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厲害的家伙》書影
1956年4月,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出版了一部“滑稽諷刺小說”《最厲害的家伙》,原著者丹蒙·倫揚(版權(quán)頁印作D·倫揚),譯者金庸。共收錄翻譯小說七篇,依次是《吃飯比賽》《檸檬少爺》《記者之妻》《十二槍將》《最厲害的家伙》《超等大腳》和《戀愛大王》(以下稱為前七篇)。
一
此七篇小說,根據(jù)目前零星資料判斷,初刊是在香港《新晚報》,署名是“溫華篆”,具體日期不詳,大致在1950年10月至1952年6月期間,香港《新晚報》創(chuàng)刊于1950年10月,創(chuàng)刊伊始即連載金庸翻譯的《中國震撼著世界》,繼后是《朝鮮美軍被俘記》《朝鮮血戰(zhàn)內(nèi)幕》,1952年6月5日,翻譯完《朝鮮血戰(zhàn)內(nèi)幕》,推測前七篇就出現(xiàn)在這一時間段之內(nèi)。金庸在完成職業(yè)翻譯工作任務之余,翻譯了這些短篇小說,在《朝鮮血戰(zhàn)內(nèi)幕》連載結(jié)束,金庸又接續(xù)前文未竟之事,接連翻譯出《馬場經(jīng)紀》《神槍大盜》《開夾萬專家》(以下稱為后三篇),于6月6日開始連載,至7月2日結(jié)束,署名也是“溫華篆”。但是,前七篇結(jié)集《最厲害的家伙》出版,并未包含后三篇。
1966年11月前后,前七篇再刊于香港《明報》,署名“金庸”,由云君配圖。
1981年3月1日至4月3日,前七篇再次刊于新加坡《南洋商報》,署名“金庸”,無配圖。其后,再未見到出現(xiàn)刊載。
2016年7月,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版《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金庸卷》,李以建編,收錄了前七篇。
需要注意的是,此書收錄的七篇作品,與《最厲害的家伙》在編目排序上有所變化,在文字上也不盡相同,被故作聰明的編輯動了手腳,在引文上敬請讀者小心使用。
實際上,金庸翻譯丹蒙·倫揚小說,曾經(jīng)在香港《大公報》上刊登過兩篇,比《新晚報》更早。第一篇是《記者之妻》,刊登日期是1948年9月8日至12日,后來被收錄到《最厲害的家伙》;第二篇是《會一會總統(tǒng)》,刊登日期是1948年11月23日至28日,此篇命運不濟,未被收錄到《最厲害的家伙》,而且此后再未被提及。兩篇署名均是“白香光”,未注原著作者,但稱之為“冷揚短篇小說”,可知原著作者被譯作“冷揚”。
這樣數(shù)下來,金庸前后翻譯丹蒙·倫揚小說總共是十一篇。
金庸在《最厲害的家伙》一書結(jié)尾,寫了一篇《譯者后記》,簡略地介紹了一下原作者以及這七篇小說主旨,使讀者有初步了解和認識。全文是:
丹蒙·倫揚(Damon Runyon)是美國小說界的一個怪才,他所寫的小說獨樹一幟,別出心裁,常有意想不到之奇。一般人都拿他與奧·亨利并列,不過奧·亨利是早一輩的人,不像倫揚作品中寫的都是二十世紀的人物。
倫揚的文筆非常奇特,全部沒有過去式,而俚語之多之怪,在美國作家中也是罕有的。
他寫的大都是紐約百老匯黑社會中大大小小的人物,由此可以看出美國社會的情況。他每一篇小說都很滑稽,但總多多少少反映出了美國生活的一面。
倫揚逝世后火葬,骨灰用飛機撒布在紐約百老匯上空,這是他遺囑中規(guī)定的。
