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紅樓夢》是古典名著,引得眾多作家、學者對其進行各種維度的解讀。最近出版的《<紅樓夢>文化十講》根據(jù)上海圖書館舉辦的《紅樓夢》系列講座整理而成,收錄了王蒙、白先勇、孫遜、駱玉明、詹丹等十位名家的講述。本文為其中一篇。
《紅樓夢》劇照
我們來講講《紅樓夢》中的女性議題。
出場人物的整體布局
大家普遍認為《紅樓夢》就是寫女性的。然而我根據(jù)上海古籍出版社《紅樓夢鑒賞辭典》的人物詞條(約600條)做了個大致統(tǒng)計,以每10回為一個單元來進行出場人物統(tǒng)計:第一至十回出場了148個,第十一至二十回出場了118個,第二十一至三十回出場了69個,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出場了13個,第四十一至五十回出場了32個……我們看后四十回,基本上每十回新增20個人物左右,比如:第八十一至九十回是20個,第九十一至一百回是21個,第一百零一至一百一十回是19個,第一百一十一至一百二十回是10個。整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有兩個低谷,第一個低谷是在第一百一十一至一百二十回,因為小說快要結(jié)束了,不會再增加太多新的人物,否則小說也沒法收尾。還有一個是在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只增加了13個新人物。第三十一至四十回主要講了兩件事情: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第三十七回開始成立詩社——這兩個事件人物相對比較集中、聚焦,不需要增加太多的人物。
《紅樓夢》中男性和女性的比例大概是多少?我們把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來做一個分割:前八十回共出場530人,其中男性270人,女性260人;后四十回共出場70人,其中男性60人,女性10人??傮w來說一百二十回,男性330人,女性270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比例是不一樣的。由此我們可以有一個大致的判斷:后四十回寫男人的故事比較多——我們也可以理解,因為《紅樓夢》到后四十回內(nèi)容寫到賈府外面去了,大觀園里有些人去世了,并且慢慢地封閉,男性人物慢慢地加進來。
整體的比例為什么會這樣?很多人會認為肯定是女性多。但實際統(tǒng)計結(jié)果卻說明,即使前八十回還是男性略多于女性,為什么?是我們讀錯了嗎?我覺得這個現(xiàn)象其實是很耐人尋味的。
《紅樓夢》在整體上對男女比例的配備是符合正態(tài)分布的。前八十回男性和女性比例比1:1略多一點,這符合現(xiàn)實生活的正態(tài)分布。但當我們讀小說的時候卻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或者說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會認為《紅樓夢》就是寫女性的,男性人物很少,除了男主角賈寶玉,剩下的男性好像就沒幾個。為什么呢?當然是作者通過特殊的藝術(shù)策略達到的效果。一方面他在進行人物整體分配的時候照顧了現(xiàn)實的原則;另一方面他在具體描寫的時候把筆墨、構(gòu)思主要用于凸顯女性形象。一方面來說,女性寫得特別成功,讓我們見過以后就很難忘懷;另一方面采用了特殊的策略讓我們沒注意到男性。
比如,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見了很多人,但男性只見了賈寶玉,賈璉、賈環(huán)、賈蘭都沒見到。兩個舅舅其中一個說不在,一個說見了彼此傷心就不見了。所以賈府里除了賈寶玉之外的男性是怎么上場的,我們幾乎沒什么印象。但那些重要女性的亮相都被安排了“特寫的鏡頭”,所以讓我們很難忘懷。由此可以看出作者的側(cè)重點,在男女比例的分配上既照顧了現(xiàn)實的邏輯性,同時在凸顯女性的分量方面又講究藝術(shù)的策略。
大家在看《紅樓夢》 的時候不會像我這樣把人物一個個數(shù)過來,還進行性別統(tǒng)計。我這種數(shù)據(jù)化的統(tǒng)計,不是正宗的閱讀文學作品的方法。閱讀文學作品主要應(yīng)該是看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是否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們要確定的第一點,也可以作為我們今天的引言——盡管男性比例略高于女性,但是給我們留下印象的主要還是女性。這是我今天要講的正題。
