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東南沿海地區(qū)如今已經(jīng)高度發(fā)達,但是,在傳統(tǒng)社會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這里有著與中原——傳統(tǒng)國家核心地區(qū)——完全不同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和社會文化習俗。明清以來,隨著國家的發(fā)展、開發(fā)的深入,沿海地區(qū)的社會在與國家的統(tǒng)合中不斷發(fā)生變化,由此就出現(xiàn)了以不同民族、不同職業(yè)、不同生活地域所劃分出來的人群。
然而,關于人群的劃分,某種程度上多少是我們腦海中主動做出的、無須經(jīng)過驗證的“想象”。因為有些事物雖然表面上客觀存在,但事實上可能出自虛構。比如,“我們”在討論和“他們”領地的界限、身份的邊界時,往往不需要得到“他們”的確認,只要在“我們”的頭腦中做出這一區(qū)分就夠了,“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他們”。這樣一來,是否可以說,區(qū)域社會本身無足輕重,而我們對區(qū)域社會的知識就是區(qū)域社會?也就是說,區(qū)域社會史研究的在場,恰恰是由于區(qū)域社會本身的缺席?
鳴沙嘉年華第二場活動的主題是“活著——明清沿海人群生活中的熱鬧與平靜”,以明清時期東南沿海地區(qū)的各類人的日常生活為例,探索這里人群分類的依據(jù)、他們的自我表達,進而討論區(qū)域社會史書寫的理論和意義。參與本場討論的有中山大學歷史系黃國信、溫春來教授、廈門大學張侃教授,以及北師大珠海校區(qū)葉錦花教授,由社科文獻出版社陳肖寒主持。本文系活動的文字稿。
活動現(xiàn)場
陳肖寒:我們今天要討論的話題,其實有兩個是非常重要的詞語。第一個詞語叫做人群,就是明清沿海人群。怎么來劃分人群,誰和誰是一撥人?始終有各種各樣的爭論。最重要的一點,人群的劃分,雖然在某種程度上看起來是客觀的,但其實是虛構的。同時,人群是流動的,也是跨界的。一個人的身份雖然是外部強加的,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們按照符號學上的說法叫“能指”,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是不代表它是唯一的。其實包括兩種情況,第一,他的身份有可能在幾種不同的環(huán)境里面,幾種不同的定義下,在不停地轉換;第二,我們要把一個人要按標準嚴格地劃分出來,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其實是做不到的。我們?nèi)说纳矸?、活動,總會重疊,總是會有交叉。第二個詞語是生活,明清沿海地區(qū)人群的生活。那么人活著最重要的是什么?從政治學上來講是安全,那么從經(jīng)濟學上來講是利益,因為人都是趨利的。
今天邀請的幾位老師研究的都是這個問題,請張侃老師來第一個發(fā)言,來講講他對題目的理解,還有一些研究的心得。
張侃:我對沿海人群產(chǎn)生興趣是具體的實踐過程。我來自于溫州永嘉場。永嘉場即明清時期溫州府永嘉縣鹽場。由地名即可知,我的人生與鹽場有天然的聯(lián)系。不過,從小不清楚自己的海洋身份和鹽場特點。到廈門大學求學工作之后,廈門是個海島,海洋歷史文化積淀深厚。而我由浙而閩,感受不同海域的文化差異,在生活中也尋找海洋性飲食起居、行為方式、思維觀念的區(qū)分和認知。當然,將認知轉化為學理要有歷史機緣。2003年,我參加了歷史人類學第一期研習班,后來赴蔚縣開展田野考察。在此過程中與科大衛(wèi)老師的交談討論,對我后續(xù)的學術認識影響較多。當時,科老師得知我來自溫州,并且與張璁同一家族,很感興趣??评蠋熞源蠖Y議為討論珠江三角洲的地域社會結構變遷,而張璁與霍韜、方獻夫關系密切,同為嘉靖朝的“大禮儀”事件的核心人物,特別希望觀察大禮議與溫州濱海地域關系,于是鼓勵我開展相關研究。
張侃