這個集子中共收了他七篇短篇小說。《吃飯比賽》是對節(jié)食者的諷刺。《檸檬少爺》有很強烈的社會意義,在滑稽中含有辛酸的眼淚?!队浾咧蕖肥悄靡粋€卑鄙所謂“上流人”,來和一個好心腸的流氓相對照?!妒寣ⅰ分S刺無聊的匪徒影片對年青觀眾所造成的心理上的后果?!蹲顓柡Φ募一铩啡⌒iT刮龍的庸醫(yī)?!冻却竽_》嘲笑在紐約這商業(yè)社會中,“信用”與“商業(yè)合約”是這么一回事。《戀愛大王》則敘述一個賣蘋果的窮老太婆,遠比那些珠光寶氣的太太小姐們有良心得多。
原作者名字是Damon Runyon,譯作“丹蒙·倫揚”“臺蒙·倫揚”或“達蒙·魯尼恩”等。本文依金庸翻譯,一律寫作“丹蒙·倫揚”。文中的“奧·亨利”,即“歐·亨利”。
二
丹蒙·倫揚,美國堪薩斯州曼哈頓人,生于1880年。1907年加入《丹佛郵報》,寫小說、社評以及體育通訊或者打油詩,嘗試寫過各種題材。1910年與艾倫·伊根結(jié)婚,成為《紐約美國人》的體育記者。不過,他對愛情充滿希望,但婚姻并不美滿,他迷戀自己筆下“百老匯”燈紅酒綠的夜生活,以及黑幫流氓、妓女、騙子、賭徒等狐朋狗友,自嘆不是一個好丈夫,卻又不思悔改,夫妻貌合神離。1931年艾倫去世,倫揚隨后再婚,婚后專注書寫百老匯“紅男綠女”(Guys and Dolls)系列小說,寫得“華麗迷人,非常非常有趣”(《紐約時報》評語),由此奠定了他的國際聲譽。1946年12月10日,倫揚在紐約因病嗚呼哀哉,不得不告別了他那些熱愛的但還依舊在百老匯游蕩的“家伙”。
丹蒙·倫揚
倫揚生前并沒有寫過自傳,他生前也拒絕寫自傳,他在專欄中曾說:
如果我說實話,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可能會坐牢。如果我說出真相,或是只是半途而廢,很多現(xiàn)在對我有信心的朋友會說,那個倫揚是個膽小鬼,是個冒牌貨,既然他要寫自己的人生,為什么不寫得和他的小說在一個水平線上?(注:指像寫小說一樣賺錢。)
但是,他也曾在專欄評價過自己:
倫揚本身不是一個幽默作家,他只是一個戲劇作家,他經(jīng)常設法幽默地說出自己的東西,因為認真的話會無法說出,他不想這樣。他用半真半假的口吻,傳達出一種詼諧的趣味。他的內(nèi)心是一個偉大的叛逆者,是一個偽裝的失敗者,他總是假笑著,半開玩笑地說,只要我們還有人類的貪婪和人類對自己的殘忍,世界就不會改變。女人們繼續(xù)欺騙她們的丈夫和情人,反之亦然。政客們將繼續(xù)掠奪公眾,公眾將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他有一個不易習得的技巧,就是用他的小說間接地傳達他的想法。
金庸當年很可能喜歡上倫揚小說這種幽默揶揄的品質(zhì),見獵心喜,才動念去翻譯。不過,最初金庸看到的可能并不是倫揚的原文,而是在杭州《東南日報》上看到了“斐然”的譯作。
金庸最初投身報界,即是在《東南日報》。1946年至1947年期間,金庸在《東南日報》上發(fā)表了許多作品,同時擔任過該報副刊編輯,主持了《信不信由你》《咪咪博士答客問》等專欄,對副刊上刊登的文章會很熟悉。
一名署名“斐然”的作者,從1947年8月31日至11月21日,連續(xù)刊發(fā)了六篇倫揚的譯作,分別是《大腳山姆的信用問題》《大喬耳奇遇記》《我皇萬歲》《賭妻記》《大老倌的浪漫史》《絕情記》,原著作者譯作“臺蒙·倫揚”。盡管金庸在連載斐然譯作期間的10月6日向《東南日報》提呈辭職,但并未馬上離開,在10月23日還發(fā)表過署名“白香光”的譯作《求愛的禮節(jié)》。
故此,金庸很可能是看到斐然的譯作,才引起他對倫揚作品的關(guān)注和興趣,到香港《大公報》之后,開始動手翻譯倫揚的作品。
