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的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

1971年7月，秘密訪華，震動世界，52年后的2023年7月，基辛格突降北京，再次讓全球震驚。

只不過，這次，他剛剛過完自己100歲的生日。

“學而優(yōu)則仕”，基辛格堪為當代典型，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獲得哈佛大學終身教職，隨后步入政壇，成為美國有史以來權力最大的國務卿。作為一個同時在人類智力世界和權力世界都達到鮮有高度的強者，基辛格聲名顯赫且歷久不衰，美國當代的政治人物無出其右。

而在中國人的心中，更常與“基辛格”三個字作固定搭配的，是這樣一句表述——“我們的老朋友”。

但同時，基辛格或許也是當今世界政壇泰斗中，評價最為復雜的人物。

作為基辛格著作的重要中文出版方，中信出版集團已經(jīng)推出了多部基辛格作品，包括《論中國》、91歲時推出的《世界秩序》、100歲時的沉淀之作《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以及有關基辛格的《基辛格：理想主義者》、即將出版的《基辛格傳》。本文摘編自以上這些書籍，澎湃新聞經(jīng)出版方授權刊載。

2023年，基辛格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

從德國到美國

作為一個美國人意味著什么？我想，這是一個人人可以昂首挺胸過街的國家。（1977年1月，基辛格卸任國務卿時的告別演說）

——《基辛格傳》

1923年的世界，動蕩不寧：日本關東大地震、凱末爾宣布成立土耳其共和國、列寧因病回到老家、德國馬克變成一堆廢紙……

當此亂世，5月27日，德國巴伐利亞州中弗蘭肯行政區(qū)的菲爾特，一座缺乏魅力的小城，海因茨·阿爾弗雷德·基辛格，出生了。

基辛格還有個弟弟，哥倆兒在一個氛圍非常嚴肅的正統(tǒng)猶太家庭長大。

基辛格（右）與弟弟和祖父母的寵物貓合影

青少年時期，基辛格開始反抗父母的生活方式。父親業(yè)余喜歡聽貝多芬、讀席勒和蒙森的名作、寫地方志。而他的最愛是——足球。雖然不是啥了不起的運動員，但基辛格善于排兵布陣的才能已初露端倪。

但這樣的歲月不會一直靜好，菲爾特旁邊就是紐倫堡——納粹黨一年一度的黨代會會址就定在這里，菲爾特被定性為一座“猶太化”城市，這意味著各種反猶行動首先會殃及菲爾特，其慘烈程度，舉國之內(nèi)無出其右。

于是到了1938年，基辛格舉家移居美國。為了適應美國生活，他將以另外一個名字為世界所熟知：亨利·基辛格。 

1965年，亨利·基辛格和父親路易斯·基辛格

人生地不熟，父親找不到工作，作為長子，基辛格便開始掙錢養(yǎng)家，為了不耽誤掙錢，1940年開始，他改為夜晚上學。

不過這個16歲的孩子的成績并沒有受影響。

珍珠港事件爆發(fā)時，基辛格已經(jīng)在紐約城市大學念書，幾乎門門優(yōu)秀。課余他喜歡看美式足球或棒球比賽，也在喬治·華盛頓橋下的網(wǎng)球場打網(wǎng)球。

他此時最大的心愿就是——成為一名會計師。但歷史再次插了一手，基辛格剛滿19歲不久便接到了入伍通知書。

1944年被派往歐洲前的第84步兵師第335步兵團2營G連官兵。第四排左六為基辛格

1943年2月中旬，他受命乘坐火車前往克羅夫特營，熬過三個月的基本訓練后，依照1942年3月出臺的《“二戰(zhàn)”權力法》“允許在部隊光榮服役至少三個月的敵方外國人成為美國公民”之規(guī)定，基辛格正式獲得了美國國籍。

而那些留在歐洲的親人，有將近30人被害。

一個“比康德還康德”的知識分子

年輕的基辛格志存高遠，的確是一位理想主義者。

——《基辛格：理想主義者》

《基辛格：理想主義者》，2018年4月版

從軍之旅讓基辛格初步積累了政治人脈。其中一位便是——弗里茨·克雷默，基辛格的人生導師，他是很具影響的政治理論家，早于基辛格進軍美國政界?？死啄瑸榛粮裨诙?zhàn)結束后申請哈佛大學的學位出具了熱情洋溢的證明書。

