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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十六世紀法國的政治與“政治家派”》:概念的語言史

近年來,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最令人矚目的變化無疑是語言學轉向。受維特根斯坦、奧斯丁等人的影響,研究者越來越關心在思想的構建過程中,語言所發(fā)揮的作用。波考克、斯金納、基斯貝克爾(Keith Baker)等人的研究均表明,思想命題的構造、作者之間的交流與對話都依賴于語言。

Emma Claussen, Politics and 'Politiques' in Sixteenth-Century France: A Conceptual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1


近年來,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最令人矚目的變化無疑是語言學轉向。受維特根斯坦、奧斯丁等人的影響,研究者越來越關心在思想的構建過程中,語言所發(fā)揮的作用。波考克、斯金納、基斯·貝克爾(Keith Baker)等人的研究均表明,思想命題的構造、作者之間的交流與對話都依賴于語言。

所謂語言,可以是一套詞匯,也可以是一組隱喻,或是某類題材。人們依靠這些語言,從事寫作,表達思想,塑造對現(xiàn)實的認識,界定了所身處的狀況以及個人在其中的位置。此外,語言本身就是與權力和政治密切相關的要素,既是合法性的表征,也蘊含了人們對情景的理解以及對未來的期待。最后,言說也是一種行動,“文本有多少種語言,就有多少種行動”。對這些語言,盡管當時人很熟悉,后世卻已陌生。因此,思想史研究的首要任務便是讀懂語言,讀懂的前提則是意識到語言有歷史維度,因為它代表了“由社會安排、歷史事件、公認的價值和它能夠言說的思維方式所組成的過去”(Q. Skinner “Meaning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History of Ideas,” History and Theory, Vol. 8, No. 1 [1969], pp. 3-53;波考克,《德行、商業(yè)和歷史 : 18世紀政治思想與歷史論輯》,馮克利譯,三聯(lián)書店,2012,18-19頁)。

語言學影響與劍橋學派特色并存

收入“語境中的觀念”系列叢書的新作《十六世紀法國的政治與“政治家派”:一部概念史》(下文簡稱《政治》,引用僅標注頁碼;在法語中,“政治”一詞的變化極多,含義也很復雜,因此《政治》保留法語原詞。為方便閱讀,書評統(tǒng)一譯成“政治”)是一部既體現(xiàn)語言學影響,又具備劍橋學派特色的思想史作品。作者艾瑪·克勞森(Emma Claussen)畢業(yè)于牛津大學圣約翰學院,如今以“英國國家學術院博士后研究者”的身份在牛津大學從事研究。《政治》是她出版的第一部作品,考察了1568年至1594年間“政治”(politics、politiques)一詞的含義及其復雜的衍生用法。

在近代早期歐洲的政治術語中,“政治”一詞集中體現(xiàn)了政治思想從古典到近代的演變。隨著亞里士多德作品的翻譯與傳播,“政治”(politicus)最早出現(xiàn)在十三世紀的文本中,十五世紀,這個詞以及其對應的拉丁語civilis才逐漸被引進西方政治思想的話語體系中?!罢巍庇袃蓪踊竞x。首先,它指一種知識對象,即政治學。所謂政治學,就是“城邦的科學”,這被視為“最崇高的和最高貴的科學”,是“最根基的和最具有建設性的”學問(轉引Nicolai Rubinstein, “The History of the word politicus in Early-Modern Europe,” in Anthony Pagden ed., The Languages of Political Theory in Early-Modern Europ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42, note 2)。“政治”的另一層含義指的是一種權力受到限制、統(tǒng)治基于民眾授權并體現(xiàn)公善(common good)的體制,與意大利語civil和拉丁語civile同義。與此相關,“政治”也意味著積極參與公共生活。因此,凡是能被稱為“政治的”的政體就是好的政體,一種體現(xiàn)了古典共和精神的政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十五世紀英國人福特斯丘(John Fortescue)把統(tǒng)治基于人民同意的英國政體稱為“政制”(regimen politicum),而把法國的君主制稱為“王制”(regimen regale),因為法國國王只根據(jù)他自己制定的法律進行統(tǒng)治(J. H. Burns, “Fortescue and the Political Theory of Dominium,” The Historical Journal, Vol. 28, No. 4 [Dec., 1985], pp. 777-797)?!罢巍币辉~在十六世紀發(fā)生根本轉變。思想史家維羅里(Maurizio Viroli)認為這是思想史上的“革命”。他說:“在此革命之前,政治一詞只有一種正面的意思。但在此次革命之后,‘政治’一詞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有負面意思。三個世紀以來,‘政治’一直享有最崇高的人類科學的地位,但在此次革命之后,‘政治’變成了一種卑劣的(ignoble)、墮落的(depraved)和骯臟的(sordid)活動,它不再是對抗壓迫和腐敗的最有力的手段,相反,‘政治’是把壓迫和腐化永久化的技藝?!保∕aurizio Viroli, “The Revolution in the Concept of Politics,” Political Theory, Vol. 20, No. 3[Aug., 1992], p. 477)

