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虛無主義究竟是什么?是認為生活不值得?或是相信一切都無所謂?諾倫·格爾茨在《虛無主義》一書中指出,如果我們學會辨認虛無主義的多種類型,那么我們就能學會區(qū)分有意義與無意義。從蘇格拉底、笛卡爾,到漢娜·阿倫特、讓-保羅·薩特,作者追溯了西方哲學中的虛無主義歷史,對人們所熟知的哲學家及其思想提供了概述性的理解,結合當代社會的日常情景,在與“悲觀主義”“犬儒主義”和“無動于衷”的對照下澄清何為“虛無主義”。本文摘編自該書第一章。
“我敬重虛無主義”
1881年6月30日,馬薩諸塞州一位70歲的演說家、作家和廢奴主義者溫德爾·菲利普斯,出席了哈佛大學為全美大學優(yōu)等生聯(lián)誼會舉辦的一百周年大會,并發(fā)表了一篇演講。自1837年菲利普斯在波士頓法納爾廳發(fā)表演說,為廢奴主義熱情辯護之后,他就開始以演講術聞名于世 。事實上,菲利普斯是如此受人敬重,以至于1884年他去世后不久,就有明尼阿波利斯的一個街區(qū)、芝加哥和華盛頓特區(qū)的一些學校,以及塔夫茨大學和哈佛大學的一些獎項以他的名字命名。波士頓公共花園還為他豎立起一尊雕像。雕像的底座上刻著這樣的文字,表彰溫德爾·菲利普斯是“自由的先知”和“奴隸的斗士”。
然而根據(jù)當時的報道,溫德爾·菲利普斯1881年發(fā)表在全美大學優(yōu)等生聯(lián)誼會的演講,并沒有獲得聯(lián)誼會成員們的好評。據(jù)說這篇演講“對哈佛人的耳朵而言過于詭異——它是邪惡且墮落的”。究其原因,或許就是菲利普斯在這場演講中展開了如下討論:
虛無主義是遭受鐵律碾壓的人們正當而可敬的反抗。虛無主義是生命的證詞……是無法呼吸的和被束縛的受害者們最后的武器,是最高層次的反抗。它是受壓迫的人們讓壓迫者顫抖的唯一途徑。……我敬重虛無主義,因為它能夠讓人性免于受人性本惡的懷疑,這種懷疑來自無情的壓迫者和得過且過的奴隸。……這也是身為1620年和1776年之子的美國人,對于虛無主義唯一應該采納的觀點——其他任何觀點都會動搖并困擾我們這個文明的倫理。
今天,即使我們并沒有“哈佛人的耳朵”,我們可能也會覺得這個演講的怪異、邪惡與墮落:為何有人不僅為虛無主義辯護,甚至認為,對于虛無主義,一個美國人“唯一應該采納的觀點”是虛無主義“正當而可敬”?
“什么都不做”
虛無主義(nihilism),就像“時間”(根據(jù)奧古斯丁)或“色情作品”(根據(jù)美國最高法院)那樣,是這樣一種概念:我們?nèi)挤浅4_定自己知道它們的意思,除非有人要我們給它們下定義。Nihil意味著“虛無”(nothing),-ism意味著“意識形態(tài)”(ideology)。但當我們嘗試把這兩個術語合并時,合并的結果似乎立即拒絕了它自身,因為虛無主義是“關于虛無的意識形態(tài)”(ideology of nothing)。這一觀念看上去是無意義的,除了意味著某人“相信虛無”,實在沒有更多的作用:相信某物意味著存在某種可以被相信的東西,但是如果某物只是虛無,那么就不存在被相信的東西,那么相信虛無就是一種自我反駁的觀念。
當“無所謂大師”的“哲學家”、喜劇演員杰瑞·桑菲爾德在情景喜劇《桑菲爾德》完結后首次在《大衛(wèi)深夜秀》 中表演脫口秀時,他定義了這一問題。桑菲爾德這樣開場:
問題是這樣的:我正在做什么?每個人都對我說:“嘿,你不再演戲之后,你在干什么?”我會告訴你我在做什么: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Doing nothing)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樣容易。你必須小心。因為一定要做點兒什么的想法,很容易導致我們真的去做某事。這只會打斷你的無所謂,也會迫使我不得不放棄一切。
只要我們嘗試談論“虛無”(nothingness),它就會立即成為某種東西(somethingness)。然而,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談論無意義。“你最近忙啥?”“沒做啥。(Nothing.)”像這樣的對話是如此常見,以至于它已經(jīng)成為某種條件反射,因為我們總是用“沒做啥”來回答如此尋常的問題。
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樣一個答案不應該是虛無主義的范例。虛無主義被假定是某種黑暗的東西,某種消極的東西,某種破壞性的東西。可是說什么也沒有做,實在太平常不過了,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你并非真的無所事事。誠如桑菲爾德所認為的那樣,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而只是在暗示你在做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然而,如果我們確實像我已經(jīng)指出的那樣,在頻繁進行這樣的對話,那么這意味著我們在頻繁浪費我們的時間做不值得一提的事情。而且如果我們花費了如此多的時間做不值得一提的事情,那么這樣的對話很可能就會非常接近于我們所認為的虛無主義,很可能意味著我們的生活不值得一提,意味著我們沒有為自己的生活做任何事情,意味著我們就是虛度人生,意味著我們渾渾噩噩。
在這一意義上,渾渾噩噩并不會要求我們對虛無抱有一種特別的信仰,而是說我們正在抱著“生活不值得”的想法過日子。但虛無主義是“關于虛無的意識形態(tài)”。這不意味著我們要堅守一種關于虛無的可辨別的信仰體系,而意味著我們所擁有的信仰或我們認為我們擁有的信仰,就等同于一切都無所謂。比如說,如果我們相信生活是有意義的,但我們又浪費了生命去做不值得一提的事情,那么我們的行為就揭示了我們關于生活的信仰不值得一提,揭示了這種信仰的無價值,揭示了它不能激勵我們?nèi)プ瞿撤N事情,而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