1944年11月初荷蘭艾格斯沙文戰(zhàn)役前夕，幾天后基辛格就將奔赴前線

基辛格在哈佛大學求學期間，幾乎所有課程都獲得了最高等級的分數(shù)評價。

《歷史的真義》這篇論文已經(jīng)被載入史冊，它是有史以來哈佛大四學生所寫的最長的一篇論文——全文有388頁，現(xiàn)在哈佛的畢業(yè)論文篇幅限制（35000字，或者大約140頁，被稱為“基辛格規(guī)則”）即由此而來?；粮裨谶@篇論文中極為推崇康德的“絕對命令”理念，認為“和平是人類最崇高的奮斗目標，是對人的道德人格的終極肯定”?！稓v史的真義》深受康德哲學的影響，堪稱是一本真正的理想主義宣傳冊?；粮?1歲時出版的《世界秩序》一書仍在大量引用康德的觀點。

《世界秩序》，2015年7月版

亨利·基辛格1954年的博士論文《和平、合法與平衡：卡斯爾雷與梅特涅政治才能研究》仍然延續(xù)了“和平”這一主題。三年后論文出版，幾乎只字未改，書名為《重建的世界：梅特涅、卡斯爾雷與和平問題，1812-1822》。

當時多數(shù)研究生都緊緊地盯著當代問題，而他花了整整四年時間研究拿破侖從莫斯科撤軍后十年間的歐洲外交史，僅僅只是自己純粹的學術興趣?；粮裾劦搅?9世紀政治，特別是當時的歐洲著名政治家卡斯爾雷（英國外交大臣）和梅特涅（奧地利首相）對于歐洲政局、世界秩序帶來的巨大影響。他認為正是卡斯爾雷和梅特涅在拿破侖戰(zhàn)爭結束以后為穩(wěn)定歐洲秩序作出了種種努力，才使得19世紀的歐洲維持總體穩(wěn)定?；粮窈翢o避諱地指出，和平安寧未必總是正義的，為了實現(xiàn)這項目標，民族起義、進步革命都可以因為不符合穩(wěn)定秩序以及大國利益的需要，而被無情傾軋。

基辛格的這部歷史著作，對于梅特涅奉行的均勢外交政策、權變機詐手腕，聯(lián)系當時歐洲列強爭霸的歷史背景進行了深入研究?；粮竦摹熬鶆堇碚摗背醅F(xiàn)端倪。

1956年西點舉行美國事務學生大會，基辛格在會議期間與學生談話

之后，基辛格在外交關系協(xié)會找到一份工作，并寫成了一本450頁的巨著——《核武器與外交政策》，基辛格一躍成為明星核戰(zhàn)略家、“軍控”概念的發(fā)明者之一。

在此過程中，基辛格結識了生命中的另外一位貴人——納爾遜·奧爾德里奇·洛克菲勒，標準石油大亨約翰·洛克菲勒的兒子。1957年秋，洛克菲勒寫了一封“親愛的亨利”的短信，極力贊揚“他為國家及自由世界的未來安全”所做的貢獻，助基辛格重返哈佛。

兩年之后，基辛格力拿到了夢寐以求的終身教職及副教授的頭銜。三年以后，基辛格被晉升為教授。

在哈佛學子心目中，基辛格是“學術英雄”。

秘密外交與中美破冰之旅

我終生都在從一個美國人的視角反思如何締造和平。

——《論中國》

從艾森豪威爾政府、肯尼迪政府、約翰遜政府，到之后的尼克松政府、福特政府，在長達20多年的時間里，基辛格對于美國外交政策、國際關系的影響力與日俱增。

1973年9月22日至1977年1月20日，基辛格出任國務卿——以非美裔身份擔任美國國務卿的第一人，同時也是美國迄今歷任國務卿中權力最大的一位。

基辛格被提名為國家安全顧問當天，和理查德·尼克松在紐約皮埃爾酒店

而在基辛格從政生涯中，1971年7月9日的秘密訪華，無疑是其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為這次行動起了個代號——“波羅一號”。

基辛格一行人取道西貢、曼谷、新德里和拉瓦爾品第前往北京，對外宣稱是代表總統(tǒng)出外調(diào)查。為了保證最后的輝煌盛舉不受影響，他們故意把在沿途每個城市的逗留都安排得極其枯燥乏味，以免媒體緊追不舍。

