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圖釋》,陳建華著,浙江大學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358頁,78.00元
近日讀陳建華教授研究上海魔都文化的新著《摩登圖釋》,一時聯(lián)想到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拱廊研究計劃”(Das Passagen-Werk;The Arcades Project),深感兩者之間有某種心靈上的契合氣息。本雅明在開篇即提到“時新服飾用品商店”,然后說巴爾扎克描寫的就是這個時代:“從馬德萊娜教堂到圣丹尼門,一首宏大的展示之詩吟誦著五光十色的詩節(jié)?!保ū狙琶鳌栋屠瑁?9世紀的首都》,劉北成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頁)現(xiàn)在重讀巴爾扎克這句話,恍然感到它不僅描寫了十九世紀的巴黎,而且是以“五光十色的詩節(jié)”擊中了本雅明和陳建華的詩性心靈。1927年旅居巴黎的本雅明被超現(xiàn)實主義作家阿拉貢(Louis Aragon)的一部以歌劇院拱廊被拆毀為題材的小說觸動,他說現(xiàn)代人的歡樂在于“最后一瞥之戀”(love at last sight),由此開始了他有關巴黎拱廊的研究,也就是本雅明式的感知文化史研究。陳建華在《摩登圖釋》“自序”中講述在哈佛歲月中如何從研究周瘦鵑到研究摩登上海,想到文化是一個整體,于是在圖書資料中重新?lián)肀н@個自己最熟悉的城市的前世,感覺到美麗與鄉(xiāng)愁,期待在研究過程中發(fā)生蝴蝶效應?;蛟S也可以說,陳建華的“最后一瞥之戀”產(chǎn)生于他只能在文學與圖像中追憶的摩登都市誘惑之中。如果說令本雅明感傷的是現(xiàn)代性從“一見鐘情”到“最后一瞥”的短促時光,那么對于陳建華來說,或許更是歷史的無情夭折——在泛黃的畫報中有一幅陸小曼女士的玉照曾令他“乍見之下心頭一顫”,覺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劇意味”。盧卡奇說本雅明帶有一種浪漫主義的反資本主義態(tài)度,陳建華的浪漫與溫情則是感嘆歷史的無情——當他在圖書館翻閱著泛黃的雜志、照片,或許會感到時光就凝固在這里,凝固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都市的迷人光景之中,那時“將燼的火花盡情迸放,云裳如漩渦里一朵浪花……然而一種新的可能開始即終結(jié),令人慨嘆”(陳建華《陸小曼·1927·上?!罚虅沼^,2017年,88-89頁)。在我看來,這可以說是關于陳建華式的感知文化史與中國都市另類現(xiàn)代史研究的形象表述。
還有就是本雅明的那個“巴黎拱廊”,當我把這個意象挪用到陳建華的上海,那個時刻誘惑他“張開感官的觸覺”的魔都,想起這幾年來一直在讀他的《陸小曼·1927·上?!贰段囊暂d車——民國火車小傳》《凌波微語》《紫羅蘭的魅影——周瘦鵑與上海文學文化,1911-1949》《午后的繁花》《風義的懷思》《愛與真的啟示:張愛玲的晚期風格》等著作,猛然發(fā)現(xiàn)這就是本雅明《拱廊研究計劃》的陳氏版本——不僅僅是對一座浪漫都市的研究,更是對于一個逝去時代的研究,而且都是以詩心和才情“吟誦著五光十色的詩節(jié)”。本雅明說他要從法國的角度揭示十九世紀,陳建華雖然好像沒有怎么說,但是在我看來,他正是要從上海魔都的視角揭示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探索如何重述中國的現(xiàn)代史敘事。本雅明計劃用大量的材料建造一個“具有秘密聯(lián)系的世界”,編纂一部關于一個時代的“魔法百科全書”,揭示一個時代的“辯證意象”(參見本雅明《巴黎,19世紀的首都》,“譯者前言”)。這不也正是陳建華教授一直以來在努力干的活嗎?
