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仲(1925-2013)
我五歲開始習字,習字與識字差不多是同時進行。父親對我的啟蒙教育不是讓我臨摹碑帖,而是為我寫下二十五個楷體字的范本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大小如胡桃,應該說是中楷,我學得很起勁。說起來,我萌生寫字的欲望還是在戴兜肚的時候,光著屁股蛋子坐在打谷場上,用柴棍在地上自由地畫沙,是我的一大樂趣。那些幼稚的字,有時也畫到了墻上。有一次鄰居的墻壁新刷了石灰,這刺激了我的表現(xiàn)欲,遂拿起一塊有尖角的瓦片便在粉墻上就自己身高所及,涂寫了個滿滿當當。事情被祖叔發(fā)現(xiàn),遭到一頓斥罵。還有一次,我拿了小刀在父親坐的太師椅的椅背上刻了字,同樣遭到訓斥。兩次受辱,對自己的童心刺激很大,所以至今還深有記憶。村里要修關帝廟了,請來工匠塑神像畫壁畫,這也忙壞了作為幼童的我,吃過飯便去關帝廟看工匠們?nèi)绾嗡芟?,如何著彩,如何在粉壁上描繪,寫字。大概父親看我對涂涂畫畫有興趣,“上大人”寫得有所進步,便讓我寫筆畫較繁的范本 :“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樓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彼玫募埵禽^粗的仿稿紙,筆則按照大人的要求用羊毫軟筆,說這樣才能練出筆力。
父親為考驗我將來能否成為書家,曾仿效王羲之考驗少年王獻之的辦法,在我潛心臨池的時候從背后抽冷子抽拔我手中的筆。筆未曾掣飛,但我卻受驚而離開座位。父親開始向我傳授實指的要領,漸次我學會了撥鐙法執(zhí)筆,運筆方面則學習李陽冰的運筆二十四法,李溥光的變化三十二勢。開頭用米字格,后來用空白方格。六歲入小學后,則正式專攻小楷。教師、家長對學生的小楷字很重視,一來學生做筆記、答試卷、寫作業(yè)都用小楷,只有寫信才可以用行書。小楷字寫得好,將來到社會上謀職,也有極大的方便。二來通過寫端嚴的小字,可以培養(yǎng)兒童從小養(yǎng)成姿勢端正,平心靜氣,不潦草從事的好習慣,進而得到品格上的修養(yǎng)。另外,清代那位擁護阮元書論的學者——錢泳,曾說過一段話,這常為我的書法老師包括我的父親所津津樂道,這就是“工書者,不精小楷不能稱書家”。
中國書史一向重視小楷,歷代推崇鍾元常、王羲之的小楷書。影響所及,日本天平年間的光明皇后也臨得一手王羲之《樂毅論》娟雅的小楷書。清代書法理論家王澍認為,習小楷應以《樂毅論》為正宗,提出“正書以《樂毅》為主,《黃庭內(nèi)景》、《洛神》佐之”的主張。我幼時在家長、老師的督導下,苦練《樂毅》、《黃庭》、《洛神》三帖,從而打下了我攻書的根基。我所用的《黃庭經(jīng)》字帖,因系輾轉摹刻,不精,如何得到一本精拓、傳神的《黃庭經(jīng)》,成為我念茲在茲、朝思暮想的大事。八歲那年,因摘食庭院中的一枚石榴而突患惡性腸炎,輾轉匝月,幾度昏迷。一天,父親拿來一本精拓的《黃庭經(jīng)》給我看,說是偶然在城里發(fā)現(xiàn),而為我購得的。我在病榻上翻閱著這本夢中冀求的好字帖,是被它的美感所傳導吧,精神為之一爽,病懨懨的我竟然像脫蛻的蟬一樣,立即恢復了健康。事后老人們說:“這是我家小黽兒虔敬黃庭,感化了神仙天尊所致。”在我來說,父親給我的這本《黃庭經(jīng)》簡直成了我的命根子,臨習、展玩,整個身心幾乎都溶化在了里邊。父親看我的小楷寫得有所長進,便讓我抄錄他的詩文,抄錄古籍。他說,抄書也是練字,蘇東坡就是通過抄書練成一筆好字的。這種訓練可謂一石二鳥,既練了字,又學了古詩文辭,二十歲以前這種抄書活動,是我每日的常課。溽暑揮汗,冰凍呵硯,樂此不疲,月積年累,數(shù)量可觀??上耸聹嫔?,那青少年時代的手抄物早被歲月沉埋了。