艾瑪·克勞森的《政治》一書考察了法國宗教戰(zhàn)爭時期“政治”一詞所發(fā)生的“革命性”變化。為何選取法國作為個案?因為,在法語中,“政治”詞義的演變“既典型,又不尋常”,既體現(xiàn)了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以來政治研究復興的影響,同時也表現(xiàn)出法國獨有的特點,作為形容詞的“政治”和作為名詞的“政治”之間,以及抽象的“政治”和具體所指的“政治”之間,始終存在著含義的重疊以及指涉的不穩(wěn)定。在宗教戰(zhàn)爭期間,“政治”用于具體所指時,一般指那些傾向于和談、放棄暴力的人,其中既有溫和的天主教徒,也有新教徒,他們支持亨利四世改宗。這些人被稱為“政治家派”(politiques),遭到了天主教徒的抨擊,因為他們?yōu)榱苏卫妫幌奚诮舔\(導論第x頁)。要言之,法語politique有多重含義,而且這些含義之間存在“高度重疊”。這些含義包括:“政治科學、君主制度、威權政治、非精神權威、正義、寬容、政治家、政治行動者、領袖、管理者、律師、雇傭文人、偽善的敵人、無神論者?!保?1頁)基于上述原因,作者認為,對理解“政治”一詞的演變而言,法國是一個非常有“滲透性”(permeable)的個案(導論第x頁)。

《政治》全書的論證結構

全書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政治問題”扼要闡述了法語中“政治”一詞含義的變化及其在十六世紀上半葉的使用情況。作者特別指出,“政治”一詞進入法語,與法國文化在十六世紀中擺脫拉丁傳統(tǒng),嘗試與希臘文化建立聯(lián)系有關。作者強調,在宗教戰(zhàn)爭前,在法國的人文主義者帕斯基耶、紀堯姆·比代、拉伯雷等人的使用中,“政治”有積極的一面,意思是基于現(xiàn)實,調和統(tǒng)治智慧與哲學智慧、既定法律與君主決斷(75頁)。這既是立憲君主制思想的延續(xù),同時也是在為正在崛起的穿袍貴族鋪設新的身份。不過,積極的一面也預示了此后不斷凸顯的負面色彩,因為調和也意味著放棄原則與虔誠,掙脫宗教束縛,“政治”從而變成“用心機、耍手腕、玩謀略”(55頁)。在十六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勃興的對話體文獻中,后一層含義盡管并不突出,但已經(jīng)引起了人文主義者的擔心。他們覺得,“政治”一詞好似法語這片繁花似錦的花園中,一株敗壞景致的“語言雜草”。帕斯基耶認為,語言的多樣性本身不是壞事,但當這類詞與現(xiàn)實發(fā)生聯(lián)系時,便會導致“自我分裂”(se bigarrer)。在《法國研究》(Les recherches de la France)中,他寫道:“在短時間內迅速傳遍法國,在我們中間產(chǎn)生了兩個對立的黨派:雨格諾派與教宗派(Papiste),也稱天主教派,就像在花圃中生長出來的偏斜的分支(rejettons de partialitez)?!迸了够J為,對統(tǒng)一的共和國而言,語言的歧義會導致災難:“當人們看到民族若用有偏袒的語詞(mots de partialitez),無論是他們的命運還是他們的語言,就會自我分裂?!保?9-40頁)“自我分裂”成為“政治”一詞揮之不去的負面性。語言的歧義與現(xiàn)實的分裂之間也始終存在著相互激化的可能性。

