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人的出現有20-30萬年,農耕的出現有1萬3000年,而哲學的基本問題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如果這些問題對人類生存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在沒有提出這些問題時,人類是怎么生存下來的?人類走到今天,有哪些不可替代的創(chuàng)新?這些創(chuàng)新的發(fā)生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人對世界的存在和自身的本質的發(fā)問可以追溯到軸心時代,有沒有更大的時空尺度看待人類社會?
以“科學家與哲學家面對生命時的時空尺度是一樣的嗎?”為主題,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白書農與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哲學研究所研究員趙汀陽于近期舉辦了一次分享。
對談現場
與人類生命觀有關的11個時間節(jié)點
講座開始,白書農從生命衍進的角度,做了如下的判斷——對生命系統的分析可以追溯到10億年這個數量級,具體來說是30億年;智人的出現有20—30萬年,農耕的出現有1萬三千年。距今3600年的甲骨文,現在世界上考古發(fā)現的所有文字,包括陶器上類似文字的花紋,幾乎都在千年這個級別。
哲學的基本問題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左右。那么,哲學家有關世界本源和人的本源問題(如“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提出之前,人類是怎么生存的?
對于這個問題,哲學家趙汀陽認為,哲學的問題和哲學是兩回事,我們今天認為的有獨特表達方式和思考問題角度甚至成為一門專業(yè)學科的哲學,通常被認為出現于距今兩千五百年的時間段,但是關于哲學問題思考的時間則可以無限遠。
趙汀陽對此有如下猜想:人類最早思考的問題應該關乎生存的經驗,跟工具有關,比如怎樣把一塊石頭磨得好一點;第二步會發(fā)展到所謂“心理學思維”階段,人習得一種包含采集果實、狩獵、游牧等混合生活方式時,人就已具備思想意識,流動的生活方式也讓時間和空間意識流一般在人腦中流動,這種時空觀完全是唯心的,神話和巫術應運而生,編出來的都是一些心理學相關的故事;第三步,進入到農耕時代,差不多就是1萬年左右,人類定居,有了穩(wěn)定的生產,空間有了地理性,農耕催促人觀察時間變換,萬物有了位置。因為定居,族群會變大,開始出現管理學相關的問題,“規(guī)矩”出現,它既是政治,也是法律,也是倫理的。
第四步,人類族群變大,會發(fā)動爭奪資源的戰(zhàn)爭,人有了策略思維,開始理性分析,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變點;第五步,人經過了戰(zhàn)爭會發(fā)現,暴力爭奪不如坐享其成,奴役好過殺戰(zhàn)俘,會發(fā)現制度勝過暴力,這意味著政治思維開始了;第六步就進入總被提及的軸心時代。
德國思想家卡爾·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把公元前500年前后,同時出現在中國、西方和印度等地區(qū)的人類文化突破現象稱之為軸心時代。“但我覺得到了這個階段,前面的人類輝煌的思維史已經很長了,思維哲學并不在此創(chuàng)始,軸心時代不過是人類思維史的一個橫切面?!壁w汀陽談道。
第七步來到中世紀,這個時候產生神學和意識形態(tài),趙汀陽稱“基督教四大發(fā)明”出現,分別是由傳教演變而來的宣傳、批評與自我批評、精神上的絕對敵人、“群眾”概念。趙汀陽解釋,“這四大發(fā)明合起來就是我們今天稱之為‘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中國這邊,儒家也發(fā)明了意識形態(tài),但不是宗教的這個路子,儒家的意識形態(tài)是通過漢代建立起儒學的至尊地位,并且把它變成官學,確立了叫做所謂知識文科的知識,知識生產的方式就是注經,注經其實就是觀念的不斷自我復制?!钡诎瞬骄褪前l(fā)明了科學和技術;第九步就是當下所思考的問題。趙汀陽補充,當下進入到一個“反思性的思維”階段,即經過科學發(fā)展以后,人類的知識體系已經非常成熟,但是我們開始反思一些非?;A性的問題,比如思考我們所創(chuàng)造的最前沿的這些東西是否真的可靠,是否會出問題。
研究生命科學的白書農從生物的角度闡釋,他認為,動物想生存下來需要具備的基本能力就是得辨識看到的這個實體是什么,是你的食物,是你的敵人,還是你的配偶?!八匀艘肷嫦聛?,無非也是需要辨識的能力,但是人相比動物,多了對實體的關系的想象的能力,剛剛趙老師講的幾個階段,就特別能夠對應它實體辨識能力的發(fā)展和實體之間關系想象能力的發(fā)展。比如時空這一點,從我了解的生物學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所謂時間,實際上是生理系統的關系。當我們處理周邊事情的時候,我們把辨識的過程抽象化,變成符號和可以獲取的記憶。其他很多動物都有記憶,但是它的記憶沒有辦法表達出來,很難被它的同類借助它的經驗,個體之間無法交流,實際上就不構成我們現在可以討論的記憶。”
再談“存在論事件”
進入到對談所聚焦的第二個部分,這些問題被提出——人類走到今天,有哪些不可替代的創(chuàng)新?這些創(chuàng)新的發(fā)生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如果是偶然的,這些偶然事件是如何發(fā)生的?