女性美的“發(fā)現(xiàn)”
首先我們要談的是《紅樓夢》是對女性美的“發(fā)現(xiàn)”。為什么這么說呢?難道在《紅樓夢》之前就沒有寫女性美的作品了嗎?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中描寫女性美的其實有很多。但是為什么我們要特地說這是女性美的“發(fā)現(xiàn)”?因為在《紅樓夢》之前有相當一部分作品對女性美的描寫不是站在尊重的立場上寫的,寫女性美的前提是想占有女性,或者把這種美作為一種隱喻來寫。比如以香草、美人喻君子。寫香草、美人的目的是寫君子,這是從先秦就開始的傳統(tǒng)。
我們在看很多中國古代寫兩性關(guān)系的作品,或者寫女性的作品時要非常謹慎。有些作品真正的目的不是在寫女性。比如,張籍的《節(jié)婦吟》不是在寫一個節(jié)婦,實際上借此表達了作者忠于朝廷,不被藩鎮(zhèn)高官拉攏、收買的決心。再比如,朱慶馀的《閨意獻張水部》,寫一個新嫁娘第二天準備上堂去拜見公婆,問丈夫“畫眉深淺入時無 ”,這也不是在寫女性美。實際上這是寫給主考官的,問的是他的試卷答得好不好?得到張籍回復“越女新妝出鏡心”。其實他們都不是在說美女,是在討論考卷的答題情況。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傳統(tǒng)的許多作品寫女性,或者是把女性作為一種工具,或者是作為占有的對象來寫的,而不是帶有一種純粹的、尊重的、平等的態(tài)度。所以《紅樓夢》寫女性的美就成了一種真正的“發(fā)現(xiàn)”。
當然《紅樓夢》里面寫出了女性的各種美,我大概羅列了一下。比如女性形態(tài)方面,我們很難忘懷史湘云醉臥芍藥花下還在念酒令,很美。還有女性行為:寶釵撲蝶,黛玉葬花,晴雯病補雀金裘等等。語言上,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女孩子多言被認為是不好的,但是《紅樓夢》里就寫了很多女性的快人快語,比如小紅把平兒的話傳給王熙鳳,那一段話念下來,要理清線索都有點糊涂,里面有好多個“奶奶”,旁邊聽的人都搞不清楚怎么線索這么多。她的口語交際能力在這里體現(xiàn)得非常充分——
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里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fā)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里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fā)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里。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p>
晴雯
除開這一段大家印象比較深的,還有一段大家可以看一看,春燕跟鶯兒在柳樹下嘰嘰喳喳地說她姨媽不好——
春燕笑道:“他是我的姨媽,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說他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顆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賬話,想起來真不錯。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他老姐兒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先時老姐兒兩個在家抱怨沒個差使進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家里省了我一個人的費用不算外,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馀剩,這也還說不夠。后來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管他們,藕官認了我姨媽,芳官認了我媽,這幾年著實寬裕了。如今挪進來也算撂開手了,還只無厭。你說可笑不可笑?接著我媽和芳官又吵了一場。又要給寶玉吹湯,討個沒趣兒。幸虧園子里人多,沒人記得清楚誰是誰的親故。要有人記得我們一家子,叫人看著什么意思呢。你這會子又跑了來弄這個。這一帶地方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媽管著。他一得了這地方,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恐有人糟踏。我又怕誤了我的差使。如今我們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得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動。你還掐這些花兒,又折他的嫩樹枝,他們即刻就來,仔細他們抱怨!”