《政治》第二部分共兩章,聚焦1568年至1578年,分別考察了天主教徒和雨格諾派的政治寫作。第三章分析博丹的《國家六論》和勒羅伊(Loys Le Roy)對亞里士多德《政治學》的翻譯。這兩部作品有共同的旨趣,即不同程度上擺脫古典的束縛,重新界定“政治”知識的目的與實踐。博丹和帕斯基耶一樣,注意到觀點不同的“政治著作”或“政治哲學”會“擾亂或傾覆偉大政體(beaux Estats)”。他把“政治”(politica)一詞理解并翻譯成“審慎的”或“審慎的立法者”,其重要作用是“不引起叛亂”(111-112頁)。勒羅伊對“政治”的理解饒有趣味,體現(xiàn)了法語中該詞陰性、陽性的高度重疊。在他看來,“政治”若為陽性名詞(le politique),指身份,即政治家,這類人把政治知識靈活變通地應用于現(xiàn)實;“政治”若為陰性名詞(la politique),體現(xiàn)彈性與兼容性:既能審慎地應對當前問題,又具有預見未來的睿智,既有變通,也符合美德(113頁)。第四章分析兩份雨格諾派的政治文本《法國人的警鐘》(Le reveille-matin des Fran?ais,匿名)和古拉特(Simon Goulart)的《回憶查理九世治下的法國》(Mémoires de l'Estat de France, sous Charles Neu?esme,注:兩份文本標題拼寫有誤,原本如此)。這是宗教戰(zhàn)爭之前傳播最廣的小冊子。兩份文本都采用對話體,不同的對話主體代表不同身份。比如《法國人的警鐘》中對話的四人是:Philalithie(愛好真理的人)、Historiographie(歷史學家)、Politique(政治家)和Daniel(預言家)。在這兩份小冊子中,通過雨格諾派的自由精神和反抗理論融入為法國制定的、旨在擺脫當前混亂的“政治法”(loix et ordonnances politiques)?!罢巍北憩F(xiàn)為對現(xiàn)實的干預和對未來的展望,是一種積極的組織力量??梢?,天主教和新教對“政治”的理解有所不同。在博丹和勒羅伊的寫作中,“政治”主要是一種知識,它逐漸擺脫“君王寶鑒”(miroirs des princes)的傳統(tǒng),成為一門有適當?shù)膶ο?、合適態(tài)度與行為標準的知識體系(104頁)。雨格諾派對“政治”的界定,更傾向于行動與實踐,而不是知識,體現(xiàn)介入現(xiàn)實,改變現(xiàn)實的能動性。在宗教戰(zhàn)爭之前,分歧已然存在。