趙汀陽認為,偶然事件的發(fā)生的問題,關乎他近些年一直在研究的“存在論事件”(ontological event)。
他將“存在論事件”的幾個性質概括為:“偶然發(fā)生,一旦發(fā)生,會對文明的結構形成不可逆的影響”;“發(fā)生并導致文明結構變化之后,會變成文明不可替代的必需品了”;“存在論事件所發(fā)明的或改變文明以后的成果,幾乎不會發(fā)生邊際效應的衰退”“它能夠形成人類思維所需的某個坐標系”。
什么事件可以被認為是“存在論事件”?趙汀陽提出,首先是語言的發(fā)明,語言是人類歷史上無與倫比的重要事情,在一篇名為《否定詞是哲學的第一個詞匯》中,趙汀陽著重強調了語言中的否定詞的重要性,并提出,“我認為因為發(fā)明了否定詞,整個信號系統在一剎那間變成了語言?!?/p>
《第一哲學的支點》
具體來說,當人類在不能說“不”的時候,每一個符號跟事件、物體都是一一對應的,但是當人類能夠說“不”,“可能性”這個東西就被發(fā)明了,可能性是我們思維的產物,大自然只有必然性和偶然性,可能性是否定詞發(fā)明出來的。“有了可能性以后,人就可以創(chuàng)作,但也出現了一個麻煩的事情,就是社會沖突也隨之出現。因為你能夠說不,就能夠不同意,人類所有社會矛盾、所有社會沖突,都是起源于他人不同意?!壁w汀陽談道。
趙汀陽認為是生產技術的發(fā)明,農業(yè)、畜牧業(yè)諸如此類這些東西也是重要的“存在論事件”,這些東西創(chuàng)造了一個可預期的時間表,它們“發(fā)明”了未來;還有邏輯和數學的發(fā)明,邏輯學能夠給思維創(chuàng)造一個必然的程序,數學也一樣,數學能夠讓萬物都歸納和映射為一個數量關系,讓萬物變得可以計算。所以在中世紀,有人猜想上帝是個數學家。
“還有制度的發(fā)明。包括政治制度、法律、倫理、生活規(guī)則。制度的重要性是人類為自己建立一套理性化的存在秩序,于是產生了很多東西,比如和平、比如公正。當然,權利也隨著制度產生,在制度之前只有暴力、武力?!壁w汀陽說。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劉曉力談到一本名為《生命的躍升》的書,這本書從生命的原初,經過它的創(chuàng)造期,到它的終結的整個過程中,尋找那些“神來之筆”,比如DNA、光合作用、視力和意識。劉曉力認為,這些今天看來改變了人類命運的這些發(fā)明,也在一個外部視角上提供了啟示。
《生命的躍升》
而在人類DNA的內部角度上,趙汀陽也在思考,會不會我們今天的人身上其實攜帶著50萬年前那些基礎生命的經驗。心理學家榮格也曾想象人有集體的潛意識,比如人經常會做這種從高處摔下去的夢,而這種潛意識來自于一萬年前睡在樹上的早期人類。
哲學的新困境
進入到講座要討論的第三個問題,即是否可以把人類放在整個生命系統的框架中來研究他的行為模式?而這樣的話,又是否會帶來哲學上的困境。
趙汀陽談及哲學的新變化,即至少是理論物理學或者叫宇宙物理學的角度,它們的抽象程度已經勝過哲學,即似乎我們把全部的經驗都加起來,也推理不出未來,那哲學該作何解?
“目前來看,哲學上有兩種解法,一種是把因果給弱化為概率,我們不要總是抓因果,概率變成概率論就能夠解釋原來你想用因果解釋的那些東西??档掠辛硗庖粋€解決方法,他想證明我們人類思考總是會有一堆先天的概念,我們先天的這些概念形成鮮明的知識系統,用到所有的經驗知識上總是百發(fā)百中,他康德管這叫先驗有效。但是我有個疑問,就是事實上先驗論沒法證明。”趙汀陽說。
“另外,我們從事實真理是推不出價值判斷的。還原論要求我們能夠把所有的事情都還原為最基本的歷史描述,這時候我們就知道什么對的,什么是錯的。但是現在出事了,有一部分事情是不可能還原為描述的。我們現在會遺憾地發(fā)現,人經常忘記一些最基本的東西,就是生命或者生物這個層次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才是最基本的?!壁w汀陽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