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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下而上的世界主義:全球南方國家貧困學生如何想象世界公民

世界主義誕生于富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哲學思辨,然而隨著全球流動的加速和跨國生活方式的崛起,世界主義似乎正在逐漸退化為一種精英階層的文化資本。

【編者按】:世界主義誕生于富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哲學思辨,然而隨著全球流動的加速和跨國生活方式的崛起,世界主義似乎正在逐漸退化為一種精英階層的文化資本。那么,全球南方普通家庭的年輕人是否也會有追尋世界主義的渴望,這種渴望又是否能夠?qū)崿F(xiàn)?本文關注的就是一群通過參與美國文化教育旗艦交流項目躋身世界主義者行列的、來自發(fā)展中國家的貧困學生。本文作為樣本的富布萊特獎學金項目并不純?nèi)皇鞘澜缰髁x精神的產(chǎn)物,更是美國維護地緣政治利益的文化外交手段。當然它和一些其他的國際交流項目一樣,提供的資金支持和采用的選拔方式確實讓一些全球南方國家的貧困學生攀上了成為世界公民的階梯。這篇文章講述的,是這些年輕人如何利用有限的資源,以及他們對世界公民的理解,將自己打造成理想的申請者,并進而試圖實現(xiàn)跨國教育流動的故事。

來自全球南方,自下而上的世界主義

有這樣兩個版本的Laetisia。

版本一:她今年24歲。她成功申請到了富布萊特外國學生項目。這一美國最精英、認可度最高、競爭最激烈的國際教育和文化交流項目,在她的國家僅有兩個名額。她帶著由美國國務院教育文化事務局資助的全額獎學金來到位于馬薩諸塞州的布蘭迪斯大學攻讀沖突解決的碩士學位。在她班上一共有52個人,分別來自36個不同國家。她的英文標準而流利,對美伊戰(zhàn)爭、氣候變化等議題都侃侃而談,言語里都是對能到美國讀書的欣喜。她不斷強調(diào),你要認識你自己,看清你的熱情是什么,你是否關心你身邊的人和社群,你想改變什么?你的召喚是什么?你想解決世界上什么問題?她希望擁有自己的公司,也希望未來可以去斯坦福商學院深造。這個版本的她符合大眾認知里對世界公民的想象:支持文化多元平等的價值理念,關心全球議題,投身于公共事務,擁有跨文化溝通與理解的能力,熱心于教育與國際援助。

而在另一個版本里:她來自剛果民主共和國,父母都只有小學文憑,她在肯尼亞首都內(nèi)羅畢就讀本科,本科學校一年學費300美元。一次GRE考試需要250美元,一次托??荚囆枰?00美元,而托福和GRE考試成績對富布萊特申請都是必交的申請材料。剛果沒有GRE和托福的考點,她不得不去盧旺達或者肯尼亞參加考試。第一次考試失利,她又考了第二次。僅兩次GRE考試就花了快700美元。她不得不放棄學校的課程,向親戚朋友借錢才湊出GRE的考試費用。在參加富布萊特項目前她從沒來過美國,對美國的主要印象來源于好萊塢,她說“我來之前覺得美國看上去似乎是個很好的國家,大家的生活似乎都很好,每個人看上去都是超?!?。 這個版本里的她來自剛果的貧困家庭,而她的父母將她能去美國名校攻讀碩士視作奇跡。