陳建華在該書“自序”中說有朋友以“好玩”二字評述該書,這位朋友的感覺固然是對的。作者在書中建構(gòu)的摩登七寶樓臺搖曳著令人神迷的五光十色,讀起來確是有趣、好玩。建華進而想到的“好玩”則是“有時也表示做學問達到游戲瀟灑的境界”,雖然他說自己不敢這么講,但是從他近年來出版的著述來看,確乎已從“革命”“共和”的高樓天涯進入充滿魅影繁花的凌波微語之境,的確達到了在極為扎實研究的基礎之上游戲瀟灑的境界。
《摩登圖釋》以十二個詞語(“西方美人”“絲廠女工”“時髦”“髦兒戲”“時裝”“時尚”“摩登”“獨輪車”“電車”“游泳”“楊貴妃”“富春老六”)為論述主題,內(nèi)容是晚清到民國的上海都市生活,展示了魔都文化的豐富性與歷史軌跡。恰如作者所言,本書中的這些詞語“各有文化意涵,展現(xiàn)一些城市文化的面向,涉及感情史、時尚史、圖像史、物質(zhì)史和城市史等”(自序,vii)。依照“一個詞即一部文化史”的說法,作者不僅在詞語文本中追根溯源、抉微發(fā)隱,層層深入地辨析詞義的變化,而且把詞語重新置放于文本之外的圖像、實物、空間、社會關系等使用語境之中,通過對魔都文化語境的研究,不但使這些詞語謎團的文化意涵、變化節(jié)點得以重新彰顯,同時更激發(fā)了以詞語為觸發(fā)點的文化心理體驗和歷史想象。應該說,假若沒有凌波微語的詩心與才情,以及對??滤v的歷史“線性圖式”“宏大敘事”的警惕,光是埋頭于“概念史”“觀念史”文本之中,恐怕難以寫出如此精彩的魔都詞語文化史。
比如在“楊貴妃”這一主題中說到的“出浴”。作者說這個詞“在1911-12年之間,通過雜志媒介與‘浴場’‘裸體’等互文加圖像對接了起來,此后這幾個詞滾雪球一般拓展各自的領域,文化上的影響難以道里計”。具體而言之,“‘出浴’這個詞很奇怪,是個動賓搭配,情動的能量奇大。首先是對亂世佳人的摹仿沖動,波及與泳池浴缸沾邊的女明星,衍生紙媒與視覺制作的產(chǎn)業(yè)鏈,演繹無量啼笑人生的戲碼?!碛小闫G’‘肉感’等詞,充斥于文藝作品和影戲廣告中。這些詞語如浮花浪蕊,卻能傳遞作為大都會的活力和魔力”(同上,xii)。然而陳建華并沒有止于揭示“出浴”的香艷語碼,而是從楊貴妃在現(xiàn)代的“滿血復活”中看到了在欲望軌道上的詞語的多種政治與歷史意涵?!霸诿駠鴷r代的摩登上海,‘楊貴妃’構(gòu)成一道色彩斑斕的時尚風景,濃情蜜意中夾雜危機與傷感,與其他‘肉感’‘香艷’等指符在都市的喧囂、嘈雜空間中合奏交響,顛簸著為力比多驅(qū)動的感官、情緒與欲望的脈流,閃爍著藝術(shù)狂想與創(chuàng)造的煙火,在機制層面上受制于政治、經(jīng)濟與媒介等條件,既受外在道德教化的規(guī)范,也受內(nèi)在的自尊、禮儀與體面的約束,在話語層面上與帝國主義、民族主義、革命、戰(zhàn)爭乃至女性解放等議程一起滾動,九九歸一朝向文明規(guī)訓與建設之途。”(339頁)這才是那位從“革命”話語的現(xiàn)代性曲折展開中歷經(jīng)“從革命到共和”一路跋涉而來的陳建華教授的概念史、觀念史研究的底色。
還有就是易于被忽視的流行詞語比較研究,陳建華在書中談到某些詞語之間或互動或?qū)Ρ鹊奈幕坝^。一是“時髦”與“摩登”,前者古代已有,在晚清民國太過流行以致把fashion擠掉了,張愛玲、魯迅、郭沫若都用過,“時髦”也會認人;來自佛經(jīng)故事的“摩登”則因尚小云的《摩登迦女》而觸發(fā)了蝴蝶效應,比“時髦”更具文化異雜性,由“現(xiàn)代性”推動而一發(fā)不可收?!斑@兩個詞在魔都的風景線上聯(lián)袂舞蹈,展示了形形色色的時尚景觀?!