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喬治·夏勒是美國杰出的野生動物研究學者,在世界各地推動了20多個自然保護區(qū)和國家公園的設(shè)立。1980年,夏勒博士應世界自然基金會邀請來到中國開展大熊貓研究工作,后又經(jīng)中國政府批準進入青藏高原地區(qū)開展了多年野生動物研究工作,對中國的自然保護工作做出過重要貢獻?!都澎o的石頭:喜馬拉雅科考隨筆》記錄了他1969~1975年在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等地研究巖羊、塔爾羊、捻角山羊、盤羊以及雪豹等動物的科考經(jīng)歷。
《寂靜的石頭:喜馬拉雅科考隨筆》,喬治·夏勒 著,姚雪霏、陳翀 譯,商務(wù)印書館2023年6月
終于登上了山頂。我們低頭向吉德拉爾的主山和遠方的山峰看去。很遠處,散落著一些土地勉強達標的小農(nóng)田。這么大一片陸地,卻只有那么一點點可以養(yǎng)育生命!一片雪地上留下了大型貓科動物的足跡。我測量了一下:大約10厘米長,7.5厘米寬。只有雪豹或猞猁能夠留下這么大的足??!我滿懷希望地在附近尋找更多的蹤跡。果不其然,很快在附近地上找到了一處刨痕。是兩道平行的凹痕,是貓科動物后腿立起時留下的。我之前就知道這種刨痕的意思,是大型貓科動物用來標識活動范圍的,如豹、獅、虎,用來告訴別的動物它們的存在。有只雪豹巡邏了這道山脊。在我們下山回到小屋的漫長路途中,我一心想著如何安排一場與它的邂逅。
雪豹是中亞高海拔山區(qū)的動物?;顒臃秶鷱陌⒏缓沟呐d都庫什山向東延伸,沿著喜馬拉雅山脈,穿過青藏高原,經(jīng)帕米爾高原、天山、阿爾泰山,最終至貝加爾湖附近的薩彥嶺。這位罕見的、害羞的居民生活在高達5400米的高海拔地區(qū),其野外的生活從未被研究過。盡管1779年博物學家彼得·帕拉斯(Peter Pallas)仔細地將雪豹從普通豹中區(qū)分出來,但兩百年后的今天,人們對它的了解也僅限于“會跟著獵物北山羊和巖羊做季節(jié)性的海拔上下遷徙”。甚至動物園里也沒什么它們的相關(guān)信息。1970年,全球動物園共有96只圈養(yǎng)雪豹,但只有20只繁殖。已知孕期在96~105天,一胎通常產(chǎn)兩到三只,幼崽出生后一周左右睜眼,三周左右長牙。但關(guān)于雪豹的野外生活,仍無記錄。
吉德拉爾
黃昏時分,我們到達小屋,疲倦但興奮。這一天有這么多新的發(fā)現(xiàn),留下了許多深刻的印象。謝爾·潘納(Sher Panah)點燃了火堆,很快給我們拿來了味道濃郁的甜茶。謝爾是個典型的吉德拉爾男人,矮個子,棱角分明,長臉,微微彎腿。他平時的工作是為王室成員烹飪。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在烹飪方面是個相當?shù)娜瞬?。他的廚藝簡直成了后來每次我們旅途的歡樂之源。于是,我之后在吉德拉爾的所有行程,他都有加入。他管理帳篷,知道我行程的需求和個人喜好,確保我們的旅程總體順暢。在偏遠地區(qū),村莊里可能許多年都沒見過外國人了,因此有個當?shù)厝穗S行十分必要。不僅可以消除疑慮,還可以充當翻譯。山區(qū)人多數(shù)只說當?shù)卣Z言,僅舉幾例,如吉德拉爾的克瓦瑞語和巴什加利語、罕薩(Hunza)的布魯夏斯基語,或在迪爾(Dir)和斯瓦特(Swat)部分地區(qū)的克希斯坦利語。如果不說當?shù)卣Z言,問一個簡單問題的過程可能都相當復雜。例如,如果我想問某一個特定的山谷中有多少只捻角山羊,我可能會用英語問扎希德,他接下來用烏爾都語問謝爾,然后謝爾再用克瓦瑞語問當?shù)叵驅(qū)?。之后,當?shù)厝讼嗷ブg熱烈討論幾分鐘,繼而過濾掉這些信息,最后給我一個單音節(jié)的回復。
……
我和扎希德擠在火堆旁,一邊享受著光明與溫暖,一邊各自寫著筆記。謝爾在旁邊準備晚飯。他最終給我們端上來了煮熟的山羊肉和賈瓦里餅。后者是一種扁扁的、厚厚的、未發(fā)酵的面包類制品,尺寸和重量都和鐵餅差不多。在山區(qū),最好盡可能吃當?shù)厥澄?,有時候還挺美味的,遠勝過請當?shù)厝吮孔灸7挛鞣绞澄镒龀鰜淼牧侠?。晚餐標志著我們一天的結(jié)束。夜間,寒冷籠罩山谷,睡袋為我們提供了唯一溫馨的避風港灣。晚上8點鐘,我們就上床睡覺了。