2005年我和吳滔、謝湜一起組織了江南的田野考察活動,地點之一就是溫州永嘉場。參加的有科大衛(wèi)、蕭鳳霞、陳春聲、趙世瑜、劉志偉、鄭振滿、程美寶老師等,后來魯西奇老師也參加了。我?guī)е麄兛挫籼?、讀族譜、走訪鄉(xiāng)老。在此過程中,我慢慢有了點感覺,慢慢了解明代中葉的王朝政治根基在于民間,思想意識結構與沿海地域歷史進程有著極為密切關系。此后,我?guī)е鴮W生或協(xié)同學友一起開展閩浙沿海的山地、平原和海島的多次田野考察,在市鎮(zhèn)、港口、衛(wèi)所、鹽場收集歷史文獻,觀察民間風俗,參與地方儀式,從田野和文獻的互讀中理解沿海人群的日常生活或生計,以及他們的活態(tài)歷史。正是借助這些學術實踐,我對沿海地域人群的流行性和能動性有了一些更為深入的理解。與此同時,圍繞著永嘉場也寫了幾篇論文。黃國信老師團隊圍繞著鹽場、鹽業(yè)、鹽區(qū)、鹽民等問題展開研究,多年來是我的學習對象。他們的論著幫助我理解永嘉鹽的歷史過程很重要。他們將我的視野拉長拓寬,將地方性資料從支離破碎的狀態(tài)整合到更大的區(qū)域比較研究中來。
另外,對中國歷史的發(fā)展而言,傳統(tǒng)歷史以中央看地方,或大陸看海洋居多,這種視野容易忽視海洋對陸地的能動作用。上世紀80年代以來,廈門大學楊國楨老師主張海洋史研究,不僅主張海陸統(tǒng)籌,而且提倡跳到海里去看沿海社會,我覺得這對理解海洋人群和生活很重要。比如,陸地社會體制或者王朝國家研究沿海人群:往往會追求什么時候設置行政機構?什么時候設立軍事管轄?什么時候進行編戶齊民?……但是,如果跳到海里看沿海人群,就發(fā)現(xiàn)制度性和結構性的要素不是最重要的。海洋人群的流動性不斷解構和重構的制度和社會。明清時期廈門港船民/漁民可以隨著季風、洋流而轉換身份,可以隨著漁汛而成為東海漁場的特殊技能移民。他們對國家、民族的認知也是富有彈性,可以受王朝感召而入籍,也會沿著海岸線南下,成為被斥之為“化外”之民的社會群體。其實,西南邊陲、西北戈壁、內(nèi)陸山地邊緣、長城內(nèi)外、大河上下,以及珠江三角洲都有這樣狀況。所以,今天我們討論的沿海社會制度、沿海人群生活的基本精神是在中國歷史上普遍存在的,只不過是在大一統(tǒng)和核心化的歷史書寫把他們邊緣化了。其實,從長時段的文明史考察,邊緣性人群對歷史的動力作用也許更為重要。
陳肖寒:溫老師原來一直關注明清時期,特別是宋以后有關貴州的民族問題?,F(xiàn)在他的新課題是有關礦的問題,那么我們就請溫老師來分享一下。
溫春來:幾位老師要么是海邊、鹽場長大的,要么就是研究鹽的,都是跟海洋打了好幾十年的交道。而我是一個山里人,一直在貴州的大山里生活,上了大學跑到廣州來,才有機會看到大海。我的研究一直都以西南民族為對象,跟山有關?,F(xiàn)在研究礦其實也主要在山里,所以,我是完全不懂海。
我們過去講的中國,主要是一個陸地中國,加上海洋的維度之后,認識的中國與過去主流認識的中國不太一樣,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一個變化?肖寒講我們做歷史的不可能穿越回去檢查,前人留下來的東西永遠是文獻,或者是實物,史學研究者就只能通過這些間接的東西去研究過去,所以我們歷史學的研究是間接的。其實我覺得,不只是歷史學,整個人類的認識,對世界的認知都主要是間接的。一個人的生活體驗是非常有限的,只要不是研究自己的生命史,而是研究一個很廣闊的社會、廣闊的地域,他的觀察必定是間接的。這個看法不是我最先提出來的,年鑒學派的第一代大師馬克·布洛赫就講到這個問題。比如說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你是軍隊的主帥,你要讓下面的人匯報戰(zhàn)場的情況,是你親自去觀察的嗎?不是,是你手下的人給你匯報。再比如,經(jīng)濟學家利用經(jīng)濟數(shù)據(jù)研究,那些數(shù)據(jù)是經(jīng)濟學家親自去統(tǒng)計的嗎?當然不是。坦率講,這些數(shù)據(jù)很可能是錯誤的,跟我們所面臨的歷史上的數(shù)據(jù)性質(zhì)很相似,經(jīng)濟學家去一個一個核實了嗎?他沒這個條件也沒這個時間去核實,有的經(jīng)濟學家甚至連去核實的意識都沒有。所以他們同歷史學家一樣,都是透過他人提供的資料去間接做研究,跟我們研究過去是一樣的。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精力是有限的,所以間接認識是必然的。