《政治》第三部分關注1588年至1594年。這一階段是“政治”概念發(fā)展的關鍵階段。在外部世界和政治事件的激化下,該詞內在的負面意涵進一步發(fā)酵,出現(xiàn)了維羅里所謂的“革命”。其時代背景是,亨利三世被逐出巴黎,天主教同盟領袖吉斯公爵被暗殺,內戰(zhàn)進入白熱化階段。在第五章中,作者考察了兩類文本。首先是1589年前后問世、標題中帶“政治”(politique)一詞的小冊子(參175頁的表格,共計十九份)。作者發(fā)現(xiàn),與前一階段的情況不同,“政治”完完全全成了帶有破壞性的名詞,指的不是知識,而是一切應當被排除、被清除的對象,不再用于自稱(being),也不是為新興的穿袍貴族辯護,而是用于他指(naming)與“人們所稱呼的”(on appeller)這樣帶有貶義意味的表述連用(174、176頁)。而這種負面性主要源于“政治”的含義含混不穩(wěn)定。1588年的一份文本《這個時代的政治家的信仰和宗教:包含對他們異端邪說的駁斥》(La foy et religion des Politiques de ce temps.Contenant la refutation de leurs heresies)形容“政治”為“混合的商品”,是一家“擺滿了各類麻醉劑的商店”(176頁)?!罢巍钡倪@一負面形象更具體體現(xiàn)在作者考察的第二類材料中:木刻版畫(woodcut on paper)。作者從收藏家德勒斯托(Pierre de l'Estoile,1546-1611,Les belles figures et drolleries de la Ligue, édition critique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 préparée par Gilbert Schrenck, Paris: Droz, 2016)的藏品中,選取了兩幅有代表性的版畫。其一是“倒置的鍋”(179頁,見圖一)。根據(jù)作者的解讀;鍋象征法國,周邊扶著鍋的是被天主教抨擊的“政治家”,地上還有兩三位圍著鍋而坐、哭啼不止的教士。整幅圖像的寓意是,鍋既已顛倒放置,很難保持平衡,這是在諷刺那些拋棄了宗教的“政治家”徒勞無功,不可能恢復國家的安寧與秩序。在第二幅圖像中,“政治”被刻畫成希臘神話中的海妖(Syrene),或是希伯來神話中的“大袞”(Dagon),頭發(fā)是蛇,像美杜莎,上半身是女性的身軀,下半身是長成魚身的兩條腿(197頁,圖二)?!罢巍庇膳詠肀碚?,意味著有別于上文提到的男性的“政治家”,這只能是一種令男性誤入歧途的糟糕的“政治”。海妖手持水瓶,說明“政治”只喜歡美食,而不是美德。她靠尾鰭支撐,搖搖晃晃,因為她“是一個作偽證的人”。海妖周圍是一群吹泡泡的孩子,他們是“管理共和國的人”,追求的是泡泡象征的虛榮,而不是上帝的事業(yè)。這幅圖像凝聚了對“政治”的多重恐懼:作為隱喻,“政治”這頭怪物不是來自對未來的幻想,而是出現(xiàn)在真實的共同體內,既是一個混合體,也是代表了混合本身,不是一種惡,而是各種形式的邪惡的集合(196-202頁)。