保ㄗ孕颍瑅)二是把高大上的“時代”“現(xiàn)代”與“時髦”“摩登”比較,有梁啟超的“時代思潮”、施蟄存的《現(xiàn)代》雜志、茅盾《蝕》三部曲中的“時代女性”等,在思想史、文學史上豈止是可圈可點。但是,盡管在使用頻率上“時髦”“摩登”遠不能和“時代”“現(xiàn)代”相比,它們“卻游離于宏大敘事、政經(jīng)論壇和學院象牙塔之外,帶著本土語言的活力,模糊了雅俗和新舊的界限,不斷延展都市大眾和媒介的嘉年華狂歡的飛地,不啻商品和消費的烏托邦,充滿感性、物性、身性和對美好生活的欲望和愿景”(同上)。無論是詞語中的浮花浪蕊實還是響鼓重錘,總之是各勝擅場,各有在不同歷史軌跡上的建構(gòu)性力量。
與十二個主題詞語相配合的是大量圖像,用作者的話來說,該書以詞語為主題,圖像則是論述的主體。在“自序”中談到了上世紀末西方學界發(fā)生“視覺轉(zhuǎn)向”“圖像轉(zhuǎn)向”等種種學術(shù)進展,進而指出“事實上圖文互補,圖像需要文字來解釋,所謂‘視覺轉(zhuǎn)向’也是相對而言。我這本書以語詞貫穿,圖像類型更多,有的具新聞性,具史料價值,有許多漫畫也具即時性,更多是感情的表達,讀者在莞爾一笑之余,也許會想到什么不相干的東西”(自序,vi)。繼而談到葉凱蒂(Catherine Vance Yeh)的《上?!郏好?、知識分子和娛樂文化1850-1910》(楊可譯,三聯(lián)書店,2012年),認為其“意味著視覺轉(zhuǎn)向,所附大量圖像使歷史敘事具象化,讀來賞心悅目;圖像含各種類型,涉及不同的視覺技術(shù)與生產(chǎn)方式,而圖像意涵的不確定性帶來多方闡釋的可能”(同上,viii)。葉凱蒂在該書的“導言”中,以上海的名妓照片為例,談到了分析其生產(chǎn)機制、社會功能和曾經(jīng)鮮活的意義世界的圖像分析方法(20-21頁)。在這里順帶要說的是,葉凱蒂研究十九世紀晚期上海租界內(nèi)的娛樂文化,核心對象是推動價值觀念變革的上海名妓和作為摩登時代“形象制造者”(image maker)的文人群體。她的研究結(jié)論是,娛樂業(yè)及其背后的娛樂經(jīng)濟是形塑社會欲望和意識的最重要的力量,上海名妓是這股力量中出色的歷史主體,這是中國現(xiàn)代社會變遷和現(xiàn)代性進程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層面;她所采用的是以文學闡釋學為主、同時運用各種歷史文獻與圖像資料加以互證的文化史研究方法。
陳建華指出,葉凱蒂書中的亮點之一是妓女乘馬車炫耀奇裝異服、招搖過市,這種“上海公眾面前最絢麗的風景”或“新的都會性格”以女性在公共領域的自由行動為前提。這種圖像呈現(xiàn)的“可觀性”有利于糾正“婦女解放”始于十九世紀末反纏足、開女學堂甚或始于“五四”的習慣看法。他進而以《點石齋畫報》的圖像為例,說明絲廠女工出現(xiàn)于公共場所是一種“公共性”(publicity)的體現(xiàn);而圖像中妓女各穿時髦服裝爭奇斗艷,則是在公共性基礎上體現(xiàn)了“可觀性”,更具消費和審美價值(自序,viii-ix)。同時他注意到“圖像中常有象外之意”,以及“圖像的多義性與細節(jié)有關,在文化史家眼中類似羅蘭·巴特在《明室》一書中所說的‘刺點’(punctum),向不同的時空發(fā)散,與各種歷史脈絡相鏈接,從而發(fā)揮圖像證史的優(yōu)點”(同上,ix)。這些都是對于圖史互證方法論的精彩論述。實際上,早在2006年發(fā)表的《質(zhì)疑理性、反諷自我——張愛玲〈傳奇〉與奇幻小說現(xiàn)代性》(《中外文學》,第35卷第3期)一文中,陳建華對《傳奇》封面畫的解讀以及與吳友如《以永今夕》圖對比分析的方法,即確立了“圖像”本身的主體性地位,運用在圖像-文本-歷史之間挖掘問題、揭示關聯(lián)、詮釋觀念的研究方法已經(jīng)極為成熟。