肖寒老師講到的第二個問題,對人群的劃分很大程度上是我們自己的想象。我們做歷史研究的,劃分人群,那這個劃分符合當時的歷史情況嗎?還是說是研究者自己界定的?這些界定符合當事人自己的看法嗎?當然我們也知道當事人的看法是五花八門的,并不統(tǒng)一。我們跳到一個更哲學的層面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人類認識的又一個不可逾越的困境。我們認識世界一定是用語言和概念,一旦你用了語言、概念,你就一定改變了世界,世界本來是這樣的,你用語言去認識它,用概念去認識它,你就改變了它。要么你不認識它,一旦認識它,你一定就改變了它。比如說我桌上擺了一個瓶子,我用概念叫瓶子,你們許多人面前也擺了瓶子,這些瓶子都是各不相同的,如果我們關注這些無限的差異,世界就是一團混沌不可認知的,我們?yōu)榱苏J知這個一團混沌的世界,發(fā)明了一個概念叫瓶子,把這些各不相同的有差異的東西都統(tǒng)一叫瓶子,其實上世界上沒有一個東西叫瓶子。我們發(fā)明了概念之后,就會把世界上很復雜的一團混沌不可認知的東西簡化了,于是就可以認知了,你一旦認知了它,你就簡化了它。簡化了,不再復雜了,就可以被認知了。這就是我們?nèi)祟愓J知的性質(zhì)。
我們認識社會也必然要做簡化,你自然就用了無數(shù)的詞、無數(shù)的概念、無數(shù)的劃分,例如階級、民族、族群、紳士、宗族等等。
有了基于哲學的認識理念,我們再來看對中國歷史的認識是怎么發(fā)生的。所有對中國歷史的研究,必然是一個簡化的結果。說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要對其簡化,首先得有一個概念叫統(tǒng)一,有一個概念叫國家,這就是簡化。那以前的人對中國歷史做敘述和認知的時候會講什么?他們的整個目光聚焦在哪里?他們是聚焦在中國的陸地部分,他們把海洋簡化掉了。站在今天的立場,我們可以批評他們坐井觀天,但是他們認為這是中國最本質(zhì)的一個部分,所以他的目光就聚集在這里,所以他們描述中國一定是一個大陸的中國,好像缺乏海洋出現(xiàn)的中國。這就是一個高度概括和簡化的結果。
問題是,一旦高度概括和簡化必然會帶來問題。作為一個學者,我認為這個是本質(zhì)的,其他部分我不重要,就被我簡化掉了。但是你未必這么認為,我簡化掉的部分,可能你認為很重要,甚至那是你認為是本質(zhì)的部分。你就發(fā)現(xiàn),對同一個事物,我抓住它不同的部分,就會得到一個不同的認識,這些不同認識給我們呈現(xiàn)了事物的不同面相,讓我們對事物的認識更加的豐富、復雜、多元。回到剛才的話題,簡化掉海洋的面相,你認為它是一個大陸國家。不能說你錯,你肯定有你的根據(jù)。問題是學術總是要不斷超越、不斷發(fā)展的。超越和發(fā)展有兩個動力,一個是學術本身的動力,當你用一個視角看某個對象看久了,必然會產(chǎn)生審美疲勞,甚至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視角簡化、遮蔽了很多東西,就想要從另外一個視角去看,發(fā)現(xiàn)那些被簡化掉的部分其實很有價值。當你一直講中國是大陸國家的時候,我一定會想,難道它沒有海洋嗎?海洋對中國的重要性被前人忽略了吧?這是一個好學者的思維本能。你只要有正常的思維能力與正常審美趣味,受過學術訓練后,你自然而然就會這么想問題的。還有一個動力就是現(xiàn)實的需要,現(xiàn)在我們國家越來越走向海洋了嘛,而且對中國最大的威脅,從晚清以后,是從海洋上來的。
接下來講經(jīng)驗的層面,就是歷史上的海洋中國是什么樣子的。首先,很重要的一點,我覺得兩位老師也講到了,即海洋世界是一個流動的世界,所以說我們一旦想到海洋屬性,很容易就消解掉一些僵化的地理區(qū)域概念,如國家。沿海人群是流動的,其實區(qū)域的流動,本質(zhì)上就是人的流動。所以我聽陳老師說閩南話涵蓋一個很廣闊的范圍,從福建一直往南到潮州,一直到海南,這么大的沿海范圍內(nèi),大家的語言居然有共通之處。這就說明這些人是流動的。
其次,我想談談國家對海洋的管理以及海洋人群的應對。傳統(tǒng)時期中國大一統(tǒng)國家的統(tǒng)治者往往有一種觀念,認為靜止的東西比較好管理,流動的東西不好管理。在明代,朱元璋就試圖把人固定在土地上不要流動了,不只是在地理空間上不要流動,甚至在身份上也不要流動。你是農(nóng)民就世世代代當農(nóng)民,灶戶就世世代代當灶戶。但沿海的人群,他們天然是流動的,自然而然與國家制度之間有很多不適。站在國家的角度,就很容易持一種歧視性的、警惕性的眼光去看他們,認為他們是野蠻的、化外的,不好管理的,就想方設法把他們固定化。但沿海人群卻想出了好多辦法應對這套僵化制度,就有像錦花老師講的那些復雜的沿海人群的情況。
