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詠而歸》,李敬澤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李敬澤
鳥叫一兩聲
《詩經(jīng)》開卷第一首就是《關(guān)雎》,“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大家想必背得出,此處不念了?,F(xiàn)在要問的是,這首詩是什么意思?
對面那女子臉兒一紅,扭捏道:啥意思?相思病唄。
對,相思病,不僅是相思病,還由相思病引發(fā)失眠癥:“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比绻腥藛枺褐袊耸菑暮螘r開始失眠的呢?現(xiàn)存最早的文字記載就是《關(guān)雎》,那至少在商朝末周朝初,而且原因正是“女人”。
當然,在《關(guān)雎》中,相思病最終痊愈,“窈窕淑女”娶回家了,“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卡拉OK估計要唱大半夜,處處啼鳥驚不破三千年前的春夢。
然而,錯啦,同學們哪,你們都錯了,看看《毛詩序》里是怎么說的:“《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P>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皇上的大老婆看見一小女子模樣長得俏,然后就睡不著,就急得兩手瞎抓撓(“參差荇菜,左右采之”),急什么呢?不是急著遣人把小妖精“做”了,而是急著怎么把她弄進宮來做小老婆,從此東宮西宮左右一心,共同輔佐皇上、治理天下。這是什么境界?是不知人間有醋的境界,真乃“后妃之德也”,真乃男人之福也!
我要是這么解說《關(guān)雎》,肯定被人啐得滿臉唾沫,但這是《毛詩序》,是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最權(quán)威、最正統(tǒng)的詮釋,兩千年間無數(shù)大人物、無數(shù)聰明腦袋都學,而且都信:《詩經(jīng)》里怎么可能僅僅是男歡女愛呢,那不成了“私人寫作”嗎?這事兒沒這么簡單,必定是有微言大義,渭河邊那兩只鳥必定與朝堂風云、天下大勢相關(guān)聯(lián),聯(lián)不上擰巴著聯(lián),結(jié)果就弄出這么一通男性自戀狂的瘋話來。
《詩經(jīng)》是好的,但要看出《詩經(jīng)》的好,必得把秦漢之后的詮釋一概拋開,直截了當?shù)刈x詩。吟出那些詩篇的人們,他們曾經(jīng)真實地活著,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看美人就是美人,看了美人睡不著也不會說是心憂天下,等真要為國出征的時候,他們就盡他們的責,提起弓箭去戰(zhàn)斗、去死——那是一種不曾被各種各樣大話浮辭所蒙蔽的人生。
“雎鳩”據(jù)說是魚鷹,脖子被系住,魚叼到嘴里咽不下去,只好再吐出來讓人拿去紅燒或清蒸。我見過的魚鷹都是蔫耷耷一副厭世的樣子,除了捉魚,拒絕開口。難怪啊,一只鳥,一輩子遭束縛,叫一聲還被解說得云山霧罩、離題萬里,如果是我我也懶得叫,我會暗自斷定人這種動物是靠魚和廢話生存的,我將保持沉默。
但是我相信,在三千年前的某個夜晚,確有一只魚鷹閑叫了一聲:“關(guān)!”另一只應(yīng)了一聲:“關(guān)!”是夜月白風清,儒生、教授、記者、編輯和知識分子們都睡了,只有一個年輕男子睡不著,他聽見了那兩聲,他的心便向渭河去——那條三千年后已經(jīng)干涸,有時又泛濫成災(zāi)的古河。
魚與劍
有白魚在長江太湖,天下至味也。
白魚至鮮,最宜清蒸。在下晉人,本不甚喜吃魚,但酒席上來了清蒸白魚,必得再要一份,眼前的這份自己吃,再來的那份大家吃,人皆嘲我,而我獨樂。
讀袁枚《隨園食單》,說到白魚,曰“白魚肉最細”,這當然不錯,但細則薄,而白魚之細勝在深厚豐腴,所以也宜糟。袁枚又說:“用糟鰣魚同蒸之,最佳?;蚨瘴㈦纾泳漆勗愣?,亦佳。余在江中得網(wǎng)起活者,用酒蒸食,美不可言?!?#8212;—不可言不可言,唯有饞涎。
總之,清蒸好,淺糟亦佳,至少到清代,這已是白魚的通行吃法。
還有一種吃法,隨園老人聽了,必定大嘆罪過可惜。那便是——燒烤。
蘇州吳縣胥口鄉(xiāng)有橋名炙魚,兩千五百多年前,此地的燒烤攤連成一片,烤什么?不是羊肉串,當然是烤魚。那時的太湖,水是干凈的,魚與漁夫與燒烤攤主與食客同樂。那時的吳人也遠沒有后來和現(xiàn)在這么精致,都是糙人,該出手時就出手,打架殺人等閑事,吃魚不吐骨頭。清蒸,那是雅吃,燒烤,惡做惡吃,方顯吳越英雄本色。
這一日,攤上來一客,相貌奇?zhèn)ィ喉灶嫸钅?,虎膺而熊背?!绊灶嫛苯忉屍饋眍H費口舌,不多說了,反正中學課本里北京猿人的塑像應(yīng)該還沒刪,差不多就是那樣。該猿人坐下就吃,吃完了不走,干什么?要學烤魚。
問:他有什么嗜好?