我和扎希德很快制定了每天的活動日程表。黎明時分,他先帶普坎在小屋周圍尋找捻角山羊,這時候我去山谷里逛逛。一開始,道路十分狹窄,小溪都漫到河岸上來,只能沿著巖壁的邊緣走,沿著被冰蓋住了的巨石,跨過橫在咆哮河流上顫抖的獨木橋。太陽很少把它的光輝透射到這個令人沮喪的陰森地方來,連鳥兒的羽毛都更為灰暗。偶爾地,藍黑色身子、黃嘴巴的紫嘯鶇在柳樹叢中秘密活動。一些紅翅旋壁雀藏在陰影里,灰得如此不顯眼,連我都很少注意到。扇翅的時候,它們就像蝴蝶似的跳動起來,露出深紅色的翅膀。山坡放緩一點的時候,小路就翻到溪流之上。道路常常只有0.3米左右寬,使爬山成了一項非凡的運動挑戰(zhàn),特別是當它還鋪著冰和雪,變得滑溜溜時。植被如此貧瘠,不怎么能保持土壤,碎石不斷滑落下來,掩埋了小路的各個部分。偶爾有孤獨的小石子甚至是大石塊以驚人的速度飛滾下去。不過,站在這條路上,我能很輕易地觀察到狹窄山谷對面的捻角山羊。落石甚至也帶給了我一點兒好處:捻角山羊走路也會踩滑石子,有時候這種咔嗒聲讓我意識到,有羊在附近。
捻角山羊
大多數(shù)有蹄類動物必須每天覓食8~12小時,因此捻角山羊通常整天都在移動。只在上午10點半到下午1點半活動得少點兒,這段時間它們一般休息和反芻咀嚼。捻角山羊的分布范圍內(nèi)幾乎沒什么食物。我十分好奇這些動物們究竟是如何獲得足夠的食物來度過寒冬的。像捻角山羊這樣的食草動物似乎總是有足夠的食物,即使是在吉德拉爾山谷這種地方。要知道,這里的草皮大都已經(jīng)被牲畜踏毀了。食物不僅要夠,還得含有足夠的營養(yǎng)才能維系生命。動物們大都喜歡鮮嫩的、還在生長中的植物,而不喜歡部分休眠或已經(jīng)死亡的,因為前者含有更多的蛋白質(zhì)和較少的難消化的纖維。此外,有的吃也不代表好吃。有些植物太多刺,難以咀嚼,其他的例如蒿草、柏樹和薄荷,都含有有毒的芳香類化學物質(zhì),如果動物吃得過多,超過其消化系統(tǒng)在一定時間內(nèi)能夠降解的量,就有可能導致死亡。捻角山羊吃多種植物,包括酸模和黃連木屬植物的枝葉,最主要的食物是一種常綠櫟樹的堅韌的葉子。這些葉子含有大約4%的脂肪和9%的蛋白質(zhì),算是比較有營養(yǎng)的。捻角山羊為了啃到掛得比較低的樹葉,經(jīng)常站得筆直去夠,不只如此,它們還常常跳到樹上,像猴子似的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上找食物。抬頭看見4.5~6米高的櫟樹樹冠上,幾只捻角山羊在平靜地吃著樹葉,實在極不協(xié)調(diào),令人驚訝。不過,櫟樹樹葉并不是它們首選的食物。兩年后櫟樹的果實大豐收了一次,捻角山羊那時幾乎不屑吃櫟樹葉子了。在特別嚴酷的冬天里,白雪覆蓋了食物,葉子中的營養(yǎng)成分較低,捻角山羊恐怕難以生存。在夏天牧場里吃得肚滾圓肥、儲滿了脂肪的動物們可以依賴儲備生存,熬到下一年春天再帶來一輪綠色。
但年幼的動物們則把太多能量用于成長,進入冬季的時候很瘦,許多顯然只好敗給了當季的生存壓力。以我日常收集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來看,11月的時候,平均每只母羊大約帶著1.3個半歲左右的幼崽;一年后,平均每只母羊只帶著約0.5個,死亡率接近60%。
……
捻角山羊是一個主要分布在巴基斯坦的物種,也有小的種群活動在阿富汗東部以及毗鄰的蘇聯(lián)(今塔吉克斯坦南部、烏茲別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東南部)地區(qū),沿著克什米爾的西部邊緣。它本質(zhì)上是一種低海拔的山羊,喜歡少降水、崎嶇不平的地貌,尤其討厭過厚的積雪。夏天的時候也可能上升到海拔4000米左右,甚至更高的地區(qū)活動,冬天就喜歡在2300米以下的地區(qū)活動。捻角山羊在不同地區(qū)的外貌有所不同。在印度河的西邊,俾路支的奎塔鎮(zhèn)(Quetta)和印度河北緣之間,主要活動的是直角的捻角山羊,也叫蘇萊曼(Sulaiman)捻角山羊或喀布爾(Kabul)捻角山羊,不同地區(qū)的習慣性叫法不同。它的直角跟開瓶器似的扭著。相對地,在印度河北部及其支流流域附近,阿斯特(Astor)捻角山羊有著大開叉的角,最多也就擰一圈半。而分布在斯瓦特、迪爾、吉德拉爾和鄰國阿富汗的,被稱作克什米爾捻角山羊,張開的角度較輕微,但最多能擰上三整圈。
……
