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電視劇《夢華錄》火爆熒屏。從2018年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開始,到《清平樂》,再到今年春晚上出圈的舞蹈詩劇《只此青綠》,慢慢形成了一種“宋朝熱”。關于宋朝的書近幾年也出版了不少。那么為什么會形成“宋朝熱”?在宋代美學和生活方式的背后,體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怎樣的精神需求?我們邀請學者李冬君來給大家講一講。李冬君老師曾是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即將出版《走進宋畫:10-13世紀的中國文藝復興》一書,從思想史的角度關照繪畫史。
李冬君老師談《夢華錄》及“宋朝熱”(16:22)
《夢華錄》《只此青綠》等,帶動了宋代美學和生活方式的復興,您認為“宋朝熱”反映了當下人怎樣的精神需求?
“宋朝熱”不是偶然的。在這個熱之前是“民國熱”,從“民國熱”到“宋朝熱”,其實它們之間是有內(nèi)在邏輯的。有哪些東西是吸引人的?其實就是一種美的生活方式在吸引人。大家往上追溯的時候,覺得宋朝的那種生活方式的美更吸引人。也就是說,它是有歷史淵源的,反映當下人的精神需求的還是審美。美這個話題永遠是永恒的。我們可以想一想,我們所有的人生奮斗都是手段,最后的終極(目的)是什么?我想去像宋朝人那樣藝術地生活,我想達到一個藝術家的生活,我審美。所以,審美才是終極目的。為什么?因為審美是人的精神需求,所有的物質(zhì)都是手段,關鍵最后還是一種精神上的需求。
《夢華錄》我覺得它真的挺不錯,因為我看了十集,可以說它在形式上的美和它想追求的內(nèi)在美是比較合轍押韻的。為什么這么說?這個編劇思路是大開大合的,比如說趙盼兒,她本來是關漢卿的元曲《趙盼兒風月救風塵》里面的角色。然后它的整個構圖,主要是(借用)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還有張擇端的另一幅畫《金明池爭標圖》,這是它用的場景。
張擇端《金明池爭標圖》
在服飾、舞蹈等方面,它又用了《韓熙載夜宴圖》——跑到五代十國去了,跑到李后主那里去了。但是這里的人物(借)用的不是韓熙載的,而是用了王靄的。王靄,是宋太祖的御用畫家,現(xiàn)在通??吹降乃翁娈嬒瘢褪峭蹯\畫的。
宋太祖畫像
《夢華錄》的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也很傳統(tǒng),就是科舉考試,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個窮書生考上了進士以后就要受皇帝賜婚,然后就拋棄自己的原配妻子,或者是青樓女子。很多故事都是這樣的,因為宋朝的科舉制才真正向寒門開放。雖然唐朝搞科舉制,但是唐朝因為有魏晉以來的九品中正制(那就是貴族的,它分為九品),真正在唐朝能進入科舉的人還都是家里有品的。到了宋朝,科舉才真正向寒門開放,所以宋朝就有一種風氣,很多寒門子弟為了轉(zhuǎn)變自己的命運,和現(xiàn)在一樣,讀書,通過科舉考試達到這個目的。每年考不上的這些人怎么樣呢?大家就要集中在一起再復習,第二年再考。慢慢地,有些人就覺得,我也考不上,就不考了,我也看不上這個考試了。那他們就有一個書會,就在這個書會里,開始寫劇本,揭露這些負心郎,然后大家在舞臺上唱。所以,南戲最早就是這么開始的,最早是在溫州的永嘉開始,所以叫永嘉南戲?,F(xiàn)在昆曲的源頭就要找到永嘉去。關漢卿的北劇也是學了南戲的。
