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社會:一段引人入勝的歷史》,【德】尼爾斯·韋貝爾著,王蕾譯,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400頁,78.00元
韋貝爾的《螞蟻社會:一段引人入勝的歷史》放到我面前的時候立刻就吸引了我,并不是因為我喜歡歷史、研究歷史,也不是因為我不了解生物學和昆蟲學,而是因為封面上印著我非常熟悉的政治學術語:全能主義、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利維坦……一瞬間,我知道作者要講一個大故事,一個關乎人類曾經(jīng)有過的所有治理模式的大故事,可用螞蟻怎么講呢?我隱約有一種不祥之感:螞蟻社會就是人類社會。果不其然,翻到封底,赫然寫著:人,并非像螞蟻,人,就是螞蟻。學術著作帶來驚悚的感覺,確實不多見。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開卷一探究竟。
螞蟻社會的初階知識已經(jīng)是人類常識,大概所有文明的學齡前兒童都知道“勤勞的小螞蟻”或者“勤勞的小蜜蜂”。螞蟻和蜜蜂總是勤勤懇懇,忙忙碌碌,這在每個文明的古代都被觀察到了,比如公元前600年流傳的古希臘《伊索寓言》就這么表揚了蜜蜂和螞蟻。人類只要有文明,就必須贊揚勤勞這種品質(zhì),螞蟻和蜜蜂就成了這種品質(zhì)的“代言人”。人類讓很多動物代言了很多自己喜歡的品質(zhì),比如獅子代表勇敢,狗代表忠誠,羊代表溫順,等等。同樣,人類也讓很多動物代言自己不喜歡的品質(zhì),比如狐貍代表狡猾,狼代表殘忍,豬代表好吃懶做,等等。個體如果有這樣的好品質(zhì),比如螞蟻的勤勞,群體就會積極向上。但你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種道理基本上就是停留在“寓言”的階段,用一種表面上明確、實際上卻模糊的比喻在給孩子樹立簡單的社會準則。但社會是復雜的,比喻很難稱得上真理。如果說勤勞的小螞蟻對于學齡前兒童的教育并無不妥,對于成年人來說就不夠用了。
人類對螞蟻的認識很快就進入了第二階段:政治動物。亞里士多德有一句名言,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他說蜜蜂和螞蟻也是政治動物。人的本性是求善,而善是一種集體的事業(yè),它的載體就是城邦,因此,人在城邦之中,人在為城邦奉獻之中不僅獲得幸福,而且參與到善的偉大事業(yè)之中。離開了城邦,不是神,就是野獸。螞蟻也是政治動物,反過來給人做了很好的定位:一只螞蟻是什么樣不重要,螞蟻天生和螞蟻在一起才重要。群,比個體更重要。亞里士多德把人和螞蟻、蜜蜂歸為同類,提升了人類對螞蟻的認識。個體品質(zhì)的比喻即便成立,也不是最重要的,看螞蟻不能單個看,得看它們組成的群是什么樣的,而看人,也必須如此。人的品質(zhì)都是以城邦為目標的,當他為城邦奉獻,他潛在的品質(zhì)就會不斷實現(xiàn),最終,他的幸福和城邦的善會融合為一。
在這個問題上,和亞里士多德唱對臺戲的是霍布斯?;舨妓拐f把人想成天生就有政治性或者社會性,是不對的。人性就是為了自己的生存權衡利弊得失。沒有什么共同體的善天生就把人規(guī)定好了。恰恰相反,共同體的善是人們權衡利弊之后的選擇。因為每個人都自己求存的話,人和人之間就是狼和狼的關系,誰都沒好日子過。為了大家都好過一點,大家都放下屠刀,把權力交給國家,這個國家就叫利維坦。利維坦是所有人契約的產(chǎn)物,它的基礎就是大家的同意,所以它負責制定對大家都公平的規(guī)則,并且保證規(guī)則的執(zhí)行。這樣一來,大家都不需要做狼,都可以輕輕松松做人了。善,是由規(guī)則定出來的;規(guī)則是由利維坦定出來的;利維坦是由只有生存天性和理性的人定出來的。亞里士多德完全把順序搞反了。