正是在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虛無主義為何通常被視為黑暗、消極和具有破壞性的。因為如果我們把某個自以為是的(self-righteous)人——想想霍爾頓·考爾菲德、霍華德·比勒或麗莎·辛普森——視為會用虛無主義指控他人的人,會說他人以虛無主義的方式生活,那么這個自以為是的人就會相信其他人都是渾渾噩噩的。于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個體也是一個批評者、懷疑者和異端分子,被其他人重視的東西在他眼里就是毫無價值。也正因為如此,自以為是者常與裝模作樣、自命不凡和自視甚高等情結相關聯(lián)。而且正是這種把他人的信仰貶低到一文不值的行為,導致他人把這些自以為是者——他們不僅不會分享他人的信仰,還會主動拒絕——視為沒有信仰的人。
成為一個自以為是者,就是把正常的、公認的和普遍的東西視為虛無主義的、無關緊要的和無意義的。但指控他人是虛無主義的,也會被他人視為真正虛無主義的,視為真正的虛無主義者。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那樣,“做一個虛無主義者究竟意味著什么”的困惑,非常重要。比如,當我們談及尼采時就是這樣。因為他批評身邊一切被他視作虛無主義的人或事,同時自稱虛無主義者,這導致人們批評尼采鼓吹虛無主義。我們需要區(qū)分由虛無主義者踐行的虛無化傾向,和由自以為是者踐行的虛無化傾向。虛無主義和自以為是在破壞性這方面是彼此類似的,但它們在破壞的方法和目的上卻是相互對立的。
在自以為是者和社會中其他人之間爆發(fā)了信仰的戰(zhàn)爭。但是這樣的戰(zhàn)爭即使發(fā)生,通常也會非常短暫。因為就像戰(zhàn)爭中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樣,數(shù)量上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一方會橫掃數(shù)量上處于劣勢的一方。這還不包含如下情況,即自以為是者更多時候會被社會完全忽視,而不是被消滅。我們只需要想象某個人在購物中心的中央,突然朝著購物的人群莫名其妙地大呼小叫就夠了。盡管其他人肯定會停下來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應該鮮有人會參與什么關于消費主義的辯論,或者為在購物中心花費時間和金錢辯護。人群只會失去對這一場景的興趣,重新開始悠然自得的購物活動。
但是,自以為是者在發(fā)現(xiàn)直接的對峙難以導致變革時,很可能就會訴諸任何現(xiàn)有的媒介來散播他們的批評、懷疑和離經(jīng)叛道的觀點。正是這一原因,我們才能夠看到,為什么會隨著傳統(tǒng)媒體被社交媒體所取代,大呼小叫被發(fā)推特所取代,虛無主義開始成為越來越受關注的話題。自以為是者先前的成功,依賴于人們因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狀況去質(zhì)疑現(xiàn)狀。隨著收音機、電視,當然還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對現(xiàn)狀的質(zhì)疑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狀。
現(xiàn)在,質(zhì)疑現(xiàn)狀、對抗體制和挑戰(zhàn)既有權力,不再受到嘲笑,而是值得稱贊的。如果政治專家們存在某種共識的話,那么就是任何被普遍視為“攪局者”的候選人最有可能獲勝。與此同時,虛無主義者已經(jīng)成為通俗文化(pop culture)的骨干,因為像《桑菲爾德》《真探》這樣的電視劇和《了不起的勒布斯基》這樣的電影,已經(jīng)把虛無主義者變成偶像,已經(jīng)把無意義變成財富密碼?,F(xiàn)在反文化反而會被文化所擁抱。
當虛無主義者變得越來越受歡迎之時,指控他人是虛無主義者的傾向也似乎越來越普遍?!疤摕o主義!”這一指控現(xiàn)在頻繁出現(xiàn),從教室、社交媒體、報紙評論到有線新聞節(jié)目,幾乎無所不在:無神論者被稱為虛無主義者,因為他們不在乎信仰;宗教人士被稱為虛無主義者,因為他們不在乎事實;保守派被稱為虛無主義者,因為他們不在乎社會進步;改革派被稱為虛無主義者,因為他們不在乎社會規(guī)范;素食主義者被稱為虛無主義者,因為他們不在乎農(nóng)業(yè)工人;肉食主義者被稱為虛無主義者,因為他們不在乎家畜……
但這些傾向似乎相互矛盾;怎么可能在自以為是者變得大受歡迎的同時,虛無主義也變得如此大行其道呢?如果自以為是者是虛無主義的敵人,那么為什么一種自以為是的文化會把那么多虛無主義者推上電視屏幕或者送入白宮?這究竟是革命還是虛偽?當下這波自以為是的浪潮,真的只是指控他人是虛無主義者的借口,而不在乎虛無主義究竟意味著什么嗎?本書試圖回答的,正是這些問題。因為如果我們學會辨認虛無主義的多種類型,那么我們就能學會區(qū)分什么是有意義的,什么是無意義的,而這兩方面既關乎他人,也關乎我們自己。但要想開始這種區(qū)分,我們當然必須暫時擱置以下問題,即是否存在某種確實是有意義的東西——因為如果我們的討論始于一個臨時性的虛無主義定義,那么這樣的定義肯定會或多或少地把意義性視作理所當然。
《虛無主義》,[荷蘭]諾倫·格爾茨著,張紅軍譯,商務印書館202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