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書摘

在這個滿布“名人”的世界里,真英雄都是無名氏

英雄依靠功績揚名;名人依靠形象或商標揚名。英雄創(chuàng)造自己;名人由媒體制造。英雄是大寫的人;名人是大寫的人名。從前,公眾人物需要私人秘書來將自身與公眾隔開。

速朽的名聲

英雄依靠功績揚名;名人依靠形象或商標揚名。英雄創(chuàng)造自己;名人由媒體制造。英雄是大寫的人;名人是大寫的人名。

從前,公眾人物需要私人秘書來將自身與公眾隔開?,F(xiàn)在,他則有媒體秘書,以讓他在公眾眼中保持良好形象。在圖像革命前(也在尚未經(jīng)歷圖像革命的國家里),如果某人或某家族置身于新聞之外,那么這就標志著他們擁有堅實的非凡之處。懷有貴族式虛榮的女士只應上三次報紙:出生、結婚、離世。如今,上流社會家庭的定義就是常常上新聞。曾經(jīng),真正的英雄人物對公共宣傳棄如敝屣,默默依靠自身人格或成就的力量。

在南方,媒體的發(fā)展比美國其他地方緩慢,城市出現(xiàn)較晚,鄉(xiāng)村生活方式占據(jù)主流。在那里,老派英雄被浪漫化。在這方面,也在其他許多方面,南方聯(lián)盟將軍羅伯特·E.李是世上最后的老派美國偶像。在他眾多令人欽佩的品質中,南方同胞最敬仰的莫過于他從公眾視野中隱退。他以不接受任何采訪聞名,并堅定拒絕寫回憶錄。“這是在拿弟兄們的血做交易?!彼f。喬治·C.馬歇爾將軍這個例證則較晚近,更與時代格格不入。他也對名聲避之不及,即便其他將軍正在報紙上連載回憶錄,他也拒絕寫作。但在他的時代,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把這視作美德了。他這樣老派地拒絕進入公眾領域,最終害得他飽受約瑟夫·麥卡錫參議員等人的詆毀。

英雄是時代造就的:要孕育英雄,至少需要一個世代。俗話說,他“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他創(chuàng)造傳統(tǒng),也被傳統(tǒng)塑造。他的成長歷經(jīng)數(shù)代,每一代人都從他身上發(fā)現(xiàn)新的美德,將新的成就歸于他。當他所處的過去變得愈加虛幻,他的英雄氣概則有增無減。他的面容和身形不需要有刀削般清晰的線條,他的人生也不需要注腳。當然,他不會留下任何照片,常常連畫像也沒有。19世紀的人比眼下的人更英雄;古代的人更甚;而史前那些則成為半神。英雄常常與古人為伍。

羅伯特·E.李


與此相反,名人永遠是當代人。英雄是由民間傳說、神圣文本和歷史著作造就的,但名人是由小道傳聞、公眾輿論、報紙雜志和轉瞬即逝的電影電視畫面打造的。時間的流逝,可以創(chuàng)造并成就英雄,但卻毀滅了名人。一方由重復所創(chuàng)造,另一方由重復所破壞。名人誕生于日報之中,永遠像其起源那樣稍縱即逝。

先前制造名人的手段,日后也必定摧毀他。他成于公共宣傳,也毀于公共宣傳。新聞讓他生,也讓他死——不是通過謀殺,而是通過窒息和饑餓。沒有誰比上一代名人更加徹底地被人遺忘。正因如此,新聞欄目“現(xiàn)在他們怎么樣了?”描述的過氣名人默默無聞的現(xiàn)狀,才讓我們?nèi)炭〔唤?。故意提起一度大紅大紫、在過去幾十年間名氣盡失的人,總能讓人發(fā)笑:梅·布什、威廉·S.哈特、克拉拉·鮑。女人要是說出她所知的名人,就暴露了自己的年齡。

明星的墜落甚至算不上悲劇,因為他只是恢復原形,重歸本來的無名狀態(tài)罷了。根據(jù)亞里士多德廣為人知的定義,悲劇英雄是從高位墜落的人,是身有悲劇性缺陷的偉人。他在某種程度上被自己的偉大害了。然而,昔日的名人不過是普通人,若是他回到該在的平庸位置,這不是因為他本人做錯了什么,而只是時間的必然。