請大家注意春燕是在柳樹旁對著薛寶釵的丫鬟鶯兒說的,這一路說下來我就好像聽到了燕子在柳樹上嘰嘰喳喳的鳴叫,讓人覺得她是個一派自然、毫無心機的小女孩。當然后來被狠狠地罵了一頓,這一回的回目“柳葉渚邊嗔鶯咤燕”就是罵春燕。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是多么不和諧,就像燕子在柳樹上很悅耳地鳴叫,卻有一個不識時務(wù)的人拼命地責罵這些燕子,春燕是一派自然、毫無心機,不帶有任何的功利色彩的,因為她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場上把姨媽指責了一通。這樣的言語、行為在以前的小說中是很難看到的,這就是一種美。
還有追求詩的趣味。比如香菱完全是一個詩化的人物,沉迷于寫詩,寫得什么事情都不管了。香菱寫詩經(jīng)過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發(fā)“呆”,薛寶釵說她本來就是個呆頭呆腦的人,現(xiàn)在一學詩愈加呆了,所以她要去找林黛玉算賬。所謂呆是什么?其他事情都不顧,沉浸在所做的事情中。第二個階段是入了“魔”道,探春看她寫詩寫得太投入了,讓她休息一下,“你閑閑罷”,香菱說:“‘閑’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比思沂墙兴菹?,她以為別人給她出主意,給她提供韻腳。結(jié)果大家都笑起來:“你真是落了魔道了。”第三個階段成“仙”,從夢中終于得了首詩,所以薛寶釵又笑她:“你真是成了仙了?!彼韵懔鈱W詩就經(jīng)過了“呆 ”“魔 ”“仙 ”的三個境界,最終寫出了最好的詩。
但是真正追求詩的趣味并不是說香菱在寫詩的時候不管不顧,而是有一種詩的智慧,這一點在她跟夏金桂交談的時候就體現(xiàn)出來了。夏金桂認為香菱的名字取得不好,桂花才香,菱角怎么香呢?所以她認為這個名字起得不好,要改掉。《紅樓夢》對夏金桂的描述是“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兩聲,拍著掌冷笑道”,肢體語言非常豐富。香菱回答:“不獨菱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lǐng)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p>
這可能也是曹雪芹的態(tài)度,用香味來區(qū)分人的高雅和庸俗。首先心得靜下來,如果心態(tài)浮躁的話,是聞不到幽香的。浮躁的人怎么可能細領(lǐng)略幽香呢?最多也就聞到桂花香或梔子花香這種非常濃烈的香味。這就是一種浸透在思維方式中的詩性智慧。
香菱
還有就是我們今天要講的主題:女性情懷。我舉一個例子,齡官在墻尾劃“薔”字,下雨了還在劃。還是賈寶玉提醒她,因為花擋著賈寶玉,只露出半邊臉,齡官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么遮雨的?”一句話提醒了寶玉,原來他也是淋雨看著齡官劃“薔 ”字,自己也看傻了,看呆了。那種小女孩專注于情的狀態(tài)在《紅樓夢》里表現(xiàn)得非常豐富。
賈寶玉:女性立場的價值取向
我們談女性情懷的時候,先談一下賈寶玉。剛才我們說《紅樓夢》里雖然男女比例基本上是1:1,但主要是要凸顯女性的,而男性著重寫的其實也就是賈寶玉。為什么要把賈寶玉放在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因為作者要寫一個真正尊重女性的男性。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賈寶玉的出現(xiàn)成了女性美的發(fā)現(xiàn)者。這也是脂硯齋說的“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