與動物不同的相遇都十分讓我著迷,不過雪豹還是成了我頗具私心的一個希冀。很多個清晨我能看見一些新鮮足跡,我就跟著走,希望至少能看見一個影子消失在巖石間。但這附近視野十分開闊,哪怕距離很遠的貓科動物,都能輕易地察覺到我在接近,然后跑掉。
2004年,生物學家喬治·夏勒率領(lǐng)探險隊,在瓦克漢和帕米爾地區(qū)調(diào)查野生動物。
沒事時跟蹤陳舊的足跡就要愉快得多,比心情緊張地追蹤新鮮足跡好多了。有一次,我沿著冷杉覆蓋的山脊走了5個小時,試圖從雪豹的足跡中推斷它的行蹤。這是在3000米高的海拔上,冷得刺骨,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片云,只有北邊雪峰高聳,刺入天際。我先是在雪豹的獸道上發(fā)現(xiàn)了黑頸兔的足跡,彎來繞去,好像在躲避雪豹的搜尋。然后雪豹的足跡直奔一棵巨大的冷杉樹,并在下面留下了刨痕—這是給同類的“名片”。在雪地單調(diào)乏味地穩(wěn)步走了一段時間后,雪豹停在了一堆狐貍糞便處,可能是在嗅探它。幾分鐘后,它離開了這個山頂,往另外一株杉樹去了,它繞著樹走了一圈,可能是在看有沒有其他貓科動物留下的氣味或蹤跡。然后,在兩棵冷杉下,它留下了自己的標記——刨痕。
盡管大多獨行,雪豹也是有社會組織的動物。通過留下標識來告訴其他動物它的存在:刨痕、糞便和尿液,其中都有它自己獨特的氣味。某一地區(qū)的每只雪豹個體從中不僅能知道有其他個體到過這里,還有可能知道它是誰,在這兒待了多久等信息,如果是只母雪豹,還能知道她是不是想找個伴兒。剛剛那只雪豹在顯眼的位置留下“名片”,例如一株單獨矗立的樹,或者是山頂,或者是光禿禿的山坡上,這都是有原因的。我跟蹤的那條獸跡離開了山頂,走下了山谷,之后到了沒雪的地方,我就找不到了。隨著野生動物數(shù)量減少,以及人們加強了對家畜的看守,雪豹必須走出很遠才能找到一頓飯吃。我在巴基斯坦和尼泊爾跟蹤獸跡走了大約42公里,很遠地看到了一次狩獵行為,可能是逮住了一只巖羊。像其他大型貓科動物一樣,雪豹的捕獵行為大部分都落了空。斯托克利(C. H. Stockley)在他的《喜馬拉雅和北印度漫游記》(Stalking in the Himalayas and Northern India)里,寫他一次看到“一只雪豹突然沖進它們(北山羊)正在進食的山洞,撲向一只雄性。這只北山羊及時逃脫了。雪豹伸出爪子,從北山羊身上薅下來一大片毛發(fā)……”。雪豹到底能跋涉多遠還是個未解之謎,但由于它生活的區(qū)域獵物貧瘠,想來得走很遠。有一次我們在吉德拉爾的另一個山谷——戈倫山谷(Golen Gol),等了一個月看能不能遇上雪豹,卻只有一次見到一只貓科動物路過。
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狩獵記錄很少提及雪豹。因為即使經(jīng)年累月待在山上,人們也很少遇到這種貓科動物。這也不奇怪,因為這些動物只有不被人發(fā)現(xiàn),才能僥幸存活下來。在克什米爾,從法律上來說,直到1968年以前雪豹還被視為有害動物。例如,在多次探訪喜馬拉雅的旅程中,博物學家A. 沃德(A. Ward)見過5次獨行的雪豹和一次3只的一小群。他獵殺了其中的5只。
我可不能僅憑運氣來等著遇見雪豹。我曾在印度中部,用綁著的家養(yǎng)水牛做誘餌,引出老虎來觀察和拍照,我決定在這里嘗試相同的方法。我派謝爾去買了3只山羊,拴在出現(xiàn)過雪豹蹤跡的地方,有必要時就喂點兒櫟樹葉子和水。我每天早晨都來檢查這些羊的狀況,充滿了期待。結(jié)果每天早晨,這三只山羊都活蹦亂跳的,并歡快地咩咩叫著跟我打招呼。雪豹是已知白天晚上都捕獵的動物。例如,印度登山家哈瑞·丹格(Hari Dang)見過三次它們獵捕巖羊,一次塔爾羊,一次雪雞,都是在白天。既然如此,我用柏樹枝建造了一個小小的遮擋物,花了很多時間在那里靜靜等待。我的存在并沒有打亂山谷中生活的節(jié)奏。幾群黃嘴山鴉在我頭頂沿著峭壁盤旋上升,它們毫不費力地隨著天空中氣流的方向飄動。它們的運動方式簡直是一種藝術(shù)。有時一群捻角山羊進入視野。交配季節(jié)已經(jīng)開始了,每群里領(lǐng)頭的公羊守在發(fā)情母羊的周圍,一直勃起,試圖用健壯的樣貌打動母羊,用強大的力量嚇退其他公羊。有時候,它通過往身上噴灑尿液來彰顯自己的存在,把尿液澆在自己的胸部和面部。它的胡子都可以用來做香包了。母羊可以通過逃跑來回應公羊持續(xù)的關(guān)注和要求,但公羊還是會追隨,兩只羊就在山坡和樹林中賽跑嬉戲。