這個時候我們可以讓他們來一場隔空對話:亞里士多德可以搬出螞蟻社會來反駁霍布斯,難道蟻群成為蟻群是由每只螞蟻同意的嗎?霍布斯嘿嘿一笑說,難道人和螞蟻是一樣的嗎?螞蟻求生存,人也是,但人有理性,螞蟻有嗎?現(xiàn)代政治的地基由此暴露得清清楚楚:現(xiàn)代政治相信人,個體的、自由的、平等的人,這種人在世上得以立足的根據(jù)就是他有理性。到這里,你大概會覺得,亞里士多德雖然聰明,其實離伊索也不遠,螻蟻只不過是偷生,實在不足為訓。不過,螞蟻社會的好戲才剛剛開始。
第三階段的人類對螞蟻的認識是一個新世界的誕生,古代寓言故事和近代博物學被超越了,昆蟲學變成了社會昆蟲學,然后變成了昆蟲社會學,與人的社會學相聯(lián)通,這門學問徹底膨脹成一個小宇宙。在這個小宇宙里,達爾文的進化論是底層邏輯。很多你熟悉的知識被重新整編,很多你熟悉的問題被重新定義,很多新問題和新知識不斷涌現(xiàn),看起來幾乎有科幻的感覺。那就讓我們看看1930年代那兩部科幻巨著的對決。一部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另一部是云格爾的《工人》。
《美麗新世界》你可能更熟悉一些。美麗新世界就是世界國,這里沒有危機、戰(zhàn)爭和災難,人人安居樂業(yè)、幸福甜蜜,這個國的格言是“團結、本分、穩(wěn)定”。里面的人分成五等,阿爾法、貝塔、伽馬、德塔和埃普西隆。阿爾法是統(tǒng)治階級,然后地位依次遞減。最后的階級就是純粹的勞動者,他們只要勞動,然后感受性愛的歡愉就好了,他們都不需要傳宗接代。五個階級被嚴格劃分開,從受精卵培育開始,教育、工作、生活都涇渭分明,必須嚴格地各安其位。阿爾法好苗子要生產(chǎn)出來,不過也要激烈斗爭,而且是你死我活的,保證最后存活的強者成為合格的統(tǒng)治者。勞動人群就大量復制,一次生產(chǎn)九十六個同卵兄弟保證勞動力充足。每個階級的能力都是被嚴格控制的,不能少,少了就成了廢物,對世界國沒有用,但也不能多,多了就會有向上流動的想法,破壞穩(wěn)定。唆麻這種精神毒品讓每個人都飄飄欲仙,既然滿足了,還有什么要追求呢?赫胥黎最后安排主角約翰在激烈對抗世界國之后自殺了,一個有個性、有自我的人受不了這樣的美麗新世界。
《工人》里的國和美麗新世界差不多。不過云格爾打造出一支鋼鐵隊伍。勤奮的工人實現(xiàn)了人在肉體和精神、力量與敏捷、沉著與自律、勇敢與堅毅、奉獻與智慧的大統(tǒng)一。他們的形象是戴著鋼盔,剃光胡須,面無表情,沉著堅毅,仿佛有金屬感,像電鍍的,骨骼仿佛是鋼筋。只有他們,沒有他,因為他們都一個樣。
赫胥黎的低等階級是工蟻,云格爾的工人也是。他們無名無姓,無欲無私無后代,卻擁有極高的效率和忠誠。赫胥黎更看重社會有分工,分工要嚴格且穩(wěn)定,云格爾除了描繪工人的社會屬性像螞蟻,甚至連生理屬性都很像螞蟻。不過,兩個作者對自己描繪的螞蟻社會核心判斷相同,態(tài)度卻南轅北轍。判斷相同就在于,作為螞蟻社會的成員,就像螞蟻一樣,是為群體服務、奉獻、犧牲的,離開了這種為群體的服務、奉獻和犧牲,他們沒有任何意義,甚至沒有存在的必要。除了目的明確之外,他們的格式是統(tǒng)一的,統(tǒng)一不僅創(chuàng)造效率,也創(chuàng)造安定和美感,因此,他們沒有個性,個性被消滅了。態(tài)度不同則在于,赫胥黎認為個性不該被消滅,他選擇了讓主角反抗,甚至自殺。云格爾則認為這種工人是對資產(chǎn)階級的自我中心、虛偽、浪費、無恥的克服和替代。
這只是螞蟻社會的宇宙在1930年代的不同版本之間的斗爭。隨著人類社會在二十世紀的突飛猛進,當然,還有昆蟲學的不斷深入,幾乎所有人類的大問題都可以被螞蟻化。我圍繞一個核心問題給你說說這本書里的一小部分精彩內(nèi)容,這個問題就是:利他怎么保證。