富布萊特項目參與者


Laetisia的故事沖擊了我內(nèi)心對世界公民的勾勒。通常,這個詞帶有幾分精英主義色彩。當提到它時,我立刻聯(lián)想到的是那些會多國語言、頻繁出國游學交流、學著馬術(shù)擊劍的中產(chǎn)家庭小孩,跨國企業(yè)里說著流利英文手持多本護照全球出差的管理者,掌握科學技術(shù)因而可以全球辦公的數(shù)字游民,在國際組織(諸如聯(lián)合國或是世界衛(wèi)生組織)里的工作人員等等。那些光彩奪目的簡歷讓人時常感嘆世界是他們的游樂場,他們在地球村里自由嬉戲。這樣的世界主義者常常不自知地攜帶著種種特權(quán)去開疆拓土,而他們大多也來自發(fā)達國家。精英教育與顯赫家境為他們成為世界公民鋪平了康莊大道,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順理成章。我對他們光鮮亮麗的簡歷和五彩斑斕的世界冒險并不感興趣。已經(jīng)有太多敘事去講述特權(quán)階級的精英復制,而我感興趣的是那些例外狀態(tài),那些屬于普通人的世界主義。比如對一個成長于發(fā)展中國家家境普通的人,他/她會如何想象世界主義?他/她是否也同樣擁有成為世界公民的渴望?畢竟全球化流動影響的不僅是遠走他鄉(xiāng)的旅人,還有那些守望家園的安居者,以及每個個體的日常生活和心靈感知。

世界主義在理論上有著深厚的哲學傳統(tǒng),它是一種道德觀,鼓勵個體不僅要關心自己,還要負擔起對于全人類的道德責任,比如人們應關心和幫助非本國或本民族的他人。資本主義的崛起,全球貿(mào)易擴張以及啟蒙運動讓世界主義精神在十八世紀全面興盛。狄德羅將世界主義者定義成“沒有固定住所的人,四海為家的人”??档略?795年提出建立一套世界公民法,以保護個人和國家不受外部侵犯,促進國家間的和平共存。然而,康德同樣指出這是難以實現(xiàn)的,但它作為一個規(guī)制原則有潛力引導人們走向理想的人類社會。在工業(yè)革命期間,電信、交通的飛速發(fā)展為這個抽象概念奠定了物質(zhì)基礎。尼采首次預見了“比較時代”的來臨,在這個時代,人們將超越了本國國家文化,不再將自己與特定地方聯(lián)系在一起。在尼采的想象中,多種文化將相互融合,相互滲透,甚至產(chǎn)生競爭,劃分等級。馬克思和恩格斯將世界主義稱為市場擴張的意識形態(tài)反映,它將自由貿(mào)易合法化。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后,國際組織如聯(lián)合國的成立以及國際貿(mào)易協(xié)定的簽署促進了全球合作和貿(mào)易,新一輪全球化浪潮加速了資本、貨物、人員無障礙的自由流動,形成了全球市場與新自由主義市場經(jīng)濟。這些浪潮都加劇了跨國生活方式的傳播,非國家形態(tài)的全球組織的興起,以及全球范圍內(nèi)對人權(quán)、勞工權(quán)益、環(huán)保問題等的普遍關注。

在社會科學中,更多學者傾向于從經(jīng)驗研究出發(fā),將世界主義視作當代人類生活的基本處境和日常生活實踐,他們普遍將世界主義的核心看作一種智識和審美上對異域文化開放兼容的態(tài)度以及主動積極地與陌生他者的交流互動的行為 。大體上,社會學家們認為世界主義可以在解決全球性的政治、經(jīng)濟和生態(tài)問題時發(fā)揮重要角色。但更多的學者意識到在具體實踐中,世界主義已經(jīng)淪為一種精英意識與文化資本,從而進一步加劇全球不平等與階級分化。比如有學者稱世界主義就是那些“頻繁旅游出差的精英們的階級意識” (Calhoun, 2003),還有學者指出世界主義是一種全球通行的文化資本,比如流利的英文,歐美名校的學歷,歐美名企的工作經(jīng)歷等等(Kim, 2013)。而世界主義作為一種文化資本在全球分配不均,比如全球北方發(fā)達地區(qū)的學生輕而易舉地便獲得了這項資本。社會學家藍佩嘉在她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成為世界主義者也是臺灣地區(qū)中產(chǎn)家庭對小孩的培養(yǎng)目標,因此他們會讓孩子學習騎馬、劃艇、參與海外寄宿交換項目等等(Lan, 2018)。正因如此,學界也呼吁更多地去關注非精英形態(tài)的世界主義,比如北大西洋商船上的水手,客居伊拉克打工的埃及工人,來自加勒比地區(qū)在美國交換的學生(Robbins, 1998)。人類學家們還發(fā)現(xiàn),出身工人階級的南亞跨國勞工移民通過宗教儀式和跨種族聯(lián)姻能夠使自己變得更加世界主義。巴塞羅那的街頭小販,津巴布韋首都哈拉雷的尼日利亞小老板,都在日復一日與不同文化、不同背景的顧客打交道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一種日常世界主義 。這些例子都讓我們思考一種來自全球南方、自下而上的世界主義是否可能。