南戲最開始的時候它的道具很簡單,就是人本身。比如最早的劇《張協(xié)狀元》里,張協(xié)就是這么一個人,寒門父母供他讀書,想讓他中狀元。他在趕考的路上遇到了很多麻煩和困難,有一個叫王貧女的救了他,還給了他盤纏。但是他去京都考上了以后就不要她了,不僅不要她還總想把她殺死,如果不殺死怕她暴露身份。王貧女就一路告狀進京,路上遇到一個小二,這個小二不僅要扮演小二,同時他要扮演道具,王貧女要去砸那個縣衙的門告狀的時候,那個小二就舉手,他的后背就是門,王貧女就要打他的后背。所以那個時候的南戲挺有意思的,很風趣、很幽默。
《夢華錄》里已經(jīng)把宋朝從杭州直到汴京的美的儀式感都表達出來,只是它的故事還是傳統(tǒng)的故事。它用了元曲里的一個風塵女子趙盼兒的形象。然后,男主人公顧千帆出身很高貴,已經(jīng)是世家子弟,他本來是應該做宰相的,但是他不愿意,他就直接去了皇城司。他為什么要從武呢?這里有他的家庭給他的影響,他也看到了翰林院里的傳統(tǒng)制度,所謂體制化的文人,他覺得這些不適合他。
《夢華錄》劇照
所以,我認為男主角顧千帆代表了宋代的另一種美。這種宋代美是什么呢?美少年的象征。就是人們喜歡宋代美,除了儀式美之外,還有一個美少年的形象。這個美少年的形象是一種叛逆。其實趙盼兒也是叛逆的,她要從樂籍叛逆出來,同時也對周圍環(huán)境叛逆,而且任何時候都會表達她的叛逆情緒,同時她也很有智慧,能夠應對、支撐她的叛逆。男主角其實也具有這種叛逆,他具有一種叛逆的審美。顧千帆可以進翰林院,但他覺得翰林院都是老朽,他不喜歡那個體制,他要實現(xiàn)他的一些理想和抱負。這是《夢華錄》里給我們提供的,除了茶儀、點心、服飾,包括船、人(之外的一種美)。其實它的語言也很好,偶爾引一兩句古詩,有《詩經(jīng)》的風格。我認為《詩經(jīng)》的這種風格才能夠達到宋朝風雅頌的審美理念。
在整個《夢華錄》里,圍繞著這兩個角色所展開的那些生活方式,場景,空間、時間,編劇或者導演都非常的用心,把這些外圍的植入他們兩個人的劇情發(fā)展過程中,它不違和,不給你感覺是硬塞進去的。但其實它已經(jīng)跨越300年了。你不能用歷史劇去考驗《夢華錄》,它就是反映宋代的審美氛圍,你要想追究更真實的原史,你再去看資料。
《只此青綠》劇照
《只此青綠》這種突破非常棒,就是我們現(xiàn)在對宋人的美的理解,從舞蹈的層面進入來看《千里江山圖》。它的舞蹈語言、它的服飾、它的形式都非常的美。但是它有局限,在哪里呢?就是它的舞蹈語言還是敘事性的、模仿性的,沒有抽象出來,就像我們討論傳統(tǒng)的繪畫還在像與不像之間徘徊。它的色彩呈現(xiàn)是非常的美,但是《千里江山圖》的山,當它面對白天、夜晚,面對太陽、月亮,面對風狂風或者暴雨的時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你怎么把它表現(xiàn)出來?同時它是宋朝的一個理想國,最后怎么把它怎么呈現(xiàn)出來?所以,舞蹈語言的抽象能力是現(xiàn)在我們舞蹈編劇非常應該注重的。從藝術哲學的角度,如果把它的舞蹈語言抽象出來,我覺得那一定是非常美的不行的,我覺得我都愿意參加他們的討論。比如說荊浩畫這幅中國山水畫,它是一種全景式的,這就是它的原創(chuàng)。所以,在這個方面我覺得可能還要再深入發(fā)掘。還有里邊王希孟這個角色,他仍然沒有脫離勵志的敘事,如果王希孟脫離勵志,它應該怎么樣去表達一個畫家內(nèi)在的精神和情緒?
