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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施、慈孝、逾劫成佛:犍陀羅的舍身飼虎本生

中國迄今最大規(guī)模的犍陀羅藝術展“譬若香山”正在故宮博物院文華殿展出(至6月15日),展出來自巴基斯坦和故宮藏品203件。

中國迄今最大規(guī)模的犍陀羅藝術展“譬若香山”正在故宮博物院文華殿展出(至6月15日),展出來自巴基斯坦和故宮藏品203件。

佛本生故事講述了佛陀在前世輪回中的修行事跡,是佛陀生命史的一部分。舍身飼虎本生是最著名的佛本生故事之一,產生于犍陀羅,傳入中國后成為中國佛教藝術中非常流行的主題。舍身飼虎圖像頻現(xiàn)于克孜爾石窟、敦煌莫高窟和麥積山、云岡、龍門等石窟。本文嘗試對相關圖像和文本作進一步分析,挖掘舍身飼虎本生在犍陀羅佛教中的更多細節(jié)。

佛教生命觀的核心理念是生死輪回。佛本生(Jātaka)故事講述了佛陀在前世輪回中的修行事跡,是佛陀生命史的一部分。舍身飼虎本生(Vyāghri—Jātaka)是最著名的佛本生故事之一,產生于犍陀羅,傳入中國后成為中國佛教藝術中非常流行的主題。在克孜爾石窟、敦煌莫高窟和麥積山、云岡、龍門等石窟,以及五代宋初的金銅阿育王塔上都有大量的舍身飼虎圖像。舍身飼虎本生也經常出現(xiàn)在漢文譯經中,從東漢建安二年(197)康孟祥等譯出的《修行本起經》開始,記載這個故事的佛經多達十余部?,F(xiàn)存與舍身飼虎本生相關的材料絕大部分保存在中國佛教藝術和漢文譯經中。因此,對該本生故事的研究也就主要集中在對中國舍身飼虎圖像、文本的研究上,成果豐碩。

舍身飼虎本生在犍陀羅(Gandhara)佛教中也扮演著重要角色,舍身飼虎處是吸引中古中國僧人求法巡禮的佛教圣地之一。法顯(約334—420年)、玄奘(602—664年)等西行求法的高僧反復記載了他們巡禮舍身飼虎處的事跡。據法顯記載,舍身飼虎處的紀念塔是西北印度四大塔之一,裝飾華麗,信徒眾多。遺憾的是,長期以來鮮有對犍陀羅舍身飼虎本生的專門研究。致使人們只知該故事在犍陀羅的重要性,卻不知其具體情況。因此,本文嘗試對相關圖像和文本作進一步分析,挖掘舍身飼虎本生在犍陀羅佛教中的更多細節(jié)。

在今天巴基斯坦北部白沙瓦河谷到印度河東岸以及阿富汗喀布爾河谷東部一帶,分布著古代犍陀羅的主要考古遺址。圖為達摩羅吉卡古城遺址Dharmarajika。


一、犍陀羅的舍身飼虎圖像

犍陀羅地區(qū)現(xiàn)存的舍身飼虎圖像遺存很少,目前能夠確定的只有兩例。其中一例雕刻在一件小型石塔方形塔身的一面,年代約在公元2—3世紀。圖像畫面簡單:正中一人仰臥,右臂自然伸直,一只大虎伏在其胸前噬咬;此人頭頂環(huán)繞幾只小虎,數量不少于四只。(圖一)塔身另外三面的圖像未見公布,具體內容不得而知。白沙瓦博物館也收藏有一件形制幾乎完全相同的佛塔。從風格判斷,二者同屬犍陀羅中心地區(qū)的作品。這幅舍身飼虎圖像是貴霜時期犍陀羅中心地區(qū)現(xiàn)存唯一的舍身飼虎本生實物遺存,直觀地展示了犍陀羅舍身飼虎本生的面貌。同時,這也是目前所知最早的舍身飼虎圖像,為論證舍身飼虎本生產生于犍陀羅地區(qū)提供了直接證據。