三
斐然,原名章先梅,其人頗富才調(diào),從1947年下半年至1949年上半年,利用兩年的獄中時期,翻譯倫揚著作三十篇左右?!段鼽c》雜志更是介紹說“斐然先生已譯就倫揚全集,即將出版”。當然,不可能譯出了全集,也沒有見到結(jié)集出版。
1947年9月4日《鐵報》刊有一篇署名“光祿大夫”的小品文《章先梅獄中譯小說》,可略窺當年章先梅翻譯倫揚作品的實況,文章全文照錄如下:
新聞報印刷部主任章先梅,淪陷時期曾任偽揚中縣長,其時袁殊炙手可熱,章袁為盟兄弟,乃以是而投偽焉。勝利后,章嘗重入新聞報,不料為人檢舉,終被判刑二年。近在獄中,埋頭迻譯臺姆倫揚之短篇小說,署名斐然,輾轉(zhuǎn)交和平日報發(fā)表,所得稿酬,聊補妻子糊口之需,按倫揚為獨成一派作家,所用字匯,自出心裁,十九皆為流氓淫婦口語,故譯筆不易傳神。章先梅嘗帶口信出來,恨不能有實際體驗,或不免貽笑“不忠實的翻譯”之譏耳。百無一用是書生,顧一入獄中,書生猶能賣文博利,前有蕭劍青,今則章先梅,彼賭臺老板白相人之流,關(guān)了進去便真百無一用矣,除了化錢之外。
至于章先梅入獄情況,1946年11月25日《羅賓漢》載有“波羅”所寫一篇短文《喜晴齋隨筆·記章先梅》有較詳細記載:
近聞章之被捕,系為其同事張君所賣,張與新聞報總編輯趙敏恒,積不相能,章重入新聞報,為趙所拉攏,張銜恨圖報,遂控章以為泄憤之舉,章乃為二人交惡中之犧牲品矣。
“光祿大夫”真名不詳。
“波羅”即盧溢芳。盧溢芳,又稱“盧一方”,近代著名報人,創(chuàng)辦過一張《鈴報》。曾與馮夢云合租一屋,劉半農(nóng)借用二人的姓氏,“盧”和“馮”,戲題其屋名為“非驢非馬之室”。
斐然在《東南日報》和《和平日報》兩報發(fā)表倫揚譯作,較多且集中,共二十篇,其中《東南日報》六篇,《和平日報》十四篇,彼此互不重復。
在《和平日報》連載伊始,有編者按:
臺蒙·倫揚,被譽為“今日之奧·亨利”,美國人,曾任新聞記者,當年專寫百老匯形形色色,所作短篇小說擁有極大量的讀者。為當代“都會文學”別創(chuàng)一格。作品中人性味極濃,情節(jié)尤引人入勝。去年(注:即1946年)在美逝世,蓋棺論定,對其作品的評價雖有各種不同的看法,其作品的成功至少已留在都會讀者的心中。斐然先生譯筆流暢生動,足以譯出原作之特殊風格也。
《東南日報》開篇介紹僅有一小段:
臺蒙·倫揚是美國最受歡迎的一位幽默小說家,他善寫下層社會的人物及其特殊生活,有繪影繪聲之妙。茲譯刊《大腳山姆的信用問題》一篇,尤為其生平得意杰作。讀者在欣賞倫揚之描寫手法以外更能領(lǐng)略美國下層社會之眾生相,必感無限興趣。
猜測當年金庸也是“必感無限興趣”,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才有金庸版本的倫揚譯作誕生。
四
以下對金庸翻譯的每一篇小說略加介紹。
(一)《記者之妻》
原名Romance in the Roaring Forties,所見收錄于1935年“PENGUIN BOOKS”出版的GUYS AND DOLLS。
此篇是倫揚創(chuàng)作的“百老匯”故事系列的第一部,發(fā)表于1929年的“Cosmopolitan magazine”,此篇發(fā)表之后,倫揚一夜之間就成了小說家,《倫敦旗幟晚報》(London Evening Standard)的文學評論家稱倫揚是一個天才,說倫揚“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人性,就像劉易斯·卡羅爾一樣令人驚訝”(invented a humanity as new and startling as Lewis Carroll did)。
