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和社會一直存在著一種張力。一方面,社會生活是所有文學的源頭,最初的詩和歌都是傳唱在先民中的神話。但是,當文學發(fā)展為一個獨特的技藝之后,它發(fā)展出了一套審美的等級,有了通俗文學和純文學的區(qū)別,我們不但在寫作中設立了門檻,也給欣賞設立了門檻,要欣賞更好的文學,我們假定除了少數(shù)天賦異稟的讀者,多少是需要攀爬過一塊高地,才能站得更高看得更遠。這就導致我們的文學發(fā)展到了今天,變得更為精致專業(yè),卻也喪失了和更廣闊的社會產(chǎn)生交流的能力。文學是服務于社會,還是服務于藝術?是文學的歸文學,社會的歸社會?還是文學如果不面對社會,就沒有意義?這些爭論每隔幾年就重新出現(xiàn),如同鬼打墻。而我,想談談這個看似老生常談的話題。
我上面說的這種更為精致專業(yè)的文學,它有一個想法是追求真正的美,為藝術而藝術,那么脫離社會風潮和流行文化的影響就不但是自然的結果,而且是主動的追求。在文學和社會的關系上,比如納博科夫就覺得文學不該涉及政治,小說應該追求的是描述永恒的人性和藝術。
但我覺得文學和社會之間存在一個互相服務的關系,并不必然導致文學喪失它永恒的追求或者流于庸俗。首先,就像上邊提到的,生活是文學的源泉和最根本的動力,每個時代都有它的時代精神和獨特的風尚。把握這種風尚就是把握了時代的靈魂,雖然人性是永恒的,但是同樣的人性在不同的情境和時代中有不同的表現(xiàn)。對這種獨特性的描述是對人性理解的豐富,而不是簡單的隨波逐流或趕時髦。
第二個呢,就切入我們今天的主題,文學對每個時代最本質(zhì)的靈魂和精神的描述,對它的崇高和卑鄙、平庸和乖戾最誠實的反映,對社會來說也是鏡鑒。像我很喜歡也經(jīng)常提到的南非作家?guī)烨校淖髌冯x開種族隔離和種族關系是無法理解的,但是他對舊南非種族關系的關切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政治和宣傳,深入到被時代所塑造甚至扭曲的靈魂。這種震撼的表達實際上強迫南非、強迫整個世界去觀看一段無法回避的歷史、無法回避的人性。另一個例子就是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描述的是俄羅斯20世紀前半葉的社會。這部作品和他的作者沒有直接找上政治,但是被政治找上了。因為當時蘇聯(lián)的社會和當權者還沒有勇氣或能力去面對《日瓦戈醫(yī)生》里所表現(xiàn)出的俄羅斯的靈魂和真實。許多社會無法承受真實的刺痛來自省,哪怕是、或者尤其是當這種真實以文學的形式表達出來的時候。
這就談到了今天演講最后一個主題。什么是一個理性社會?在一個理性社會里文學扮演什么角色?一提到理性我們就想到冷冰冰的邏輯和計算,好像和文學的固有印象,浪漫激情幻想什么的相反。其實理性社會不是冰冷的社會,它首先是有知性誠實的社會,是一個可以承受和觀看自己的丑陋,并以良心和勇氣加以改變的社會。文學在這個過程中,它扮演了一個不可替代的角色。因為文學在暴露或者說得玄妙一點,文學在發(fā)現(xiàn)和構建真實方面有著獨特的優(yōu)勢。它和一般意義上的非虛構寫作或紀實寫作還不一樣。文學不是脫離事實的,但是它超越事實。它可以通過虛構來發(fā)現(xiàn)社會迄今為止只在懵懂中才隱約感受到的、自己隱藏在陰影中的真實。人性是重重的迷霧,但即便是描述最黑暗人性的文學也可以是照進幽谷里的一絲光明。(文/蔣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