答:好吃。
問:他最愛吃什么?
答:烤魚。
現(xiàn)在,談劍。春秋晚期,吳越之劍名震天下。據(jù)專家猜,周太王的兒子太伯、仲雍兩兄弟,從岐山周原一路逃到吳地,占山為王,同時帶來了銅匠。彼時的銅匠是頂級戰(zhàn)略性人才,價值不下于錢學森。幾個陜西師傅扎根于邊遠吳越,幾百年下來,腸胃由吃粟黍改成了吃魚,吳越也成了特種鋼——準確說是特種銅——工業(yè)中心。歐冶子公司、干將莫邪夫妻店都是著名的鑄劍企業(yè),所鑄之劍,“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匜”。盤匜,就是銅盤子、銅水盆兒,劍下如西瓜,一切兩半兒。
當時的鑄劍工藝,現(xiàn)在恐怕是說不清了。大致是,起個窯,安上風箱,點火之后倒礦石,再倒炭,再倒礦石,再倒炭,最后銅水凝于窯底,便可出爐、煅劍。
實際當然沒那么簡單,否則大煉鋼鐵也不至于白煉。礦石倒下去煉出精金,或者,銅盤子銅盆扔下去煉出廢渣,辦法一樣,結(jié)果不同,這就叫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那時不必寫論文評職稱,也沒有專利費可收,心里的事古代的工匠死也不說。但古時大眾偏就想知道,想啊想,中國式的想象終究離不了此具肉身,所以,據(jù)說,是煉劍師放進了頭發(fā)、指甲,乃至自己跳進爐子去;當然,跳下去的最好是舒淇一樣的美女才算過癮。——據(jù)說有一出謳歌景德鎮(zhèn)瓷器的大戲就是這么編的,真不知道他們還想不想賣餐具了。
我家菜刀,寶刀也。燈下觀之,霜刃之上冰晶之紋閃爍,正是傳說中的“龜文漫理”“龍藻虹波”。倒推兩千五百年,便是一刀出江湖,驚破英雄膽!春秋之劍,登峰造極之作,刃上皆有此類花紋隱現(xiàn),“如芙蓉始出,如列星之行,如水之溢于塘”。我家菜刀上的花是怎么開的,我不知道,但專家知道;春秋劍上花是怎么開的,專家也不知道。
有周緯先生,專治古兵器史,逝于1949年,博雅大癡之士,不復再有。他老人家從印度的大馬士革刀說到馬來半島的克力士刀,都是花紋刀,也都探明了工藝,而且據(jù)他推測,克力士刀的技術(shù)很可能是古吳越工匠所傳。但說到底,大馬士革刀和克力士刀乃鋼刀鐵刀,春秋之劍卻是銅劍,所以,還是不知道。
人心不可窺,天意或可參。一日,有相劍者名薛燭,秦國人,遠游至越,有幸觀摩歐冶子出品之劍,其中一柄名魚腸,顧名思義,劍刃之上,紋如魚腸。
薛燭一見此劍,神色大變:“夫?qū)殑φ?,金精從理,至本不逆。今魚腸倒本從末,逆理之劍也。佩此劍者,臣弒其君,子殺其父!”