當然一開始我們看到了賈寶玉的奇談怪論,說女兒都是水做的骨肉,男人都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钡谌亓主煊襁M賈府,他就問:“妹妹可有玉?!摈煊裾f這個稀罕她們怎么能有。結(jié)果賈寶玉一聽反而不高興了,把玉摘下來,往地上使勁一摔,他的理由是:“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彼季S也怪,現(xiàn)在搞時裝都希望只有一個版本,通靈寶玉只他獨有難道不好嗎?他說:“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這個理由我覺得非常重要,雖然這是從直覺的角度來說的,但在某種意義上說明了賈寶玉的思想的境界是以女性為標準的,女性用的東西就是好東西,女性不用的東西就不是好東西。
賈寶玉
有人會說我穿鑿附會、過度闡釋,說我把賈寶玉的思想過度夸張了。我還可以舉另外一個證據(jù)。晴雯去世前,賈寶玉溜去看過她一次。當時晴雯已經(jīng)落魄了,身邊也沒有人伺候,看到賈寶玉來了,正好要賈寶玉為她倒一杯茶,結(jié)果賈寶玉把茶拿過來一看,實在不像茶。晴雯盡管是個大丫鬟,但平時在大觀園里過得完全是貴族的生活,賈寶玉不太放心,把茶端起來嘗了一口,又苦又澀,根本就不是茶,他很驚訝說這個茶能喝嗎?然后晴雯讓賈寶玉快給還給她,說比不得先前了。然后賈寶玉就把這不是茶的茶端給了晴雯,晴雯像得了甘露一樣全部喝完了。賈寶玉感慨:“往常那樣好茶,他(她)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磥?,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饑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笔裁唇酗栵勁朐?,饑饜糟糠?飽的時候吃大魚大肉也是厭倦的,饑餓的時候吃糟糠也是滿足的。
脂硯齋點評:“通篇寶玉最惡書者,每因女子之所歷始信其可,此謂觸類旁通之妙訣矣?!蔽矣X得這句話很到位,賈寶玉這個人是最討厭讀書的,他也不相信書。第三回賈寶玉給林黛玉取字的時候,探春說是杜撰的,賈寶玉說天下杜撰的書也太多了,但是有些內(nèi)容他相信,憑什么相信呢?“每因女子之所歷始信其可”,只要女子親身經(jīng)歷過了,他就相信書上說的話是不錯的。我把這個話翻成現(xiàn)代的說法: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但是男人的實踐不算,女人的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中國的傳統(tǒng)社會是男性霸權(quán)的社會,所以由男性的實踐來檢驗道理的話,前提標準就是有問題的。
賈寶玉有這樣的一種想法是很了不起的,盡管可能只是他的直覺。當然一方面他把女性抬到很高的地位;另外一方面他對男性竭力貶低,甚至他對自己也不認可,自己走到鏡子面前,被另外一個甄寶玉狠狠地臭罵了一頓,我覺得這又有特殊的意義。提出以女性作為標準的同時對男性進行否定,因為男性已經(jīng)作為標準存在了,所以一定要不斷地否定它,如此才能真正建立起一個女性標準。
將賈寶玉作為一個價值取向進入《紅樓夢》的意義就體現(xiàn)在這里。因為只有賈寶玉在很大程度上尊重了女性,所以當女性的命運不幸的時候,他會認為這是一個悲劇。只有首先肯定女性的美,肯定女性的價值,才能夠把她們的被毀滅視作一種悲劇。悲劇是什么?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是魯迅下的定義——它的前提是有價值。但是如果用賈珍、薛蟠、賈璉的眼光看,如果金釧兒或者鴛鴦投井自殺,賈赦會同情嗎?會認為這是有價值的嗎?不會,他不認為這是悲劇,甚至認為這是咎由自取。只有尊重你的人才會認同你的價值,才會認為這是個悲劇。所以賈寶玉在《紅樓夢》中作為一個女性不幸的觀察者,就有了特殊的意義。
金陵十二釵的情感結(jié)構(gòu)
金陵十二釵到底有多少人?賈寶玉神游太虛幻景的時候,只看到了三個冊,正冊、副冊、又副,每冊12人,就是36人,很多學者都是這么認為的。但也有學者認為應(yīng)該還有三副、四副,只是沒看到,就是60人。周汝昌認為更多,《紅樓夢》108回,女性就應(yīng)該有108人,因為他認為《紅樓夢》受《水滸傳》影響非常大,《水滸傳》有108個好漢,《紅樓夢》就應(yīng)有108個女子,正好對應(yīng)起來。我覺得這可能性還是有的,但主要是找起來比較困難,而且每個女性還要在情感方面定性,要分出108類,真是情感專家了。按照脂硯齋評論的線索,最后的情榜是每個人都有評語的,但如果和冊子對應(yīng)起來,要列到108個,我覺得難度很高。
我們現(xiàn)在來看“神游太虛幻境”翻到的三冊,正冊12人賈寶玉都翻到了,副冊則翻出來一個人,第一名香菱,又副兩個大丫鬟:晴雯和襲人。如果有三副的話,就是小丫鬟,如果有四副的話,就是齡官等十二伶人。因為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觀念,伶人的地位不如三等丫鬟,只能是放在四副中了。所以它的縱向的結(jié)構(gòu)是按照地位等級依次往下排的。
