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食記》,謝冕著,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256頁,68.00元
洪子誠在謝冕詩集《愛簡》的“編選說明”中寫道:“謝冕是新詩批評家、新詩史家、散文家,但許多人不知道他也是詩人”,洪老師站在頭號文學(xué)史家的位置,給“九零后”謝老師披上詩人的綬帶,我們本應(yīng)該拍出驚訝的掌聲,不過,像我們這些身處八荒之地不太有機(jī)會見到謝老師的,讀讀他的散文,尤其是他剛剛完成的《覓食記》,倒是會首先覺得,這不就是個詩人嗎。
謝冕
寫吃談喝,是中國文章的一大源流,祖師爺里有蘇東坡、袁枚,現(xiàn)當(dāng)代的有周作人、張大千、梁實秋、汪曾祺、金庸等等一大溜。吃貨都高壽,生命的激情轉(zhuǎn)到胃口,大概是最愉悅的出路。而謝冕和很多美食家不同,他在吃上面,不搞獨門秘笈不玩春魚秋肉,甚至可以說,他不講究,但他吃得披星戴月吃得摧枯拉朽,他吃出了生命的酣暢也寫出了食物的真諦。舉個例子,謝老師親自主持的餡餅大賽,現(xiàn)已冠名“謝餅大賽”,最初是他和學(xué)生高秀芹去小湯山看望詩人牛漢,老爺子請他們吃餡餅,蔥肉菜,油汪汪,皮薄餡美,外焦里潤,搞得他們一直惦記。后來他和學(xué)生孫民樂又去了一次,還是覺得好,如此,在一次次的餡餅之旅后,他們拍餅而起,以糾正豪華食肆對味蕾的修正主義侵蝕為由,搞餡餅比賽,糾食界頹風(fēng),章程一句話:看誰吃得多。在秘書長高秀芹的操持下,第一屆餡餅大賽成功舉辦,男冠拿下十二個餡餅,女冠十個。以謙謙君子風(fēng)行走人間的洪子誠老師,也一舉拿下六餅“新秀獎”。這個比賽,《覓食記》里多次提及,非常代表謝冕三觀,其中的酒神精神,直接點題謝冕的詩人身份,也順勢召喚出了散文的原始能量。
從起源上看,詩歌、戲劇向生活發(fā)問,答案是命運。散文也向生活發(fā)問,答案是生活。生活回答生活,生活格式生活。命運對散文無能無力,或者說,散文拒絕命運的形式。命運的原則在散文中失效,另一個原則拔地而起:生活,好死不如好活。而散文家的工作也就變成,用具體的生活拯救抽象的生活。偉大的散文家由此在個體的生活之上,常常兼職了酒神的工作。謝冕在生活中投注的力氣如此豪闊如此燦爛,挪用盧卡奇在《心靈與形式》中的表述就是,他“一個人的生活”不知不覺變成了“生活”,變成了生活的定義。
謝冕與夫人陳素琰(同為北大中文系55級學(xué)生)合影
高秀芹在《覓食記》后記中提到,八十歲謝老師曾經(jīng)在深圳,一口氣吃掉了十七只生蠔,當(dāng)時,黃子平老師計的數(shù),而我們圍觀的五零后六零后七零后,一邊嘆為觀止一邊也自慚形穢,連羅崗這種以好胃口行走江湖的,也偃旗息鼓,謝老師不僅從此真正成為無與倫比的八零后九零后,他的勃勃胃口也成為生命的真理性形象。這種能量,不僅讓他的美食記五谷豐登,也令他在不知不覺間恢復(fù)了散文的意義。
他說餃子調(diào)餡的功夫其實蘊(yùn)含了諸多中國烹調(diào)的道理,比如“餡中的主客關(guān)系”就是大學(xué)問,他深信,“只要餡調(diào)得好,無須借助外援”。他的三不吃理論也風(fēng)格明快有實踐論和矛盾論意味:“該咸不咸,不吃;該甜不甜,不吃;該油不油,不吃?!倍械拿朗忱碚?,都來自孜孜不倦的實踐。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謝冕和劉再復(fù)、陳駿濤、何西來一起訪問新疆,一個晚上,他們四人去赴陳柏中家宴。路過一個市場,有白衣女郎賣羊雜湯,“滾沸的清湯、鮮嫩的羊下水”把謝老師看呆了,他央告眾人,吃一碗再走,但被大家從市場拖了去赴宴。結(jié)果是,本來以為手到擒來隨時可以滿足的羊雜湯,仿佛和他玩起了捉迷藏,三十年過去,新疆也去了七八次,謝冕的羊雜湯愿望竟然成了陳柏中家三代人前赴后繼的使命,到今天,交接給了陳柏中外孫女。所以,謝冕的食物追求,類似求生欲,而一旦這個欲求沒有得到滿足,比如在成都,“多日住在賓館,天天面對刻板乏味的飯食,連一碗普通的擔(dān)擔(dān)面都不見”,從來好脾氣的謝冕也會跺腳,“怨恨之極”。