一直到北魏后期,犍陀羅中心地區(qū)仍然流行著舍身飼虎圖像?!堵尻栙に{記》記載了正光元年(520)惠生在犍陀羅看到雀離浮屠后,請工匠在當地鑄造“雀離浮屠儀”和“釋迦四塔變”的事跡:

復西南行六十里,至乾陀羅城。東南七里有雀離浮屠……宋云以奴婢二人奉雀離浮屠,永充灑掃?;萆鞙p割行資,妙簡良匠,以銅摹寫雀離浮屠儀一軀及釋迦四塔變。

“雀離浮屠儀”是小型的佛塔模型,“釋迦四塔變”則是指西北印度四大塔處本生故事的變相圖,其中包括舍身飼虎變相圖?!澳憽币辉~說明二者有本可依,是以當地流行的形制和圖像樣式為粉本制作的。而且“釋迦四塔變”極可能是裝飾在“雀離浮屠儀”上的附屬圖像,將舍身飼虎圖像裝飾在小型佛塔模型上的做法可能在犍陀羅地區(qū)長期存在。

圖一   犍陀羅殘塔舍身飼虎浮雕


圖二  金華萬佛塔出土阿育王塔


中國和日本、韓國出土的大量五代至宋初阿育王塔為這種做法的長期延續(xù)提供了實物證據。這些小型佛塔全都表現(xiàn)為方形塔身,塔身四面鑄有與“釋迦四塔變”內容一致的佛本生圖像。(圖二)根據唐大歷十四年(779)成書的《唐大和上東征傳》中對鑒真(688-763年)所禮拜阿育王塔相狀的描述,至少在唐代天寶(742-755年)以前就有相同圖式的阿育王塔實物存在。阿育王塔上許多圖像及其組合的文化源頭都可以直接追溯到犍陀羅佛教藝術中,比如高圓拱龕與金翅鳥的組合、基座上禪定佛像與方形立柱的組合等。在阿育王塔方形塔身上鑄造舍身飼虎圖像的做法很有可能也是源自犍陀羅地區(qū),這一做法是犍陀羅舍身飼虎圖像在中國佛教藝術中的直觀反映。

圖三  齊拉斯舍身飼虎巖畫線描圖


另一例是位于斯瓦特北部齊拉斯(Chilas)地區(qū)的舍身飼虎巖畫,齊拉斯屬于大犍陀羅的區(qū)域范疇。據畫面旁邊的婆羅米文(Brāhmī)題記和圖像的風格判斷,巖畫的年代約在5世紀前后。

畫面右下方,舍身飼虎者僅著貼身短褲,平躺于地,一只小虎伏其胸上;舍身者右手置于胸前,左手自然伸直;其耳垂碩大,頭頂突出似為肉髻,是修行者的形象。畫面右下方(按照觀看巖畫的方向),有不少于四只老虎向舍身者走來。畫面右上方,三人立于山崖之后,袒露上身,下著與舍身者相似的短褲,其余無任何裝飾;左側之人背左手、右手撫胸,凝望崖下;中間之人右手指向崖下,左手指向右側之人并扭頭似與其交流;右側之人留絡腮胡,左手掐腰,右手搭涼棚,探身下望。畫面左上方,樹干中有一人,現(xiàn)半身,著圓領上衣,右手置于胸前,左手搭涼棚向下張望。(圖三)

有學者推測樹干中之人為“菩提樹神”,并據此認為該可能巖畫據《金光明經·舍身品》繪制。但細讀該經內容可以發(fā)現(xiàn),菩提樹神是舍身飼虎故事的聽聞者而非見證者,她和薩埵太子并不存在于同一個時空中。在舍身飼虎現(xiàn)場出現(xiàn)所謂“菩提樹神”并不合理。