正冊12人的水平結(jié)構(gòu)又是按照什么來排的呢?現(xiàn)在好多學者達成的共識,認為是按照和賈寶玉的親疏關(guān)系來排列的,跟賈寶玉感情深的排在前面,跟賈寶玉情感相對疏遠的排在后面。于是正冊的12位,第一、第二位是林黛玉和薛寶釵,因為這兩個人毫無疑問是和賈寶玉最親的,但是這其中是有爭議的,因為冊子里兩個人是合在一起的,所以清代有些評點家認為薛寶釵第一,林黛玉第二,理由很簡單,林黛玉是女朋友,薛寶釵是妻子,女朋友再好只能排在第二,所以他們就把薛寶釵排到了第一。
薛寶釵
我有點猶豫,后來我覺得還是把林黛玉放在第一,因為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后四十回,未必是曹雪芹的原稿,我們可以設(shè)想,如果林黛玉沒有這么早去世的話,說不定賈寶玉就娶了林黛玉,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當然小說里我們沒看到。有不少學者認為真正看重薛寶釵的是元妃,所以送的禮品都不一樣。很多家里人其實還是喜歡林黛玉,王熙鳳給林黛玉送了好茶,就跟她開玩笑:你喝了我們家的茶,什么時候來做我們家的人。
有一次我做講座的時候,有個聽眾曾經(jīng)提出了一個看法,我覺得是有道理的,后來我也寫了一篇文章《“金陵十二釵”正冊誰排第一》。他提出的觀點是:有所謂的“晴有黛影,襲為釵副”,在又副冊里晴雯排第一,襲人排第二,根據(jù)這個規(guī)律,即使兩個人在一起,黛玉也應(yīng)該傾向于放在前面,跟晴雯對應(yīng)起來,我覺得這個看法有點道理。通過晴雯來倒推,把黛玉放在第一,合理性可能更強一點。
排在第三、第四的元春和探春是賈寶玉的同胞姐妹,一個姐姐、一個妹妹,而且跟賈寶玉感情挺好的。湘云和妙玉讓人覺得有點奇怪,怎么放在了第五、第六位?特別是妙玉,根本不是四大家族的人,既不是血親,又不姻親,八竿子打不著,居然還排到了第六位?當然也是因為她跟賈寶玉的感情比較好。
接下來迎春、惜春一個是堂姐、一個是堂妹。沒有交代年齡怎么知道迎春是堂姐?有一個細節(jié)我們可以注意一下:賈寶玉去找三個姐妹,說事的時候一般探春和惜春會站起來,但是迎春是坐著的,由此可見迎春可能要比賈寶玉年齡稍大一點,是他的姐姐,所以不用站起來,大家族的禮節(jié)是非常講究的。
接下來是鳳姐和巧姐,然后是李紈和可卿。讓人感到有點奇怪的是:鳳姐和李紈是嫂嫂,按照中國傳統(tǒng)習慣,嫂嫂和小叔子要避諱,所以關(guān)系疏遠一些。問題是可卿跟賈寶玉關(guān)系非同一般,所以可卿去世時,賈寶玉情感上遭受了重大的打擊。為什么她排在最后?理由也很簡單,放在最后可以認為她是最不重要的,也可以認為她是總結(jié)。因為秦可卿的“秦”諧音情感的“情”,情天青海換情深,所以用情來總結(jié)整個序列的理解當然也合適。
從秦可卿展開說說,從清代開始,就有很多對她名字的解釋,有人解釋為親熱、親近的“親 ”;有人解釋為傾倒;有人解釋為輕視的“輕”,情可輕,對情感要輕視,否則就會陷入情里不能自拔;也有的認為是清潔的清”,情可清,用情感來清除,情感就像佛經(jīng)里說的“以欲止欲”。所以如果從語義上來分析,秦可卿的諧音很豐富、復雜,把它放在一個總結(jié)性的位置,當然也不錯。
副冊第一位是香菱,她是薛蟠的侍妾,但是她跟賈寶玉的關(guān)系也非同一般,甚至發(fā)展得非常好,當然他們有一個沒有跨過去的界限。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賈寶玉和香菱的關(guān)系就是和朋友的妻子的關(guān)系。有人認為香菱追求詩和遠方,賈寶玉就是香菱的遠方,但是遠方只能是遠方,不能到現(xiàn)實來,所以“香菱情解石榴裙”在某種意義上是到了發(fā)展的極限,再不能往前走了。
下面我們進一步聚焦,選擇了這四個和賈寶玉關(guān)系非同一般的人——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妙玉。賈寶玉在情場中是在居中位置,四個女性圍成了一個情場,而這四個女性代表著四種情感取向,當然文學作品往往是帶有假定性的,不能完全等同于現(xiàn)實生活。賈寶玉是個情種,林黛玉情感的交流方式,一般是夸張的、張揚的、熱烈的,通俗點說(不帶褒貶含義)是比較“作”的,而且在某種意義上妒忌成性。有一回賈府到清虛觀搞迷信活動,張道士隨口一說,要給賈寶玉介紹一位小姐,八字沒一撇的事情,林黛玉就不高興了。金陵十二釵盡管是按照情感的親疏關(guān)系來排列的,但是又是兩兩成組,兩兩類比或?qū)Ρ鹊?。林黛玉和薛寶釵就構(gòu)成了一種尖銳的對比,薛寶釵的情感是內(nèi)斂的、含蓄的,而相對來說為人也不那么妒忌,涵養(yǎng)很深,即使不快也不會明顯表露出來,更不可能像林黛玉這樣要死要活。