圖一:《被雨格諾派、政治家派、無神論者、埃佩農公爵派(Espernonistes)以及不信教者倒置的鍋》


圖二:《政治(Politique)的畫像與描述》


《政治》最后一章考察兩部篇幅較長的對話《馬赫斯特與馬南的對話》(Dialogue entre le Maheustre et le Manant)和《梅尼普斯諷刺集》(Satyre ménippée)。1593年,宗教戰(zhàn)爭即將結束,取得了一系列勝利后,亨利四世在巴黎城外安營扎寨,但始終無法入城。天主教同盟在巴黎城里召開全國三級會議,準備選舉新君主。次年,亨利四世改宗,入主巴黎。這是上述兩份對話出版的背景。辯論雙方進行會面,這本身就有象征意義,預示著短暫的休戰(zhàn),且雙方都希望用語言而不是暴力解決分歧,回答“我們是誰”(ce que nous sommes)這個問題(206-207頁)。但是,共識難以確立。無論指代身份(政治家),還是指代行動與決策(政治、謀略),“政治”的定義始終是雙方爭辯的焦點。在《馬赫斯特與馬南的對話》中,支持亨利四世的馬赫斯特(Maheustre,注:該詞原指亨利四世軍隊中的步兵所穿的衣服,在當時流行的小冊子中,含義與politique基本上等同)和支持天主教的馬南(Manant)圍繞著“政治”一詞,展開辯論,針鋒相對,寸步不讓。馬南將“政治”與“異端”“無神論者”“貪婪”“野心家”等詞連用,馬赫斯特則把“政治”視為“朋友”“盟友”(212-213頁)。馬南把亨利四世改宗視為空洞輕率、毫無意義的行為,認為能夠隨便做出這類“政治”行為的人,是“放蕩的男人”,巴黎城若向他投降,便是“純潔的女子”嫁給“放蕩的男人”(225頁)。分歧意味著天主教徒和雨格諾派不可能生活在同一個國家中。《梅尼普斯諷刺集》(注:在當時Satyre ménippée指一種特殊的文體,混合了詩歌與散文)記錄了一場發(fā)生在全國三級會議上的對話,一方是天主教同盟代表,另一方是第三等級代表上校德布雷(d'Aubray,該人同樣代表軍隊,指游擊隊)。這是一份深受拉伯雷影響的狂歡式的作品,充滿了想象力和各種風趣且幽默的隱喻。文本最后是德布雷的發(fā)言。他代表了“政治”立場,支持改宗,認為要實現(xiàn)和平,必須要改變神學至高無上的位置,將“國王的職責置于懺悔的良知之上”(208-209頁)?!睹纺崞账怪S刺集》支持亨利四世改宗,因此文本所呈現(xiàn)的“政治”總體上表現(xiàn)出一種正面的、積極的含義,代表正直忠誠的公民形象(213頁)。在這兩份文本中,“政治”的含義游移不定,這本身“就是一個密碼,代表了公民的美德(朋友、貴族、有產(chǎn)階級)或超越宗教、超越公民領域的東西(無神論和異端是對上帝的罪,煽動者和敵人是公民和國家的犯罪)”,這個詞到底代表什么,指涉什么,“完全取決于描述”(218頁)。作者還深入分析了文本如何通過不同的修辭方式,尤其是“轉謂”(paradiastole),展現(xiàn)“政治”一詞如何阻礙不同派系之間達成共識。正因為如此,所以馬赫斯特只得放棄通過言辭和對話尋找共識的希望,他對馬南說道:“只有利劍才能改變你。”(226頁)

在結論部分,作者指出,在十六世紀的法語文本中,“政治”一詞之所以越來越重要,因為它構成了政治理論和政治實踐之間的支點,代表了一個特別緊迫的意義問題。圍繞這個詞展開的寫作、言說與對話本質上是在尋找認同,追問“我們是誰”。因此,“政治”一詞是“一種事件,與生活現(xiàn)實相連,并影響生活現(xiàn)實,提供了探索和協(xié)商集體與個人身份的手段”。同時,這又是一個“極具流動性的詞:它是不斷變化的意識形態(tài)本身,是務實、妥協(xié)的化身,是復合的、碎片化的政治體的化身,也是協(xié)商本身。它既是認知的主體,也是被認知和(重新)認識的對象”(239頁)。在作者看來,“政治”一詞含義的多變、不穩(wěn)定,既是宗教戰(zhàn)爭前后國內分裂的表現(xiàn),也傳達了晚期人文主義者的悲觀主義。而對后世而言,十六世紀關于“政治”的寫作有兩筆重要遺產(chǎn)。首先,“政治”一詞的陰陽性以及“高度重疊”的意思,持續(xù)影響后世的思考,這在施密特的《政治的概念》、羅桑瓦隆的《邁向政治的概念史》中均有表現(xiàn)。其次,政治既是語言,也是行動,語言就是行動(parler,c'est agir),顯示了“群體或是單個人(le politique)在政治家形象的譜系中以及在歐洲政治想象的歷史中,既重要,又持續(xù)發(fā)揮影響”(253頁)。

語言學對思想史研究的影響

《政治》一書體現(xiàn)了語言學對思想史研究的影響。作者指出,大部分語詞都有不止一層意思。不同意義既相互關聯(lián),但也不完全一致。所以,語詞與它所指稱的事物之間的關聯(lián)是不穩(wěn)定的,缺乏對稱性,既方便了語詞的靈活使用,也為歧義與對峙創(chuàng)造了條件?!罢巍币辉~有兩種對立的意思,其一指“公民的”,接近civile,屬于共和主義的傳統(tǒng),第二層意思接近政客,指那些把現(xiàn)實利益置于宗教或道德原則之上的人。圍繞“政治”展開的小冊子論戰(zhàn),核心內容之一就是通過持續(xù)不斷的吸納與排斥、界定與拆解,辨析既作為一種知識(“政治科學”),又作為身份(“政治家”或溫和的“政治家派”)的“政治”。伴隨不同勢力和不同觀念的角逐,“政治”論戰(zhàn)本質上是一場關于意義、合法性以及身份認同的爭奪,必伴隨著難以擺脫的不確定性,不僅是宗教戰(zhàn)爭時期天主教派與溫和派爭奪身份與意義的對象,也成為十九世紀自由主義者重新闡釋的對象。