從詞語到圖像,可以說是精準擊中了摩登文化的命門。由此可以歸納出陳建華在該書中的學科框架與研究路徑,那就是在上?,F(xiàn)代文學史、文獻史、視覺文化等專項研究的基礎上,以概念史、觀念史加圖像學作為突出抓手,不但一個詞就是一部文化史,一幅圖也可以成為一部文化史。就像作者在“自序”中所講的,“總之,十二個詞提供了許多角度,如體育、交通、時尚、藝術(shù)等,大多離不開都市與女性,它們不免是碎片隨機的,然而海納百川,盤根錯節(jié)互相指涉,匯總為現(xiàn)代文明長驅(qū)直入欲進又止的景觀”(xiii)。在這里應該補充的是,與十二個詞語同在的是近三百幅圖像及其解讀,加起來就是一部邁向博大精深、圖文史互證的上海摩登文化史的絕好架構(gòu),也就是如本雅明那部關于一個時代的“魔法百科全書”一樣,其最終指向的還是亟待重述現(xiàn)代中國歷史敘事的重大課題。
“摩登”自然是這部《摩登圖釋》中的重頭戲?!啊Φ恰诙兰o二十年代末不脛而走,與‘時髦’匯合而引領都會時尚新潮”,起因是尚小云在1927年9月開始演出的《摩登伽女》。1928年2月2日《中央日報》開辟《摩登》??l(fā)表《摩登宣言》,聲稱所謂“摩登精神以為新時代的先聲。摩登精神者自由的懷疑的批判的精神也”,并稱頌國民黨是“摩登革命精神之產(chǎn)物”,又說如果國民黨“能以國民之痛癢為痛癢”就稱得上“摩登”,否則“腐化惡化,自速其亡”,那就是“不摩登”(140-141頁)。這種政治性的表述或許只是出自??骶幪餄h的思想,但是摩登與時代經(jīng)濟及政治風潮的聯(lián)系卻是真實的,就如1928年第6期《上海生活》中谷樸秀的《論“摩登風潮”》一文所講的,對于青年人瘋狂追求摩登的風潮,“我斷言,‘這是一個革命前夜的現(xiàn)象,就是反抗舊慣的反動的示威。’”(144頁)陳建華指出,“方興未艾的‘摩登’話語以摩登女子為主打,從都市文化的角度看,正如月份牌、百美圖一樣,美女形象成為日常文化消費的主流,所反映的不僅是時尚的變遷,對于城市或民族來說也是一種現(xiàn)代化進步的象征性標志”(146頁)。他以田漢的《摩登》??癁殛P鍵節(jié)點,勾連出劉吶鷗、戴望舒、施蟄存等人的《無軌列車》和《新文藝》,邵洵美、章克標的《金屋月刊》,葉靈鳳、潘漢年的《現(xiàn)代小說》,黃文農(nóng)、魯少飛等人的《上海漫畫》等等?!按藭r正當新文學運動告一段落,文學中心從北京轉(zhuǎn)移到上海,他們都二十來歲,思想與作風和‘五四’大異其趣,不熱衷口號,不學院氣,而互通聲氣,注重實踐,致力于現(xiàn)代主義……”(164頁)尤為精彩的是,在陳建華的研究視野和感受中,“大革命前后的上海頗似德國魏瑪共和國時期,德劇《巴比倫柏林》(Babylon Berlin ) 中夜總會的跳舞場面,如一個充斥著狂熱、肉感、亢奮、暴力與陰謀的社會窗口?!粋€聲色香味的感覺世界,體現(xiàn)了摩登都市文化的流動與交雜的風格特征”(171-172頁)。由此可以聯(lián)想到在古希臘政治話語中,充滿愛欲的激情與希臘城邦的興衰緊密相連。當時的政治家和思想家相信愛欲雖是極為個人化的激情,卻和公共事務息息相關,因為愛欲的涵義不僅具有愛和性欲,還包括了抱負(ambition)、愛國主義和其他具有嚴格政治色彩的愿望。(參閱路德維希(Ludwig,P.W.)《愛欲與城邦:希臘政治理論中的欲望和共同體》,陳恒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雖然希臘城邦與上海近代都市的語境并不相同,但是在愛欲和感性中的公共性還是可以相通的。