富布萊特項目——世界主義的憧憬還是美國文化軟實力的擴張?

為了解答我的困惑,我關注了美國最精英的教育文化交流項目——富布萊特項目。富布萊特項目(Fulbright Program)是由美國國務院資助和管理的一項國際交流和教育計劃,旨在促進國際文化交流和理解。該項目于1946年成立,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大規(guī)模的國際教育交流計劃,以美國國務卿詹姆斯·威廉·富布萊特(James William Fulbright)的名字命名。富布萊特項目的主要目標是通過提供獎學金和交換計劃,支持學者、教育工作者、專業(yè)人士和學生在國際范圍內(nèi)開展研究、教學和文化交流活動,以加深不同國家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友好關系。該項目的重點領域包括教育、文化、藝術(shù)、科學、技術(shù)和社會科學等各個領域。該項目鼓勵美國公民到其他國家學習和教授,也歡迎外國學者和專業(yè)人士到美國進行交流。根據(jù)官方統(tǒng)計,自1946年創(chuàng)立以來,來自160多個國家的逾40萬名“富布萊特學者”參與了該計劃。截至2006年,美國政府已通過該計劃資助了超過15.8萬名國際學生前來美國學習,富布萊特項目的影響力已經(jīng)超越了教育和學術(shù)領域,成為國際外交和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工具。它為世界各地的人們提供了機會,可以深入了解其他國家的文化、價值觀和社會體系,從而促進全球和平與合作。本文關注的富布萊特外國學生項目(FFSP)是富布萊特項目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旨在為來自世界各國的優(yōu)秀學生提供獎學金機會,讓他們有機會在美國的高等教育機構(gòu)攻讀研究生課程。該項目的競爭非常激烈。每個國家的名額非常有限,而且分配也受制于與美國當前的地緣政治關系。

詹姆斯·威廉·富布萊特(James William Fulbright)


自成立以來,富布萊特計劃一直被視為美國對抗蘇聯(lián)的“軟實力”和文化外交的戰(zhàn)略手段和關鍵工具。學者們認為后殖民時期國際學生的流動受到了民族主義和發(fā)展主義思想的推動(Rizvi,2011)。富布萊特計劃本質(zhì)上是一個援助計劃,旨在支持新獨立國家的優(yōu)秀學生前往美國進行學術(shù)培訓和文化交流。在成立之初,富布萊特委員會設想他們要選拔的是每個國家最優(yōu)秀的代表,讓他們來美國學習美式民主制度。在冷戰(zhàn)期間,它被視為重新建立和加強政治和經(jīng)濟聯(lián)系的機會,以此應對極不穩(wěn)定的世界。來自新獨立的發(fā)展中國家的富布萊特學生不僅將充當各自領域里的專家,為國家建設服務,還要充當文化外交官,鞏固母國與美國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富布萊特項目的緣起是美國試圖將教育作為一種文化外交手段,希望它的參與者能維護美國的地緣政治利益。進入21世紀,有研究者調(diào)查了各大洲富布萊特項目管理人員對該項目的看法,來自西歐的富布萊特管理人員認為富布萊特計劃旨在促進相互理解和文化學習,而來自發(fā)展中國家的富布萊特管理人員更傾向于認為這個項目能夠提升本國高等教育的學術(shù)聲譽和發(fā)展機會(Bettie,2020)。這表明富布萊特項目的目標因不同國家而異,隨著時代的變化而發(fā)生改變。