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局部
還有《清平樂》的開始給我的印象特別好,就是一個王子能夠牢記孝道。同時它選出的這個人物形象,至少有我感覺的那種對現(xiàn)代年輕人的影響,就是他具有一種現(xiàn)代性的東西:善。我們的生活如果從存在主義角度講,應該是存在真善美的這個層面上,你才有價值。當然他出來的時候也很憂傷,還是表達了宋人的風雅頌理念,也有我們傳統(tǒng)的那種含蓄的人倫情懷,我覺得這也挺好的。
《清平樂》劇照
《清平樂》片頭選取了多幅宋朝知名畫作來呈現(xiàn)“宋朝印象”,您在《走進宋畫》書里收錄了近20位名家的100余幅宋畫來講述宋朝美學。您認為,我們怎樣通過宋畫來欣賞宋朝美學?
從《走進宋畫》這本書,我選擇的進入的時代和時間就已經(jīng)回答這個問題了。我選擇從五代十國開始,然后一直到北宋,南宋,是三個時代的跨度,把它融合成一本書叫《走進宋畫》。
《走進宋畫:10-13世紀的中國文藝復興》,李冬君/著,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2年7月版
那為什么從這開始,而不是從唐呢?大家已經(jīng)看到唐朝有很多美人圖,因為藝術在這個時代開始發(fā)生了。藝術是什么?它就是人表達的一種情緒,個體的一種追求、一種精神狀態(tài),還有一種他怎么去看、去解讀我們周邊發(fā)生的(事)。這些在宋之前是沒有的。那宋之前有沒有畫呢?有,我們?nèi)绻麖睦L畫的角度來說,一萬多年以前就有了巖畫,那么一直到唐以前發(fā)生的這些畫,它們是什么呢?它們是工具,不是藝術。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講文以載道,比如要宣傳一個模范女性,那么我就畫一幅女性的畫。我們在漢的帛上或者戰(zhàn)國時期的帛書上都看到了畫的一些圖,那都是有目的的,有功能的。所以在這之前,中國,包括世界上,首先都是人物畫,因為人物——圣人、皇帝或者神話人物——它都是作為一種教化功能的,要教化你我向這樣的人看齊,向那樣的人膜拜。只有從五代十國開始,那屬于一個藝術的大爆發(fā),繪畫有了藝術的獨立姿態(tài),我不為了教化而畫。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除了我講的《韓熙載夜宴圖》之外,周文矩有一幅圖叫做《唐宮春曉圖》或者叫《宮中圖》,他畫了80個南唐后宮的仕女。在這80個仕女圖里沒有一個能作為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那種淑女的形象,全部是真實樣子的表達,每一個場景都是她們很自由、很放松、很歡快,甚至可以說很放肆的景色。而這在此之前是不可以的。所以,你就能看出來,這個時候藝術的萌芽已經(jīng)抬頭了,包括山水畫。
周文矩《唐宮春曉圖》局部
山水畫原來是沒有的,它的出現(xiàn),培養(yǎng)了一個士階層。士階層除了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語境里之外,還有個體的需求,同時他還有參政的需求。這個需求從哪里進入呢?從傳統(tǒng)的語境里,他進入不了,個體的情緒,只能在感性的宣泄里。感性的宣泄在哪里?在藝術里。首先就在山水里。在這之前,宮廷的山水叫“金碧山水”,比如我們看的《千里江山圖》,還不能夠叫“金碧山水”,到了宋徽宗的時候,他要引進士人山水的這種畫法——皴法。皴法作為繪畫技巧的一個小原子,它非常小,非常自由。我認為,皴法是最早的印象派,它就是一個印象,用皴法來把它皴出來,突破了原來線條對畫家的拘束。現(xiàn)在的畫家還在想潑墨什么的,這些在宋代已經(jīng)完成了。我們從這兩種角度去欣賞宋畫,我想能有很多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