解讀這幅巖畫首先要回答一個問題:畫面是“一圖一景”還是“一圖多景”?如果按照以往,用《金光明經·舍身品》來解釋的話。崖上三人與崖下的舍身飼虎畫面分屬兩個不同的場景。因為據經文內容,崖上三人是在山中游玩的三位王子,他們看到的是崖下饑困將死的虎母子,并非巖畫左下方舍身飼虎的場面。

回到圖像本身,從眾人的目光、手的指向和身體前傾的方向來看,畫面焦點集中在崖下的舍身飼虎場面上,描繪的更像是同一時刻發(fā)生的一個場景。而且在相距不遠的特爾班(Thalpan)地區(qū),與之年代相近的佛傳、本生巖畫都表現(xiàn)為“一圖一景”的模式,如“降魔成道”、“初轉法輪”、“尸毗王本生”、“五仙本生”等巖畫。

另一方面,盡管上述巖畫在人物刻畫上都比較簡練,但并沒有省略能夠體現(xiàn)人物身份的發(fā)式、冠飾、服飾、手印等關鍵性特征。因此,崖上赤裸上身、不著裝飾的三人,不太可能是世俗的王子形象。我們傾向于認為舍身飼虎巖畫表現(xiàn)為“一圖一景”的模式,崖上三人并非三位王子而是太子舍身飼虎時的觀眾。

這種看法也能夠得到佛經的印證,在法盛譯《佛說菩薩投身(飴)餓虎起塔因緣經》(后稱“法盛譯本”,約在五世紀三四十年代譯出)中,太子在眾人的見證下投崖飼虎。相關描述與巖畫畫面有一定程度的吻合:

時崖頭諸人下向望視,見太子為虎所噉,骨肉狼藉,悲號大叫聲動山中;或有搥胸自撲宛轉臥地,或有禪思,或有叩頭懺悔太子。

法盛曾親臨犍陀羅舍身飼虎處瞻仰圣跡,他的譯本與犍陀羅的舍身飼虎本生密切相關,齊拉斯的舍身飼虎巖畫可能受到了與法盛譯本相關的佛經的部分影響。從中國5、6世紀的舍身飼虎圖像來看,這一時期不同版本的舍身飼虎故事有各自的流行區(qū)域。新疆地區(qū)的舍身飼虎圖像主要依據《賢愚經·摩訶薩埵以身施虎品》(455年譯成)繪制,大多表現(xiàn)為一母虎與二虎子啃食太子的畫面;(圖四)新疆以東的河西和中原北方地區(qū)則主要依據《金光明經·舍身品》繪制,老虎的數量普遍在三只以上。(圖五)齊拉斯的舍身飼虎巖畫位于新疆以西,依據《金光明經·舍身品》繪制的可能性很小。

圖四 克孜爾石窟第17窟舍身飼虎壁畫


圖五  莫高窟第254窟舍身飼虎壁畫


二、法盛譯本:來自犍陀羅的舍身飼虎文本

除了犍陀羅的舍身飼虎圖像外,法盛譯本也與犍陀羅的舍身飼虎本生密切相關。該經開篇就明確交代了故事的發(fā)生地:“一時,佛游乾陀越國毗沙門波羅大城,于城北山巖蔭下,為國王、臣民及天龍八部、人、非人等說法教化,度人無數?!?/p>

智昇在唐開元十八年(730)撰成的《開元釋教錄》中著錄了此經的譯后記,記載了法盛在舍身飼虎處看到的情景:

其投身餓虎經后記云:“爾時國王聞佛說已,即于是處起立大塔,名為菩薩投身餓虎塔,今見在。塔東面山下有僧房講堂精舍,常有五千眾僧,四事供養(yǎng)。法盛爾時見諸國中,有人癩病及癲狂聾盲,手腳躄跛,及種種疾病,悉來就此塔,燒香燃燈,香泥涂地,修治掃灑,并叩頂懺悔,百病皆愈。前來差者便去,后來輒爾,常有百余人。不問貴賤皆爾,終無絕時。”

