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什么道理,只要不故意去追尋一種很玄妙的解釋,都能得著普通的意義。文學,這件東西,并非從天上掉下的。只是由人造的。從根本上說來,人就不是一個什么玄妙的東西,不過是生物之一種。所以我們最好是從生物上,去給文學的起源,下個解釋。
一切生物的生存,都具有兩種目的。一為個體的維持,一為種族的維持。要求達到第一種目的,為“食”。要求達到第二種目的,為“色”。人們自然不能例外,故生活問題與配偶問題為人類往古來今之兩大事件,正如中國古人所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西哲所說的“饑與愛”。但這兩種欲望,不一定人人都能夠滿足。有時個體生活,偏偏不能維持,種族生活,更說不上。于是因種種不滿,而發(fā)出欲望之呼號,甚至釀成戰(zhàn)爭的慘劇。人類因求生意志的不遂,和欲望不能如愿以償,且同時又受社會上的風俗習慣的束縛,法律輿論的制裁,不能為所欲為,所以就發(fā)明了一種“移情”的方法,在實際生活上所獲得的許多煩惱,轉而向空虛的地方去求安慰。照這一點看來,文學與宗教恰有相似之處。然而二者發(fā)生的情形雖同,而最后的結果頗不一致。宗教造幻想以安慰將來,所希望的幸福,卻在身后。而文學則造幻想以安慰現(xiàn)在,正欲求得眼前之陶醉或解脫。
因文學與宗教在某點上有相同的作用,故宗教興盛之時,亦即文學發(fā)達之日。如建安之世,五斗米教盛行,而鄴中七子生于此時。東晉時有沙門慧遠倡凈土宗,當時彬彬文學之士最多。南北朝佛教勢焰不小,駢儷的作家可車載斗量。五代時人多信仰佛法,有大批詞人散居十國之中。大概由于時局紛擾,一般人生活失去常態(tài),深感現(xiàn)世的不滿足,想另尋一塊理想之樂土以自適。不鉆入宗教之圈套,便逃入文學的領域。
有人說,文學的創(chuàng)造,為人生之藝術化,或又名之曰美化。我看也未必盡然,反不如說創(chuàng)造文學,是使人生活虛化,較為確切。以上所說的,都是關于“移情”一方面。
除了移情以外,還另外有一種作用。文學家最不愛說直話,美人芳草之詞,風雨雞鳴之喻,表現(xiàn)的語辭和內涵的意義不一定是那一回事,這可名之曰“移象”。即如模山范水,游仙談玄,何嘗又不用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呢?
因文學是逃往于虛境者的產品,故文學說不上有什么大的實用。又因為文學多產生于不滿足之際,故文學每多愁苦悲嘆之聲,如“《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屈原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然而文學一方面雖由窮愁而起,一方面又可以安慰窮愁。文人雖形容憔悴,亦能怡然自得。正如《詩品》所說:“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
個體的維持與種族的維持,是一般生物和全人類的共同的要求。把這兩種要求表現(xiàn)在文學里面,所以一種民族里的作品,能博得任何民族的同情。這就叫作文學的普遍性,即《詩敘》所說“言天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這一人非是別人,就是作詩之人呀!
又從另一方面看去,文學是逃實入虛,而發(fā)泄不足之感情的利器。然同時因種種關系,又不容作者盡量發(fā)泄,請謂極浪漫之能事。尤以自來儒家之倫理觀念,極為文學之大障礙。所以《詩敘》上有“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話,就是要制止極奔放的熱情,使過于浪漫的情感有所節(jié)制。
日本廚川白村在他的《苦悶的象征》一書中,解釋文學的起源,由于創(chuàng)造生活力之壓抑。創(chuàng)造生活所包者廣,即如消遣,亦即其中之一種,如公子或隱士之養(yǎng)鳥蒔花,興趣十分濃厚,至如獵人之天天捕鳥,園丁之日日栽花,反成苦境。又與其說馬之拉車,不如說車之推馬。因為馬并不愿意自己拉車,乃由人駕車子催著馬走。而此拉車的馬,已失去它的創(chuàng)造生活了。
但是創(chuàng)造生活的被壓抑,由于實際生活之不滿足。如實際生活滿足以后,則創(chuàng)造生活力之受壓抑,必不如是其甚。文學之產生,是由于創(chuàng)造生活之被壓抑而生的反響。如是說來,凡是境遇充裕之人,必皆不能成為著名之文人了。其實不然,人永無滿足現(xiàn)狀之一日。生活一天,總要求向上一天。縱然一己的境遇,雖感覺得好,若對于其他境遇不如己的人表同情,自然便發(fā)生同感,亦能創(chuàng)造文學,如魏之貴為皇親之曹子建,唐之早年登科第之白香山,作詩多陳民間疾苦,清人中如納蘭容若之大貴,項蓮生之大富,而讀《飲水詞》與《憶云詞》,可以不斷地看見他的悲哀情調,不像大富貴人家的口吻,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這不是可以做證明嗎?
從以上的種種說法,可以知道文學是一樣什么東西了。在此“未能免俗”,聊為文學下一種界說:
文學,是由于生活之環(huán)境上受了刺激而起情感的反應,借藝術化的語言而為具體的表現(xiàn)。
今人多謂文學為人生之表現(xiàn),此乃指文學之對象,而忽略他的動機。或又謂文學,所以指示人生之途徑,又把文學弄成倫理學之奴隸。指示途徑,可說是它的副產品,與文學之本身無關。“情動于中”,正是文學的動機,也正是其內容,但這情感,不是白白發(fā)生出來的,乃由于受環(huán)境之刺激而反應出來的。若如此說,則人生已包括在內。“而形于言”,乃兼及外表。這種語言,又和尋常日用品不同,是被藝術化的、有聲有色的。因純文學自然有它的音節(jié),又不能用音樂以表現(xiàn)之。因音樂太抽象了,故貴乎用一種具體的語言。且文學最忌抽象的表現(xiàn)。與其空說春景鮮明,不如說“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與其空說秋容慘淡,不如說“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所以論列一種文學,對于作者的環(huán)境更當特別注重。在講文學史的人,尤其應該如此。有人又以為文學純?yōu)樘觳女a物,本不受環(huán)境的限制。其實兩說都言之成理,然又各有所偏。古已有之,列舉如下:
(一)先天說?曹丕《典論·論文》:“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我國文人最喜談“氣”,解釋各不相同。這里所指的氣,即是“才性”。后來清代姚鼐、曾國藩一般人所倡的陽剛陰柔之說,即從此生出。
(二)后天說?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屈原放逐,乃著離騷?!?/p>
謝靈運《擬鄴中集詩小敘》論王粲:“家本秦川貴公子孫,遭亂流寓,自傷情多。”論陳琳:“袁本初書記之士,故述喪亂事多?!?/p>
鐘嶸《詩品》論李陵:“使陵不遭辛苦,其為文亦何能至此?!?/p>
兩說不為無理,然先天、后天必兼而有之,始能卓然成文學名家。創(chuàng)造文學,必須天才,是不消說的。譬如天才是水,天才不豐富的,正如涸池淺沼。富有天才的,好比長江大河。然若水不遇風,則波平浪靜,毫無奇觀?;蛭L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或狂風怒號,卷起萬頃波濤。后天的修養(yǎng)及其刺激,亦正如風一樣,既受先天之惠,復得后天之助,文學不患不成。若專恃天才,而無相當修養(yǎng),不惟怠人志氣,即早成熟的,亦多華而不實,故講文學史的人,與其重先天,不若重后天還好些。
本文選自《中國文學史講稿》,胡小石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