《政治》進一步認為,語詞的不穩(wěn)定既是政體不穩(wěn)定的原因,也是結果。作為原因,語詞內涵的歧義引起界定和指稱的不穩(wěn)定,導致了尋求共識的艱難。作為結果,宗教戰(zhàn)爭前后,身份意識動搖,政治聯(lián)盟關系變動不居,現(xiàn)實的不穩(wěn)定進一步激化了語詞在使用與指稱方面的不確定,意義與現(xiàn)實之間始終無法確立穩(wěn)定的對應關系。作者指出,政治與語詞的關系極為緊密,語法與國家相互交織,“國家就是語言結構,它的穩(wěn)定性在于對其術語的有效界定”(229頁)。權力僭越同樣也是對語詞含義的顛覆。《梅尼普斯諷刺集》將語詞和權力聯(lián)系,抨擊天主教同盟的領袖馬耶納。文本指出,馬耶納身份是lieutenant(副官、代理長官),這個詞的原義是某人代表另一個人占有(tenir)某一位置(lieu),馬耶納只能代表國王,得到國王的授權,才能成為真正的lieutenant,而他現(xiàn)在則是自視為王國的領袖,事實上是代表某一無生命體(國家)掌權,超越了lieutenant一詞的意思,他的行為也是真正的篡權。

《政治》對語詞和文本的理解,也有獨到之處。作者把“政治”視為“話語經(jīng)驗”(discursive experience),始終以話語為媒介,并由話語創(chuàng)造,始終處在“對話的光譜(dialogic spectrum)上”(第6頁)。對話不僅存在于文本內,還存在于文本間,通過吸納其他文本的界定,進行反駁。此外,《政治》對文本的理解也很獨特。作者認為,文本實際上是一種場域(lieu),是一種“政治現(xiàn)象”(political phenomenon),是“這些友好的或敵對對話發(fā)生的地點,揭露、闡明和調整思想和對話者之間的權力平衡”(5-6頁)。作者之所以這樣理解政治、語詞和文本,或許有兩個原因。首先,作為一種文體,對話體不僅使用頻繁,最能表達人物、思想和語言的交鋒,而且也最能反映政治聯(lián)盟的變化與不確定,傳達認同身份的脆弱與內心的焦慮。其次,作為一部思想史研究,本書考察時段短,文本數(shù)量多,“政治”一詞始終處在激烈的語義和意識形態(tài)交鋒的前線,因此,通過一種動態(tài)考察,而不是聚焦經(jīng)典文本,這種研究取向或許更能有效解釋分裂與動蕩時期意義的爭奪。