(二)《會一會總統(tǒng)》
原名A Call on the President,所見收錄于1958年“RANDOM HOUSE”出版的A TREASURY OF DAMON RUNYON。
此篇是倫揚的“Joe And Ethel Turp”(金庸譯為“喬和艾絲”)系列的第二部作品。倫揚在1937年寫了一篇Nothing Happens in Brooklyn(《布魯克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把“喬和艾絲”這對年輕夫婦介紹給了讀者,“喬和艾絲”也是倫揚非常喜歡的人物,于是在1938年又以二人為主人公,寫出了本篇,在寫法上比上一篇有了很大改動,為了增強故事效果,他減少了描述性的詞匯,重點突出人物的活動,取得的喜劇效果也非常成功,讀者不僅會喜歡上這對年輕的夫婦,同時也對充滿喜感的總統(tǒng)也有了深刻印象。
(三)《吃飯比賽》
原名A Piece of Pie,所見收錄于1956年“PENGUIN BOOKS”出版的GUYS AND DOLLS。
此篇是《最厲害的家伙》里面的第一篇,很可能也是在《新晚報》連載時的第一篇。金庸在此篇中,首次使用了諸如“瓜直”之類的粵語方言,以及“貼士”等音譯詞匯。這可說是金庸譯作中的敗筆,畢竟原著里的美國俚語并不等同于粵語方言,不但體現(xiàn)不出原著輕松幽默的風格,反而影響閱讀快感。
(四)《檸檬少爺》
原名Lemon Drop Kid,所見收錄于1945年“AVON”現(xiàn)代短篇小說月刊出版的TEN STORIES BY DAMON RUNYON。其后各版本很少收錄此篇。
在1951年3月8日,有美國同名電影上映,譯為“檸檬糖小孩”,即根據(jù)此篇改編,但劇情與金庸譯作有很大區(qū)別,不知道金庸當時依據(jù)哪一部英文原版。
(五)《十二槍將》
原名Tobias the Terrible,所見收錄于1942年10月“POCKET BOOKS”出版的THE BEST OF DAMON RUNYON。
THE BEST OF DAMON RUNYON收錄作品由倫揚親自挑選精品,最初于1938年2月24日由“Frederick A. Stokes Company”出版,筆者所見的1942年10月已經(jīng)第十三次印刷了。不過,其它選集本很少收集此篇。主題講述的倒并非金庸認為的,是匪徒電影對青少年的影響,而是“信任”,一群所謂“上流人”(就是黑幫大亨)聚餐,相約都不攜槍,但每個人都帶了槍去,卻不約而同地交給了一個看起來最不顯眼的老實人保管,結(jié)果警察搜捕,在老實人身上搜出十二支槍,老實人被稱作“十二槍將”,尤其諷刺的是,老實人被釋放之后,竟被當?shù)厥忻襁x為警官,認為他“威名遠震,如果當了警官,歹徒一定不敢走近伊施拉墨斯(地區(qū)名)”。
(六)《最厲害的家伙》
原名Blood Pressure,所見收錄于GUYS AND DOLLS和THE BEST OF DAMON RUNYON各版本中,直譯為“血壓”,斐然的譯名就是《血壓》。金庸認為是“取笑專門刮龍的庸醫(yī)”。刮龍是廣府俗語,意思是掠奪金錢。但并非如此。實則是諷刺欺軟怕硬,欺善怕惡的流氓惡棍。這一點恐怕是金庸看走了眼,庸醫(yī)并非就是庸醫(yī),但惡棍肯定是惡棍。此篇譯文妙處在于結(jié)尾一句的不同譯法。原文是:
“Ten bucks, please.”he says.