死去的英雄永垂不朽。隨著時光流逝,他變得愈加鮮活。而名人即便還在世,就過時了:他變得不相干了。公眾關注的熾熱光芒在一開始給了他徒有其表的輝煌,然后很快讓他融化消失。即使在公眾關注的載體僅有雜志報紙時,事情就已然如此。如今我們有了全年不休的媒體、有了廣播和電視,情況就越發(fā)變本加厲?,F(xiàn)在,名人的聲音和畫面盡可能地侵入我們的客廳,制造名人比以前更快,名人也消失得比以前更快。許多娛樂明星和政治家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十分小心地拉開爐邊談話的間隙,以免惹公民厭煩。某些喜劇演員(比如說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杰基·格利森)發(fā)現(xiàn),每周做節(jié)目可以迅速積攢惡名從中牟利,但也會很快過氣。為了延長出名的生涯,他們露面頻率下降了——每月一次或兩個月一次,而不是一周一次。

杰基·格利森


英雄和名人的個性還有更加微妙的差異。這兩類人日漸相似,但方式又很不一樣。在傳統(tǒng)模板下代表偉大的英雄傾向于變得無趣且迂腐。最偉大的英雄有著最沒有辨識度的面容或身材。我們可以給他們加上胡子以示崇拜,就像給上帝的形象添上胡子一樣。然而,我們很難想象摩西或耶穌臉上還能有別的特征。英雄因此被理想化、一般化,從而失去個人特質。喬治·華盛頓的個性不突出,反而有助于他扮演國父的英雄形象。愛默生說所有偉大英雄最后都會變得超級無趣,可能就是這個意思。要成為偉大的英雄,實際上就意味著變得毫無生氣;變成硬幣或郵票上的面孔。這意味著成為吉爾伯特·斯圖爾特筆下的華盛頓。然而,當代人,以及他們中的名人,卻受困于個性。他們太鮮活、太獨特,無法打磨成對稱的希臘雕像。圖像革命的聚光燈照射在臉上、身上,突出了不同人的形象差異。這一點就讓他們無法成為英雄或半神。

當各英雄因人格中相似的偉大美德變得越來越相像時,名人的辨識度主要來自他們個性中微不足道的差異。因個性而出名,實際上意味著你是個名人。于是,“一位名人”的同義詞就成了“一種個性”。于是,娛樂圈的人便最有能力成為名人,因為他們十分擅長區(qū)分個性中的小小差異。他們把自己和一群本質上完全一樣的人區(qū)分開來,并因此而成功。他依靠的是鬼臉、手勢、語言和嗓音中的細枝末節(jié)。我們認出(“大鼻子”)吉米·杜蘭特是靠他的鼻子,認出鮑勃·霍普是靠他的招牌微笑,認出杰克·本尼是靠他的吝嗇,認出杰克·帕爾是靠他的粗魯,認出杰基·格利森是靠他搖搖擺擺的步子,認出伊莫吉恩·柯卡是靠她的劉海。

種種偽事件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名人傾向于催生出更多的名人。他們互相成就、互相贊賞、互相宣傳。由于他們主要依靠自己的名氣而出名,名人要增強自己的名人形象,只需要讓他們之間的關系為人所熟知。名人形成了某種共生關系,互相依存。某人要變得更出名,可以通過總被另一個人開涮、通過成為另一個人前妻的情人、通過成為另一個人八卦的對象,甚至通過被另一個名人無視。伊麗莎白·泰勒的名人魅力多半并不來自她作為女演員的名氣,而是來自她與其他名人的關系——尼基·希爾頓、麥克·托德和艾迪·費舍。劇作家阿瑟·米勒通過和瑪麗蓮·夢露結婚而成為“真正”的名人。當我們談論、閱讀或書寫關于名人的一切時,我們會強調(diào)他們的婚姻關系和性愛習慣,或是他們對煙、酒、衣服、跑車和室內(nèi)裝修的喜好,我們通過這種絕望的努力來分辨這些毫無差異的人。那些普通人和我們一樣(由于媒體垂青,他們碰巧成了名人),怎么才能把他們打造得比我們更有趣,或更突出呢?