該評論家像如今的學院評論家一樣,論證是不要人懂的,但結(jié)論我們都聽清楚了:
魚腸,大兇之器也。
命里注定,它是魚腸,它等待著君王之血。
吳王僚在位已經(jīng)十三年,即位時他應(yīng)已成年,那么他現(xiàn)在至少也該三十歲了。這一天,三十歲的吳王僚來找媽媽:
“媽媽媽媽,堂哥請我到他家吃飯。”
媽媽說:
“堂哥不是好人啊,小心點兒,小心點兒?!?/P>
吳王僚可以不去的,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竟去了。也許他不愿讓他的堂哥看出他的恐懼,可是,他同時又在盛大夸張地表演他的恐懼:他穿上三層進口高級鎧甲,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從他的宮門口一直夾道站到他堂哥家門口。進了大堂,正中落座,前后站十七八個武士,寒光閃閃的長戟在頭頂搭成一個帳篷。
擺下如此強大的陣勢,僅僅是為了防守,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也許,一個弱點損傷了他的判斷力:他愛吃魚,愛吃烤魚。他一定聽說了,堂哥家里來了一位技藝高超的烤魚師傅。
然后,那位北京猿人出現(xiàn)了,他端著銅盤走來,銅盤里是烤魚,香氣撲鼻。他站住,突然——
那是一剎那的事:他撕開烤魚,撲向吳王僚,武士們警覺的戟同時劈刺下來,他從胸到腹豁然而開,腸子流了一地。
然而,晚了,吳王僚注視著自己的胸口,一柄短劍,胸口只余劍柄,劍尖呢,在他背后冒了出來。
魚中有魚腸,臣弒其君。
吳王僚此時是在心疼那盤烤魚,還是在大罵進口防彈衣的質(zhì)量問題?
刺客名專諸,主謀公子光,后者登上王位,改號闔閭。
專諸是先秦恐怖分子中最為特殊的一例。他沒有任何個人的和政治的動機,他與吳王僚無冤無仇,他和公子光無恩無義,他的日子并非過不下去,嚴格來說,他是楚人,誰當吳王跟他也沒什么關(guān)系。
他圖什么呢?從《左傳》到《史記》都說不清楚。東漢趙曄的《吳越春秋》中杜撰一段八卦,小說家言,于史無征,我以為卻正好道出專諸的動機:
后來輔佐闔閭稱雄天下的伍子胥,有一次碰見專諸跟人打架,“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可是,后方一聲喊:還不給我死回去!瘋虎立時變了乖貓,跟著老婆回家轉(zhuǎn)。事后二人結(jié)識,伍子胥笑問:英雄也怕老婆乎?專諸一瞪眼:俗了吧俗了吧,大丈夫“屈一人之下,必伸萬人之上”!
他必伸萬人之上,他也必屈一人之下。他一直在尋找那個出了家門之后的“一人”。未來的吳王闔閭使伍子胥這樣的絕世英雄拜倒于腳下,他注定就是專諸要找的那人。
人為什么拋頭顱、灑熱血,為名,為利,為某種理念某種信仰,但也可能僅僅因為,人需要服從,絕對的服從,需要找到一個對象,懷著狂喜為之犧牲。
夏蟲不可語冰。春秋之人太復雜,今人不復能解。
作品簡介
《詠而歸》,李敬澤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7月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書名《詠而歸》便由此而來。這本書大概也是詠,所詠者古人之志、古人之書,是自春秋以降的中國傳統(tǒng)。而歸,是歸家,是向可歸處去。
本書收錄了李敬澤歷年來所寫的有關(guān)古人古典的短文,長文一概不取。以春秋先秦為主,興之所至,迤邐而下,至于現(xiàn)代鄉(xiāng)野。最后落到幾篇談閑情的文章上去,由家國天下,歸結(jié)到春水春風、此身此心。
閱讀經(jīng)典,不止是正襟危坐,更可以像古人一樣,輕松、快樂、自由。編這一本《詠而歸》,不外乎是,從古人的選擇和決斷中,從他們對生命豐沛潤澤的領(lǐng)會中,在趣味里追懷古人的風致,學習安頓自己,找到一個歸處。引古人之精神,接通此時之人的心與眼,使心有所安,使眼有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