直譯過來就是:
“請給我十美元?!彼f。
斐然的譯文是:
“對不起,診金十塊錢?!?/p>
從翻譯角度來說,沒有問題,在“信達雅”三方面來說,至少前兩項是滿足了,后一項卻未必,因為從閱讀語氣來說,毫無感情色彩,體現(xiàn)不出人物感情和情緒。
金庸在《最厲害的家伙》里的譯文是:
“診費十元,請請?!?/p>
如果看過全篇,即可知道,這位“庸醫(yī)”實則帶有嘲諷的語氣,譏諷惡棍,故意連說兩個“請”字,“庸醫(yī)”曾經(jīng)勸說過惡棍要過“安靜的生活”,但惡棍還是被打了之后來找“庸醫(yī)”,“庸醫(yī)”有意嘲弄和幸災樂禍的神態(tài),在“請請”之下,呼之欲出。仔細體會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在體現(xiàn)人物性格方面,遠勝斐然的譯法。不過,從整篇譯作上看,金庸的譯作不如斐然的流暢自然,其他篇章也是如此。
搞笑的是,到了李以建編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金庸卷》書中,變成了:
“診費十元,請。”
編輯給刪掉了一個“請”,韻味大減,語氣也顯得過于生硬,幸虧不是感嘆號,否則,就顯出不給不行的一種強橫態(tài)度,倘若這個語氣和態(tài)度,此不知好歹的庸醫(yī)很可能會被惱羞成怒的惡棍打死。編輯在此既沒有忠實金庸原文,而且又有欠考慮整體文章風格,自以為是,實是敗筆。
《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金庸卷》,李以建編
(七)《超等大腳》
原名A Very Honorable Guy。所見收錄于各個版本的GUYS AND DOLLS以及1976年版Damon Runyon FAVORITES。直譯為“一個非常正直的人”。斐然譯作《大腳山姆的信用問題》,是發(fā)表在《東南日報》的第一篇。寫的是一個正直的人,卻是最不正直,當然,最有信用的人,同時也是最沒有信用的人。如果不看原文,僅看金庸的標題《超等大腳》,還以為寫大腳呢,將會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八)《戀愛大王》
原名The Brain Goes Home。所見收錄于各個版本的GUYS AND DOLLS以及THE BEST OF DAMON RUNYON,也是倫揚的代表作之一。斐然譯為《賭場老板回府》,是他發(fā)表在《和平日報》上的第一篇譯作。從篇名翻譯上看,斐然的譯法更符合原著,而且也可以看出故事大意。金庸的譯法,則容易使讀者誤解,畢竟這里面沒有戀愛的事情,只是一個賭場老板與三個包養(yǎng)情人的故事。賭場老板意外受傷,害怕被警察抓捕不敢去醫(yī)院,只好被人抬著回家養(yǎng)傷,但回到哪個家成了問題,結(jié)果先后回了三個家,三個情人竟然全不收留,賭場老板愣是死在了別人家中。這是一個“講良心”的故事,當然,諷刺的自然就是“不講良心”。俗話說窮生奸計,富長良心,實則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大程度上是相反的。
譯者署名“溫華篆”的《戀愛大王》
此篇反諷氣息濃厚,可謂精品。但是此篇在金庸和斐然之前,已有人譯過。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1945年5月《文摘副刊》第一卷第四期,刊登有署名“張靜”翻譯的《智多星歸天記》,即是此篇。原著標注是“臺蒙·倫揚”。不知譯者張靜是何人。正文前有簡介:
阿爾法萊德·臺蒙·倫揚專以俚語寫美國九流三教的生活,他富于創(chuàng)造性,但又寫得非常淋漓盡致,在美國,自奧·亨利以來,倫揚是一位了不起的美國俚俗文字作家。
這三位譯者,在此篇的翻譯上,都很忠實,盡管在字句上都不相同,但故事劇情上沒有多大變化。結(jié)尾一句,更是典型的“奧·亨利”式。
以“張靜”的結(jié)尾為例:
“要是說智多星有一件從沒有過的東西,那就該是良心了?!?/p>
(九)《馬場經(jīng)紀》
原名The Snatching of Bookie Bob。所見收錄于1956年版GUYS AND DOLLS以及A TREASURY OF DAMON RUNYON、THE BEST OF DAMON RUNYON。