這一項目提供全額獎學金,因而它的選拔也異常激烈,不僅需要學業(yè)優(yōu)秀,更需要擁有擔任本國文化大使的能力。美國國務院教育和文化事務局(ECA)官網(wǎng)上這樣寫到,申請將在基于申請者個人實力的透明公正的競爭中考慮。盡管對選擇標準沒有明確說明,但在對常見問題“您如何描述典型的富布萊特學者?”的回答中,官方網(wǎng)站指出,“盡管富布萊特學者來自各種社會經(jīng)濟、種族、族裔和宗教背景,但所有富布萊特學者都具有扎實的學術(shù)背景、領導潛力,熱衷于增進國家和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以及成功開展其擬議的富布萊特項目所需的適應性和靈活性。”

不難看出,對申請者的要求強調(diào)其具有領導力、較強的適應能力、靈活應變的能力以及跨文化交流的能力。富布萊特項目選拔里強調(diào)的這些優(yōu)勢表面上看是個人特質(zhì),但實際上,這些品質(zhì)很大程度上是全球中產(chǎn)家庭努力培養(yǎng)的結(jié)果。這種看似公平的基于“個人特質(zhì)”的選拔實則很隱蔽地遮掩了形成這些個人特質(zhì)所需要的經(jīng)濟文化條件。但無論如何,這些對個人特質(zhì)的要求讓申請者們有意識地去訓練自己的這些品質(zhì), 使他們更好地成為世界公民。

自費去英美國家留學的大多是家庭條件較好的學生,而富布萊特項目提供的全額獎學金吸引了背景迥異的申請人。因為偶然的機緣,我和好幾位來自發(fā)展中國家的富布萊特學生熟識后,意外地得知了他們清貧的家境,他們都出生在一般印象中的貧困國家,成長在偏遠山區(qū),但我卻對他們呈現(xiàn)出的世界公民的眼界、情懷和能力印象深刻。

這樣的反差進一步加深了我的困惑,這些來自發(fā)展中國家貧困家庭的學生是如何“逆襲”被富布萊特項目選中來到美國頂尖學府學習呢?很明顯這不僅僅是一個小鎮(zhèn)做題家的故事,優(yōu)異的學術(shù)表現(xiàn)只是故事的A面,如前文所述,故事的B面還需要種種能力加持,比如領導力,跨文化溝通能力,隨機應變的能力,而這些恰恰是小鎮(zhèn)做題家很難具備的。

富布萊特獎學金項目為國際學生舉辦的社交聚會合影



我于2019年在美國波士頓數(shù)次參加富布萊特獎學金項目為國際學生舉辦的社交活動,同時深度訪談了二十名來自發(fā)展中國家貧困家庭卻成功入選富布萊特項目的學生。這樣的學生在富布萊特群體里也是少數(shù)。除了開頭提到的Laetisia,李珍出生在中國農(nóng)村,父親只念了小學,而母親是文盲;Diego來自厄瓜多爾農(nóng)村山區(qū),爸爸是漁民,母親以補鞋為生,他每天都要走十公里山路去上學,他的大學老師里僅有一名教授會說英語,以至于他申請美國的推薦信都找不到合適的人寫;Danta來自海地,從小到大從沒離開過自己的城市 ……

這些學生的父母并沒有經(jīng)濟實力將他們送去國際學校學習,從小接受國際化的思維訓練,也不能送他們出國旅游或是游學拓展眼界,他們也不是成長在以英語為母語的國家,那么他們?nèi)绾闻囵B(yǎng)自己世界公民的視野和氣質(zhì)呢?在下面的篇幅里,我將著重描寫他們不同于常規(guī)路徑的、具有創(chuàng)意性的想象、擁抱世界主義的方式。