說到底,“摩登”就是建立在現(xiàn)代都市物質(zhì)與商品貿(mào)易基礎上的一種文化建構(gòu),新奇、時髦、感性刺激和欲望消費是其核心涵義,帶來的是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的雙重變奏。從社會歷史的變遷來看,摩登就是一種推動社會向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的重要文化力量。摩登從都市消費生活中激發(fā)出新的精神享受和知識追求,進而產(chǎn)生個體意識覺醒和認知世界方式的重大變化。在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革命、改良、保守等激烈的觀念及實踐斗爭的歷史敘事之中,摩登作為一種文化力量的歷史作用一直被忽視或被嚴重低估。這當然不是來自學術(shù)研究的視差,而是與宏大歷史敘事中的排斥性緊密相關,上海摩登的現(xiàn)代性敘事不得不被遮蔽在歷史的褶皺之中。在今天對上海摩登的歷史發(fā)掘當然不僅僅是為了撫慰某種懷舊的感情,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后出現(xiàn)的上海懷舊意識指向的是重新面向現(xiàn)代性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氛圍,是在開放政策中重新?lián)肀澜缰髁x的一種都市身份覺醒。對于史學界而言,則是需要重新認識和研究在民國時代摩登都市中產(chǎn)生的現(xiàn)代主義和世界主義文化對現(xiàn)代化進程的作用,從全球視角的現(xiàn)代性與跨國文化敘事中重新認識和講述現(xiàn)代中國曾經(jīng)走過的軌跡。
該書中的“絲廠女工”和“獨輪車”這兩個主題詞匯看似與香艷的魔都幻境不太貼切,作者在“自序”中說,“‘絲廠女工’和‘獨輪車’這兩條,累積了不少圖像,于是臨時起意,給‘魔都’加入一點邊緣元素?!保╥i)說是臨時起意,其實也正好反映了陳建華教授一直念茲在茲的是在魔都文化風景線中潛藏的現(xiàn)代性與革命敘事的復雜脈絡和歷史肌理,在魔都的華美夜幕之下他一直同樣關注著底層社會的悲惋之情及反抗者的吶喊。從清末時事畫報的視角看絲廠女工這一新興工人群體的際遇及中國民族工商業(yè)的艱難成長,這正是在現(xiàn)代性敘事與革命敘事之間的重要連接場域?!霸谝粋€多世紀之前的畫報里所反映的主要是繁華的十里洋場,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無奇不有,更多聚焦于當紅妓女、名門閨秀或西方美人,卻也使我們看到大墻底下的繅絲女工——被壓榨被侮辱的一群人,看到她們的痛苦、無奈、覺悟與抗爭,而這些媒體的新聞視角表現(xiàn)了某種客觀的立場與人性的價值,值得珍視?!保?8-49頁)作者從畫報中選取的有關圖像大體上有女工下班后路遇流氓調(diào)戲、繅絲廠房、女工辛勞、女工與買辦沖突、女工追討欠薪等題材,這些圖像可以看出基本上是從媒體的新聞眼出發(fā)而對這一弱勢群體帶有同情心的報道。