到了巴基斯坦的拉瓦爾品第后，基辛格以生病為由假稱“到喜馬拉雅山腳下一個巴基斯坦的避暑山莊躲了48個小時”，實際上已經(jīng)秘密飛往北京。

中美雙方都明白這次會談事關重大，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不過好在總算有驚無險，尼克松訪華的聲明草案最終達成，震撼了世界。

基辛格說，正是這次密訪讓美國立場發(fā)生了微妙的轉變，美國開始逐步接受了一個中國的觀念。

除了中美關系，尼克松和基辛格還導演了一系列秘密外交行動：簽訂美蘇限制戰(zhàn)略武器條約、中東和談……尤其是代表美國政府與越南達成停戰(zhàn)協(xié)議，更是讓基辛格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而這些秘密行動，其實都深深源于他對美國官僚體制的不信任感。

基辛格1971年10月第二次秘密訪問北京時

在《論中國》中，他寫道，中國幾千年來強敵環(huán)伺，然而中國之所以能生存下來，并且總的來說占了上風，外交經(jīng)驗中對個人關系的重視超出了戰(zhàn)術范圍：

中方領導人培養(yǎng)的“友誼”不過多在乎個人性質(zhì)，而是更重視長遠的文化、民族或歷史的紐帶，而美國人所說的個人關系只是針對談判對手本人。

中方說的友誼是通過無形的因素來培養(yǎng)長期的、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關系，而美國外交官則是重視社交往來，以便于當下正在進行的工作。

基辛格認為，中國人甚至愿意為了對友誼忠貞的名聲而付出代價：

例如，尼克松辭職后，人們都對他避之不及，只有中國邀請他訪華；日本首相田中角榮1974年因出了丑聞而退休以后，也受到了同樣的禮遇。

或許，基辛格的案例中還應該加上一個人，那就是他自己。

《論中國》，2015年7月版

100歲，對人類前途的警告

我們生活在一個破壞性空前的世界中。

——《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

從政界退出后，1982年開始，基辛格積極拓展“基辛格顧問公司”的業(yè)務，公司的產(chǎn)品主要是自己在外交事務方面的洞察和分析。

除此之外，基辛格也關注著自己的學術領域，著眼未來，他認為，中美兩國需要在人工智能領域展開對話，他將這個重要性擺在中美所有對話領域的第二位。

看上去，這個建議有點跳躍，畢竟他不是一位人工智能科學家。

可是，如果我們將基辛格本科、博士論文，再到其奠定了國際關系學術聲譽的著作《核武器與對外政策》通讀一遍就會發(fā)現(xiàn)，《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這本書，與基辛格一生的思想一脈相承。他的理想就是致力于實現(xiàn)人類社會的安全、和平。

《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2023年5月版

在基辛格看來，當軍隊使用人工智能來制訂計劃或鎖定目標，甚至在常規(guī)巡邏或沖突期間提供動態(tài)協(xié)助時，這些人們原本熟悉的概念和互動可能會變得陌生。因為這涉及與一種新型智能打交道并設法了解它，而該智能的運作方式和戰(zhàn)術還不得而知。然而，最深層的挑戰(zhàn)可能是哲學層面上的。如果戰(zhàn)略的各個層面開始在人工智能可及而人類理性不可及的概念和分析領域運作，那么它們的過程、范圍和最終意義將變得不再透明。主要大國不應等到危機發(fā)生才開始就這些演變的戰(zhàn)略、學說和道德影響展開對話。如果它們對此坐視不理，影響將是不可逆的。

限制這些風險的國際努力勢在必行。

但對于基辛格的最高理想——人類和平而言，其基于權力均衡的實現(xiàn)方式卻是根植于歐洲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這一目標與美國立國時就具有的理想主義傳統(tǒng)格格不入。

正如《基辛格傳》中指出，這才是傷害基辛格最深的對手——把美國的全球斗爭看成是事關價值、道義及感情的一場圣戰(zhàn)。

《基辛格傳》（即將出版）

基辛格曾不止一次告誡自己的同胞，基于理想而非利益制定政策的做法會讓一個國家看似難以捉摸，會引起風險。

基辛格在自己博士論文的最后用一篇文章討論了政治家和兩種革命者（征服者和預言家）的差異?；粮穹磳︻A言家，支持政治家，因為“政治家必須永遠對人們的行為懷有疑心，這不是因為他喜歡耍些小手段，而是因為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而他，正是這樣一個懷疑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