學的經(jīng)驗,他在哲思中感到了巨大的生命力的同時,“從外人看,是不是活膩了,對人世間的煙火不感興趣。”
李雙志對此從頹廢美學內部給出了呼應——頹廢美學的誘惑性中,到底是生命還是死亡在召喚?他援引了一首霍夫曼斯塔爾的詩:“雖然我至今不曾解悟,可是我已知曉:/這就是死亡。它化作了音樂,/帶著狂烈的欲求,甜蜜,幽然而熾烈,/近似于最深沉的憂郁。/可是多么奇異!/有一種無名的鄉(xiāng)愁懷想著那生活/在我的靈魂中無聲地哭泣”(霍夫曼斯塔爾《有此一生》)“當你以為那種音樂、那種狂烈的欲求、那種甜蜜、幽暗、憂郁,你覺得你被它吸引,很可能那只是死亡,而面對它的時候,你心中會有一種無名的鄉(xiāng)愁,這種鄉(xiāng)愁是生活的鄉(xiāng)愁,它在哭泣。實際上當你迎向死亡,放棄生活的時候,德奧文學家還感到另一股力量,是生命在哭泣?!薄澳氵M入到一種和生命的隔絕,那么慢慢地生命力就會被否定掉,這恰恰是尼采的看法。”
霍夫曼斯塔爾
對談的最后,余明鋒總結道:“當理性和信仰的天空都變得昏暗的時候,世紀末的思想家、文學家、藝術家因此更加直截了當?shù)刂泵嫔退劳鲞@樣的基本問題,這樣的直率在人類文明史上是少有的。無論我們對他們怎么評價,我們得說,他們更坦率地把生命的問題暴露給我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