倫揚曾一度自我討厭“百老匯”故事,而重開爐灶,他向《科利爾周刊》(Collier)提供了“In Our Town”系列作品,這是一組微型偵探小說,而倫揚的本意更是搞笑,他是為了諷刺同時期的雷蒙德·錢德勒,拿他開開心,解解悶。錢德勒是當時著名的推理小說作家,擅寫冷硬派私家偵探,對后世的硬漢派偵探小說有著深遠的影響,代表作有《漫長的告別》《長眠不醒》。倫揚故意塑造了一個蠢貨“我”和另外三個慫貨,專和警察搗蛋,人物形象和行事風格與錢德勒的硬漢自然是大相徑庭。
(十)《神槍大盜》
原名The Hottest Guy in the World。所見收錄于各個版本的GUYS AND DOLLS以及A TREASURY OF DAMON RUNYON、Damon Runyon FAVORITES。直譯為“世界上最帥的男人”。未見有斐然譯本。不過,金庸在譯文里卻翻譯成“全世界最‘熱’的家伙”,大概是用的“熱”的引申義,指的是“最受歡迎的家伙”。劇情并不復雜,寫了一只雜技團跑出來的馬騮(猴子)“綁架”了一個嬰兒,跑到了屋頂上,“我”請求警察幫忙,警察也做不到,只好求助于一名“神槍大盜”。這位大盜的槍法是百發(fā)百中,他經(jīng)過研究之后,認為“子彈要打在那只馬騮的兩眼之間,它就會向后仰跌而不會向前俯跌”,這樣可保孩子平安無事。他覷準時機,果然一槍擊斃了馬騮,順利救下了嬰兒。后來“我”問他救嬰兒時有沒有難度,他說:“我放槍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困難,屋頂上有兩張臉孔,我怕打錯了一張,因為要分辨那只馬騮和你的兒子是很不容易的。”
結(jié)尾突然爆笑,具有極強的喜劇效果。但金庸翻譯此篇還是使用了粵語,而且譯文中時而“馬騮”,時而“猩猩”,名稱并不統(tǒng)一,而且粵語里的“馬騮”,指的是“猴子”,并非“猩猩”。金庸大概也像“神槍大盜”一樣,分辨猴子和猩猩“是很不容易的”。
(十一)《開夾萬專家》
原名Butch Minds the Baby。所見收錄于各個版本的GUYS AND DOLLS以及A TREASURY OF DAMON RUNYON、Damon Runyon FAVORITES。直譯大概可譯為“壯漢照顧寶寶”。金庸的譯名有點莫名其妙,尤其篇名里還用了粵語方言“夾萬”(就是保險箱的意思)。雖然從篇名上可猜測出故事情節(jié),但完全改了原著名。
此篇譯本較多。粗略統(tǒng)計,除了金庸譯本,還有三種譯本,分別是:1947年第一期在《銀行通訊》上的《劫庫記》,譯者“林疑今”;1947年8月26日在《和平日報》上的《照料小娃兒的專家——大勃區(qū)》,譯者“斐然”;1948年12月在《西點》雜志上的《強盜與嬰兒》,譯者“李葆真”。
林疑今是我國最早翻譯和研究美國文學的知名學者之一,林語堂的侄女,代表譯作是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李葆真也是我國早期著名翻譯家,以翻譯高爾斯華綏文集聞名于世。
從譯名來看,李葆真最為貼合原著,其次是斐然,而林疑今的譯法則和金庸的類似。
此篇與《馬場經(jīng)紀》是同一系列作品,主角還是蠢貨“我”和三個慫貨。倫揚總共寫了四篇“In Our Town”系列作品,此篇是最后一篇,讀者勸他還是寫“百老匯”吧,他才浪子回頭。這種虛構(gòu)型故事實際上并不符合倫揚的脾胃,倫揚已經(jīng)達到了他諷刺錢德勒的目的,也就見好就收,鳴金收兵了。不過,比較喜劇的是,倫揚的這四篇偵探小說,并沒有打動錢德勒,也沒有發(fā)現(xiàn)錢德勒對此有什么反應的文字出現(xiàn)在報刊,錢德勒也許付之一笑,也許不屑一顧,天知道呢,反正“我”是一個蠢貨,不知道也沒什么可害臊的。
五
在倫揚作品流行之時,時人就將倫揚與奧·亨利相比較,認為“這兩個人幾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除了天才”。