2004年,生物學家喬治·夏勒在瓦克漢和帕米爾地區(qū)調(diào)查野生動物。
群山常會令我感到空曠。但在吉德拉爾山谷,山坡和山峰總是阻隔了視線,將我包圍其中—除非是在夜里。我縮進睡袋里,山巒融入無邊的夜色。我盯著空中飄過的云,幾乎因為眼睛在空間中穿梭而感到眩暈。只有柏樹的香氣,還有山下溪流的潺潺細語,提醒我自己是夜宿山中。我蹲守的時候,沒有雪豹經(jīng)過附近。但在我停止守夜的兩天后,一只雪豹不經(jīng)意地路過,進入了這片區(qū)域,卻不顧途中的誘餌,徑直前行。我們努力了兩個星期,一無所獲。
一天早上,在去往梅林的路上,普坎突然朝我跑來,揮舞著雙臂,用他的木棍指著遠處?!安柖兀 彼爸吕瓲栒Z里雪豹的單詞,比畫著兩根手指,告訴我們有兩只雪豹。一只羊被咬死了。我的眼睛掃過山坡,看到了第一只雪豹。她倚在山岬,身旁是一只幼崽,像個黑白相間的小毛球。此刻,不少大嘴烏鴉正盤旋而下,接近獵物。只見雪豹晃動著長尾巴尖,躍向山羊,保護著戰(zhàn)利品,不讓這些食腐者和高山兀鷲靠近。雪豹幼崽迅速躲進了巖縫中,母親仍留在外面。幾個小時后,我想試試雪豹能允許人靠多近。于是我慢慢地、看似不經(jīng)意地沿著山坡向上走,直到距離雪豹76米左右,我停了下來。她蹲坐在一塊巨石上,盯著我,眼神冷峻。我轉(zhuǎn)身離開,幾個小時后,又帶了一只羊回來。我向她靠近的時候,她退回了巖石處。她躍上巨石,融入山石輪廓,突然像隱身了一般。她停住,望著我。我只能看見她的頭部。我把羊綁在一棵小樹上后離開。一路上我心中狂喜,為雪豹偶然接納我的存在而高興。我小跑下山,沿著山谷跑到卡薩維爾去拿我的睡袋,又回到梅林過夜。這原本要花4個小時的路程,我竟只用了一個半小時。
拂曉時,我拿起望遠鏡,從山谷谷底抬頭觀察雪豹。雪豹幼崽在離母親約有4.5米之上的巖石中攀爬,突然,它跑回來,用前額抵著母親的臉頰,好像要從中尋找一些肯定與安慰。它咬食羊的尸體大約40分鐘,然后回到母親身邊,摩擦著她的臉頰,向她打招呼,舔了舔她的額頭,接著就消失在巖縫里。我估計這只雪豹幼崽大約4個月大,可能是8月出生,雪豹媽媽可能是5月懷胎。
2004年,在瓦克漢和帕米爾地區(qū),生物學家喬治·夏勒用望遠鏡觀察野生動物。
不過根據(jù)當?shù)厝颂峁┑男畔?,雪豹的交配季?jié)大約是3月或4月。根據(jù)在動物園的觀察,出生兩個星期后,小雪豹可以站立走動,大約4個星期之后,小雪豹可以離開洞穴開始探索周圍的環(huán)境。雪豹幼崽在出生后頭兩個月都難以移動。為了成功將其撫養(yǎng)長大,雪豹媽媽需要找到一個比較偏僻的巢穴和一些容易獲得的食物。普坎告訴我,有人在幾周前看到這只母雪豹帶著兩只幼崽,不知道為什么少了一只。然而小雪豹能夠存活下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F(xiàn)在野生動物越來越少,雪豹不得不越來越多地捕食家養(yǎng)山羊和綿羊。糞便就能說明家畜對這個地區(qū)的貓科動物來說有多重要:雪豹糞便中45%是家畜的殘渣。如果雪豹捕獵、咬食的速度緩慢,牧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趕走或是射殺它們。冬天,急需食物的雪豹可能潛伏在村里的小屋外,偷偷咬死家犬,或是鉆入家畜棚圈里。暴怒的村民發(fā)現(xiàn)后就會圍住受驚的雪豹,用棍棒和斧頭把它們打死。
雪豹與一般的豹類個頭差不多,像布朗克斯動物園的一只母雪豹約32公斤,另一只公雪豹約40公斤。盡管如此,到現(xiàn)在仍沒有記錄顯示雪豹會吃人。
當晚,我決定就在母雪豹和幼崽附近過夜。在逐漸消逝的光亮中,我展開睡袋,在離雪豹46米左右的一塊平地安頓下來。母雪豹回到獵物身旁。在這個環(huán)顧無人的暗夜世界,這座山都屬于她。山石、積雪的永恒孤絕,讓這只雪豹也生出一種古老而蒼涼的氣質(zhì)。很快黑夜吞噬了我們,只能聽到冰冷的夜風在山間席卷而過,偶爾還能聽到牙齒咀嚼骨頭的聲音。
月光灑滿山脊,山坡變成冷峻的銀色,但獵物仍在陰影中。天又開始落雪。潮濕的雪花逐漸滲入我的睡袋。當夜色褪去,巖石在晨光中顯現(xiàn),我卷起睡袋和隨身物品,準備離開。在濕重的霧氣和紛飛的雪花中,我看到雪豹躲在一個突出的山巖下,皮毛看起來十分干燥,保護得很好。那個晚上,我對雪豹的了解并沒有增加多少,但我靜享了數(shù)個小時的沉寂,感受月下群山超越塵世的美麗,更重要的是,我終于成為雪豹世界中的一員。這個新認識,讓我整個人都充滿了一種安靜的卻難以抑制的喜悅。