人類偽事件的典型

就如同我們時代的偽事件傾向于蓋過真實事件的風頭,名人(這些人類中的偽事件)也傾向于遮掩英雄的光輝。他們緊跟潮流,全國范圍內(nèi)廣而告之,常常雇用媒體經(jīng)紀人。而且,他們的數(shù)量要多得多。名人很快消亡,但更新速度更快。每年,我們眼前的名人都比前一年多。

就像真實事件常常被塞入偽事件的模板中,在我們的社會里,英雄要存活,就得發(fā)展出名人的特征。得到最好宣傳的,似乎就是最真實的經(jīng)驗。如果有人在我們的時代成就了英雄的功績,所有公共信息的機器——媒體、講壇、廣播、電視——就會迅速把他變成名人。如果他們做不到,那這位準英雄就會從公眾視野中消失。

一個十分引人注目的悲劇案例便是查爾斯·A.林白的故事。他獨自一人成就了20世紀最英勇的功績之一。他達成的是那種最史詩級的英雄成就。但他被貶低成了名人。于是,他不再能代表其成就所賦予他的德性。他被空虛填滿了;而后他又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查爾斯·A.林白


1927年5月21日,查爾斯·A.林白駕駛單翼機“圣路易精神號”,首次完成從紐約羅斯福機場到巴黎勒布爾熱機場的單人不間斷飛行。毫無疑問,這是經(jīng)典意義上的英雄成就;這是英勇的成就——獨自一人對抗自然的偉力。在那個沉悶、缺乏英雄的年代,林白的飛行仿佛一道閃電,展示出個人的勇氣。除這次飛行外,林白就是個平凡人。當時他二十五歲,出生于底特律,成長于明尼蘇達。他不是偉大發(fā)明家,不是領袖。他沒有超群的智力、口才或創(chuàng)造性。就像當年許多年輕人一樣,他瘋狂地熱愛飛行。天空是他的領域。在那里,他顯示出極致的技巧和超凡的勇氣——甚至到了蠻勇的程度。

他是真正的英雄。但這還不夠,又或者是太過了。因為他注定只能成為一個名人;他將成為美國最杰出的名人。他作為英雄的興衰、他的磨難、他的轉變,他作為名人的起起伏伏,都在肯尼斯·S.戴維斯為他撰寫的傳記中得到精彩講述。

林白本人料定這一成就會讓他上新聞。在離開紐約前,他向《紐約時報》出賣了這一新聞的獨家報道權。這個印象中天真而羞怯的男孩到達巴黎后,在麥倫·T.赫里克大使宅邸遭遇了一大群撲上來的新聞記者。但他一直等到《時報》代表允許,才肯發(fā)言。他其實還購買了報紙剪報服務,寄送給他當時正在明尼蘇達教書的母親。然而,懷著某種難以名狀的考慮,他要求將剪報服務費用限制在五十美金。(即便如此,剪報公司還是將他告上法庭,稱他沒有付清超額的服務費,這顯然是在求名求財。)要不然,他就得把余生所有收入拿來支付關于自己的剪報賬單了。

林白在報紙上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在這次飛行后的第二天早上,作為嚴肅新聞標桿的《紐約時報》把前五版全部用來報道他的事跡,只在第五版附了幾個廣告。其他報紙的報道篇幅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廣播評論員連續(xù)幾個小時都在談論他。但實際上沒有什么硬新聞。這次飛行相對來說比較簡單,只持續(xù)了三十三個半小時。林白把能說的都對巴黎的記者說了。他的相貌、身形和個性都沒什么出奇的地方;他的性格也不為人所知。有些年輕女子說他“高大英俊”,但他的相貌實在平平無奇。他就是鄰家男孩。飛行后第二天,為了介紹這個年輕人,全國報紙比平時多用了二萬五千噸新聞用紙。在許多地方,報紙銷售量比平時多出兩到五倍,要不是機器跟不上,還能賣出更多。

林白在1927年6月13日回到紐約。第二天,《紐約時報》前十六個版面上幾乎全都是他的新聞。林白的慶功會在海軍準將酒店舉辦(據(jù)說是“現(xiàn)代史上”為個人舉辦的最大的慶功會)。會上,前國務卿查爾斯·埃文斯·休斯致辭,極盡溢美之情。他無意間準確地刻畫了這位從美國英雄變成美國名人的年輕人的特點:“我們衡量英雄的方式和衡量船只的方式是一樣的,看的是排水量,林白上校取代了一切?!?/p>