參與全球北方國家的短期項目

在這二十名被訪者中,只有五名學生在申請富布萊特項目前曾去過全球北方國家的學習旅行,在申請中他們都強調(diào)了他們在這些國家的經(jīng)歷如何拓寬了他們的視野,并提供了豐富的文化體驗。與自費學生不同,這些家庭清貧的學生并不能通過家庭獲得這樣的機會,因而他們主要依靠學校的支持并利用學校提供的交換機會。來自多米尼加工薪階層的富布萊特學生Elena描述了她在愛爾蘭的學術(shù)交流。她通過大學獎學金在大二時訪問了愛爾蘭三個星期。她說:

那里的一切都非常不同,文化、建筑、音樂…… 它完全位于地球的另一邊。我遇到了來自世界不同地區(qū)的人們,這讓我擅長在文化差異中學習彼此的文化。盡管富布萊特計劃不要求你有任何出國的經(jīng)歷,但如果你有的話,這會是一個加分項。無論如何,富布萊特計劃不喜歡書呆子,而喜歡有領導能力和人際技能的人。

雖然Elena在愛爾蘭的文化交流拓展了她對世界的理解,但她也承認她依然對當?shù)貧v史和政治一無所知,因為“離她太遠了”(引述自Elena)。這種極短的教育交流讓她一窺當?shù)氐奈幕S富性,但也阻止了她與東道國社會產(chǎn)生更深入的接觸。來自四線小鎮(zhèn)的中國學生欣怡也通過大學交換計劃分別在英國和日本交流了一個月。她說:

在富布萊特申請材料中,我特別強調(diào)了我的出國交流和國際會議經(jīng)歷。然而,由于我只交換了一個月,而很多申請者都在歐美等國留學并拿到學位,所以我的經(jīng)歷并不突出。但有這樣的經(jīng)歷,哪怕就一個月,也比完全沒有好。這可以證明你能在國外獨立生活。

欣怡的話表明盡管歐美國家的短期交流項目不如全日制教育學位含金量高,但它似乎仍讓申請者拿到了入場券。與全球中產(chǎn)家庭的自費留學不同,這些低收入學生不得不尋求替代途徑前往發(fā)達國家學習,比如大學提供的短期交換項目。一方面,我們慶幸高等教育的國際化已經(jīng)為低收入學生創(chuàng)造了實現(xiàn)國際教育流動的機會,但另一方面,我們要看到這樣的機會很大程度取決于你所在的國家和大學。比如一些名校已與西方大學建立了許多合作和交換項目(Fang等,2016年),而來自拉美和非洲等其他地區(qū)的精英學生在全球北方國家的交流機會卻依然稀少。

積累全球南方的國際經(jīng)驗

通過上述方式前往發(fā)達國家交換的人依然是少數(shù),而大部分人只能通過在發(fā)展中國家的經(jīng)歷積攢他們的“世界主義”故事,而每個人采用的方式和媒介都不相同。不少人都曾在發(fā)展中國家參與過志愿服務,而這在他們的富布萊特申請中成為亮點。比如在玻利維亞偏遠山區(qū)長大的富布萊特學生Nicolas告訴我,他在非洲的志愿經(jīng)歷讓他在眾多申請者中脫穎而出。富布萊特項目在玻利維亞一共只有兩個名額。他說:

我大學畢業(yè)后在非洲做志愿,當電子工程師。第一次,我在南非呆了一年,第二次我在加納呆了三個月。我申請了一個提供免費食物和住宿的項目,主要與居民和政府合作,推動當?shù)仉娮踊A設施的發(fā)展。