這樣赤裸的驅(qū)力,必須用散文,也惟有散文才能為這種狀態(tài)賦形。換句話說,這是生活的終端形式,詩歌不行,小說不能。只有散文可以保存這種欲望的不變形,同時讓這種欲望既不升華也不走低。只有散文,讓餡餅以餡餅的方式存在。這些餡餅,不會被理念抽掉油水,也不會被真理套上光環(huán),這些餡餅,不會變成詩歌神話也不會變成戲劇角色,它們存在于散文中,就是保護(hù)滿嘴流油的生活。
1970年代末,謝冕(前排右二)與同事、學(xué)生在北大圖書館前合影。
謝冕毫不矯情的人生投放到散文中,理論靠邊,詩意靠邊。不求風(fēng)花雪月但求面條“紋絲不亂”,不求燈紅酒綠但求燒麥“鮮亮性感”,靈魂這種問題遇到春餅餛飩毫無招架之力,謝冕散文中的生活不會被押送進(jìn)哲學(xué)的深淵,世界徐徐展開,齊魯氣象是因為山東煎餅直徑長達(dá)一米,南方豪華因了泉州的肉粽需要“五花肉、咸肉、蝦仁、干貝、皮蛋、板栗、蓮子、芋頭(油炸過的)、蕓豆、香菇”。散文在這里建立權(quán)威。世界既粗暴又細(xì)膩,年少能寫出好詩,但好散文要火候,用《舌尖上的中國》的畫外音,需要“漫長的時光”的錘煉。而一個散文大師就像大廚,與其說依賴才華,不如說仰仗經(jīng)驗和天性。而在無法偽裝的口水中,口腹之欲就是世界觀,反之亦然。心靈事件就是饕餮記憶?;蛘咭部梢缘惯^來說,就像愛麗絲·沃特斯的書名所呈現(xiàn)的,“我吃故我在”。
《覓食記》中的包子饅頭面條餛飩,就是謝冕規(guī)劃的國境線,裝神弄鬼的不予入內(nèi),講究營養(yǎng)的不予入內(nèi),店面“神秘灰暗”的也不予入內(nèi)。作為吃貨,他倒轉(zhuǎn)了杏花春雨的終點和起點。所有抽象的命運,所有抽象的理念,在他的覓食記中,獲得了肉身。他的心靈形式是母親用蒲繩包出的粽子,最重要的哲學(xué)問題是“揚州獅子頭是否應(yīng)放荸薺丁”,從來形式需要被抽象才能被感知,謝冕卻用鹵煮、炒肝、面茶、灌腸、大火燒、煎餅馃子加上驢打滾薩其馬給了北京魂與魄。這是詹姆遜意義上的形式的內(nèi)容和內(nèi)容的形式。謝冕的這種形式能力,也被洪子誠看到,他說謝冕的詩歌具有“精神化石”的價值,而《覓食記》會告訴我們,謝冕散文,就是對化石的解放。散文,就是在存在過的人事上吹一口氣,復(fù)蘇曾經(jīng)存在過的秩序。
盧卡奇說,essay和肖像畫相似。我們看一幅肖像畫,常常會說,“畫得真像”,但我們其實根本不知道畫的是誰,甚至,就算我們知道,也不會太在意,還是會感覺它真像。謝冕的散文也是這樣,他筆下的魚丸肉燕豬油糕其實我們不曾見過不曾吃過,但就覺得好吃,這是燃燒在謝冕內(nèi)部的光芒照亮了這些肉皮凍糖三角龍抄手三大炮,它們飛升成為時代的肖像,最后成為時代的旌旗,這是散文至高無上的意義。
謝冕本人曾經(jīng)在一次訪談中說,“詩歌總歸是跳舞,而不是散步,散文才是散步”。謝老師心里大概更看重詩,不過他這句話卻不經(jīng)意說出了散文的價值。散文是散步,是日常,是誰都能操作能看懂的行為,散文,既不會被批評家中間賺掉油水,也不會因為公攤面積過多引得讀者揭竿而起,散文重建當(dāng)下的生活,又讓過去和未來能夠碰杯。一言以蔽之,散文就是生活的杠桿,而謝冕,就是那個批發(fā)杠桿的九零后。他鯨吞了一個世紀(jì)的油鹽醬醋,轉(zhuǎn)身饋贈出萬家鼎鼐的煙火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