在“絲廠女工”這一主題詞之中,最重要的當然是1909年《圖畫日報》刊登的《女黨之勢力》和《女工與絲廠》這兩幅圖。前者描繪的新聞為:“有本埠繅絲女工三百余人擁至公共公廨,稟稱婦人等均在垃圾橋北乾康絲廠做工,被欠工資,求請飭追等情。報讞員當即飭役兩名傳諭廠主,照賬給發(fā)。一面諭令散去,勿得聚眾滋擾。各女工均稱謝而退?!保?4-45頁)所謂“女黨的勢力”似有標題黨之嫌,但是從當即“傳諭廠主”“照賬給發(fā)”來看,確實說明團結(jié)起來的女工不可欺?!杜づc絲廠》也是有關女工追討欠薪的斗爭,但是圖像描繪的是在發(fā)生在租界法庭的“會審公廨”情景。陳建華特別指出:“租界上所謂‘會審公廨’,如《圖畫日報》(圖38)所示,既有中國法官,也有洋法官,一起合審案子,是正確的畫法;而《申報圖畫》(圖39)所描繪的則完全是清朝官員,文字也較為簡單?!保?6頁)這里的“會審公廨”是依據(jù)1868年由上海道與英、美領事共同簽訂的《上海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在上海租界內(nèi)設立的中外官員共同審理案件的審判機關,這種司法安排也被視作法律東方主義的一種權(quán)力表達(參閱絡德睦[Teemu Ruskola]《法律東方主義:中國、美國與現(xiàn)代法》,魏磊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五章)。因此,圖38描繪的那個洋人法官正是法制史研究的重要圖像史料,而陳建華還注意到《申報圖畫》的那一幅報道同一事件的圖畫不符合史實,這是非常敏銳的圖像證史研究。不過,《申報圖畫》的這一錯誤或許也有可能反映了對“會審公廨”制度的不滿,但是這種不滿可能不會來自那些絲廠女工吧。
陳建華在他的魔都文化研究中,融文學研究、都市文化、思想史、新聞報刊史及視覺傳播史于一體,其問題意識、跨學科研究方法以及在文學文本、歷史文獻、大小報刊及圖像資料之間互證的功夫,無不指向以“上海摩登”為符號象征的都市現(xiàn)代性與中國現(xiàn)代歷史發(fā)展的內(nèi)部關聯(lián)。這種都市現(xiàn)代性的實質(zhì)就是“日常現(xiàn)代性”(everyday modernity),在西方學者的現(xiàn)代性論述中多有出現(xiàn),作為哈佛博士的陳建華對此理論譜系自然多有研究,但是他從不輕易高談理論的框架、路徑、支援等等,而是自覺地把對各種理論的融會貫通與對研究范式的思考聯(lián)系起來。在“日常現(xiàn)代性”理論的啟發(fā)下,陳建華深刻揭示了魔都文化中從報刊、文學雜志到電影等文化產(chǎn)品,從咖啡館、茶館、百貨公司、舞廳到夜總會等欲望空間,交錯往復的跨文本和跨媒體大眾休閑娛樂為新興的、多樣共存的公共精神空間奠定了基礎。在動蕩的歷史轉(zhuǎn)折時期中,這種“日?,F(xiàn)代性”具有在激進與保守的激烈沖突中調(diào)節(jié)大眾心理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在激進主義念念不忘的“制度”層面上,“日常現(xiàn)代性”同樣可以發(fā)揮形塑歷史—社會機制的重要作用。關于這個問題,陳建華曾經(jīng)指出:“所謂制度移植并不限于政治上師法歐美或蘇俄的方面,而是多元多層次的,尤其在日常生活、大眾心態(tài)方面的變遷要比政治體制來得更為基本而深刻?!保ā蹲狭_蘭的魅影》自序)這不正是亟待重述現(xiàn)代史敘事的重要理由嗎?這種“更為基本而深刻”的歷史力量的夭折所產(chǎn)生的悲劇感,令人想到本雅明說的那種現(xiàn)代人的感覺可能要付出的代價:“在震驚經(jīng)驗中靈韻消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