史湘云和妙玉是一組,這當然也是曹雪芹有意設(shè)計的。史湘云的情感流露的方式就是自然,所以很多人認為史湘云就是賈寶玉的哥們,而且她本身的氣質(zhì)也有點男孩子氣,敢作敢為。如果史湘云是一種純粹的自然,那么妙玉恰好相反,是絕對的不自然。妙玉跟賈寶玉的情感也很好,但是她太矯揉造作。明明請了賈寶玉喝茶,卻和他說不可能單獨請他,讓他要謝就謝薛寶釵和林黛玉。仿佛賈寶玉是來蹭茶喝的,但妙玉把自己的茶杯給賈寶玉用,這一點就太假了。賈寶玉過生日,妙玉叫人給寶玉送拜帖,按理妙玉又不是他們家親戚,更是佛門中人,她居然就送去了,但自己又不送,叫人送去,從門檻里送進去,落款“檻外人”,表明和現(xiàn)實世界不搭界。她的所作所為永遠處在自相矛盾中,因為她不愿意正視自己的情感,按說佛門中人說情是魔,是對修煉有妨礙的,所以她自己不敢承認,最終脾氣就變得有點古怪。林黛玉也覺得妙玉這個人很怪,林黛玉就隨口一問,喝的茶是不是去年的雨水?妙玉說林黛玉真是個大俗人,品茶連水都品不出來,那是幾年前她將梅花上落的雪攢下來的,問林黛玉怎么連雪水和雨水都分不清。說的林黛玉后來馬上就走了。
妙玉
這四人表達的情懷不一樣,實際上是跟她們依托的文化背景有關(guān)的。賈府是詩禮之家,從某種意義上林黛玉分到了“詩”,所以按照詩的原則來生活;薛寶釵分得了“禮”,所以按照禮的原則來生活。相對來說林黛玉就更具有詩人氣質(zhì),她的情感更熱烈。所以香菱學詩專門找林黛玉,不找薛寶釵,薛寶釵詩寫的也不賴,但她本性不喜歡女孩子寫詩,認為女孩子應(yīng)該做針線活,這才是最正經(jīng)的。當然我覺得可能還有一個原因,畢竟香菱是薛蟠的侍妾,把香菱教得太有文化是給她哥哥惹麻煩。我認為史湘云的自然的文化背景實際上依托了道家的名士風度。史湘云自己也說是真名士自風流,能夠大雅,也能夠大俗。妙玉依托的是佛家文化,所以她對情感是否認的。我曾經(jīng)說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人問,妙玉這么討厭,為什么賈寶玉會喜歡她呢?這就是賈寶玉偉大的地方,所以脂評說寶玉“情不情”,對不情之物都能用情感來對待,心胸博大。
下面我們來說一下垂直式結(jié)構(gòu),這個結(jié)構(gòu)也非常重要。剛才說的水平結(jié)構(gòu),從情感角度來說,主要肯定了賈寶玉正面形象,但其實要從兩方面來評價,如果說在水平結(jié)構(gòu)中賈寶玉是居中心的話,那么在垂直結(jié)構(gòu)中賈寶玉是居頂端,然后進行兩處分叉。一處以黛玉為主,她的影子是晴雯,她們都喜歡賈寶玉;另外一處是香菱,往后是五兒和齡官。這幾個人實際上是都不能夠跟賈寶玉發(fā)展出什么關(guān)系。
剛才說香菱跟賈寶玉有一陣子感情也蠻好的,有個情節(jié)叫“香菱情解石榴裙”,當時大家在玩斗草的游戲,香菱拿的是一個“夫妻蕙”,跟大家斗草,打鬧起來,把裙子弄臟了,想不到賈寶玉拿了一個“并蒂菱”,最后把這兩個東西合埋在一起,總是有點曖昧,但是他們的關(guān)系也發(fā)展到這里為止。香菱把石榴裙弄臟后,賈寶玉拿襲人的裙子跟她換,臨走的時候他們約好不把這件事跟薛蟠說。襲人后來成了賈寶玉的侍妾,名分還沒有定,但王夫人已經(jīng)把提了她。賈寶玉的侍妾跟薛攀的侍妾互換了裙子,這個事也太說不清楚了。香菱情解石榴裙,是賈寶玉對香菱的最后一絲旖旎。到第七十八回,薛蟠娶妻夏金桂,賈寶玉突然莫名地對香菱有一種擔心,提醒她未雨綢繆,不想引得香菱為之大怒。而香菱此時對賈寶玉的誤解,與當初含羞帶怯地叮囑賈寶玉不要告訴薛蟠關(guān)于裙子的事,形成強烈對此。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香菱確實是太天真了。
齡官也是有特殊地位的,剛剛說齡官在墻上劃“薔 ”字,賈寶玉看傻了,但是他不明白為什么要在墻尾劃“薔”字。到了第三十六回,他到梨香園找齡官,叫齡官唱一個曲子,齡官不理睬他。旁邊有人跟賈寶玉說,另外的人叫她唱肯定可以,他是叫不動的。這對賈寶玉打擊太大了,他認為自己在賈府里是個小皇帝,居然叫不動齡官唱曲!另外的人是誰呢?賈薔。賈薔花了一兩八錢的銀子買了一只會在“戲臺”上亂竄,會銜鬼臉旗幟的玉頂金豆,來哄齡官開心。別的小戲子們都極口夸贊,只有齡官冷笑了兩聲,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來了,關(guān)在這牢坑里,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干這個,你分明是弄了它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齡官就是被賈府買來在賈府里唱戲的,所以一看到這個鳥就想到自己的不自由,賈薔忙把鳥放生了。聽說齡官身體不好,賈薔說為她出去找藥,結(jié)果齡官又把他叫住了,說這么大熱天的,不怕曬啊,好像很關(guān)心他的身體。