至此,林白成了現(xiàn)代歷史上最大的人類偽事件。實際上,由于這個成就的完成過程過于簡潔,成就本身單純得驚人,因而無法提供附帶的新聞。關于林白最大的新聞,就是他本人成了個大新聞。偽事件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速度比平時更快,因為林白的名氣來得太突然、太驚人。要編造故事說他是個怎樣的大名人并不難;說這個年輕人幾天前還默默無聞,現(xiàn)在卻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說他怎么得到總統(tǒng)、國王和主教的接見。除此之外,他身上就沒什么好說的了。林白唯一驚人的英雄事跡很快就被他驚人的名氣遠遠蓋了過去。如果是名氣成就了名人,那這就是最大的那一位。當然,獨自飛越大洋確實是非凡之舉,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依靠這一舉動占據(jù)所有的新聞版面。他作為英雄的地位遠遠比不上他作為名人的地位。更何況,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一夜之間。

很大一部分新聞很快就變成林白對這些“新聞”和自身名氣的反應。人們對林白的敬佩源自他對名氣那令人敬佩的回應,以及他接受名人身份時的優(yōu)雅姿態(tài)。“閃電”傳記出現(xiàn)了。這些傳記不過是林白在禮節(jié)性訪問美國和歐洲各國首都期間狂歡般涌現(xiàn)的新聞報道的摘要。這就是英雄林白死后作為名人的生活。這就是名人的同義反復。

之所以林白在隨后幾年內(nèi)都受到公共關注,一直是名人,主要是因為兩個事件。其一是他在1929年5月27日與文雅又標致的安娜·莫羅結婚。新娘的父親是德懷特·莫羅——摩根的合伙人,時任駐墨西哥大使?,F(xiàn)在,他們成了“孤鷹夫婦”。新婚燕爾,他成了最吸引人的新聞原料。感人的浪漫偽事件就這樣加到了原來那一切之上。他的新聞價值重燃起來。媒體的熱情避無可避。不屈不撓的新聞人沒了可供揣測的材料,便冷嘲熱諷地說林白這樣躲著記者,其實是想借這種卑劣的手段提高新聞對他的興趣。當林白稱他只會和清醒且體面的報紙合作,別的一概不考慮時,那些被他排除在外的記者便將他的拒絕發(fā)揮成更多的新聞,遠超他的聲明本身所能引起的注意。

延續(xù)林白名人生涯的第二起事件,是其幼子的綁架案。1932年3月1日,綁架案發(fā)生在他的新澤西州霍普威爾鄉(xiāng)間新屋。在將近五年的時間里,“林白”只是個空殼,新聞制造者往里注入他們編造的東西——甜膩的、煽情的、傳奇的、誹謗的、奉承的,或只是單純感嘆其不可思議。現(xiàn)在,當一切制造新聞的機會都被窮盡,只能切切實實地來消費他的家人了。這里一定埋著個好故事。用肯尼斯·S.戴維斯的話說,這一事件是奉獻給名氣之神的“血祭”。由于該案件從來沒有徹底解決,雖然疑犯被處決,還是沒人能切實知道,如果報紙和公眾沒有如此行事,孩子是不是能安全回來。媒體(在無能的警方的合作下)無意間破壞了真正的線索,之后又收集并公布了無數(shù)假線索,沒有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在利用林白的個人災難時,媒體比往常更加起勁。

林白之子的綁架案,就像林白的跨洋飛行一樣驚人。兩件事都沒有多少硬新聞可供報道,但這不妨礙新聞專欄塞滿了關于它們的消息。地方新聞編輯對綁架案的報道沒有任何篇幅限制?!拔蚁氩坏饺魏文芘c之匹敵的故事,”合眾通訊社綜合新聞經(jīng)理觀察道,“除非美國打仗。”赫斯特旗下的國際新聞社攝影部把所有員工都派到這個項目上,他們租了兩輛救護車,裝滿攝影器材,警笛大響,穿梭于霍普威爾和紐約之間,去程開往林白府邸,回程就把車當成暗房沖洗照片,一到目的地便可付印。為了在霍普威爾現(xiàn)場報道,國際新聞社還另派了五個人三輛車。合眾通訊社派了六個人三輛車;美聯(lián)社派了四個男職員,兩個女職員,四輛車。到3月1日,紐約《每日新聞》已有九位記者身在霍普威爾,第二天又增派三人;紐約《美國人》報社則派了一打人(包括社長小威廉·倫道夫);紐約《先驅論壇報》派了四人;紐約《世界電訊報》《紐約時報》,費城的《紀事報》都各派了十人左右。這還只是開始。

