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被稱為“元宇宙”(Metaverse)元年,各行業(yè)巨頭們紛紛搶灘布局,進行一系列大手筆的投資,扎克伯格甚至把公司名改為“Meta”。元宇宙概念,成為今年當仁不讓的熱門概念和投資風口。
“元宇宙”一詞出自作家尼爾·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說《雪崩》。在小說中,人類通過“avatar”(數字替身),在一個虛擬三維空間中生活,這個人造的空間就被稱為元宇宙。它脫胎于現實世界,又與現實世界平行。在維基百科上,元宇宙被定義為“一個集體虛擬共享空間,由虛擬增強的物理現實和物理持久的虛擬空間融合而創(chuàng)造,包括所有虛擬世界、增強現實和互聯網的總和”。
目前已經形成的共識是,“元宇宙”會將許多有趣的東西聯系在一起——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游戲和加密貨幣等等。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隨著AR、VR、5G、云計算等技術成熟度的巨大提升,元宇宙正在從概念走向現實。在令人激動的暢想中,它將由無數參與者共同去打造,最終跨越物理世界和虛擬世界,形成一種新的社會文明系統(tǒng)。但另一方面,元宇宙究竟是什么?未來又會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在人類面前?就算是元宇宙的支持者,目前也難以達成共識。
拋開科技的外殼,聚焦于人的本身,我們又該如何理解元宇宙?當元宇宙真的到來的時候,人類會更加幸??鞓愤€是會在虛實之間迷失自我?人類應該更多地探索星辰大海的物質世界還是發(fā)力于虛擬現實?澎湃新聞記者采訪了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副教授郁鋒,他將從哲學角度來暢談元宇宙背后人與未來的關系。
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副教授郁鋒
澎湃新聞:元宇宙的概念層出不窮,作為一名人文學者,你是如何看待元宇宙的?
郁鋒:我主要是從人與未來的關系角度來看待這樣一個概念,“元宇宙”概念在網絡上的討論已經很多了,尤其是前段時間“Facebook”改名成“Meta”,掀起了人們的討論熱潮。這個概念在技術層面目前不一定能實現,但至少已有一些應用技術上的進展,比如腦機接口(BMI)的應用,確實在破解人類的意識之謎上已經有所突破了,而且現在對大腦認知方面的研究也越來越多,因此元宇宙的設想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這些技術的飛速發(fā)展。
從形而上學或者本體論的角度來說,哲學上很早就有“屬性二元論”(property dualism)這一說法,它認為意識和物質是可以分開的,既存在一個物質性質的世界,同時又存在一個精神性質的世界。因此元宇宙在理論上是可行的,只不過在那個世界當中,它的意識的實現方式和現在這個世界不一樣。
澎湃新聞:現實與虛擬高度互通的狀態(tài)對人會有怎樣的影響?
郁鋒:首先,現在哲學上最重要的兩個問題還是物質和意識的問題。在未來的虛擬世界中,人對于實在性的把握,或者說對于意識世界的把握,是不是適用于我們傳統(tǒng)的這樣一種“物質-意識”的劃分呢?因為元宇宙的很多信息,包括通過腦接口技術或者數字技術做的一些集成,這些信息本身是真實存在的,并不是完全虛構的。20世紀90年代末期,西方哲學出現過“意識上傳(Mind-uploading)”的概念,該技術可以把人類腦部的所有東西(包括意識、精神、思想、記憶)上傳至計算設備(如電腦、量子計算機、人工神經網絡)上,以一種“云存儲”的形式實現“精神不朽”。雖然元宇宙和這個不完全一樣,但在技術層面上還是有類似地方的,因此它確實會給我們如何認識人,包括人的意識和人所處的物質世界帶來很大的沖擊。
其次就是哲學中一直討論的人格同一性(personal identity)問題,即對人的身份認同問題。我們目前對于某個人身份的確認還是基于他作為特定個體的物質實體而判定的,如果某種意義上元宇宙真的成為可能的話,哪個平行宇宙中的人才是真的自己呢?到時候可能會產生大量的倫理道德的問題。那么這兩個宇宙之間的倫理道德法則是不是通用的,或者哪一個更優(yōu)先呢?類似的這些問題可能都會對我們人的身份認同產生很大的影響。
此外,人的主體性在某些方面還是比較私密的,包括人的思想和情感。哲學上會說“思想是無罪的,只有行為表現出來才需要為此負責”。也就是說你的想法本身不需要對你的想法負有什么責任。但是當元宇宙產生以后,兩個宇宙當中的一些信息,它的隱私性、安全性,包括現實中自我的一些想法等都可能會受到平行宇宙中另一個你的控制,那么人的主體性體現在哪里,而且將由誰來保障信息的分享范圍呢?比如我們在用健康碼時,一個二維碼就承載了大量的信息,它會輸送到一個存儲平臺上面去,那理論上如果有人想要利用這些信息的話,那它們都是可以被利用的。未來隨著腦機接口技術不斷發(fā)展,元宇宙里面的數字人也能分享我們思想上面的大量信息。到了那時候,對于人的這種信息的安全性、隱私的尊重,包括人與人之間行為的邊界,可能都會產生一些顛覆性的影響。
澎湃新聞:你對元宇宙的未來發(fā)展持一個怎樣的態(tài)度,你覺得它是可實現的嗎?