雪豹
三天內(nèi),雪豹對我的存在都很包容,允許我靠近至36米的距離,再近她就開始往后退。但很少看到雪豹幼崽。母雪豹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獵物旁邊,防止食腐鳥類的靠近。除了烏鴉、高山兀鷲,偶爾還有金雕。獵物還吸引了5只胡兀鷲,其中兩只是成年個體,還有3只是亞成體。它們在懸崖邊傾斜轉(zhuǎn)彎,雙翅張開長達2.4米,在上空盤旋,嗜血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獵物。胡兀鷲為人所知的習性就是它們會叼著骨頭,從高空中拋下砸到巖石上,再從碎骨中吸取骨髓。我每天都給雪豹送一只活羊,誘使她留在那個地方。通常她會在天黑后把羊咬死,不過有一天傍晚,我目睹了她咬死羊的全過程。
她先是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那只羊,看了足足有45分鐘。隨后她慢慢地走下山坡,身軀貼近地面,小心地調(diào)整著四肢爪子的位置。直到走到獵物正上方的一塊大石上,她猶豫了一下,然后突然跳下,落到羊的身后。受驚的羊低下犄角,亂跳亂轉(zhuǎn)。雪豹也一樣吃驚,往回跳了一點,舉爪在空中猛擊了一下。但當羊轉(zhuǎn)身要逃時,她再次躍起,動作迅速敏捷,用牙咬住了羊的喉嚨,巨大的前掌緊緊抓住羊的肩頭。慢慢地,羊失去了掙扎的力氣,跪倒在地上。她輕輕一動,把羊放倒在一邊。她蹲坐著,繼續(xù)咬著羊的喉嚨。8分鐘后,羊一動不動,完全停止了掙扎。
一天晚上,雪豹和她的幼崽突然離開了。我循著他們留下的蹤跡,沿著地上的針葉一直走到峭壁邊。我是應該追蹤下去,還是就讓他們繼續(xù)平靜地生活?我選擇了后者,不情愿地走下山。一周以來,他們給我?guī)砹艘环N獨一無二的體驗。我期待有一天能再見到他們,以續(xù)舊識。
2004年,在瓦克漢和帕米爾地區(qū),生物學家喬治·夏勒對野生動物調(diào)查做記錄。
現(xiàn)在是12月21日。我在吉德拉爾山谷的野生動物調(diào)查結(jié)束了。扎希德前幾天已經(jīng)回到拉合爾,現(xiàn)在我也該去了。帶著沉重的行李,我和普坎、謝爾第二天早上離開了吉德拉爾鎮(zhèn)。道路沿著斜坡直上山崖,我們停下來休息一下。在我們的腳下,很遠的地方是鎮(zhèn)子,是有著建筑物和梯田的另一個世界。穿過山谷,聳立著參差不齊、堅硬的山峰。北部是蒂里奇米爾峰,海拔7690米,是興都庫什山的最高峰。只有它與這些無名的其他山峰有所區(qū)別。它占據(jù)人心,在人的記憶中徘徊?!霸茠煸诘倮锲婷谞柗迳希∷茟n愁掛在心間?!币粋€吉德拉爾人說。但是,即使它被烏云籠罩,人們的目光仍然搜尋著它,仿佛只有它在瞬息萬變的世界中提供了永恒。
正當我們休息時,當時的米塔,H. H. 賽佛-烏爾-馬魯克(H. H. Saif-ul-Maluke)帶著9個隨行人員沿著小路遠足而來。他剛從學校放假回家,正往自己的狩獵區(qū)去。他大約19歲,是個非常和善的年輕男子,剛剛長出胡子。我們聊起了野生動物,他偷偷地拿手撫摸著胡須。他的圓臉里透露著蒙古游牧民族成吉思汗騎兵的基因記憶,但他眼神溫柔、氣質(zhì)放松,仿佛他的血液已經(jīng)忘記了過去。他從來沒有統(tǒng)治過這個小山村。早在20世紀50年代,他的父親在一次飛機失事中去世,他的叔叔阿薩德-烏爾-拉赫曼親王(Prince Asad-ur-Rehman)接任攝政。阿薩德親王性格軟弱,缺乏許下承諾的勇氣和強硬的手腕,幾乎沒有做出什么努力來幫助自己極度貧困的國民。隨著王室財產(chǎn)的崩潰,阿薩德在動蕩中退位,把這個世界上的問題留給了下一任繼任者。最后,政府廢黜了王室,全面接管了當?shù)?。在祝米塔旅程愉快后,我們沿著通往城市的荒坡往下走。在人們的記憶中,這里曾經(jīng)草木叢生、遍布生命。吉德拉爾鎮(zhèn)本質(zhì)上是一個集市。店鋪排列在將近1.6公里的土路旁。這條路冬季泥濘不堪,夏季塵土飛揚。每家店鋪的門口都是開放式的棚屋,墻上擺著商品,店主則蹲在中間。大多數(shù)商店賣些布匹、鋁鍋、杏干、核桃或者香煙。有些還擺著幾個罐頭食品,看起來非常古老、銹跡斑斑。還有人賣粗糙的原鹽,像一大塊石英。肉店里倒掛著剝了皮的山羊,拖著看上去像是一塊奇形怪狀的布料的腸系膜。