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歷史

尷尬的《春秋》筆法導致的歐陽修編史困境

大儒們都有充分自信,只要堅持褒貶,必然會使作亂者良心發(fā)現(xiàn),知懼而不為,殊不知燕王朱棣當然是亂臣賊子,但他成功了,子孫綿守社稷二百多年,亂臣賊子就是正統(tǒng)所在。

尷尬的《春秋》筆法導致的歐陽修編史困境

歐陽修畫像

據(jù)說孔子筆削《春秋》,高標準繩,寄寓褒貶,乃至后代之亂臣賊子知懼,生怕做的壞事寫入史書,遺臭萬年。但凡篤信儒家之說者,對此都遵信不移,雖無人具體做過統(tǒng)計,哪些人知懼了,不管怎么說,效果總有一些。但如何實踐貫徹,則一直沒有成功的典范。有之,從歐陽修始。

歐陽修出生時,宋王朝建立已近半個世紀,學術風氣和社會思潮都在急遽變化,顯著特征是儒學返古復興和尊夏攘夷正統(tǒng)觀的萌動。歐陽修出身低微,因文學才華躋身精英,領略到風氣變化,也立志要引領風氣。他的疑經(jīng),不拘漢唐舊注,以己意解經(jīng),開始都很早(可參拙文《歐陽修著述考》,《復旦學報》1985年第三期)。三十多歲就準備新著五代史,最初擬與尹洙合作,尹早死而決意獨撰,中心主旨就是用儒家的褒貶史學,俗稱《春秋》筆法,重新編纂近代史。具體做法是合五代為一史,又按血統(tǒng)區(qū)分五代十三帝為八家,設立類傳,以專事一朝者立《梁臣傳》《唐臣傳》,事數(shù)朝者則入雜傳,又立類傳,如《死節(jié)》《死事》《一行》等傳表彰名節(jié),立《唐六臣》《義兒》《伶官》《宦者》等傳貶斥勢利,在行文間在在處處寄寓褒貶。這當然是立意很高,據(jù)說書出后宋代士風頓時大變。雖然我總有些疑問,但陳寅恪相信,不容人不信。

但歐陽修一生似乎對此并不果于自信,直到去世都沒交稿。他更困惑的是貫徹全書的褒貶筆法之微言大義,如何讓讀者體會他的用心。他的辦法是讓學生徐無黨作注,在正史編纂史上開創(chuàng)了史書與注釋同時完成的創(chuàng)例。就注的內(nèi)容看,更似歐陽夫子自道,若北宋吳縝就認為他“授徐子為注”(《敬鄉(xiāng)錄》卷二引《五代史纂誤》佚文),清人俞正燮也認為“疑歐自注而署徐名者”(《癸巳類稿》卷八《書五代史纂誤》)。聯(lián)系歐陽修《與澠池徐宰》所云“仍作注,有難傳之處,蓋傳本固未可,不傳本則下注尤難,此須相見可論”。大約徐是其助手,參與部分工作,即作順水人情,注署徐名,也解決了闡發(fā)義例的難題。就全書看,徐注集中在本紀部分,列傳所存寥寥,《十國世家》多說文獻依據(jù),《四夷附錄》僅一則說明契丹年號,顯然都屬作者自述,與注者無涉。

歐陽修中年后名聲大振,受委主持《新唐書》的編纂。在他以前,該書已編修多年,久無進展,歐參與后尊重原來分工,列傳仍由宋祁負責,他自領本紀、志、表部分,仍堅持《春秋》筆法,最終告竣?!缎绿茣肥枪贂?,不能再請學生作注,但義例仍要闡明,這次是請參修者呂夏卿另著《唐書直筆》來說明。該書四卷,卷四為新舊書增刪改易的具體說明,為“事增于前,文省于舊”作全面清點,前三卷皆解說義例,可以看作歐陽修團隊的集體意見,而非如《郡齋讀書志》云呂氏“在書局時所建明,歐、宋間有取焉”。 

