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個祖國》,[美]埃德溫·O.賴肖爾著,劉克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480頁,78.00元
1964年3月24日臨近中午,美國駐日大使埃德溫·賴肖爾(Edwin O. Reischauer)正準備離開美國大使館,前往參加韓國前總理金鐘泌舉辦的午餐會。從1960年被肯尼迪政府任命為駐日大使,他便成為東京外交官圈中的中心人物。日本研究與東亞研究的學術背景,讓他在當?shù)厝玺~得水,不僅與日本政商學各界頻繁互動,也能與包括韓國在內(nèi)的其他東亞國家地區(qū)的政要保持密切溝通。
與之前歷任駐日大使不同,這位來自哈佛大學的賴肖爾是第一位精通日本文化、能用流利日語進行交流的美國駐日大使。其實,賴肖爾本人就是1910年在日本東京出生的,當時他的父親正在日本傳教。在回美國上大學前,他一直在日本的美國僑民學校就讀,浸潤在日本社會文化之中。用他在回憶錄《我的兩個祖國》中的話來說就是“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我就置身于日本的環(huán)境之中,日本的景色、日本的聲音、日本的氣息都是我自小所熟悉的”。這段獨特的成長經(jīng)歷,使其早早就將日本及東亞研究作為畢生志業(yè),并成為哈佛大學東亞研究的奠基者之一。
24日這一天,賴肖爾剛走出大廳玄關,就瞥見不遠處有一位穿著雨衣、行跡可疑的日本青年。
“這人要上哪里去?”
賴肖爾剛回頭向工作人員詢問,這位青年竟握著一把廚房用的菜刀沖向了美國大使。菜刀扎進了賴肖爾的右側大腿,頓時血流如注,傷口長達五十厘米,從腰部一直延伸至膝部。所幸行兇者立刻就被負責大使館警衛(wèi)的陸戰(zhàn)隊員及其他工作人員制服,而賴肖爾也被第一時間送往虎之門醫(yī)院搶救。
對當時的日本來說,《美日安保條約》引發(fā)的安保斗爭風波尚未消散,駐日美軍、核武器部署等美日間的敏感議題仍時不時會引爆日本國內(nèi)的社會輿論,甚至導致激烈的社會抗爭運動。而即將于1964年10月舉行的東京奧運會在一定程度上淡化或掩蓋了日本社會對上述敏感議題的撕裂狀態(tài),對奧運的期待化為一種久違的社會共識。然而,就在奧運開幕前僅半年,卻發(fā)生了美國駐日大使遇刺這樣駭人聽聞的犯罪事件,著實讓日本人為之后奧運會能否順利舉辦捏了一把汗,更讓日本政府臉上無光。
駐日大使遇刺的新聞,自然引發(fā)了輿論嘩然。《朝日新聞》《讀賣新聞》等各大報刊紛紛印發(fā)號外。
根據(jù)日本警方的調(diào)查,行兇者是一名患有精神分裂的十九歲青年。當時他翻過大使館圍墻,正好遇到了走出大廳的賴肖爾。行兇者似乎沒有什么明確的政治動機,理由只是“他認為美國占領軍和日本政府對一些問題處理不當,希望通過一些驚人之舉引起世人關注”。時任國家公安委員長早川崇在第一時間宣布引咎辭職以示負責。在表達歉意的同時,顏面盡失的日本政府非常希望將此認定為個別精神異常者的單獨行兇,而非日本社會整體治安情況有重大疏漏,以免年底的奧運會受到波及。
躺在病床上的賴肖爾第一時間就察知了當時日本人的這種心態(tài),“我最擔憂的是自己的住院會給日美關系帶來損害。雖然犯人完全沒有任何政治動機,但日本政府和國民都因這一事件丟盡了顏面”。為此,“就在住院的第一個晚上,我想應該打消因這次事件給日本人帶來的疑慮,我發(fā)表了一個聲明,表明這次事件絲毫也沒影響我以及其他美國人對日本的態(tài)度”,“在聲明中我說自己現(xiàn)在已是日美的‘混血’,對日本更加抱有親近之感”。他這一系列安撫日本各界的聲明與言論,恰好體現(xiàn)出了他這位駐日大使的獨特之處。
遇刺次日《朝日新聞》的報道
次日公安委員長早川崇第一時間宣布辭職
盡管在二戰(zhàn)期間因日語的特長,賴肖爾曾被美國軍方征為軍事情報人員,但他在戰(zhàn)后仍對日本抱持較為友好的態(tài)度,甚至娶了日本前首相松方正義的孫女松方春為妻。在重返哈佛大學后,還曾多次以學者身份重訪日本,并與美國國務院保持著聯(lián)系,參與對日政策的制定。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安保斗爭后日本國內(nèi)風起云涌的社會運動浪潮以及對美帝國主義的惡感非但未消解,反而隨著美國不斷介入東亞、東南亞尤其是越南的局勢,持續(xù)加大。之所以選擇學者出身且視為知日派乃至親日派的賴肖爾出任肯尼迪政府的駐日大使,很大程度便是希望利用他的社會形象來化解當時日本社會對美的強烈惡感,為美日關系重塑良好的政治氣氛。