一個社會如果所有人都自我中心,是很讓人不放心的。很多理論家想了很多辦法來保證人是有利他行為的?;舨妓沟睦S坦解法不成功,因為利維坦不能消滅每個人的生存本能和理性,只要人人都在為自己算計,利維坦遲早崩潰。很快,曼德維爾寫出了《蜜蜂的寓言》,他讓大家放心,私人的惡會成就公共的善。不過這個方案只是說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還是不能保證利他不會被利己壓垮。螞蟻,尤其是工蟻,天生就利他。這個機制是怎么形成的?誰在控制,是蟻后嗎?如果不是,蟻后不可能直接命令和控制億萬工蟻,它們怎么可能一輩子都這樣?螞蟻社會的研究者們把這些問題拆解成了很多層次。
首先,神一般的領袖不是解,“超有機體”才是解。如果昆蟲學家說螞蟻社會的一切優(yōu)良品質(zhì)都歸于蟻后的英明領導,幾乎就和天主教神父說一切美好皆歸于上帝一樣,那就不科學了。宗教這么說,不違反自身的立場、方法和邏輯,科學要這么說,把自己堅持的全都違反了。所以他們的共識是“超有機體”。億萬螞蟻組成了一個超有機體,它和組成它的可見的單位完全不一樣。一只螞蟻什么都不是,一個螞蟻社會什么都有。個體的意義、價值、作用、行為方式都被一張“藍圖”畫好了,蟻后也只是其中的一個角色而已。這個系統(tǒng)有自身的運行機制,系統(tǒng)各部分都有自己的分工和職責,共同完成了“神跡”。而人,已經(jīng)開始用算法去制造各種沒有人卻完美運行的機制,卻不知到底是把自己放在了神的位置上,還是對自己進行種族滅絕。
其次,涌現(xiàn)而非疊加,才是超有機體的產(chǎn)生方式。我們受霍布斯影響很大卻很不明顯的一個地方叫做機械論世界觀,以為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鐘表,只要把它拆解了再一一裝回去,就能搞懂它是什么樣子的??蛇@一套對于有機體根本就不適用。最直接的例子就是人,拆開了就不可能裝回去。有機體是這樣的,超級有機體更是這樣:部件構成系統(tǒng)不是簡單的疊加,就像搭樂高積木那樣,而是涌現(xiàn),一旦它們結合到一起,很多原來沒有的、強大千百倍的功能就會出現(xiàn)。比如一顆腎臟,它要是放在燒烤攤上,就是一顆即將被吃掉的腰子,但如果它在一個人體內(nèi)工作,它就能完成很多復雜的生物化學機制。我們?nèi)司褪怯蛇@樣一些涌現(xiàn)出來的高級機制支撐起來的,那么,比我們?nèi)说纳w更復雜的社會,涌現(xiàn)出來的機制就更復雜。所以,當這些機制涌現(xiàn)之后,社會開始運轉(zhuǎn),其中的自利的個體已經(jīng)處于新的結構之中,利他不需要自愿,已經(jīng)成為必須。
最后,進化論的威力保證了利他。被系統(tǒng)規(guī)定了不繁殖后代的工蟻,連自己的基因都無法傳遞下去,還有什么自利可言?絕對的利他和生命存在的意義不沖突嗎?不沖突。昆蟲學家經(jīng)過了好幾次重大迭代,最新的論證是:利他是否符合“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法則,不是以個體為單位,而是以群體為單位來衡量的。也就是說,工蟻這個階級為蟻群犧牲了,換來了蟻群更有適應性和競爭力,螞蟻社會就會這樣進化。一只螞蟻的基因消滅了,沒關系,整個螞蟻系統(tǒng)因此優(yōu)化了,它就會這樣去進化。所以,利他與道德無關,而是系統(tǒng)自我優(yōu)化的安排。
你是否同意這本書里講的各種螞蟻社會的理論,不要緊。我是不是懷疑螞蟻社會的理論仍然是某種古老寓言或者神學的翻版,也不要緊。要緊的是,螻蟻們真不是在偷生,它們已經(jīng)通過昆蟲學滲透進社會學,進而吸納和感染文學、人類學、政治學、哲學,已經(jīng)成為一股兇悍的智識狂流,已經(jīng)有了建立螞蟻社會學帝國的雄心。這幅好景觀,真的不容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