對照譯后記中“爾時國王聞佛說已,即于是處起立大塔,名為菩薩投身餓虎塔,今見在”的記載。法盛所見“菩薩投身餓虎塔”建在“乾陀越國毗沙門波羅大城”附近。因而松村順子認為法盛譯本記載了犍陀羅當地的舍身飼虎故事。孟瑜則認為,“乾陀越國毗沙門波羅大城”是一個虛構的地方,松村順子的結論需要更多佐證。

“乾陀越國毗沙門波羅大城”(過去九劫時名為“乾陀摩提國”)是法盛譯本中僅提到的兩個地名之一,另一個地名是“裴提舍國”?!芭崽嵘帷币辉~也曾出現(xiàn)在法盛自己所撰的行記中?!陡呱畟鳌肪矶覠o讖傳末記載了法盛的事跡:“時高昌復有沙門法盛,亦經往外國,立傳凡有四卷?!狈ㄊ⑺⒅畟鳛橹浧湮餍薪洑v的《歷國傳》,原書已佚。日本僧人信行撰集的《翻梵語》中征引了該書部分名物。據《翻梵語》對《歷國傳》名物的征引,城名中提到了“裴提舍城”,此地是法盛實際到達過的地方。因此,法盛對“裴提舍”這個名稱肯定不陌生?!芭崽嵘岢恰被蚴恰芭崽嵘釃钡亩汲?,兩者皆出自法盛筆下,它們在名稱上的一致應該不是偶然。這說明法盛譯本中的地名與他實際到過的地方有著真實的對應關系,“乾陀越國毗沙門波羅大城”應當也不是虛構的。

法盛曾在舍身飼虎處瞻仰“菩薩投身餓虎塔”,并目睹了當地的佛教盛況以及人們供養(yǎng)禮拜該塔的場景,他對于犍陀羅舍身飼虎本生的實際情況應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法盛翻譯此經是有可靠現(xiàn)實依據的,并不只是單純的文本翻譯。

在法盛翻譯此經前不久,涼州高僧曇無讖已經譯出了《金光明經·舍身品》。吐魯番出土了寫于公元430年的《金光明經》寫本,說明此經譯出后很快便流傳到了高昌地區(qū)。法盛長期生活在高昌地區(qū),據《名僧傳抄》(1235年日本僧人宗性抄錄)記載,法盛十九歲時在高昌遇到了西行歸來的智猛,智猛是元嘉元年(424)開始從天竺返回的。據此推算,曇無讖被殺時(433年)法盛大約27歲??梢哉f,法盛的青少年時代生活在以曇無讖為領袖的佛教環(huán)境中;而且他在翻譯此經之前不可能不知曉《金光明經·舍身品》的內容。法盛之所以敢挑戰(zhàn)權威,刻意譯出一部與曇無讖譯本大相徑庭的單行本佛經,應該與他在犍陀羅舍身飼虎處獲知了當地流行的故事版本有關。這與慧覺、威德等在于闐無遮大會上聽到不同版本的舍身飼虎故事后譯出《賢愚經·摩訶薩埵以身施虎品》的道理是一樣的。

再者,譯后記中用大量筆墨描述了法盛在舍身飼虎處見到的病人禮塔治病的場景。關于這一點,200多年后到達舍身飼虎處的玄奘也有所記載:

舍身北有石窣堵波,高二百余尺,無憂王之所建也,雕刻奇制,時燭神光。小窣堵波及諸石龕動以百數,周此塋域。其有疾病,旋繞多愈。

這說明繞塔治病的習俗在當地曾長期存在。不僅如此,法盛譯本的經文中也有供養(yǎng)太子舍身塔能夠治愈疾病的記載。太子舍身前曾發(fā)誓愿:

今我以肉血救彼餓虎,余舍利骨,我父母后時必為起塔。令一切眾生身諸病苦,宿罪因緣,湯藥針灸不得差者,來我塔處至心供養(yǎng),隨病輕重不過百日,必得除愈。

當地人在舍身飼虎處的實踐活動與法盛譯本的內容十分吻合,說明法盛譯本確實有很強的現(xiàn)實關照,也能夠進一步證明法盛譯本反映的就是4-5世紀舍身飼虎本生在犍陀羅的真實狀況。

故宮博物院“譬若香山:犍陀羅藝術展”展廳現(xiàn)場


三、布施與慈孝:法盛筆下的舍身飼虎本生

法盛譯本的內容豐富,能夠為認識犍陀羅的舍身飼虎本生提供大量細節(jié)。故事的主人公名叫旃檀摩提,是乾陀摩提國唯一的太子。故事開頭并沒有直奔主題去講述太子舍身飼虎的情節(jié),而是先依次講述了太子在家布施和出家修行的情節(jié),共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講太子在家時的種種布施活動,包括多次財物布施和賣身布施,強調了布施的功德。財物布施依次為“游園還宮,路側布施”、“乞施庫藏、國王不允”、“闍耶奉錢布施”、“料撿私藏布施”。累次布施的結果是,金錢已盡,但貧者猶多,不足周用。于是太子潛出宮城前往裴提舍國,賣身為奴,得錢繼續(xù)布施。太子在裴提舍國以奴身入山伐薪,得牛頭旃檀,并以此治愈了國王癩病。國王答謝,許以半國,太子未受,代以其國庫藏肆意布施五十日。

緊接著,插敘了國王、王夫人及太子妃得知太子出走后的反應,突出了王夫人對太子的慈愛:

時,王夫人懼失太子,忽忽如狂,即與妃后褰裳被發(fā)奔走出城,東西馳逐尋覓太子。王恐夫人念子懊惱,或能致命……夫人垂淚曰:“今失我子,用生何為?寧死于此,不空還也。

繼而轉回對太子的敘述,充分展現(xiàn)了太子對父母的孝道。太子在裴提舍國感應到父母臣民因其離國而產生的憂愁苦惱后,辭王歸國。因擔心父母“哀念情重或喪身命”,便托烏鳥銜書先至;王夫人聞信,“如死還蘇”。太子歸國后以“子道不孝”為由向國王致歉并在國中布施一年,起到了“冤敵惡人聞太子功德者,自然修善”的良好效果。

第二部分講太子出家修道以及出家后與父母的聯(lián)系。太子在山上遇到了“修禪行道,志求菩提”的五通神仙后,經過種種觀想思惟,毅然放棄了累次布施積累的功德,決定留住山中,從師學道。出家修行所追求的是“教化天下,皆令修善”,顯然超越了他竭誠布施所達到的效果。

太子出家后,國王使者和王夫人與太子妃上山勸返。王夫人甚至以命相挾,再次凸顯出對太子的慈愛:“夫種谷防饑,掘井待渴,立郭防賊,養(yǎng)子侍老。汝今不還國者,吾命不全?!比欢右庵緢远?,無意歸還,“寧碎身于此,終不還也”。在多次的對答中還透露出,太子雖已出家,卻仍保持著與父母、家庭的密切聯(lián)系:

太子答曰:“……今求無為,欲度眾苦,得道之日先度父母。今此處不遠,亦當時往奉覲?!?/p>

……今且與子相去不遠,餉至飲食,消息往來,可以自慰。于是夫人得王諫已,憂情小歇。時時遣人赍持飲食及諸甘果,種種美饍,往到山中,供養(yǎng)太子,如是多年。太子亦時時下來,問訊父母,仍復還山修道。