尼古拉反復提到這些經(jīng)歷并真誠地相信這樣的志愿活動有改變世界的力量。為了減少教育不平等,他還在玻利維亞發(fā)起了一個語言學習平臺,免費教農(nóng)村孩子西班牙語。然而,并不是所有申請人都在他們的志愿服務中抱有無私奉獻的目的。在一次社交聚會中,一名來自阿爾及利亞的富布萊特學生告訴我,“我有個朋友今年申請了富布萊特項目,沒申請上,他準備明年去東非做志愿服務,然后再申請?!?我聽后哭笑不得,去東非做志愿,儼然已成為一種讓履歷出彩的手段。

除了參與志愿服務,很多學生參與了當?shù)氐膰H組織。來自多米尼加共和國的富布萊特學生Ella在本國創(chuàng)辦了聯(lián)合國模擬大會。 模擬聯(lián)合國是一項備受關注的活動,對于對聯(lián)合國的運作有濃厚興趣的學生來說尤其吸引人。它也是一項享有國際聲譽的比賽,可以培養(yǎng)全球公民意識、跨文化交流的能力,被視為培養(yǎng)未來領袖的溫床。此外,它還提供了一個辯論和演講的平臺,來自不同國家的學生在這里展示他們流利的英文表達能力,分享對各種國際事務的思想和觀點。Ella這樣說道:

我是這個組織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創(chuàng)辦了模聯(lián)在多米尼加的分會。我有五六年的時間都在這個組織里積極參與,還去了紐約與其他國家的模聯(lián)代表見面。我組織了很多關于國際時事問題的辯論,比如伊拉克戰(zhàn)爭和氣候變化等等。這些經(jīng)歷鍛煉了我的領導能力。

像Nicolas一樣,Ella也投身于全球發(fā)展,關注和平、平等、可持續(xù)發(fā)展等議題,這讓她與富布萊特項目的組織精神高度匹配。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所有活動都用英文展開,因此學好英文是參與這些活動的前提條件。而我的訪談者們都來自英語并非官方語言的國家,因此學好英文對他們至關重要。來自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富布萊特學生Laetisia認為她能被成功選中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英文好,才能在面試中脫穎而出。她的父母都只有小學學歷,他們都將她能通過富布萊特項目去美國讀書視作奇跡。在我詢問這個奇跡是如何發(fā)生的時候,她說:

英語是關鍵。我父母雖然沒有受過教育,但他們很有遠見,他們很早就意識到掌握英語有多重要。在剛果,我們說法語,也沒有像聯(lián)合國那樣說英文的國際組織。我父母沒有經(jīng)濟能力送我去美國或歐洲學習。但他們意識到,如果我會說英語,我會有更多的學習和工作機會。因此,我父母決定將我送去肯尼亞讀大學,因為肯尼亞地處非洲,離我們相對較近,而且是一個使用英語的國家。

在Laetisia 的敘述中,從19世紀末就被英國殖民統(tǒng)治直到1963年才獨立的肯尼亞,成為了一個英語培訓訓練營,充當了將她送往歐美國家學習生活的跳板。

在我的訪談對象中,還有兩名從小到大都沒離開過本市的人 ,他們分別來自海地和厄瓜多爾的農(nóng)村地區(qū)。海地的富布萊特學生Diana一再強調(diào)來到美國后意識到她是周圍唯一沒出過國的人時的驚愕。然而,她給我呈現(xiàn)出的形象是開放多元的,并且對當下很多問題都有獨到的觀察和見解。她說:

我基本不看海地電影。我看過了很多英語電影來學英文,還盡可能去讀英文書籍,對我來說,這也是一種旅行。在我工作的地方,經(jīng)常會有國際學生和學者來交流,我會跟他們交朋友并保持聯(lián)系。因此,社交媒體、書籍、電影都成為我探索世界的方式。

Diana的經(jīng)歷表明,全球化已深深影響了我們的文化生活和消費習慣,而成為世界公民更多地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這早就了一種日常的世界主義,哪怕足不出戶亦可將大千世界包攬眼底。

