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ian Barnes, Elizabeth Finch, Knopf, August 2022, pp192
在歷代羅馬皇帝中,叛教者尤里安(Julian the Apostate)可能是比較樸實無華的一位,但他仍然是后世藝術界反復描繪的對象之一。亨里克·易卜生的戲劇《皇帝和加利利人》、費利克斯·魏因加特納的歌劇《叛教者》以及米歇爾·布托爾和戈爾·維達爾的小說都曾以他為主題,他也是查爾斯·斯溫伯恩1866年的詩作《普羅瑟芬之歌》的靈感來源。按照朱利安·巴恩斯的小說新作《伊麗莎白·芬奇》敘述者的說法,這位皇帝在十八世紀——“尤里安死后聲譽的巔峰時刻”——得到了孟德斯鳩、伏爾泰和愛德華·吉本的贊揚,后者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中用了三個章節(jié)寫他。阿道夫·希特勒也是他粉絲。
《伊麗莎白·芬奇》是另一部以尤里安為核心的小說。巴恩斯這本書分為三個部分,中間的五十頁是一篇關于這位基督教“妖怪”的生活、遺產和矛盾的論文,這位在君士坦丁大帝之后統(tǒng)治帝國的皇帝宣布自己是泛神論者(pagan),并且(正如斯溫伯恩寫下的那樣)戰(zhàn)死在波斯,哀嘆耶穌的勝利:“蒼白的加利利人啊,你們的征服勝利了。”巴恩斯提醒我們,尤里安在位僅兩年(公元361-363年),他“從未踏足羅馬”,而且他出生時就受洗為基督徒。書中他還促使我們去思考這位皇帝的信條與個性的各個方面,這些知識并非都能在維基百科里搜索到。但是這些信息插在一部小說中間是在做什么,這就是另一回事了,不過巴恩斯先生總是喜歡玩弄形式和風格,游走于虛構作品和非虛構作品之間多孔的邊界。這方面的例子包括1984年的《福樓拜的鸚鵡》,它讓我們去探索激起《包法利夫人》作者靈感的小鳥標本;以及馬賽克式的《10?章世界史》(1989年),此書對諾亞方舟和切爾諾貝利事件提供了另一種解讀。巴恩斯的年齡和經驗(他已經七十六歲,這是他的第三十本書)可不會讓他從現在開始守規(guī)矩。
不難看出,為何尤里安會成為熱衷于形而上學的作家的一個好題材。他可能缺乏愷撒大帝的威風凜凜,也沒有卡利古拉的夸張丑聞,但他短暫的一生(他三十出頭就去世了)堪稱是模糊性、多元性和高度道德嚴肅性的大師課。作為一個狂熱的犧牲者和預言者,尤里安批評基督教明顯缺乏復雜性;他嘲笑耶穌所崇尚的簡單與謙卑,但他自己也是一個謙遜而堅貞的禁欲主義者。他懲處基督徒,但又不失寬容和溫和。巴恩斯先生對此的評論是:“你可能會認為這是基督教的美德?!睋Q句話說,這位皇帝的傳說是一塊絕佳的用來投影的屏幕。我們的敘述者投射出他在歷史舞臺上的身影,“不同顏色的聚光燈追逐著他。哦,他是紅色的,不,更像是橙色的,不,他是靛藍色的”。對于像巴恩斯先生這樣的后現代主義者來說,此處就是關鍵所在:“在我看來……這就是我們在看待任何人的生活時會發(fā)生的事情?!?/p>
朱利安·巴恩斯
這里所說的“真實”生活是指小說標題這個名字后面的人物,是尤里安的某種化身,或者說她是他的化身。1990年代末,書中的主人公尼爾參加了“獨立學者”伊麗莎白·芬奇(經常簡稱為“EF”)的一班為期一年的成人教育課程,主題是“文化與文明”。當時的尼爾三十五歲上下,曾是一名肥皂劇演員,但一直沒出名;他對知識充滿好奇,有點青澀,有點迷茫。小說還寫到了更接近我們當下的時代(英國脫歐后),此時的尼爾已經兩次離婚,芬奇已經去世。他仍然有點迷茫,比起當年的青澀,更有幾分頹廢。
對尼爾來說,EF的課程仍然是他一生中的亮點。他與昔日的導師多年來一直保持著聯系,因此在她去世后繼承了她的文檔和藏書。他希望能理出些頭緒。其結果就是這本EF的肖像兼回憶錄以及他未能交出的最后一篇論文:關于叛教者尤里安。