第二天,媒體同意林白的要求,離開他在霍普威爾的居住地,以鼓勵綁架犯放歸孩子。新聞洪流沒有停止。二十四小時內(nèi),國際新聞社就通過電報發(fā)出五萬字(都夠填滿一本小書了)報道這一罪案;第二天,三萬字;此后有一段時間,每天都有一萬字或更多。美聯(lián)社和合眾通訊社也為訂閱者提供了與此相當?shù)姆?。許多報紙都用頭版全版報道此事,內(nèi)頁還續(xù)了一些版面,持續(xù)整整一周,直到確實沒有什么新東西可報道。然而,新聞還是連續(xù)不斷——教科書般的偽事件——線索、留言、本地特別專欄,還有業(yè)內(nèi)稱作“想法”的板塊。

很快,在新聞方面,這一犯罪再沒什么能做的了。再沒什么可以報道、發(fā)明或捏造。人們的興趣很快就落到一系列衍生戲劇事件上,很大程度上,這些都是記者自己制造的。有的報道關注原事件如何被報道,處理這件案子的幾位警員弄出什么亂子,誰將會、誰應該成為林白的媒體發(fā)言人以及與綁匪聯(lián)系的中間人。還有大量新聞關注圍繞該事件的所有新聞加在一起是多么大的一件事,關注林白夫婦如何應對這一熱度。

到了這個階段,禁酒令時期的著名罪犯也來湊熱鬧。“老膏”斯皮塔爾和歐文·比茨這兩位紐約地下酒吧老板,短暫地吸引了聚光燈。他們由莫里斯·羅斯納推薦,這位羅斯納有黑道門路,很快就在林白跟前成了私人秘書之類的角色。斯皮塔爾和比茨由于努力聯(lián)系綁架者,上了幾天頭條;后來他們又懷疑可能是臭名昭著的底特律紫幫或阿爾·卡彭在芝加哥的手下暴徒犯事,又上了頭條。這兩位中間人成了大人物,直到斯皮塔爾主動退場,還十分得體地召開了一場新聞發(fā)布會。在會上他解釋道:“如果是我認識的人,而我不指出是誰,那就讓我遭神罰。我到處找人,最后結論是,綁架犯是頭獨狼。”阿爾·卡彭本來就因為即將因逃稅入獄服刑而名氣高漲,又因為試圖在事件中施以援手,聲望更盛。在接受赫斯特報紙“嚴肅”專欄作家亞瑟·布里斯本采訪時,卡彭懸賞一萬美元,尋求能讓孩子安然歸家、使綁匪落入法網(wǎng)的線索。甚至還暗示,讓自己免于牢獄之災就能幫助孩子獲救。

這個案子本身制造了一大批新名人,人人都沒怎么弄清他們到底有什么重要性,但其新聞價值使他們變得舉足輕重,包括新澤西州警察部門長官H.諾曼·施瓦茨科普夫上校、霍普威爾警長哈利·沃爾夫、孩子的保姆貝蒂·高、布朗克斯學校離休教師J.F.(外號“賈福思”)康登博士——他自愿做此案的中間人(他還主動從畢生積蓄中拿出一千美金加入賞金,“好讓深愛孩子的母親能和骨肉團聚,也讓林白上校知道美國人民感激他以自己的勇氣和無畏所給他們帶來的榮耀”)、弗吉尼亞州諾??说脑齑思s翰·休·柯蒂斯——他有點瘋瘋癲癲,假裝自己找到了綁匪、蓋特森·B.米恩斯(《哈丁總統(tǒng)的離奇死亡》作者,假裝成綁匪的談判人,事后被控以此詐騙艾福林·華休·麥克林夫人十萬四千美元)、莫羅家的女侍應維奧萊特·夏普——她嫁給了莫羅家的管家,在綁架案發(fā)當天與年輕男子約會(她被威脅要受警方盤問,并因此自殺),還有無數(shù)其他人。