《政治》不是單純研究語詞的變化,更是把“政治和政治人物的詞匯與可辨識的政治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既追蹤語言對事件的影響,反過來,語詞的使用是一個文學-歷史事件(literary-historical event),既是物質的(material),也是非物質的(immaterial)”(24頁)。通過把語詞使用視為事件,作者試圖把文本世界(the written)和真實世界(the real)聯(lián)系起來。不過,這種聯(lián)系不是直接的,也不是機械的,而是建立在書寫的欲求和意愿之上。因為,十六世紀的作者對他們所處世界的碎裂,對語詞及其所指對象之間的不穩(wěn)定,對語詞指稱能力的欠缺,有著自覺且清晰的覺察。他們從不認為,他們所說的“政治”是唯一的、含義確定的“政治”,更不會認為他們借用“政治”一詞所完成的指稱過程是“政治”唯一能夠指稱的。文本中經(jīng)常使用的表述是“所謂的‘政治’(les politiques qu'on appelle)”,這反映出語詞的框定與指涉不過只是一次短暫的指涉,它將伴隨著語詞本身的流動性以及使用主體身份的多元性,而出現(xiàn)永不停息的震蕩。因此,語詞的使用和書寫都是在一種控制、統(tǒng)一、爭奪、懷疑的愿望中進行,都是以“言行之間不可能達成一致的欲望受挫”(24頁)。作者認為,《政治》全書都是在分析被失望主導的寫作:“政治失敗、未實現(xiàn)的理想、斷章取義的文本、被扭曲的意義?!保?55頁)《政治》對大量言辭的解讀和揭秘,也給人留下很深印象。比如《法國人的警鐘》的主人公是一位奧斯曼土耳其統(tǒng)治下的匈牙利人,名叫Alithie。作者解釋道,這個詞代表真理,源于希臘語Aletheia,意思是真理或披露,與希臘神話中冥界的遺忘之河勒忒河(Lethe)所代表的“封閉、遺忘、隱藏”截然對立。作者指出,《法國人的警鐘》之所以要安排這樣一個角色扮演對話的主導者,乃是為了“消除那些多重、相互矛盾的意義對真理和意義統(tǒng)一性的掩蓋,為了解決像‘政治’這樣的詞語中存在的遭遇與爭論”,表征一個“真正的和合適的政治的愿景”,這同標題“警鐘”(也可譯成“喚醒”)形成呼應:警鐘敲響,暗示發(fā)現(xiàn)真理的時刻(141-142頁)?!睹纺崞账怪S刺集》中使用的Catholicon一詞更復雜。文本編者使用了該詞的多層、互為重疊的含義,代指天主教徒言辭的腐蝕性。Catholicon有三層含義,首先該詞源自希臘語katholou,指普遍的,與Catholicismus(天主教)同源,暗指天主教。Catholicon第二層含義是萬靈藥,被比作一群騙子向巴黎人推銷的假冒的神奇藥物。Catholicon的第三層含義指言辭,因為它也是《語法大全》(Summa grammaticalis quae vocatur Catholicon)這部辭典的簡稱。這部辭典于十三世紀出版,曾在拉丁基督教國家廣泛使用,直至十六世紀仍舊在不斷重印。疊加了上述三層含義,Catholicon于是在天主教(徒)、言辭、腐蝕與欺騙之間確立了聯(lián)系,正如《梅尼普斯諷刺集》所言:“只要吃一粒這種毒藥,那么無論你嘲笑的是誰,那個人一定會成為雨格諾派或是異端的幫兇?!保?17頁)

問題與缺憾

不過,《政治》一書的問題也很突出。

首先,本書考察時段很短,僅聚焦十六世紀后半葉,這種微觀視角雖然有助于展現(xiàn)“政治”概念在語詞爭奪的強度與頻度,卻不利于充分表現(xiàn)語詞概念的歷史全貌。全書僅有三頁(43-46頁)考察十六世紀之前“政治”的含義,三頁(15-18頁)考察十七世紀之后的概念歷史。就“政治”概念的“前史”而言,作者絲毫不提及亞里士多德主義的復興,也未提及英法兩國思想家就君主制是“政制”還是“王制”的爭論與分歧。另外,就“十六世紀法國政治寫作的遺產(chǎn)”這一問題,作者的分析也不夠透徹。實際上,在啟蒙時代,“政治”內在的重疊歧義得以延續(xù)。比如達讓松在《法國古今政體論》中區(qū)分“君主制”(monarchie)和“王政”(royauté),并認為君主制允許民眾參與國家管理,以至可將民主與民主制融合的設想,這體現(xiàn)的正是把“君主制”視為“政制”,以有別于絕對君主制的傾向,而這一傾向回應的正是區(qū)分“政制”與“王制”這一思想傳統(tǒng)。此外,把“政治”視為一種身份,認為“政治家”是偽善演員的這層負面含義,在孟德斯鳩寫于1725年前后的《論權謀》(De la politique)中也有所表現(xiàn)。事實上,這位政治思想家挖掘“法的精神”的目的之一,便是限制“政治”背后的權謀與權力欲。