第三,我講一個自己的沿海體驗以及我們的研究方法。我第一次帶著學術目的去跑沿海就是去淮南的鹽場,江蘇東臺。這是我們的一個博士生,現(xiàn)在在廣東財經(jīng)大學當老師的徐靖捷研究的地方,她帶著我和黃國信老師還有其他幾位學生一起去了東臺。我們到了東臺,先是在賓館讀歷史文獻,一下子就覺得很驚訝,史料上動不動說鹽場距海180里,距海200里。或者說鹽場東西180里、100里。我們做歷史研究的要回到實際的生活場景里去設想。大家想想,作為一個產(chǎn)鹽工人,我工作的鹽場是不是應該靠近海?如果海離場100里、200里了,還要把海水引進來煎鹽,這怎么可能呢?成本太大了!所以我們感到非常驚訝。
有了矛盾就要解決它,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我們的第一個想法是所謂“海距場180里”指的是那個鹽場的管理機構,而不是實際煎鹽的地方。但是接著就有新的問題產(chǎn)生,鹽場的管理機構,本來就是為了去管理沿海的人,那距離那么遠,如何管理呢?當時在賓館讀材料時,我們根據(jù)宋代、明初、清代對鹽場的介紹,推斷海岸線在東移。你們可能會說,那么煎鹽的人難道會停在原來的地方嗎?對,海岸線往東移,他們順著鹽場往東走靠近海去煎鹽,但鹽場的管理機構大體上在原來的位置,沒變,為什么?因為過去為了防海潮,在這里修了一個堤,官府機構一定是用堤保護起來的,這條堤叫范公堤。這官府機構沒有變,但煎鹽的人就往東遷了。那天晚上我們讀了材料就想出了這些。所以所謂海距場100里,指的是官方機構而不是煎鹽的場所。這是我們讀文獻讀出來的感覺,第二天我們?nèi)プ鎏镆?,先去了那條堤,“海距本場80里”,很清楚就是指那條堤了,明清鹽場官府機構也在這上面。而海岸線現(xiàn)在也還在往東移,受訪人指著一些地方告訴我們,這里以前還不是陸地,還是海??傊镆坝∽C了我們的想法。
田野帶給我們的不只是印證,還有更豐富更重要的東西。到了那個堤上面,我們驚訝地看到這是一個非常繁華的世界。你可以看到明清的街道還遺留在那里,兩旁有很多商鋪、有商業(yè)街,還有很多高大的門樓。這個地方也出了很多讀書人,比如說王陽明非常有名的弟子王艮就是灶戶,從小生活在堤上的。你站在那個堤上,你不會曉得這里是一個鹽的世界,我們?nèi)柕躺仙畹倪@些人,你們爺爺煎鹽嗎?他們說不煎,那你聽說你們祖祖輩輩誰煎鹽嗎?不煎,都是種地的。雖然他們生活在鹽場,但是他們不是煎鹽的。他們祖上是灶戶身份,但是不煎鹽,不要被文獻欺騙,認為灶戶就一定以煎鹽為業(yè),他們可能是種地的。我們就想那煎鹽的人去哪里了呢?我們決定往東走,繼續(xù)問問田野里遇到的老人家。
我們第二天往東走,在堤跟海之間的中間地帶遇到一些人。跟堤上的世界不同,這里村落里面沒有很好的房子,沒有繁華的商業(yè)街道,一看就比較貧困,這些人祖祖輩輩都沒有什么讀書人,后來問這些人煎不煎鹽,他們也不煎。再問那你知道誰煎鹽嗎?終于有一個人告訴我們說他的外婆家是煎鹽的,然后我們問他外婆家在哪里?他說東面,海那邊。
看到這里,其實我們馬上就明白這些人的身份了。問他們怎么來的,都是逃荒來的。田野與文獻結合讓我們馬上就明白鹽場的世界,一幫生活在堤上的人是做農(nóng)業(yè)的、不煎鹽的,他們相對來講比較富裕,有權勢,但他們是灶戶,以灶戶的身份在官府那里登記煎鹽,占了不少地,包括能耕種的土地和不能耕種但可以提供燃料的蕩地;往東面有一批人沒有地可耕,因為中間部分很多就是鹽堿地,這些人并不生活在海邊,也不煎鹽,他們是祖上逃荒跑到這里來的。這些人很可憐,又不煎鹽,又沒耕地。那天我們就猜,再往東面走,可能就會遇到煎鹽的了。那天晚上我跟黃老師先回了廣州,建議學生繼續(xù)往東面看,可能有煎鹽的。第二天、第三天學生們就告訴我們,在東面靠近海邊村落做訪談,果然他們祖上是煎鹽的。
所以,鹽場的世界分為三個層次,最富貴的住在堤上,不煎鹽、只搞農(nóng)業(yè),他們讀書,考科舉,當然這里的人也有佃耕的。然后最東邊的那些人煎鹽,他們可能是受雇傭的。中間的鹽堿地帶就生活著一批逃荒人,是最窮困的一批人。我們看到了東臺鹽場的三個層次。如果我們只是坐在書齋里面,一定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通過田野訪談,看實際的環(huán)境變遷,再跟歷史文獻相結合,就看到了一個復雜的、多層次的歷史,這是你讀任何文獻不可能讀出來的。
我們也知道中國之外,還有日本、美國的歷史學者研究中國的鹽,但沒有一個學者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為什么?因為他們沒有像我們這樣去做田野,所以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從這里我們看見,將文獻、現(xiàn)場、口述、環(huán)境結合,會得到一個復雜的、多層次的、富有立體感的歷史。當然我也承認,這同樣是我們歷史學者對世界概括與抽象簡化的結果,不過比起過去的那種單一的視角要更加復雜了,更加有助于我們來認識這個社會、認識社會的人。