僅僅幾年后,聚光燈就不再關注林白了,熱度走得就像當年來時一樣快。每年發(fā)布的大部頭《紐約時報索引》列出前一年十二個月報紙上各主題被提及的次數(shù),非常精確地記錄了這一事實。1927年到1940年,每年的索引都用了好幾欄篇幅,用小字逐項列出提到林白的報道。1941年索引中,這種列表占了三欄的篇幅。然后,突然間,新聞流就干涸了,首先是縮減到斷斷續(xù)續(xù)的幾篇,然后就一篇也沒了。1942年到1958年,所有報道加起來也不到兩欄篇幅——和1941年比起來只是當年的一半。在1951年和1958年,甚至一次都沒有提到林白。1957年,由詹姆斯·斯圖爾特領銜主演的電影《林白征空記》面世,票房慘淡。對點映觀眾的調(diào)查顯示,四十歲以下的觀眾中,沒幾個人知道林白。

《林白征空記》海報


《紐約客》上一幅漫畫很好地展示了問題的核心。剛看完《林白征空記》的父親和年輕的兒子從電影院走出,男孩問:“如果大家都覺得他做的事情這么了不起的話,那他怎么都沒火過呢?”

于是這位英雄像名人那樣突然死亡。他出名了十四年,遠遠超過普通名人的壽命。查爾斯·A.林白之所以消失得如此突然,還有一個附帶的解釋:他承受的壓力太大,要做到“面面俱到”。民主信仰不滿意于僅僅是無畏飛行員的英雄。他必須成為科學家、勇于發(fā)聲的公民、一位領袖。不幸的是,他的名人地位說服他成了公眾發(fā)言人。當林白屈服于這些誘惑時,他就越界了。但他的越界(不像某些人,比如阿爾·卡彭和他的心腹以前走進棒球場落座時會收獲人們的鼓掌致意)本身并不戲劇,也沒那么大新聞價值,無法構成新的惡名。他的發(fā)言無聊、暴躁、惡毒。他積累了新的名聲,成了新納粹、粗俗的種族主義者;他接受了希特勒的獎章。很快,名人就變得一文不名。芝加哥一座摩天大樓頂上的“林白射燈”被更名為“棕櫚射燈”;在科羅拉多洛基山上,“林白峰”被重新命名為含糊的“孤鷹峰”。

名人是我們放大了的影子

在圖像革命后,名人的光彩蓋過了英雄,這種現(xiàn)象背后的法則也為其他偽事件帶來掩蓋一切的光華。當一個人有了英雄和名人的樣子,他作為名人的角色就模糊了他作為英雄的角色,并很容易破壞他的英雄身份。在創(chuàng)造名人時,總牽扯到人的利益——新聞人需要新聞,媒體經(jīng)紀人受雇打造名人,而名人本身也獲益。但死去的英雄不會關心熱度所帶來的利益,也無法雇用專員來保證自己停留在公眾視野中。由于名人是量身打造的,可以用來取悅、安慰、迷倒并恭維我們,可以迅速制造、迅速替換。

人民曾經(jīng)感覺自己是由他們的英雄造就的。詹姆斯·拉塞爾·洛厄爾說:“偶像是信徒的尺度?!倍耸怯扇嗣裰圃斓?。英雄代表著外部榜樣。名人是同義反復。我們還在試著讓名人代替我們不再擁有的英雄、代替那些被推出我們視野的英雄。我們忘了,名人之所以出名,只是因為他們有名氣。我們模仿他們,仿佛他們脫胎于偉大的模板。然而,名人不過是推廣得更好的我們罷了。模仿他,模仿他的穿著、談吐、外貌、思維,我們不過是在模仿自己罷了。用贊美詩作者的話說:“造它的要和它一樣,凡靠它的也要如此。”通過模仿一個同義反復,我們自己也成了同義反復;我們代表我們所代表的,努力更好地成為我們已經(jīng)成了的。當我們稱贊知名人士時,我們裝作透過歷史之窗觀看他們。我們不愿意承認,自己看著的其實是鏡子。我們找的是榜樣,但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倒影。