我到滕縣縣城讀高小、初中時,書法由美術教師兼任,所學的東西不多,美術老師看我的字寫得可以,對我的教育也就放松。有時我為其他課業(yè)牽扯,書法作業(yè)上便想出偷懶之法 :把老師上次在大仿上用鉛筆簽署的月日擦掉,重新上交充數(shù),老師并不見責。但我的父親并不因我進城讀書而放松了對我的書法進修的嚴格督教,每逢星期日回家,總得先向老人家交驗臨池或抄書的勞作成果,沒有達到預定好的數(shù)量、質(zhì)量,他是不放我過門的。
滕縣著名書法家黃以元先生,是我的校長,他曾教我們班同學書法,講授歐陽詢結字三十六法,黃自元間架結構三十二法,李淳的大字結構八十四法。我的習字作業(yè)常被他“留成績”,張掛在教室內(nèi)以向同學們示范,這愈發(fā)增長了我習字的興趣。校園內(nèi)堆積了很多新出土的畫像石,我在課余常拿了紙、墨去拓畫像石上的車馬人物,也拓一些碑刻文字。自己賞玩之外,還檢了印得好的拓片送給黃以元先生。
黃以元先生
1937 年日寇侵入山東,我們一家逃難遷至嶧縣山區(qū)。此間無處買紙習字,技癢無聊便到村外閑步。村邊有一大河,繞村而下,無意間發(fā)現(xiàn)河灘上的淤沙所結成的板塊,靠河岸處則裂成片狀。因系層層淤積,異常容易地就可以揭下來。
我突發(fā)奇想,在上面是否可以寫字呢?我捧了好多片沙板回到住處,溶墨書寫,手感很好。于是我在逃難時也找到上好的書寫材料了。以后,我經(jīng)常到河灘挖取沙板練字,順便拿了竹棒在河灘上找那成片的泥沙龍飛鳳舞地書寫一通,以體會古人畫沙練字的意趣。父親對我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頗為贊賞,幫我削制竹筆到河灘上畫沙,他自己也飽蘸濃墨在沙板上題寫。于是,在我們暫時避難的農(nóng)家房舍內(nèi),窗臺上層層疊疊地展示起“沙板書”。父親對畫沙、寫“泥板字”也有了體會,在言談中常啟發(fā)我對畫沙、寫“泥板字”妙理的體會。
顏真卿在他的書法理論中主張點針行筆法,這一行筆法要求在運筆時將筆鋒點點入紙,力透紙背而后行。在農(nóng)村中,婦女做布鞋都是先納鞋底,尖錐、針線運作,在“千層底”上留下用點納成的線。我想,顏真卿當年是否由此而受到啟發(fā),而創(chuàng)造了他的點針行筆理論呢?當我第一次看到了縫紉機的運作,這一呆想又活了起來。于是在行筆中,有意地摹仿縫紉機點針運行,使意念與筆力都透過紙背。離亂中,便在隨身帶的書籍的天地空白做了筆墨運行的疆場,碑帖上片斷載錄的晉唐人寫經(jīng),也使我饒有興趣。
我的表兄苗君實長我二十來歲,擅畫蘭竹,書法專學黃山谷。黃山谷的書法自古以來就評價不一。姜白石認為“山谷胸次高,故遒健而不俗”。清代書論家錢泳則認為“山谷之詩與書,皆不可沾染一點”,否則“一入筆端,便九牛拔不出”。我父親也認為黃庭堅的字并非書法正傳,可看而不可習。君實表兄是畫家,認為黃書與其畫法天然一致,習山谷體者沈石田、文徵明、鄭板橋,在書畫兩方面都有大成就,這就是因為黃書有枯藤槎枒之勢,妙關畫理,與畫法暗合。在他的影響之下,我也學著畫蘭竹。我的另一位老表兄張寄庵,擅詩詞文賦,在縣里設帳教館,我一邊在學校讀“洋學”,一邊跑到學館聽他講國學、古典詩詞。我少時性格內(nèi)向,在詩詞習作中除了寫愁苦就是寫哀傷,寄庵表兄勸誡我說 :“愁苦之詞傷身,像李賀、王勃一些大家,很快死去,李賀只活了二十七歲?!币院缶陀幸庾R地多寫雄揚歡快的詩詞。對于改變我少年多愁善感的秉性來說,他是影響最大的一位。
中學時代同學們的課業(yè)愛好有了分野,與我同樣愛好書法、繪畫、詩詞的,還有陳禮堂和劉合峰,我們?nèi)讼嗵幨秩谇ⅲ摃?,談藝,笑傲田野,也效仿起李白、孔巢父等的竹溪六逸來。劉合峰當時曾建議我主習《張猛龍》,說此碑為唐楷中的歐陽詢,可以矯正體格之失。父親為我立的階段性的課題是:行書學《蘭亭序》,大字攻《龍門二十品》。對以上要求,我都照單全收,照辦不誤。
一年寒假,我和父親在屋后掘一地窨,可容三人讀書寫字。它可避嚴寒,可抗干擾,我,間或還有哥哥們便在地窨里背詩文、詩韻,臨池染翰,不分晝夜。父親有時下到地窨來巡視,今日出個上聯(lián),明日就得交給他下聯(lián)。大概老人家對我將來有多方面的考慮,還要求我學好珠算。在我看來習《蘭亭序》同打算盤是不搭界的兩回事,因此,在晚間寫了兩通《蘭亭序》后便困乏欲睡,遇到姐姐來地窨送熱水,便請她在父親面前講情,放松對我珠算的要求。暑假里,地窨是攻讀、臨寫的好地方,但討厭的蚊蚋卻無孔不入,我只好用被單裹身,在抵御中攻習書畫詩詞。