這展現(xiàn)了犍陀羅地區(qū)對出家和孝親這一關系的態(tài)度與做法,反映了犍陀羅地區(qū)對孝道的重視。

第三部分講述太子舍身飼虎和父母為之起塔的故事。首先描繪了太子與諸仙道士在崖上看到的場景:

其山下有絕崖深谷,底有一虎母,新產七子。時,天降大雪,虎母抱子,已經多日,不得求食,懼子凍死,守餓護子。雪落不息,母子饑困,喪命不久?;⒛讣葹轲嚮鹚?,還欲噉子?!窖骂^,下向望視,見虎母抱子為雪所覆。

太子看到的是一個虎母舍命護子的慈愛畫面。這可以與前兩部分中反復強調的王夫人對太子的慈愛相呼應。太子以身體布施畜生道的餓虎,如同慈母愛子,是將守餓護子的虎母視作了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做到了“大悲普覆,平等無二”。這一行為超越了同在山上修行的己師與五百同學。最后講述了太子在眾人見證下發(fā)愿投崖、眾人對太子舍身飼虎的反應以及父母為其收骨建塔的行為。強調了該行為帶來的“超越師前懸挍九劫,今致得佛濟度無極”的果報。

法盛譯本用種種財物布施、慈孝故事為太子舍身飼虎的行為作鋪墊,層層推進,襯托出了這一行為的艱難和偉大,自然而然地將舍身飼虎置于很高的境界。旃檀摩提太子從財物布施到出家修行再到舍身飼虎的行為轉向,展現(xiàn)了對過往諸善行、修行方式和同學與幾師的逐步超越,宣示了神圣對世俗、佛教對外道的勝利,反映了布施觀念、慈孝精神、大乘菩薩道思想和成就法身思想在犍陀羅佛教中的流行。

佛足印刻石,展出于“譬若香山:犍陀羅藝術展”,下同。


悉達多太子誕生


四、超越彌勒:舍身飼虎與成佛次序

貴霜帝國的崛起極大地推動了佛教的發(fā)展,犍陀羅一躍成為世界佛教的中心。為了凸顯犍陀羅的佛教中心地位,迦膩色迦(KanishkaⅠ)在貴霜首都弗樓沙建造了號稱“西域浮圖,最為第一”的雀離浮圖(Cakri Stupa);象征佛法的佛教圣物——佛缽(Pātra))也被搶奪到這里供奉。通過佛本生故事再造圣跡,也是犍陀羅塑造自己佛教中心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很多佛本生故事的發(fā)生地被放在了犍陀羅。比如著名的燃燈佛授記(也稱“儒童本生”),這個故事賦予了釋迦牟尼在未來成佛的神圣性和合法性。舍身飼虎處也是吸引中國中古僧人求法巡禮的佛教圣地之一,是犍陀羅地區(qū)重要的佛教中心。

太子樹下思惟


犍陀羅的舍身飼虎本生倡導慈孝、強調布施的功德,而且禮拜舍身飼虎塔還具有治愈疾病的實際功效。這為舍身飼虎本生贏得了廣泛的信眾基礎,是該故事廣泛流行的重要原因。但舍身飼虎處之所以能夠成為犍陀羅的佛教圣地,并不僅僅是因為這些因素。法盛譯本的結尾處寫到:

彌勒菩薩從昔已來常是我?guī)煟晕岵际┎幌砻缺娚?,超越師前懸挍九劫,今致得佛,濟度無極。

這段話是全經的落腳點,指出了舍生飼虎本生的核心價值。因為釋迦佛前世舍身飼虎的緣故,他能夠超越自己的老師彌勒菩薩而先成佛。這個故事在釋迦和彌勒成佛次序的敘事邏輯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如果沒有這個故事,就無法解釋釋迦為何能夠先于彌勒成佛,佛教世界的秩序將會發(fā)生根本改變。