過窄的時段不僅限制了考察“政治”概念的縱深維度,也無法充分展現(xiàn)語詞意義的差異。比如,《政治》第二章考察概念前史,所謂前史,不過是十六世紀上半葉比代、拉伯雷等人文主義者的使用。作者試圖在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里,摸索出“政治”概念的截然不同的使用,這顯然難以令人信服。更不可信的是,我們很難根據(jù)作者的考察,認為“政治”概念的歧義根植于晚近人文主義者的時候,而不是更早階段。

此外,作者在論述某些問題時,內容有所重復,結構略顯混亂。比如全書有兩處敘述“政治”概念的歷史,分別是“政治的歷史”(histories of politics,7-12頁)和“起源”(Origins,43-51頁)。無論如何,前一部分所涉及法語“政治”一詞含義的多樣性,與后一部分“政治”的使用的歷史,無法分離。分為兩處論述,不僅影響閱讀,而且不利于理解。另外,全書考察的文本大多為對話體。十六世紀中葉是法語對話文體繁榮階段,這是當時社會心態(tài)的集中表達,也是考察爭奪政治概念的重要場域。全書卻未能就這一文體如何反映社會心態(tài)、如何有助于考察“政治”等問題,提供充分說明。

除了上述問題,《政治》的研究方法也存在可商榷之處。這同語言轉向后的思想史研究的整體問題存在某種關聯(lián)。如上所述,語言哲學的研究證明語言在構建思想,塑造人們對現(xiàn)實的看法以及對未來期盼的過程中所扮演的積極作用。秉承這一取向,《政治》的作者宣稱,她將遵循“近代早期文學研究中流行的歷史化取向(historicising approach),關注‘政治’這一術語的內生性使用(endogenous uses),并從十六世紀的術語中挖掘其含義,而不是從我自己寫作時對政治和權力的不同界定出發(fā)”(第10頁)。所謂“內生性使用”指的是關注語詞本身,不關注使用的人。從這一角度來看,《政治》實際上考察的是“語言游戲”:“政治”一詞的多重含義,如何通過不同的修辭學,成為文本這一場域中意義與身份爭奪的對象。不過,“歷史化取向”的局限表現(xiàn)在,只考察修辭的干預,不關心干預的結果。作者盡管承認“對現(xiàn)實的修辭干預的潛力不僅涉及未來潛在的社會政治構架,也涉及現(xiàn)在對過去的記憶,畢竟這些記憶的‘真實性’”。但是,《政治》的分析始終停留在文字,并不涉及語詞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聯(lián),也不關心“修辭干預”的實際效果。事實上,唯有把語詞、意義以及發(fā)生在意義框架內的事件結合起來,才能展現(xiàn)“語言游戲”的實際效果。人生活在意義之網(wǎng)中,通過意義,構建起對外在世界以及他們在世界中所處的位置,界定了他們行動的動機和對未來的期待。而且,也只有通過意義,人們才能了解發(fā)生的事件,才能在彼此之間形成交流與爭辯。語言賦予意義以具體的表達,也使這種意義能夠以人們可以把握、能夠理解的方式表達出來。正如作者所言,國家即是一種語法結構。權力與政治的穩(wěn)定有賴于人們對意義和語法的共識。反之,在不斷交鋒和爭辯中,語言不斷被修辭操控,意義得以重新界定,其結果必將影響身處于意義之網(wǎng)中的人。由此觀之,若《政治》一書能把宗教戰(zhàn)爭置于語詞構筑的意義結構中,而不只是視為“語言游戲”的背景,充分考慮使用言辭的人,而不只是關注言辭的“內生性使用”,重新從語詞意義的爭奪中,探尋新的“政治”語詞結構的穩(wěn)定以及作為一種觀念的“絕對君主制”如何可能,那么,作為一個個案,本書可能會為“概念的語言史”提供更有價值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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