在他們你來我往、互相關(guān)心的過程中,賈寶玉就在旁邊,徹底看傻了,他總算明白過來,原來世界上還有不愛他的女孩子。當晚他對襲人發(fā)了一番感慨:那天晚上他說的話錯了,“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淚罷了”。齡官的力量就在于讓賈寶玉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她的價值一點都不亞于前面的這些對賈寶玉正面的、肯定的價值。
除了上面討論的未婚少男少女之外,我們再談一個已婚的例子:周瑞家的送宮花。給王熙鳳送過去的時候,要經(jīng)過李紈的屋子,結(jié)果這里有一句說“透過玻璃窗看到李紈獨自一個在炕上歪著”,這一句其實是引起爭議的,因為庚辰本有這句話,甲戌本中沒有。張愛玲有一個看法:可能是作者寫下來以后覺得不妥后刪掉了。一個大戶人家的青年寡婦睡午覺的時候,別人竟可以透過玻璃窗看到,這也太不像大戶人家了,當然這個也只是張愛玲的一個猜測罷了。但如果這是個常識性的問題的話,為什么要寫這樣一筆?是為了和接下來看到的王熙鳳的生活對比。李紈和王熙鳳都是已婚女子,但是李紈青年守寡,和王熙鳳聯(lián)系在一起看的話,一種是獨自孤寂地在炕上歪著睡覺,一種是屋子里傳來了笑聲。
如果我們再把整個結(jié)構(gòu)梳理一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周瑞家的經(jīng)過的每一處幾乎都是兩個甚至兩個以上的人在一起的:迎春和探春在下棋;惜春和智能兒在聊天;林黛玉也在和賈寶玉玩游戲。李紈也有兒子、丫鬟,為什么作者不寫?我僅僅只能說這是暗示,作者可能未必認同李紈這種青年守寡的、符合禮儀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他在表現(xiàn)情與理的沖突?這是我的聯(lián)想。后來李紈抽簽的時候,她抽到一句“竹籬茅舍自甘心”,李紈住的地方是“稻香村”,賈寶玉對這里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說這個地方建了一個人工的大自然,是違反了自然的原則。如果我們把環(huán)境和對李紈生活狀態(tài)的描寫聯(lián)系起來的話,這里面是不是有作者的暗示呢?
女性的絕望和異化
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一般寫到妒婦、妒女的話,基本上都是把它作為一個對立面,是嘲笑的、諷刺的甚至打擊的對象,這又是《紅樓夢》跟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不一樣的地方?!都t樓夢》里寫了林黛玉的妒忌,但林黛玉一般被認為是個正面形象,所以清代有個說法:“大觀園,醋海也。”為什么會吃醋?吃醋是因為有些人認為是自己應(yīng)該得到的被別人占有了,有的是因為情感,有的是因為地位。林黛玉、王熙鳳、夏金桂代表了不同的層次:夏金桂這種妒忌是有殺傷力的;林黛玉的妒忌,我覺得有合理存在的價值,因為賈寶玉一方面很尊重女性,另外一方面有一個無法克服的、傳統(tǒng)社會帶給他的男性自我中心主義以及對女性的廣泛占有欲。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林黛玉的妒忌一定意義上矯正了賈寶玉的濫情。
林黛玉
我們先說絕望,《紅樓夢》里寫到的女性一般來說動了情以后基本上很少有好結(jié)果。我概括為兩種,一種是自殺,一種是自相殘殺。尤二姐的自殺在一定意義上是被王熙鳳下套的,按照曹雪芹的構(gòu)思,香菱最后也是被夏金桂給害死的。當然我們剛才說了,這是因為妒忌,問題在于她們?yōu)槭裁匆始??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因為這些女性認為,當另外的女性進入到她們的世界的時候,自己的地位有可能會被撼動,有可能會不穩(wěn)固。所以只能通過殘害另外一個更弱小的女子來保持自己的地位。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男性的問題、制度的問題,不是女性自身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才把它稱之為是自相殘殺。