《煮海成聚》
陳肖寒:張老師和溫老師的發(fā)言都講到一個非常重要的點,就是流動。沿海的人群是在不斷流動。黃老師和葉老師都是專門研究沿海地區(qū),尤其是鹽的問題,就請具體來談一談鹽的問題。
黃國信:我就講講我們?yōu)槭裁磿龊_吷a(chǎn)鹽的這些人群的研究,以及我們做這個研究大概是用一個什么樣的方法。至于我們的研究結論,交給錦花老師講。我在書的后記里講得很清楚,這本書是四個人寫的。實際上,作者主要就他們?nèi)齻€,我寫的是前言跟結論。
本來我是山里人,應該回到我家鄉(xiāng)去做研究,我的博士論文寫的內(nèi)容就跟我家鄉(xiāng)有關。但是做學術不能停留在一個地方,每個學者都希望對某些研究有所推動。所以我們就碰到一個問題:我們發(fā)現(xiàn)有很多人做海洋史,對海洋人群的研究也很多,但他們不大關心產(chǎn)鹽的那群人。我當時在做鹽的研究,那你們不做,我來做吧。所以,我們就跑到濱海地區(qū),我們不研究疍戶、漁民和遠洋航海的人群,我們研究產(chǎn)鹽的人群。這群人,國家制度里叫做灶戶,當然產(chǎn)鹽的人不一定是灶戶,這是另外一回事。我們做研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想象的那些海邊灶戶是制度上規(guī)定的。明初,朱元璋編戶齊民,把一批人登記為民戶,把一批人登記為軍戶,再把另一批人登記為灶戶。但是,這個灶戶跟我們在濱海地區(qū)了解到的灶戶差別很大。溫老師剛剛說,兩淮鹽場,住在范公堤兩岸的那些人,他們身份可能是灶戶,但是他們根本不產(chǎn)鹽,住在海邊產(chǎn)鹽的那些人,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可能是盜匪,也可能是商人,還有可能是士大夫,但他們在產(chǎn)鹽或者組織別人產(chǎn)鹽。所以,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史書里邊寫的、我們坐在教室里邊聽到的、在圖書館看的東西,跟實際生活中間的歷史有很大差距,所以我們就開始做灶戶研究。結果呢,我們發(fā)現(xiàn)把歷史人類學的研究區(qū)域從原來華南學者做的珠江三角洲和莆田平原以及華北,延伸到一個大家以前不做的、海邊生產(chǎn)鹽的人群里面去了。
黃國信
我要講的第二個問題是我們是怎么做這個研究的?!吨蠛3删邸芬婚_始就講,我們是從民間文獻出發(fā)去研究濱海人群,其實這是結項成果的寫法,文題對應,所以結論也是講民間文獻跟鹽場研究的關系。實際上,我們進行鹽場濱海人群的研究時,民間文獻只是我們很小的一部分內(nèi)容,大部分內(nèi)容是我們在濱海地區(qū)的調(diào)查,沒有這些調(diào)查,那些民間文獻我們讀不懂的。
民間文獻很難讀,當然,正史也難讀。但是正史你還可以查詞典,民間文獻查詞典都查不到。那么,怎么辦呢?我們就是要去做調(diào)查,做調(diào)查的過程中,我們關心的不僅僅是民間文獻,也關心當?shù)氐目谑鲑Y料,通過文獻與口述的結合,理解當?shù)氐沫h(huán)境變遷、當?shù)氐娜巳汉徒M織、他們的經(jīng)濟生活形態(tài)、意識形態(tài)、權力關系和整個歷史的變遷,所以這些東西都要放進我們的整個視野里面。我們得出的經(jīng)驗是,我們要做一個地方的歷史,調(diào)查的視野要廣。那么,我們把這些東西都放進去后,怎么解釋沿海這些人群,解釋他們的生活,他們?nèi)绾位钪?,并最終解釋他們的歷史呢?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有幾個很關鍵的東西。
第一,國家。雖說沿海的人群是流動的人群,國家很難控制他們。但生產(chǎn)鹽的這一批人,他們的流動性比那些海上漂的人群相對小一點,國家還是努力想控制這些人。近代化以前,中國歷史的核心之一就是國家對人群的控制,以及人群怎么應對國家的控制。所以我們到濱海的人群里面,我們注意到這一點,就是國家怎么控制這些人,他們又怎么用國家的制度來尋找自己最大的利益。