我們僅存的幾個英雄不可避免地照著名人的模子重新塑造自己,方才留住了我們的注意。我們試著同英雄親近、與他閑談、保持友好。布道臺上,我們聽說耶穌“并不娘娘腔,而是個平常人”。安德魯·杰克遜是個“好家伙”。我們不為自己的英雄杜撰壯舉,而是編造他們的普通之處(比如十分成功的青少年系列讀物“美國名人童年故事”)。讓他們成為名人的,是這些普通之處,而不是功績。

我們揭秘名人(無論是通過新聞傳記還是粗俗的“私密”雜志),證明他們不值得我們崇拜,這種種努力就像是講述制造其他偽事件的“幕后故事”。自己拆自己的臺讓我們愈加對編造過程感興趣。這種手段就像普通手段一樣,能夠創(chuàng)造同樣的名人效應。當然,大部分真正的名人都有媒體經(jīng)紀人。這些經(jīng)紀人本人有時也會成為名人。魔術師的帽子、兔子和他本人都是新聞。一個騙子大獲成功,那他的新聞價值就翻倍了。他是個騙子,這讓他更有個性。名人的私人新聞制造手段并不會讓我們對他失望,而只會證明他是個真正的名人并且完全能夠勝任。我們就此放下心來,因為自己沒有錯將無名之輩奉為大人物。

“英雄”這個詞本身成了憤世嫉俗的批評用詞,也就沒什么可驚訝的了。美國退伍軍人協(xié)會的批評者將其稱為“英雄”協(xié)會。要讓一個自以為是的人泄氣、惹怒他,還有什么法子比叫他“我們的英雄”更好呢?我們認為這個詞屬于史前文明社會、屬于漫畫超人的世界、屬于威廉·史泰格筆下的小混混。

今日在美國,英雄就像童話一樣,受眾已不是成熟的大人了。但我們翻倍制造奧斯卡和艾美獎帝后、給年度最佳老爸發(fā)獎、為美國小姐和閃光燈小姐戴上冠冕。我們有偉大美國人名人堂、農(nóng)業(yè)名人堂、棒球名人堂、玫瑰碗橄欖球名人堂。我們奮力讓自己安心,我們崇拜的是值得崇拜的人,贊美的是富有美德的人。但就在這種努力的過程中,我們把自己弄得一頭霧水,無所適從。我們剛開始不情不愿、而后又心醉神迷,看著每個獎項背后的政治運作,目睹每次為名人披上榮光或選出一日女王而動用的詭計。雖然我們都心懷好意,但制造英雄替代品的計謀最后只是造出了名人。宣傳即是曝光。

美國棒球名人堂


我們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能力,能夠放大形象、宣傳英雄的美德,但我們的制度卻只是增加并放大了我們的影子。不知為何,我們沒法做到完全不加思索,滿足于崇敬或尊重我們自身的空虛映照在鏡中的形象(無論我們到底有多想這么做)。我們不斷偷偷懷疑,偉大是不是天然就罕見,偉大到底能不能合成?或許,我們的祖先將人類之偉大與對上帝的信仰聯(lián)系在一起是正確的?;蛟S人類不能創(chuàng)造自己?;蛟S英雄是天生的,而非造就的。

我們時代這些諷刺的失望之處,其中最挑動人心的是我們?yōu)榱藵M足自己對人類之偉大的過度期望所做的努力。在自然只允許一位英雄誕生之地,我們徒勞地栽培出幾十個人造名人來。今天,只需開始歌頌一位英雄,他就會蒸發(fā)為名人。“在貼身男仆面前,沒有人能做英雄?!薄蛟S,卡萊爾還會加一句:“在他的《時代》記者面前也一樣?!庇腥さ氖?,在我們這個滿布大人物的世界里,真英雄都是無名氏。在這個充滿幻覺與準幻覺的生活中,身上可供崇拜的素質不僅限于其名氣的人、擁有實實在在美德的人,總是不為人所知的英雄:老師,護士,母親,好警察,干著孤獨、低薪、沒什么光彩、不為人知的工作的認真員工。但吊詭的是,這些人之所以還能是英雄,正是因為他們不為人知。他們的美德不是我們努力填補自身空虛的產(chǎn)物。他們的默默無聞保護他們不被閃耀而短暫的名人生涯所害。唯獨他們具有神秘的力量,來克制我們對超現(xiàn)實的偉大的狂熱。

(本文摘自丹尼爾·布爾斯廷著《幻象》,符夏怡譯,新經(jīng)典·南海出版公司,2023年7月。)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