再來說異化。賈寶玉曾經(jīng)說過,女人結(jié)了婚就變成了死魚眼珠子。你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好多女性實際上已經(jīng)被男性化了,甚至被當時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給控制了,賈寶玉在跟金釧兒確實有調(diào)情的味道,結(jié)果王夫人在午睡后醒來一個巴掌打在金釧兒臉上:“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逼鋵嵾@件事情上賈寶玉也是有責任的,但是按照王夫人邏輯就是:女性跟男性在一起,如果出了事,肯定是女性犯錯了;奴才跟主人在一起,肯定是奴才把主人給調(diào)教壞了。爺們就有兩層含義,一個是男人的意義,一個是主人的意義。
邢夫人就和王熙鳳不一樣,當賈赦要鴛鴦做小妾的時候,邢夫人四處奔走,忙著張羅。邢夫人去看鴛鴦做的針線活,渾身打量鴛鴦,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賈寶玉也曾經(jīng)看鴛鴦,還說,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鴛鴦也沒有不好意思。但被邢夫人這么看,居然不好意思起來了。因為邢夫人的目光是帶有占有欲的,摻雜了賈赦的眼光。然后邢夫人知她害羞,“知”這個字用得太好了,不是說以為她害羞,就是知道她害羞。她根本就沒有懷疑其他的可能性,就認為完全理解鴛鴦。這非常有諷刺意味,已經(jīng)被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徹底滲透了,完全失去了自身的獨立價值。
《紅樓夢》里面女性的被毀滅,是制度的問題、社會的問題,當然也有男人的問題。我把《紅樓夢》中的男性概括為三大類:一類是以賈赦為代表的無恥;一類是以柳湘蓮為代表的無情;一類是以賈寶玉為代表的無力。
賈寶玉很愛女性,也很同情女性,但是他沒有力量。王夫人醒了一巴掌打在金釧兒臉上的時候,賈寶玉一溜煙逃掉了,賈寶玉不會說這事情他來承擔,不要沖著金釧來。說到底賈寶玉那個時候還是小孩子,才13歲。為什么作者會把孩子寫得這么小?這也是為寫出一個理想形象提供可能。但又反過來說,正因為小,他同樣又是很無力的,所以這里面有一個悖論。
關(guān)于紅樓女性的命運無常
最后我們來總結(jié)一下。在小說中,作者對女性整體的不幸是用兩位女性來概括,實際上第一回已經(jīng)暗示了。首先出現(xiàn)的是甄家的英蓮,對甄英蓮的評價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 ”。后來甄英蓮被拐賣,改名香菱,周瑞家的看到香菱,說她和東府的大奶奶一個品格,那就是秦可卿。秦可卿很快就去世了,她恰好是“有運無命”。所以整體上來說她們就代表著命運的無常。
當然,命運兩濟的人也有,名叫嬌杏,諧音“僥幸”。按照曹雪芹的觀念來說,女性如果能夠過上幸福生活就是僥幸??傮w上來說她們都是不幸的,她們命和運永遠是湊不到一塊的。當然我對命有自己特殊的理解,我把它理解為:物質(zhì)的生命。有的人物質(zhì)的生命好像挺長的,但是運氣不好;有的人運氣很好,但是物質(zhì)生命太短,沒有力量來承載運氣。這樣,無常就成了對女性命運不幸的一種解釋。有人也以此來解釋書中人物的思想認識。比如,說薛寶釵之所以善待趙姨娘,是因為她有無常的自覺意識,認為保不定某一天,她自己也會淪落到趙姨娘這樣不堪的地位,所以她善待趙姨娘,成了善待可能的自己。這種觀點,似乎也是被作者塑造人物時的思想意識所統(tǒng)一的,那么這樣的看法究竟對不對?
對小說一般來說我們都可以采取兩種閱讀的方式,一種是同情式閱讀,認同作者的觀點;還有一種是質(zhì)疑式閱讀,對作者的觀點也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這里,我會質(zhì)疑他的命運無常觀,因為把女性的不幸解釋為命運無常的話,其實就是在為不合理的社會辯護?!都t樓夢》中有些女性自己也這樣說:是她的命不好。當作者讓人物來反思自身的過錯,反思人物背后的一種神秘命運時,這個社會似乎就不用承擔責任了。所以有時候強調(diào)命運無常觀的話,恰恰是在為社會開脫。如同我們欣賞《紅樓夢》里有許多伏筆,藝術(shù)構(gòu)思非常縝密時,也可能要從兩方面看,有時候恰恰顯示了曹雪芹的宿命論思想,好像一切都是命定的,這又成了他的局限性。所以我們在讀作品的時候,還要進行一種質(zhì)疑式的閱讀。
《<紅樓夢>文化十講》,王蒙、白先勇 等/著 上海圖書館/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2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