比如,在明初的時候,國家嚴格把他們控制起來,要把他們身份固定為灶戶。但他們會努力做自己的選擇,讓家族成員具有不同的身份,最好民戶、軍戶和灶戶三種身份都有,這樣可以根據(jù)他們的利益訴求和需要來配置或轉換,比如一個家族三種戶籍齊備,或者不同時候選擇不同戶籍。這些人在沿海生產(chǎn)生活的時候,會利用他們的優(yōu)勢進行經(jīng)營。比如說明朝初年,灶戶被要求交納實物鹽作為貢賦,到明中葉商業(yè)繁榮、大量白銀進來之后,國家改變鹽課征收內(nèi)容,讓灶戶從交實物鹽變成交白銀。結果是,國家對這些人群的控制也不那么重視,因為只要找到人交白銀就行,至于你本來是產(chǎn)鹽的人,還是去做生意賺到錢,反正交白銀給國家就可以了。所以灶戶就開始從事多種行業(yè)的經(jīng)營,比如對外貿(mào)易、比如土地經(jīng)營等等。這里的故事說明,整個中國古代,理解國家與社會的鑰匙,還是國家的制度以及民眾的應對。抓住了這兩個東西,大概就比較能夠理解古代的國家跟社會。
第二個,環(huán)境的變遷。環(huán)境的變遷對沿海產(chǎn)鹽的人群影響非常大,產(chǎn)鹽的地方環(huán)境都變掉了,灶戶住在范公堤上,跑到200公里外去產(chǎn)鹽,當然不可能當天來回。這時灶戶如果要去產(chǎn)鹽,肯定是在合適的天氣與柴草供應的時候去的,所以是季節(jié)性的。更多的情況是,灶戶跑去產(chǎn)鹽的成本可能變得太高,自己就不去產(chǎn)鹽了,找人家替他產(chǎn)鹽,這才是最好的選擇??梢姯h(huán)境變遷對濱海人群非常重要。但是,并不是每個地方海岸線變化都很大,錦花老師要講的福建鹽場,海岸線變化就比較小。而長蘆鹽場,我前兩天去南開大學時發(fā)現(xiàn),今天南開大學津南校區(qū),那個地方歷史上就是鹽場,說明長蘆鹽場的海岸線變化也比較大。這些變化對鹽場人群的生產(chǎn)生活影響很大,所以環(huán)境變遷,對我們的研究同樣是一個關鍵要素。
第三個,民間自組織。國家在地方上建立鹽場,設置官員去管理灶戶,但實際上一個鹽場有很多灶戶,國家只設一個不入流或者正八品的場大使,是沒辦法真正管得很好的。所以他一定要利用當?shù)氐木?,或者叫做權勢人群。這些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灶戶。場大使利用這些人就可以把灶戶管起來。所以國家在管理地方的時候,一定要利用當?shù)卦瓉淼?、民間已有的組織,以及這些組織中的權勢人群,我們把這些組織簡稱為自組織。不過,明朝的這些自組織,也許是元朝組織的遺留,也許是宋朝組織的遺留,但對于明朝、清朝來講,它就是一個自組織。這也是我們?nèi)ダ斫庹麄€灶戶和濱海人群在這里生活的一個很重要的關鍵。
第四個關鍵是商業(yè)化。沿海一直跟商業(yè)化連接在一起,商業(yè)化對沿海人群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具體的內(nèi)容呢,我就不詳細展開了,這方面錦花老師會詳細講。
陳肖寒:黃老師講關于戶籍身份的問題,我想這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就是說明代賦役制度上最重要變化就是貨幣化,貨幣化之后,人的身份就不再是某一種固定的身份,他可能名義上是灶戶,實際上干別的事情。另外一個問題是自組織。在中國歷史上,政府和民間之間有一個非常模糊的地帶。以前我們經(jīng)常稱之為士紳階層,說他們在履行一些可能從現(xiàn)代政治學上看屬于政府的責任,剛才聽黃老師講沿海產(chǎn)鹽的人群,就一下子感受到了。最后我們請葉錦花老師具體談一談研究團隊最新的一些結論。
葉錦花:我來談談我的研究以及《煮海成聚》的一些結論。
我開始關注沿海人群始于做本科畢業(yè)論文,因為特別喜歡歷史人類學的研究,所以找了黃老師指導我寫論文。黃老師建議我研究福建鹽場。
做鹽場研究,必然要找出生產(chǎn)鹽的人。我們都知道明清時期生產(chǎn)鹽的人叫灶戶,于是我看了很多關于灶戶的研究,這些研究給我留下一個印象:他們都被王朝國家控制,都必須生產(chǎn)鹽,所生產(chǎn)的鹽都必須交給國家,沒有權利控制產(chǎn)品,所以他們的生活非常艱辛、貧困。這是當時的研究成果給我的印象。
除了看研究成果,我也開始看明清時期留下的鹽法志這一類史料。翻開史料,發(fā)現(xiàn)確實有很多關于灶戶貧困的描述,但還有其他一些記載,就是我們不能簡單地說灶戶貧困。那么,明清時期的灶戶究竟是怎樣的?這是我當時想要解答的問題。