郁鋒:我們難以預測未來,簡單來說這是一個人類社會進化的過程,做不到提前有什么應對。因為我們目前也不能預知或者改變進化的規(guī)則,就像猿猴進化到人的過程當中,這個規(guī)則不是它自己制定的,也不是它自己能夠完全應對的。但是從人類自身來說,尤其是作為一名人文學者,我認為還是要更冷靜地看待這些概念,而不是說跟著商業(yè)去鼓吹。
雖然現在無法抱著非常樂觀的態(tài)度去看待這一概念,也不能很簡單地就說它是一個騙局,因為這畢竟是一個技術差。就像現在的腦機接口技術(BMI),在上世紀70年代提出這個概念的時候,大多數人都覺得不可能。如今接口已經實現,一開始是運用于一些殘障人士的肢體控制,達到用意念來控制假肢的程度,緊接著又發(fā)明了“芯片”式接口,成功案例越來越多,那么未來實現元宇宙所需要的人機交互平臺也不是沒有可能。
“Facebook”改名成“Meta” 視覺中國 資料圖
澎湃新聞:人類到底應該更多地探索物質宇宙,還是發(fā)力于虛擬世界,是很多學者爭論的焦點。劉慈欣也曾發(fā)表觀點認為“元宇宙最后就是引導人類走向死路一條”。你怎么看待這樣的爭議?
郁鋒:這就涉及到了我們怎么去理解人與未來的問題。隨著人類進入新世紀,科學技術發(fā)展越來越快,人們對于未來的關注和好奇也是日益增長。從人類飛行器登上火星到我們對于太空的一種征服,我們對于宇宙的起源、對于時空變幻的把握,還有現在人工智能技術的飛速發(fā)展……確實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人類文明的盡頭在哪里?
某種意義上文明都是有始有終的,就像宇宙也是有始有終的一樣。談到這樣一個問題時,我們總是會有不同的態(tài)度,我覺得還是要有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因為人類文明本身受到一些沖擊也是人類文明進化法則當中的一個鏈條。就像當時人機大戰(zhàn)的時候提到的“奇點”問題,當有一天計算機設計出來的計算機比人設計的計算機更好的時候,那么人的作用體現在哪里?未來學家?guī)炱濏f爾在《奇點到來》里說過,如果有一天AI(人工智能)能夠設計出一個比人設計的AI更好的AI,那么人確實是處于一個被動的地位,在一個被設計的位置上。相類似的,等到元宇宙中的那個文明產生了,那么我們人自身能控制的傳統(tǒng)的文明世界將會受到很大的擠壓與沖擊。
澎湃新聞:應該如何把握虛擬與現實之間的邊界?
郁鋒:哲學上和“虛擬”相對的一個詞是“實在”,我們今天是從人的角度來定義什么是虛擬,什么是實在。但是如果超出人類中心主義視角,拋開我們人作為一個生命有機體的基礎來看待萬物,那很多東西都會不同了。比如就有人認為所有東西都是基于信息而產生的,那么即使是在平行宇宙上,它本身也是由各種各樣信息構成的。從信息的角度上來看,元宇宙就不是一個所謂的虛擬世界,而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如果元宇宙在技術上真的變成現實,我們也不加限制地完全把它當作一個在探索的過程去做的話,那么很多問題可以討論的廣度和寬度會更多。
澎湃新聞:這個問題的爭議在于我們作為人,有人的主體性,有感情上的焦慮,可以這樣理解嗎?
郁鋒:我們會提到“到底什么東西對人是最關鍵的”問題,其實人離不開情感。只不過我們原來講情感的時候,都是在講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和我們這個實在的身體所屬的人相關的情感。那么隨著電子設備的出現,也會看到人與人之間的這種情感關系變得越來越淡漠,甚至有的人沉迷于虛擬世界,,不愿意和這個現實世界有很多的接觸,表現出一種兩面性,比如在現實世界里很沉默寡言,相反在虛擬世界里非?;钴S,那么這時候我們怎么去看待人類的情感呢?要是元宇宙出來以后,人們會不會都去虛擬世界里交流了,漸漸現實世界中的情感交流越來越少了?在這樣一個本體論的設想下,人類情感到底會處于一個什么樣的位置?再有如果真像我們設想的一樣,人類真實的情感越來越淡漠的話,那么人與機器的情感又該如何來界定呢?
一些觀點認為,在虛擬世界中人可能不是沒有情感,只是這個情感的對象(介質)發(fā)生了變化,把原本對人的情感轉移到了對機器上面。類似這樣一些未來學方面的問題,更多的時候是一些后置性的問題,就是當你提出一些質疑的時候,沒過多少年技術的實現都會把這些問題破解。所以可以期待未來技術的發(fā)展,相信它會解決很多問題。
《雪崩》中最早出現“元宇宙”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