獲取跨國文化知識

富布萊特擁有一個遍布全球一百五十多個國家的校友網(wǎng)絡。這是一個由參與過富布萊特的校友們組成的社交網(wǎng)絡。它的目的是讓富布萊特獎學金的獲得者們能互相聯(lián)系、合作,還能分享彼此的學術(shù)、職業(yè)和文化經(jīng)驗。這個校友網(wǎng)覆蓋多個國家和學科,為校友們提供平臺,幫助他們進一步擴展知識,建立人際關系,推動職業(yè)發(fā)展。有趣的是,有意愿申請富布萊特項目的學生通過這個校友網(wǎng)絡開始了他們的富布萊特之旅。除了上面提到的所有經(jīng)歷外,所有的參與者無一例外地都提到了他們的“文化向?qū)А彼鸬降年P鍵作用。而這樣的“文化向?qū)А被臼莵碜酝粐业母徊既R特校友,他們慷慨地為申請人提供項目信息和申請建議。很多人之所以會申請這個項目也是因為文化向?qū)У膹娏ν扑]。這些很偶然的交流與相遇卻對他們的人生軌跡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和改變。比如來自突尼斯的富布萊特學生Sami,就是很偶然地了解到這個項目的:

有一天在學校,我碰到了一個朋友,他是一名富布萊特獎學金的校友。他跟我分享了他在富布萊特的經(jīng)歷,所以我就對這個項目產(chǎn)生了興趣。盡管我之前聽說過這個項目,但主要還是因為朋友的強推才讓我下定決心認真準備申請。

這些信息交流事后回溯起來對他們的成功至關重要。在漫長的申請過程中,這些“文化向?qū)А狈窒硭麄兊纳暾埥?jīng)驗并將富布萊特項目的文化和對參與者的期待也一并告訴他們。

例如,來自墨西哥的富布萊特學生Santiago第一次申請失敗了,第二年申請才最終成功。他將第一次的失敗歸因于他不了解富布萊特的組織文化。在第二次申請之前,他已經(jīng)來到了美國,并咨詢了同樣來自墨西哥的富布萊特校友在申請中的注意事項。兩位中國的富布萊特學生子軒和浩宇,也提到他們的文化導師的重要性。他們找到了來自本校的富布萊特校友對他們的申請材料進行了仔細審查,提供了修改意見,更突出了富布萊特希望看到的特質(zhì)。此外,他們分享了自己的面試經(jīng)驗,并和申請者模擬面試。子軒表示校友的幫助至關重要,因為他們的建議徹底改變了她的申請準備思路,從以發(fā)表為導向變?yōu)橐怨适聻閷颉_@些“文化向?qū)А备嬖V他們,申請的關鍵是“展示”你的熱情,并講出一個生動的故事。然而,這種敘事對中國的富布萊特學生來說是陌生的。子軒說:

在中國學界,我們以發(fā)表為導向,所有的資金申請或?qū)W術(shù)晉升都是基于你的發(fā)表數(shù)量。然而,富布萊特校友告訴我,如果你申請美國的文化交流項目,你需要了解他們對申請人的期待。他們在乎包括你的學術(shù)表現(xiàn)、社區(qū)服務等等。總而言之,他們更在乎你的經(jīng)歷,你的故事,而不只是你的發(fā)表。因此,我在大學期間也常做做志愿者。

從未離開過本市的海地富布萊特學生Diana,她也利用自己強大的信息檢索能力在網(wǎng)上尋覓到了她的“文化向?qū)А?。她說:

我是在美國大使館的Facebook頁面上第一次看到富布萊特項目的。于是我立馬去谷歌搜索“海地的富布萊特學者”時,很多人的名字都跳了出來。這時候我在Facebook上輸入他們的名字,并開始與他們聯(lián)系。我在LinkedIn上也是這樣做的。我給這些海地富布萊特校友發(fā)信息,告訴他們我是誰,我在做什么,我想要申請富布萊特項目,想尋求他們的建議。