鞋匠們流行用舊輪胎做涼鞋。在冬季,店主們會蜷縮身體,沉默寡言地圍著燒木材的油鐵罐取暖。人們用一種叫作寇爾加斯的褐色披風緊緊裹住肩膀,在嚴寒中沮喪地行走在路上。吉德拉爾是懶男人們的理想小鎮(zhèn)。這里的宗教迫使女性在家中操持生計。男子聚在一起閑聊,或在餐館享用奶茶,閑散地消磨時間。吉德拉爾的男性間一度流行用褐色氈料做帥氣的民族服飾,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只穿著外國慈善組織捐贈的破舊、不合身的夾克和大衣。只有當每個當?shù)厝硕即髦灰曌魃降啬腥嘶照碌谋馄降?、卷曲的氈帽,才能阻止這里正在蔓延的不景氣和破敗氣息。
生活在吉德拉爾的人們
跟許多其他按部就班生活的人一樣,吉德拉爾的男人們由衷地喜歡八卦。比如說,我就是個新鮮的動物學現(xiàn)象,關(guān)于我的謠言盛行。我在鎮(zhèn)上行走,閑人們空洞的目光跟著我,再把我的所作所為報告給當?shù)氐墓芾碚?。有人說,我可以催眠雪豹,能把它們抱著玩兒。而且,更令人煩惱的是,有人說我是在這里建立導彈基地。整個世界害怕間諜,這里作為世界的一部分也不例外,所以這種傳言可能會影響我的工作。在印度,有人偷偷向政府官員匯報說我可能是一個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特工,導致我沒有拿到進一步研究的許可證。雖然這是印度人的常用手段,用不光彩的個人原因排斥外國人,但我還是很擔心這些毫無根據(jù)的謠言可能在吉德拉爾造成同樣的影響。幸運的是,他們沒有這樣做。
從集市繼續(xù)下坡,穿過以前的一些政府兵營和用作公用廁所的田野等,就來到了所謂的王室宮殿。宮殿坐落在庫納爾河畔,只不過是一個矮矮蹲著的木泥小堡,并沒有高塔和高墻。外面看上去一副廢棄了的樣子。里面,穿過一道高大的鍍鐵大門,就看到了銹跡斑斑的大炮和搖搖欲墜的墻頭碉堡。建筑物里的樓梯相當危險,破碎陰暗,走廊和房間空空如也,只有灰泥剝落的墻壁,儲藏室里除了蒙著灰塵的馬可波羅盤羊和捻角山羊的頭骨,幾乎空無一物。腐朽得如同這堡壘一樣的舊時家臣,鑿沉了屋子里的過道。只有宴會廳里還留有昔日輝煌的假象。房間大小適中,裝飾著各種鎏金木制品。室內(nèi)擺著各種照片:以前各個肥肥胖胖、留著大胡子的米塔,僅有男性的家族肖像,排列整齊的士兵,19世紀90年代曾在這里掌權(quán)的英國統(tǒng)治者。宮殿的蕭條令人沮喪。
我感到悲傷。我無可挽回地錯過了一個已經(jīng)消失在歷史中的時代,卻遇到了它殘留下的現(xiàn)在,不受歡迎,無人哀悼,幾百年的歷史以一個可悲的廢墟告終。
我曾問過阿薩德親王,他的家人統(tǒng)治了吉德拉爾多長時間。“我不太確定,”他含糊地輕聲回答,帶著夢幻般的笑容,“我們沒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我們最早的祖先可能是16世紀的巴布爾兄弟的兒子吧?!卑筒紶柕母赶祦碜詡ゴ蟮恼鞣咛緝海赶祦碜猿杉己勾巫硬旌吓_。他統(tǒng)治撒馬爾罕和喀布爾,并在1526年成為擊敗新德里統(tǒng)治者的第一個莫臥兒皇帝。不過,阿薩德親王的家人直到17世紀后期才來到吉德拉爾。之后,他們與吉德拉爾東北部的胡什瓦克特家族共享這里的統(tǒng)治權(quán)。
吉德拉爾近代史充斥著陰謀、謀殺和背叛。1892 年,阿曼-烏爾-穆爾克(Aman-ul-Mulk)身亡,吉德拉爾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查爾斯·布魯斯(Charles Bruce)在令人著迷的《喜馬拉雅20年》(Twenty Years in the Himalaya)中寫道:“他死后,只有兩個可能的繼承人:他的嫡長子尼扎姆-烏爾-穆爾克和嫡長子的弟弟阿夫扎爾-烏爾-穆爾克。哥哥英俊軟弱,按照吉德拉爾的道德標準來看,是個不道德的人。弟弟絕不是一個壞人,只是生性兇猛,幾乎能稱得上殘暴。”書中說,父親去世的時候,弟弟殺死了幾個兄弟,迫使哥哥出逃。他的叔叔謝爾·阿夫扎爾(Sher Afzal)從邊境上阿富汗的巴達克山(Badakshan)入侵,攻占吉德拉爾堡壘,并殺死了王宮里的阿夫扎爾。這時候,英國在附近的吉爾吉特已經(jīng)建立了統(tǒng)治政權(quán)。他們請回了尼扎姆,派出一支小軍隊護送他登基。不過,英國人對當?shù)厝擞衅?。軍隊騷擾當?shù)氐馁F族,以布魯斯的話說,“不許隨意在公開市場上出售奴隸”。與此同時,賈爾多的安拉·汗和他的普什圖族人接管了王宮下游32公里左右的一個小鎮(zhèn)喬什鎮(zhèn)(Drosh)。1894年,尼扎姆被他的兄弟阿米爾-穆爾克謀殺,貴族們起兵反抗英國的統(tǒng)治。英軍當時共有150人,三分之一的兵力被摧毀,其余撤退到吉德拉爾的堡壘。