在歷史人類學方法指引之下,我借助當時的福建地圖與明清時期的福建鹽法志,找到了明清時期福建鹽場所在地,并跑去當?shù)靥镆翱疾?。田野地點一開始是離我家比較近的地方,就是福建漳州詔安,后面又陸續(xù)去了漳州漳浦縣、晉江市、石獅市等地方,在這些地方都找了一些材料,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比較好玩的事,最好玩的是在晉江和石獅。其實不管在哪里,我都努力尋找曾經(jīng)的灶戶的后代,問當?shù)厝耍骸澳銈兊淖嫔?,比如你們的父親、爺爺有沒有生產(chǎn)鹽”這一類問題。在晉江和石獅,很多人告訴我:“有啊,我的父親、爺爺,他們都是生產(chǎn)鹽的。”我很高興能找到灶戶后代,同時又想進一步了解是不是當?shù)厮腥硕忌a(chǎn)鹽。由于在田野中我發(fā)現(xiàn)當?shù)赜泻芏囔籼?,因此我常問問:“那你們族其他房的人也生產(chǎn)鹽嗎?”一些采訪對象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他們說:“沒有。我爺爺是鹽工,我爺爺?shù)男值苁寝r(nóng)民?!边@給了我很大的一個沖擊。先前研究及原始文獻給我的印象,民戶就是民戶,灶戶就是灶戶,軍戶就是軍戶,民戶、灶戶和軍戶是不同的人群,他們跟國家的關系、國家對他們的管理是非常隔絕的。但上述回答讓我意識到一個宗族的不同房派之間,甚至是兄弟之間,可能可以有不同的戶籍。
葉錦花
田野考察的時候,我一方面找當?shù)厝嗽L談,另一方面搜集民間文獻,在田野中解讀文獻。運氣比較好,我搜集到很多鹽場族譜。翻開族譜我就發(fā)現(xiàn),有些家族在族譜中宣稱他們的祖先在明初分別登記了灶、民、軍等各種不同戶籍??梢钥隙ㄒ粋€宗族里面有民、灶、軍好幾種戶籍,是明代就有的事情。
此外,我當時對灶戶還有一個認識,那就是灶戶就是生產(chǎn)鹽的,鹽場地區(qū)的經(jīng)濟結構以鹽業(yè)為主。然而,我在福建看到的是,鹽場所在地經(jīng)濟結構很復雜。除了生產(chǎn)鹽,還有農(nóng)墾、海產(chǎn)養(yǎng)殖、手工業(yè),這都是鹽場地區(qū)人群的生計。在福建,我沒有看到很明顯的空間隔絕。田野之后,我認真閱讀文獻,發(fā)現(xiàn)其實明中后期以來就如此,民戶、灶戶、軍戶住在一起,他們共同構成沿海人群,一同經(jīng)營各種產(chǎn)業(yè)。
田野考察的這些具有沖擊性的印象,引發(fā)我思考究竟是什么樣的機制導致鹽場如此復雜,鹽場人群的戶籍、鹽場地區(qū)的經(jīng)濟和組織是怎樣的,為什么到明中后期泉州鹽場地區(qū)出現(xiàn)多籍宗族。這些思考部分體現(xiàn)在我的博士論文中。我博士論文寫的就是福建一個鹽場的社會變遷。
《煮海成聚》這本書的作者除了黃老師和我之外,還有李曉龍、徐靖捷。李曉龍關注的是兩廣地區(qū)的鹽場,徐靖捷關注的是兩淮鹽場,我們幾位雖然關注的區(qū)域不同,但是我們一起讀書,一起跑田野,時常討論。我們討論過后,對明清時期鹽場地區(qū)的變遷有一些共同的理解,就是我們都認為鹽場的秩序、鹽場的社會組織由兩股力量合力形成。一股力量是國家,為什么?因為鹽關系到國家的財政收入,國家很重視管理鹽,很早就設置了機構管理,所以國家的管理、國家的力量一直在。另外一股力量,就是鹽場人群。鹽場人群也很重視鹽,生產(chǎn)食鹽是他們的生計方式之一,也是財富積累的重要來源。鹽場人群會在國家管理的框架之下,根據(jù)自身的利益進行選擇,做事情。國家跟鹽場人群之間的合力形塑鹽場的組織、秩序。二者之間合力的變化,也促進鹽場組織、秩序的變動。
鹽場人群根據(jù)自身利益選擇突破制度規(guī)定,還充分體現(xiàn)在改進制鹽技術上。海邊制鹽一開始都采用煎鹽法,煎鹽法需要比較高的成本,生產(chǎn)效率也比較低。后來在國家管控稍微弱一點的地方,比如福建、廣東地區(qū),從明初開始就逐漸改煎為曬,兩淮地區(qū)改得晚一點,它受到國家的管控比較強。
總之,鹽場人群在國家的管控之下,會根據(jù)自身利益加以選擇,設法經(jīng)營,而他們的選擇和具體的經(jīng)濟活動會影響到國家。
國家設置鹽官管理鹽場的主要目的是征收鹽課,明初國家征收本色鹽課,然而,隨著灶戶活動的開展,有些鹽場收不到鹽,有些收了以后食鹽積壓鹽倉。食鹽積壓鹽倉與開中法的運作有關,這里就不展開。這里要指出的是,鹽課積壓鹽倉,就發(fā)揮不了財政作用,影響國家利益,也影響鹽官的考核。因此,鹽官需要想辦法解決問題。最后,在灶戶跟官員的互動下,開始將鹽課改折,原本灶戶繳納鹽課就是繳納食鹽,折米后則交米,折銀后則交白銀。
鹽課改折以后,場官管理的重點發(fā)生變化。原本鹽場官員管鹽場的重點是控制灶戶,讓他們生產(chǎn)鹽,只有這樣才能收到鹽。鹽課改折后就不再把灶戶控制在鹽場上,不再要求他們生產(chǎn)鹽了,因為即便這樣做,灶戶沒有米糧、白銀,也無法完成鹽課任務。因此,鹽課改折以后,場官管理鹽場的重點轉向了米糧、白銀的征收,而放松對灶戶的人身控制,也關心食鹽的生產(chǎn)。