即便我們只能瞥見EF的身影,也足以展示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她更喜歡教成年人而不是年輕人,因為“年輕人更加自以為是”,她教學的主要原則是“嚴格的樂趣”。她很嚴厲,言辭犀利,但有著一顆溫暖的心,而且經常表現出機智。她對模仿時尚不感興趣,而且似乎“與她的年齡不符”,但也明白自己的歷史位置。她蔑視“單一”(“一神論……一根筋。一夫一妻制……我準備提出單軌鐵路是有用的”),但又斷言“愛是一切”。她致力于一個完全本真的生活,但“相信假象”(當尼爾提到他的演藝生涯時,她感嘆道:“啊,通過表演制造真實的完美范例”)。她陶醉于矛盾之中,是“[尼爾]所見過的最不善于操縱他人的女人”——而她把他牢牢地捏在手中。
自然而然地,尼爾被她迷住了——并不完全出于男女之情(盡管他發(fā)現她很“風流”),但肯定是包括了智力、精神,甚至情感等方面。他開始著迷于她私生活的各個方面,想知道她是否有一個或幾個情人。他結識了她的弟弟克里斯托弗——“開朗、銀發(fā)、粉頰……普普通通”——并希望還能有更多發(fā)現。
作為一個多元多樣的存在,EF與一個日益極化的世界越發(fā)對立(正如它暗示的那樣,叛教者尤里安的世界也是如此)。我們一開始就讀到她曾經歷過“公開羞辱”,后來才知道細節(jié):EF為某文學雜志寫的一篇關于尤里安的文章被英國小報發(fā)現,這些小報針對她關于基督教戰(zhàn)勝異教和希臘化是歐洲文明的災難的論點一番小題大做之后,隨之而來的是記者的騷擾和對她私人生活的窺探。這個社交媒體為王、動輒發(fā)動文化戰(zhàn)爭的時代,不是EF想要的。而巴恩斯先生的這本小說可以被解讀為對這兩者的狡黠批評。
關于“羞辱”的線索也成為了這本書的一種巧妙的敘事手段,挑起我們的興趣并使我們不斷讀下去。推進情節(jié)的其他重要事件包括班上其他學生之間的關系(關于尼爾有過的一段戀情),以及EF是否是猶太人的問題(她有時會提到“希特勒的餐桌談話”)。
巴恩斯先生在這里的立足點并不那么堅實。作為EF復雜品格的象征,同時作為一個短暫代入身份政治的載體,這條猶太人的線索讓人覺得略顯廉價。至于其他人物,他們得到了很好的描繪,但僅此而已。巴恩斯先生的這種模式化風格是直截了當的。書中包括:“安娜(荷蘭人,因此偶爾會被英國人的輕浮所激怒)、杰夫(挑釁者)、琳達(情感不穩(wěn)定,無論是在學習上還是生活本身)”等等。所有這些使人覺得與其說是“憑借人為產生真實”,不如說是小說家在敘事上沒多花工夫。
這反映了另一個更核心的問題:論述尤里安的那篇論文處于故事的中心地位。雖然它呼應了小說的主題和邏輯,但它對小說的藝術性幫助不大,它令我們從一個很好地展開的故事中轉移了注意力,這個故事在后面三分之一的篇幅中不得不努力重新確立自我。
在《伊麗莎白·芬奇》全文中,巴恩斯先生經常提醒我們神話創(chuàng)作的支配力。我們會讀到“誤讀歷史是一個民族作為自我的一部分”,“作為一個宗教的一部分”,“作為一個家庭的一部分”,甚至“作為一個人的一部分”。尼爾也同樣熱衷于肯定“歷史學家能夠……成為優(yōu)秀的小說家”,而“神學家”也可以。
小說家也可以。這里的另一位朱利安(譯注:指作者巴恩斯,他與尤里安同名)很清楚自己作為一個故事敘述者的離經叛道,雖然許多讀者會欣賞他的模棱兩可又想法繁多的技藝,但其他人只想要更簡單的東西:人物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不那么花里胡哨的樸素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