1895年吉德拉爾遠征期間,士兵度過龐科拉河上的吊橋。
1895年從3月到4月的46天,士兵們?nèi)匀皇艿絿?。吉爾吉特派出一支軍隊,白沙瓦再派一支,兩支軍隊從北邊轉(zhuǎn)戰(zhàn),通過以前英軍從未到過的部落地區(qū),攻占了堡壘,并任命了一個新的統(tǒng)治者舒亞-烏爾-穆爾克?,F(xiàn)在這里歸英國統(tǒng)治,村民恢復了從前的生活。每年收成的10%必須作為稅收上繳給統(tǒng)治者。但是,至少現(xiàn)在這里是和平的。奧萊爾·斯坦因(Aurel Stein),世界上最偉大的科學家、探險家之一,1906年到訪吉德拉爾之后,憑著卓越的先見之明,提出了下面的問題:
英國統(tǒng)治者早晚都要面對這里的經(jīng)濟問題。這里不再買賣奴隸、廢棄了世仇決斗,人口勢必會迅速增加,仍無人居住的耕地儲備很可能在一個可以預見的時間內(nèi)就會被用完。
吉德拉爾1895年有5.5萬人,如今有3倍之多。所有可耕的田地都用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糧食卻仍然嚴重短缺。許多男人每年冬天離開山區(qū),到城市找份臨時工作。面粉、大米和糖必須由軍用運輸機運來,以補給當?shù)匚⒈〉奈镔Y供應。而政府的存在僅僅造成了加劇短缺的效果。每年政府部門需要上萬人手或110萬美元來預防森林火災。每個辦公的配額是一天一個人力,然而,這里火災很罕見。政府官員們裹著大衣、披著披肩、戴著帽子,在執(zhí)行防火任務(wù)時瑟瑟發(fā)抖。分配取暖的柴火在哪里呢?我在想。官員們把柴火分好了帶回家,因為他們微薄的薪水買不起約合50美分一堆的柴火。山羊破壞山丘,但人們需要羊奶,村民還能賣羊肉賺一點錢。
“吉德拉爾的土地曾經(jīng)剛剛夠用,”瓦齊爾·阿里·沙阿(Wazir Ali Shah)有天晚上對我說,他來自吉德拉爾一個歷史悠久的家族,如今是這里的行政副長官,“但現(xiàn)在是不夠了?!蔽覀儽P腿坐在他的壁爐前取暖,吃著一點兒烤羊肉。柴火和食品是用來招待我的。我感到內(nèi)疚,我,一個局外人,也在消耗著這里的資源。
現(xiàn)在大部分吉德拉爾貴族已經(jīng)離開當?shù)?,但布爾?烏德-丁王子(Prince Burhan-ud-Din)留了下來。他看起來像過往世紀里米塔的轉(zhuǎn)世化身,行為舉止卻像一只熱鬧的熊,在集市里擁抱朋友,給孩子們散發(fā)糖果,還邀請我這樣四處游蕩的外國人到自己家做客吃飯。有時候他像個傳播福音的布道者,突然對正在離開的客人說:“讓我為你的祖國給你一個祝福吧。讓男人之間和平相處。”布爾汗精通巴基斯坦的待客藝術(shù),能讓人感到友善好客,又留有余地。我有時在他家連住許多日,卻仍然對他一無所知,而且依據(jù)穆斯林的習俗,我甚至從未瞥見過他家里的女性成員。我們常常會圍繞野生動物展開熱烈的討論。布爾汗還保留著過去的習慣,冬天的時候喜歡儲藏捻角山羊肉制品。并且,即使狩獵違法,他還是喜歡邀請客人在他的私人保護區(qū)里打獵。
“吉德拉爾現(xiàn)在只剩下幾百只捻角山羊了,”我會跟他爭論說,“正如你為男人之間的和平努力一樣,你也應該為人類和野獸之間的和平而努力。伊斯蘭教教義本來也就說,非必要時不殺生。你就沒有這個必要。再說,你給村民做了一個壞榜樣?!?/p>
“是的,是的,是的,”他會回答,“你說得對。打獵打得太多了。我擔心我的阿加拉姆保護區(qū)里的那些北山羊。你得去那兒看看。帶著我的槍,隨你打獵,要多少打多少。你嘗過北山羊肉嗎?沒有?超好吃的?!?/p>
不管花多少努力去試圖理解新鮮事物,他總是回到原來的思維模式中。這一點在雪豹事件上最明顯了。布爾汗在鎮(zhèn)子13公里外的圖什(Tushi)有一個捻角山羊保護區(qū)。這個保護區(qū)由一片路邊的山坡組成,當時大約有125只捻角山羊。我很少見到這些動物,因為大多數(shù)成年公羊被獵殺了,使整個種群的性別和年齡構(gòu)成比例失調(diào)。冬天,受這些獵物的吸引,一只雪豹偶爾路過了圖什。