在佛教世界的秩序中,彌勒是繼釋迦之后成佛的未來佛。但這樣的順序并不是一開始就注定的。釋迦為何能夠先于彌勒成佛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竺法護在太安二年(303)譯出了反映彌勒下生信仰的《彌勒菩薩所問本愿經》,這是最早的漢譯彌勒經典之一。經中交代了釋迦與彌勒成佛的次序問題:

彌勒發(fā)意先我之前四十二劫,我于其后乃發(fā)道意,于此賢劫以大精進,超越九劫,得無上正真之道,成最正覺。

《分別功德論》中還專門以問答的形式來解釋這個問題:

諸佛之中勇猛精進無過釋迦文者,兄弟之中彌勒應在前,今反在后。

何者?昔三十劫前,時有三菩薩共在山上游行。時見有餓虎欲食其子……即從山上 投身來下,趣彼虎口。身則安隱,虎不敢食。所以爾者,夫入慈三昧者,物莫能害也。故以竹自刺,使虎得食。曰是勇猛,即超九劫,今在彌勒前。

在此經中,引用舍身飼虎本生故事的唯一目的就是來說明能夠釋迦先于彌勒成佛的原因。不僅如此,通過對早期漢文譯經中舍身飼虎故事的全面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這也是漢晉之際長達兩百多年的時間里,各經引用舍身飼虎本生最主要甚至唯一的目的。

現(xiàn)存漢文譯經中最早記載舍身飼虎本生的是《修行本起經》,內容簡練:“為眾生故,投身餧餓虎,勇猛精進,超踰九劫?!边@段敘述出現(xiàn)在燃燈佛授記的內容中,意圖非常明確,專門用來解釋為何本應百劫成佛的釋迦佛能夠九十一劫便成佛。可見舍身飼虎本生傳入中國之初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說明釋迦成佛的具體時間,強調其逾劫成佛的果報。

康僧會譯《六度集經》(251—280年間譯出)簡單講述了舍身飼虎的情節(jié),結尾處寫到:“以斯猛志,跨諸菩薩九劫之前,誓于五濁為天人師,度諸逆惡,令偽順道?!敝еt譯《惟日雜難經》中不引舍身飼虎的具體情節(jié),直接指出該故事的作用:“菩薩持身餧饑虎,不百劫,九十一劫便作佛者,用不覺痛苦滅九劫……以身餧餓虎,出眾菩薩前九劫?!蔽鲿x法炬譯《前世三轉經》中的相關表述更加明確:“‘……時婆羅門子自投身餧餓虎者,亦是我身;兩道人者,是迦葉,彌勒菩薩?!鸶姘㈦y:‘我精進行道故,超越九劫出彌勒前?!?/p>

早期佛典語言的研究表明,早期漢文譯經可能是最接近犍陀羅佛經原典的文本。以《修行本起經》為例,早期漢文譯經與犍陀羅佛教圖像之間有非常契合的對應關系。這些佛經的翻譯者竺大力、康孟祥、康僧會、支謙等人也都與犍陀羅地區(qū)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因此,上述諸經中對舍身飼虎本生果報的譯解不僅代表了當時中國佛教僧團的基本認知,也能夠反映長期以來犍陀羅地區(qū)舍身飼虎本生所強調的主旨。

佛本生故事是釋迦佛生命史的重要組成部分。類似于燃燈佛授記賦予了釋迦能夠轉世成佛的合法性,舍身飼虎本生改變了釋迦成佛的具體時間,賦予了釋迦能夠先于彌勒成佛的合法性。超逾九劫先于彌勒成佛的果報使得舍身飼虎本生成為了釋迦神圣歷史中具有轉折性意義的重大事件,是促成舍身飼虎本生處成為犍陀羅佛教圣地和中心之一的根本原因。

注: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犍陀羅與中國文明交流史(多卷本)”階段性成果,原題為《布施、慈孝、逾劫成佛——犍陀羅的舍身飼虎本生》,原載于劉中玉主編《形象史學》2022年冬之卷,第261-273頁。本文由作者授權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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