賴肖爾在上任之后,確實以長袖善舞的柔軟手段來處理當時美日之間的各種難題乃至沖突。在他任內(nèi)需要處理的難題之一就是因美國核武器、核動力裝備在日本部署所引發(fā)的政治紛爭與社會運動。
實際上,早在1960年《日美安保條約》改訂時,美國政府就希望圍繞美國核武器、核動力裝備在日本部署問題達成共識和協(xié)議。此后,雙方圍繞該議題展開了一系列秘密磋商,而賴肖爾在其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根據(jù)其本人在回憶錄中的記述:正是他在1962年主動向軍方指出在日本部署、停泊核潛艇的時機已基本成熟。在冷戰(zhàn)的背景下,美國非常希望能夠在日本本土直接部署、停泊核潛艇用于對蘇聯(lián)遠東地區(qū)的戰(zhàn)略威懾。
之后,賴肖爾本人親自向外相大平正芳提出了核潛艇在日本國內(nèi)停泊的要求,結果引發(fā)了日本國會朝野圍繞此問題的對立。當時的池田勇人內(nèi)閣一直采取“拖延”態(tài)度加以應付,斷斷續(xù)續(xù)延宕兩年。1964年11月,大難不死、剛剛傷愈的賴肖爾與新任首相佐藤榮作談的第一個重要議題就是有關美國核潛艇“海龍?zhí)枴保⊿ea Dragon SSN-584)計劃進入九州佐世保港??垦a給。根據(jù)當時美國政府的指示,雖然美國海軍負責制定核潛艇的巡航行程,但具體何日何時駛入日本港口則都要聽賴肖爾本人的指令。最終,他與日本政府達成默契,為避免抗議群眾集結,美國核潛艇??壳岸男r才會通過日本政府對外宣布消息。
美軍海龍?zhí)柡藵撏?/p>
11月12日,“海龍?zhí)枴瘪側胱羰辣8?。此舉開了核潛艇在日部署、停泊的先例。如賴肖爾所料,雖是臨時才決定??繒r間,但仍在當?shù)匾l(fā)了大規(guī)模的抗議運動。來自九州乃至日本全國的市民、學生都組織起不同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前往佐世保舉行抗議示威活動,認為核潛艇的部署停泊有違戰(zhàn)后日本的和平憲法及相關法律。面對蜂擁的抗爭浪潮,賴肖爾卻顯得很淡定,覺得“果然不出所料引起了相當大的騷動,但并沒有像我們預想的那么嚴重”,進而決定采取一種較為克制的方式來加以應對,既沒有向日本政府施加更多的壓力又沒有直接躍到前臺對此類抗爭行為進行批評。
與之相對,當1960年爆發(fā)大規(guī)模“安保斗爭”時,他的前任、戰(zhàn)后日本曾經(jīng)的“太上皇”麥克阿瑟的侄子道格拉斯·麥克阿瑟二世則是把NHK、各大主要報社的負責人叫到大使辦公室里“訓話”,直接要求他們要多做有利于“美日安保條約”的報道,結果非但未能平息抗爭,反有愈演愈烈之勢。
而在賴肖爾看來,核潛艇首次進入日本雖引發(fā)了激烈的抗爭,但此后只要將核潛艇駛入佐世保等日本港口的行為常態(tài)化,采取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那么當?shù)孛癖娋蜁晳T。對于一時激烈的反對抗爭運動,根本不必回應、解釋或批評,以漠視態(tài)度應對即可。事后來看,賴肖爾這套“以柔克剛”的策略是有效的。美軍核潛艇在日本各港口停泊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從三四天逐步變成了十天半個月;駛入頻率同樣越來越高,從剛開始可能核潛艇每三個月停泊一次,之后頻率就變成了兩個月一次、一個月一次。
1966年8月,賴肖爾正式離任返國,重新回到了哈佛大學繼續(xù)他的學術生涯,但他的外交遺產(chǎn)依舊影響之后美日關系。1968年時,核潛艇已成“常規(guī)”,美軍更是直接把美國“企業(yè)號”核動力航母開進了橫須賀。
盡管賴肖爾會認為“美國人毫不慮及日本人的感受,他們認為日本這種國家除了依賴美國無路可走”,并為當時日本在美國國際戰(zhàn)略中的邊緣地位鳴不平,但終究是從美國人、美國政府的角度來看待日本和美日關系。
晚年的賴肖爾將他自己的回憶錄取名為《我的兩個祖國》,但正如他在書中寫道的那樣:“我生在日本,長在日本,日本就如同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喜愛并尊重每一個日本人,對日本這個國家以及她的文化心懷摯愛之情。不過,我也從未喪失過自己是百分之百的美國人這種自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