這恐怕是笑談,或者僅是從作品主要的描述對象來說的,奧·亨利描寫的對象是“生活在商業(yè)資本主義重壓下的善良市民”(葉靈鳳《奧·亨利與美國小市民》),而倫揚的筆下人物,則多半并非良善之輩,很可能都“不是好人”。這僅是筆下人物,如果從寫作特點來看,那么就比較高度一致了,都是篇幅短小、文字淺顯,故事性強,直率坦白,有笑有淚,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富有人情味,深受讀者喜愛。
《紐約時報》評價倫揚作品:
重要的是,這些故事的可讀性非常強,很真實地反映了他們所代表的時代精神和條件,讓你無法放下書,希望有更多的……倫揚繼承了奧·亨利的天賦,善于講故事(按照美國的老傳統(tǒng)),同時又使他的人物和語言完全可信,非常真實。
1948年8月6日上?!墩鎴蟆みB環(huán)套》有一則署名“海鳳”的短文《花旗邵西萍》,介紹倫揚:
倫揚是近代英國有名的頭篇小說家之一,常以男女間的糾葛為題材。有人稱他是“花旗邵西萍”。最近斐然先生在《春秋》及《和平日報·沙龍》上各譯一篇,極精彩有勁。
1948年8月8日上?!墩鎴蟆酚挚且黄鹈凹s翰生”的短文《華燈錄·侖楊的作品》,全文照錄如下:
海鳳兄昨日述及“花旗邵西萍”臺蒙侖楊,語焉不詳,不佞亦喜侖楊作品,每讀一篇,愛不釋手。
侖楊孵百老匯咖啡館,數(shù)十年如一日,每晚飲咖啡,非五十杯,不為過癮,百老匯路上,幾無人不識侖楊,上至戲院老板,影業(yè)巨頭,下至販夫走卒,三教九流,故侖楊寫下層社會,紅眉毛綠眼睛人物,無不栩栩如生,而其故事結(jié)構(gòu),尤有意想不到之發(fā)展,誠近代文壇之怪杰也。
侖楊甫于去年以喉部癌癥去世,患是癥者率為飯酒過度所致,侖楊死后遺囑,將骨灰以飛機遍散百老匯上空,臨死猶戀是土也。
筆者請教上海圖書館祝淳翔先生,經(jīng)祝先生撥冗指點,始知:
“海鳳”即楊嘉祐,生于1920年,著名文史專家,原上海博物館研究館員,著有《上海老房子的故事》《上海風物古今談》等;“約翰生”,即董樂山,生于1924年,著名翻譯家以及美國文化研究學者,代表譯作有《一九八四》《紅星照耀中國》等?!吧畚髌肌?,又寫作邵茜萍,民國時期有名的十里洋場才子,在各種小報上寫了許多“花稿”(特指描寫花間風流韻事的文章),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十里洋場眾生群像?!皝鰲睢?,即倫揚,此文將他比喻為“花旗邵西萍”(按此邵茜萍可稱“滬上倫揚”),也就是美國的邵茜萍,可見倫揚在當時的十里洋場還是有一定的知名度,在小圈子里很流行。
倫揚作品優(yōu)點固然是有目共睹,但缺點也是顯而易見,在當時就曾遭到批評,認為他的世界里,“每個男人都是男人,而每個女人都是玩偶”,不過,讀者還是選擇原諒了他,畢竟“他把生命融入其作品之中,這是其他作家所沒有的”,“不指望將來還有誰能像丹蒙·倫揚那樣,把犯罪、暴力、放蕩、掠奪成性、毫無價值的東西,以及偶爾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xiàn)的不假思索的正派,寫得那么有趣,那么滑稽”。
丹蒙·倫揚生動傳神地塑造了很多神態(tài)各異的小人物形象,金庸的武俠小說中的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小人物形象,可能就是深受倫揚的影響,這些小人物形象在倫揚的小說里可說俯拾皆是,在金庸的武俠小說里也是不勝枚舉。讀者可以想象一下,《笑傲江湖》里岳不群在封禪臺上陰陽怪氣地面對左冷禪,或者《倚天屠龍記》里胡青牛在大雨中看見少年張無忌胡亂地醫(yī)治常遇春的情景,那些小人得志的面孔都能在倫揚的作品中找到類似者。金庸翻譯倫揚小說的時候,估計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寫武俠小說,但到了寫武俠小說這些小人物時,倫揚的人物形象就會跳躍出來,奔走于金庸的武俠世界。
丹蒙·倫揚小說曾經(jīng)風靡一時,但奇怪的是,迄今除了已經(jīng)出版了金庸的《最厲害的家伙》,尚無其他中文集子,《最厲害的家伙》竟然成了唯一的倫揚小說中文譯作。斐然盡管翻譯的最多,但并未見到結(jié)集出版。從這一點來看,《最厲害的家伙》除了具有金庸屬性,還賦有另一種翻譯文學上的特殊意義,無論是研究金庸譯作,還是研究丹蒙·倫揚,都是不可錯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