我曾跟布爾汗說,如果有雪豹,趕緊通知我,于是1973年1月15日,一個人跑著來到了吉德拉爾山谷,帶來張紙條說有雪豹出現(xiàn)。
1月17日,我就抵達了布爾汗家。
“你去哪兒了?”他招呼我,“你來晚啦。我昨天已經(jīng)把雪豹殺掉啦。它弄死了我的捻角山羊?!?/p>
我驚呆了。行政副長官、地區(qū)森林官和其他幾位官員在他家享用午宴。盡管雪豹受法律保護,但沒有一個人譴責這件事。大家都出去看新剝下來的雪豹皮,它被稻草詭異地塞滿,掛在一個棚子里。我參加了午宴,這頓豐盛的午餐有米飯、五香漢堡、咖喱雞、燉杏和綠茶,但我沒有食欲??次疫@么沮喪,布爾汗建議我在他位于圖什的小屋里住上幾天,說不定還有其他雪豹會出現(xiàn)。我默然地同意了。
圖什小屋擠在公路和山地之間,建在古老的河畔上,是個陰森森的地方,環(huán)繞著許多冬天光禿禿的蘋果樹和杏樹。灰色的云層在山上翻滾,我覺得自己被荒山巨石囚禁了。在全身心投入一個地區(qū)的研究之前,我需要與它建立共鳴??稍谶@里,我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一個地方什么樣,很大程度上得看描述它的這個人什么樣,因為人們常從風景中折射出自己的內(nèi)心。我知道,我的憂郁部分來自山上這些人類的不斷擴張:我在搜尋一個無人之境。我的精神家園在阿拉斯加的荒野,在那里我進行了第一次野生動物研究。一旦愛上,荒野就變成不只是一個現(xiàn)實中存在的實體,更是一種想象中的理想狀態(tài)。我還沒準備好面對興都庫什這些受傷的山丘。
吉德拉爾
我綁了兩只山羊,希望能誘來雪豹。在山坡上搜尋新的足跡時,我發(fā)現(xiàn)了四個近期的捕獵痕跡,三只雄性捻角山羊和一只幼崽,但這些很可能是我剛剛看到的那只雪豹最后的一餐。我沒有找到什么新鮮足跡。但是至少,我發(fā)現(xiàn)了一條狐貍走過的小徑,沿著它找到了正在發(fā)情的捻角山羊,看到了兩只金雕向一只野兔俯沖……突然,有一天早上,一只山羊躺在碎石上死了。我在可能的范圍里認真搜尋,就只能找到這么一個凌亂的尸體。
吉德拉爾地區(qū)的金雕
我想,也許是一只狼咬死了這只山羊,吃了它的內(nèi)臟,繼續(xù)前行。一些喜鵲還充滿期待地待在附近,好像害怕似的,不敢接近。我又看了看,一塊磐石移動了起來,頑石變成了生命,像一團灰色的薄霧,一只雪豹跑掉了,動作如此流暢,就好像從未移動。這是一只母雪豹。那天,她成功地躲在了懸崖某處,趕走了覬覦她的獵物的鳥兒們。我再綁了一只山羊,等待著。下午4點45分,一只胡兀鷲從巖石頂上飛過。雪豹沿著山坡匍匐而來。她并沒有立即攻擊山羊,而是躲在鼠尾草叢后面安靜地等待了一個小時,直到黃昏模糊了她的輪廓。
黑暗之后,很快,一場短暫的戰(zhàn)斗過去了。
這只雪豹活動的區(qū)域跟之前死掉的公雪豹是重合的。有些博物學家說雪豹成對活動。我在山上游蕩的時候,碰到過29組足跡,其中25組都是一只獨行,其余是成對同行,而印度登山家哈瑞·丹格遇到過12只獨行的和4對同行的雪豹。顯然,貓科動物總是孤獨的。當兩三個一群活動的時候,有時是一公一母同行,有時是母雪豹帶著已成年的幼崽,有時是幾只未成年的公雪豹同行。然而,一般報道很少提到被獵殺或被看到的動物的性別。1972年,在吉德拉爾和喬什之間的克素山谷,一名村民獵殺了一組三只雪豹,其中有一只母雪豹和一公一母兩只幼崽。一種動物可能喜歡獨行,但未必就不合群。如同老虎,生活在同一個地區(qū)的雪豹可能偶爾碰面、分享一下獵物。不幸的是,我未能揭開雪豹社會生活中的細節(jié)。
黎明時分,我俯臥在大石背后,觀察和拍攝雪豹。一些喜鵲已經(jīng)率先到達,在距離雪豹大約1.8米的范圍內(nèi)跳來跳去,戲弄著她,等她撲過來的時候又趕忙靈活地跳到一邊。高山兀鷲在周圍的巖石附近滑翔和降落?,F(xiàn)在天大亮了,在這開放的空間中,雪豹變得不安。她離開了三次,但又返回來到獵物尸體旁趕走喜鵲。最后,她離去了,跨過碎石,沿著懸崖底,一直消失在了周圍的山尖上。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我在吉德拉爾山谷與雪豹第一次的相遇令我十分激動,但是這一次卻給我留下了遺憾和惆悵,仿佛看到美好的事物消逝,直到永遠。這使我想起羅馬詩人維吉爾的話:“物也含淚,因它注定消逝,而人心為此感傷?!?/p>
生物學家喬治·夏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