尷尬的《春秋》筆法導致的歐陽修編史困境

《新唐書》

五代習稱亂世,不似三國還有蜀漢一脈,歐陽修要找到正反面典型都很難。正面者,《死節(jié)》其實僅得王彥章一人,《死事》稍多,《一行四人》,皆不甚著名。他特別譴責者,一是以唐社稷授梁之所謂“唐六臣”,譴責其為“庸懦不肖、傾險獪猾、趨利賣國之徒”,其實這些人只是無實權而仰人鼻息的文臣而已;二是義兒,認為是人倫崩壞的標志,“干戈起于骨肉,異類合為父子”,其實義兒是出身孤貧的軍閥仿效世族、籠絡群下的手段,責之亦過深;三是宦官,沿唐積習,五代時期恰好并不太嚴重;四是伶官,僅限莊宗一朝。最大的躺槍者是馮道。馮出身孤寒,積學進身,仕宦幾十年,不改農(nóng)家本色,在不太理想的政治環(huán)境中努力行善,他的自述詩“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堪稱難得。周實錄本傳稱他“在相位二十余年,以持重鎮(zhèn)俗為己任”,至有與孔子并論者?!杜f五代史》本傳贊已質(zhì)疑他“事四朝,相六帝,可得謂之忠乎”?歐陽修更進一步譴責他“可謂無廉恥者矣”,反不如民間女子能“自愛其身”,這是責歷史人物所不能。

歐陽修倡正統(tǒng)論,特別看重血緣宗親的合法性,這是宋人的認識。他將后唐分為三家,即武皇、明宗、末帝各為一家,在當時并無區(qū)分,那時重在掌握軍隊之實力。他認為后周世宗以養(yǎng)子即位,另成一系,其實世宗始終未回歸柴姓,在位皆姓郭,今日各歷史年表皆書其名為柴榮,未必妥當。

再是梁政權之合法性。梁篡唐自立,敗于后唐,其后各朝到宋,都是后唐一系的延續(xù),直到宋真宗時修《冊府元龜》,仍以梁為閏位,否認其正統(tǒng)性。歐陽修不以梁為偽,在當時就很有爭議,他雖舉《春秋》四例以自解,總難獲得共識。南宋后或干脆以南唐為正統(tǒng),以中朝五代為僭奪,全不考慮本朝的合法性,走得太遠了。

唐五代兩部舊史,本紀都極其繁冗,初因刪略實錄而成。新史刪繁就簡,確有此必要。徐注云:“當殺曰伏誅,不當殺者,以兩相殺為文?!薄短茣惫P》:“將以辱命而誅,書斬于軍中?!倍嗌儇S富復雜的事實,就在這《春秋》大義前變成斷爛朝報了。再如命將作戰(zhàn),徐注云:“用兵之名有四:兩相攻曰攻,以大加小曰伐,加有罪曰討,天子自往曰征?!薄短茣惫P》:“將得人,書帥師,討有罪,書伐?!薄皩⒎瞧淙耍瑫鯉?,伐不得罪,大戰(zhàn)書及?!薄胺芥?zhèn)違命,擅甲兵以侵軼,其首酋惡,故不書將。”秉此原則,《昭宗紀》每月都有朱全忠陷某地的記錄,完全不論執(zhí)行攻取的是誰,書首惡也。顯然,過于講究褒貶,有違實錄傳統(tǒng)。

我在早年甚迷歐陽修的史學,后來讀了《通鑒》,方知司馬光不取《春秋》筆法而務求事實真相之有識。當然,對司馬光深致不滿者也大有其人,如朱熹,作《通鑒綱目》比歐陽修走得更遠。大儒們都有充分自信,只要堅持褒貶,必然會使作亂者良心發(fā)現(xiàn),知懼而不為,殊不知燕王朱棣當然是亂臣賊子,但他成功了,子孫綿守社稷二百多年,亂臣賊子就是正統(tǒng)所在。那就算了吧。

還好存世文獻豐富,學者可作多元解讀。倘若后世僅存兩部義例謹嚴的新史,所有人和所有事都在好、壞兩邊自動站隊,實在很無聊。(文/陳尚君)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