我將這稱為“跨國文化知識”,對于身在發(fā)展中國家的學生,很多人并不了解一個遠在美國的文化交流項目對申請人的期待,而官方網(wǎng)站上對申請者的要求也語焉不詳。因此他們需要借助文化向?qū)У牧α咳チ私飧徊既R特項目的組織文化及其對申請者的期待。地理上與美國相隔遙遠且從未接觸過該項目的學生,對這個擁有悠久歷史的文化交流項目所知甚少。因此,這些文化導師通過分享他們的申請和交流經(jīng)驗傳遞了寶貴的知識,使那些原本模糊或隱蔽的規(guī)則變得清晰明了。通過這種方式,這些申請者重新學習了不同文化下對人才的不同期待,積累了跨國文化知識。然而這些文化導師本身也處在一個相對精英封閉的富布萊特校友圈里,沒有任何渠道的普通人很難獲取這些內(nèi)部信息,這需要個體很努力地去打破信息壁壘。而在這個過程中細微的不平等,在你是否主動開口問詢、是否主動尋求文化向?qū)r就產(chǎn)生了。

回顧與反思

做完這個研究快兩年了,讓我印象深刻的永遠是這些家境普通學生的開放包容和對機會主動出擊的態(tài)度。沒有家庭自帶的光環(huán),他們不得不自己為自己創(chuàng)造成為世界公民的機會,而他們對世界公民的想象又被西方國家深深塑造。一方面,我是樂觀的,這些全球南方的貧困學生得益于全球化與信息時代的種種便利,利用自己優(yōu)秀的信息檢索能力,抓住甚至創(chuàng)造出了命運的饋贈。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管窺一個由地域和階級所劃分出來的國際學生全球流動新秩序。當全球中產(chǎn)家庭將歐美視作學生的留學目的地時,這些家境普通的小孩充分利用各種廉價的語言交換項目或是義工旅游項目前往全球流動中轉(zhuǎn)站,比如泰國、馬來西亞、印尼、肯尼亞等等。這些國家都有大量的英語人口和多樣的文化。在這些國家,他們可以提前感受世界主義的文化多元性,并為他們的下一站流動(常常是歐美等國)做準備。同樣,富布萊特項目的選拔機制為工薪階層學生帶來教育機會,為來自全球南方的貧困學生創(chuàng)造了流動機會。然而,要想在選拔中脫穎而出需要申請者積累大量的世界主義資本,對貧困學生來說,這需要他們的想象力、信息獲取能力和主動創(chuàng)造并抓住機會的決心。

當2020年疫情來襲,各國相繼取消航班,重新筑起邊境的高墻,紛紛將本國公民的安全健康置于首位而無暇顧及國際合作共渡難關,世界主義似乎成為一個遙不可及且虛妄的夢想。我重訪了我在2019年的訪談者們,想看看他們對世界主義的理解和認同有何變化。此時富布萊特獎學金項目宣布暫停,而參與這個項目的學生被告知由自己選擇去留,一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的景象。墨西哥的富布萊特學生Isabella在一年前還信誓旦旦地告訴我會拼盡全力在美國找一份工作留在美國,此時卻告訴我已聯(lián)系本國大使館幾經(jīng)輾轉(zhuǎn)如逃難般地回到母國與家人團聚,而Emiliano則選擇留在美國。中國學生李志則告訴我,在這樣的艱難時刻,只有中國學生才會真正彼此理解,相互幫助,分享信息和物資,而那些在富布萊特社交聚會上結(jié)識的國際朋友們早已沒了蹤影。 或許,在民粹主義、地方主義、反全球化浪潮不斷興起的當下,世界主義的美好愿景終須尋覓合適的土壤才能生根發(fā)芽。


(本文改寫自作者已發(fā)表英文論文,原文鏈接:https://onlinelibrary.wiley.com/doi/10.1111/glob.12458,文中所有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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