鹽場管理模式轉變對灶戶的影響比較大,他們獲得人身自由,在制度上不產(chǎn)鹽就能夠完成鹽課任務,活動空間更大。
灶戶的活動空間包括多個方面,在經(jīng)濟方面,他們除了生產(chǎn)鹽,還進行海產(chǎn)養(yǎng)殖。比如,明中后期福建沿海地區(qū)大規(guī)模種蟶子、養(yǎng)蠔。另外,鹽場人群墾殖瀕海灘涂,大規(guī)模種植經(jīng)濟植物,包括龍眼、荔枝、橘子。積極參與商業(yè)活動。商業(yè)活動其實明初就有,但中后期更頻繁。鹽場人群很多經(jīng)商,海上貿(mào)易是其中重要的構成。
海上貿(mào)易其實跟鹽有點關系。明初推行海禁政策,規(guī)定片甲不得下海。但為什么沿海地區(qū)一直有船只下海呢?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大部分海鹽的運輸需要走海路。明代在濱海地區(qū)生產(chǎn)的海鹽一般都運往山區(qū)銷售。運鹽一般先從鹽場下海,海運到大江大河的入???,再河運到山區(qū)。所以海鹽的運銷有一段是海運,洪武年間就有官員上奏朱元璋說國家要求片甲不得下海,但是鹽商運鹽需要走海路,怎么辦?朱元璋說,我們禁的是私人船只,運官鹽的船只不在禁止范圍內(nèi)。所以,從明初開始官鹽運銷就給海禁打開一個缺口。鹽課改折后,福建食鹽由灶戶自產(chǎn)自銷。于是,灶戶借著運銷食鹽的名義下海,實際上船上裝其他貨物官員管不了,出海以后,船只是航行至另外一個港口,還是直接出海通番,也很難管。所以鹽場人群的海上活動非常頻繁。
明朝國家推行海禁政策,沒有為海上航行提供安全,所以民間海上航行一般都會建立自己的武裝力量。一般情況下,他們經(jīng)商,但是遇到危險,或者在某些特定的環(huán)境下,他們就成為海盜。至嘉靖、萬歷年間,國家加強打擊倭寇,又發(fā)現(xiàn)鹽場人群習水性、懂架船,而且有船,是很好的抵抗倭寇的人選,于是,灶戶又被組織起來,成為抗倭的“灶勇”。
可見,鹽場人群的身份一直在變,他們可以是在鹽場上生產(chǎn)鹽的人,也可以是食鹽的運銷者,他們從事很多經(jīng)濟活動,是海商,也是海盜,又在某些時候成為抵抗倭盜的主力。
灶戶的多種經(jīng)營,特別是經(jīng)商,促進鹽場地區(qū)財富積累。富有的灶戶開始培養(yǎng)子弟讀書,考取科舉功名。因此,明中后期鹽場地區(qū)的文風特別好,江浙地區(qū)、福建地區(qū)的科舉特別成功,取得科舉功名的人特別多,取得科舉功名的人里面有不少是灶籍。與嘉靖年間國家意識形態(tài)變化相結合,灶戶士紳開始建立鹽場宗族,所建立的宗族,在福建往往是多籍宗族。
多籍宗族的建立背后是戶籍賦役的策略,比較復雜。大概而言,鹽場人群為了應對賦役制度,為了減輕賦役負擔,同時為了更好控制濱海資源,方便海上貿(mào)易,建立宗族,宣稱祖先在明初登記了民戶、灶戶、軍戶等三種戶籍,承擔民灶軍三種役。
宗族成為閩粵鹽場地區(qū)最為重要的組織之一。沿海人群甚至宗族跟國家討價還價。以清初遷界為例。史料記載遷界線是距海30里、50里不等,但是在實踐層面30里、50里怎么劃?實際上,遷界線的劃定是執(zhí)行官員與地方勢力互動的結果。在泉州,就有一個宗族,鋪錦黃氏,那個宗族有灶籍,他們跟官員商量,把遷界線就劃在他們宗族居住地的外圍。因此,族譜記載遷界時族人“托處界邊”。這是他們利用宗族的力量與國家討價還價的結果。
從國家的管理角度來看,明清時期灶戶管理體制也發(fā)生很大的變化。明初國家為更好管理食鹽的產(chǎn)運銷,設置專門的機構管理鹽政。灶戶既被鹽場管理,也被州縣管轄,屬于二元管理體制。隨著鹽法改革,場官職能不斷地簡化,不再管食鹽生產(chǎn)和運銷相關事宜,而僅負責征收白銀形式的鹽課。灶戶覺得既在州縣承擔賦役,又在鹽場交課很麻煩,于是要求改革,一度促成場官的廢除,鹽課由州縣兼征。灶戶的管理也由原本的州縣、鹽場二元管理,演變?yōu)橛芍菘h一元管理。不過,兩淮地區(qū)還不太一樣,兩淮與國家稅課關系特別緊密,鹽利也特別大。鹽課改折后,因為商人進入鹽場,通過預付資本等方式控制生產(chǎn),場官不得不依賴場商管理生產(chǎn),向灶戶收稅。
總之,明初的灶戶有制鹽納課的要求,且被鹽場、州縣雙重管理,而隨著一系列制度改革,特別是鹽課折銀以后,灶戶與其他戶籍人群之間在職業(yè)、賦稅、管理上的區(qū)別和界限逐漸模糊。當然,戶籍名目上的區(qū)別仍有用,灶戶和其他戶籍人群需要繳納的賦稅項目仍有不同。
(蔣榮洋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