漢隸書家邊秋水先生在山東很有名氣,那時他在滕縣城里富商黃旭齋家作幕賓,通過長輩人的介紹,我常去向他請益。他的隸書,規(guī)摹鄧石如,是阮元“北碑南帖”論者,強調(diào)古闕貞石、豐碑大碣都是用隸體書寫,因此隸書在諸種書體中至為重要。他根據(jù)阮元見解,認為書家不管長于何種書體,而以能否在隸書上有真功夫為衡量書家水平之正則。他曾教導我說 :“唯有習隸書才可以上通下達。上通即打開掌握金文、甲骨、秦篆的通道,下達則指對正書、行草的熟稔。一個書家不管兼長多少書體,隸書永遠是正工?!备鶕?jù)他的要求,我在中學后期主攻《張遷碑》、《禮器碑》、《華山廟碑》。通過對這些碑版的臨習掌握,以確立自己書體的形質(zhì)。他不準我隨意揮筆——他說這是對我“敲冷鞭”,“閱之在多,臨之在專”,他允許我旁觀博覽,但不許盡臨。一種碑帖選定,他要求我至少臨習百通以上。他嚴苛約束我先求形質(zhì),后求蕭散,再求雄肆。這對年輕人的我好高騖遠,急于事功,實在是一副對癥的良藥。我在隸書上能下過一點功夫,并終身受用,實在應該歸功于這位嚴師的苛教。
在那動亂的年月中,我已經(jīng)習慣于橐筆簪墨的生活,行囊中裹著筆墨,裝著碑帖,行則心識默寫,住則心摹手追。逢到春節(jié)或村里有紅白喜事,街坊、鄰里,親戚、故舊便攜來大批的紅白紙張、幛幔,求我父親題寫。父親感到壓力太大時,也會煩怨地說 :“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有時還贅上一句 :“巧者為拙者之奴隸?!睘閹椭赣H償還“書債”,我有時為他老人家代筆。父親看我筆力不弱,并不阻止。每當求字者拿了我代筆的字而稱揚父親的“好筆墨”時,我私下的歡愉是難以形容的。
回顧少年時代的墨海生涯,主要是通過了三個方面的基礎練習,一是小楷,一是魏碑,一是漢隸。而這三方面實與康有為的“尊魏”說,錢泳的“重小楷”說,阮元的“善隸”說緊密關聯(lián)。當年教導我的這些老師,有的名不出鄉(xiāng)里,有的在國內(nèi)沒有多大聲望,隨著他們的相繼謝世,時代的煙云已將他們的名字沖得漸為后人所淡漠。但這些書藝前輩對我來說,卻時時浮現(xiàn)在眼前,那容顏、那謦欬仍然在督導我在藝術的征途上不斷進取、探求。我永遠感念著他們。
選自中華書局出版《墨海生涯記》(跟大師學書法),標題略有改動。
書名:《墨海生涯記》
作者:王學仲著,孫列 孫銳編
出版時間:2017年7月
定價:22.00元
書號:978-7-101-12206-0
內(nèi)容提要
這是著名書畫家王學仲先生講述自己墨海生涯的一本小書。王學仲是瑯琊王氏之后,自幼以書法為志業(yè),本書記述了作者從曲阜到北平、從天津到日本,拜師、求學、訪碑、授業(yè)的獨特經(jīng)歷。本書既可為有志于書法學習的讀者提供津梁,也記錄了上世紀四五十年代京華美術學院、北平國立藝專、中央美術學院等藝校的歷史細節(jié),以及齊白石、徐悲鴻、黃賓虹等藝術大師的風采。
作者簡介
王學仲(1925-2013),山東滕州人,著名書畫家,詩人。天津大學教授,日本國立筑波大學藝術學系客座教授。曾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師從徐悲鴻、李可染。著有《書法舉要》、《中國畫學譜》等。
目 錄
一、書風世廝守
二、少年習畫沙
三、家鄉(xiāng)古善國
四、曲阜岱宗行
五、臥碑在闕里
六、負笈向京華
七、校外訪名師
八、蹀躞古燕京
九、江南剔石蘚
十、師門無內(nèi)外
十一、津門己出樓
十二、云岡龍門行
十三、筑波開絳帳
十四、黽園蒔綠地
附錄
儒、釋、道三家書風辨
書圣王羲之
軼宋踵唐論趙書
圓活遒媚書《洛神》
(統(tǒng)籌:啟正;編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