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初,值天大熱。偶讀東坡《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鄙杂懈醒伞SX此老遇事達觀,造語清寥,千載而下,猶獲我心。實宜泛覽其書,權作修身養(yǎng)性之用。
東坡扶杖醉坐圖(上海博物館藏)
月中因審稿所及,需覆覈文本。檢東坡題跋、《志林》,偶有疑于前人斷句處,覓其舊槧,以參新刊,兩相讎校,亦未解其惑。爰事考訂,詳尋其源,旁及左右,竟是疑竇叢生。遂窮數月力,作一番辨析。鉤沉探賾,無非小題大做;索隱發(fā)微,只求來蹤去跡。今于題跋、《志林》,各得其一焉。
一、蘇東坡的寶鏡
趙宋開國,務農興學,制禮作樂,自以“使三代而降,考論聲明文物之治,道德仁義之風,宋于漢唐,蓋無讓焉”,崇古之風遂起,古器收藏與研究亦漸成時尚。蔡絛《鐵圍山叢談》載:
虞夏而降,制器尚象,著焉后世。……國朝來寖乃珍重,始則有劉原父侍讀公為之倡,而成于歐陽文忠公。又從而和之,則若伯父君謨、東坡數公?!瓕W士大夫雅多好之,此風遂一煽矣。元豐后,又有文士李公麟者出。……取平生所得暨其聞睹者,作為圖狀,說其所以,而名之曰《考古圖》。
及宋徽宗廣事搜羅,作《宣和博古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以致“天下冢墓,破伐殆盡”。東坡師友若歐陽修(永叔)、蔡襄(君謨)、文同(與可)、劉敞(原父)、李公麟(伯時)輩,皆通鼎彝之學,東坡稍有參與其間,故入“從而和之”者之列。
《蘇軾詩集》(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出版)
今觀東坡集與同時人詩文,多有相關記述者,東坡唯不致力于收羅耳。其涉及古器物之詩文,詩有《胡穆秀才遺古銅器似鼎而小上有兩柱可以覆而不蹶以為鼎則不足疑其飲器也胡有詩答之》、《次韻劉京兆石林亭之作石本唐苑中物散流民間劉購得之》、《鳳翔八觀》數首,題跋則有《書陸道士鏡硯》、《書所獲鏡銘》、《書黃州古編鐘》、《書古銅鼎》、《書金錞形制》諸篇。其中《書陸道士鏡硯》、《書所獲鏡銘》二篇頗可注意。
陸道士名惟忠,字子厚,眉州眉山人。與東坡有交游,故東坡題其鏡,兼及己之所藏,并作考釋。按,東坡于宋神宗元豐四年(辛酉,1081)正月路過黃州故城,獲得漢鏡一枚。此鏡東坡集內數次提及,后世各本俱有著錄,今與他書所記,互為對讀,頗有可辨處。
茅維編《東坡先生全集》卷七十(明萬歷三十四年刻本)
茅維編《東坡先生全集》卷七十題跋《書陸道士鏡硯》曰:
陸道士蓄一鏡一研,皆可寶。研圓首斧形,色正青,背有卻月金文;甚能克墨而宜筆,蓋唐以前物也。鏡則古矣,其背文不可識。
家有鏡,正類是。其銘曰:“漢有善銅出白陽,取為鏡,清如明,左龍右虎俌之。”
以銘文考之,則此鏡乃漢物也耶?
吾嘗以示蘇子容。子容以博學名世,曰:“此鏡以前皆作此,蓋禹鼎象物之遺法也。白陽,今無此地名。楚有白公,取南陽白水為邑,白陽豈白水乎?漢人‘而’、‘如’通用?!苯宰尤菰?。
鏡心微凸,鏡面小而直,學道者謂是聚神鏡也。
丙子十二月初一日書。
按,蘇子容(1020—1101)名頌,原籍泉州同安,徙居潤州丹陽,遂以丹陽為籍。宋神宗熙寧初,曾與東坡同朝共事;后多往還,亦多詩文唱和。
卷六十六題跋《書所獲鏡銘》曰:
元豐四年正月,余自齊安往岐亭,泛舟而還。
過古黃州,獲一鏡,周尺有二寸,其背銘云:“漢有善銅出白陽,取為鏡,清如明,左龍右虎俌之?!?/p>
其字如菽大,雜篆隸,甚精妙。
白陽,疑南陽白水之陽也。
其銅黑色如漆。其背如刻玉。其明照人微小。舊聞古鏡皆然,此道家聚形之法也。
茅維編《東坡先生全集》卷六十六(明萬歷三十四年刻本)
又卷五十三尺牘《答李方叔十七首》第二首有曰:
近獲一銅鏡,如漆色,光明冷徹。
背有銘云:“漢有善銅出白陽,取為鏡,清如明,左龍右虎俌之。”
字體雜篆隸,真漢時字也。
白陽不知所在,豈南陽白水陽乎?“如”字應作“而”字使耳?!白簖堄一ⅰ?,皆未甚曉。
更閑,為考之。
茅維編《東坡先生全集》卷五十三(明萬歷三十四年刻本)
按,李方叔(1059—1109)名廌,潁昌陽翟(今河南禹州)人。為蘇門六學士之一。嘗贄文謁蘇軾于黃州,蘇軾謂其筆勢翩翩,有可以追古作者之道。王直方《詩文發(fā)源》云:“李方叔為坡公客。公知貢舉而方叔下第?!睎|坡有詩題曰:“余與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領貢舉事,而李不得第,愧甚,作詩送之。”三篇所述,為同一器。
就三篇文字內容及先后言:
《答李方叔十七首》題下注“以下俱黃州”(元豐三年二月至元豐七年四月,東坡因“烏臺詩案”貶謫黃州。黃州,今湖北黃岡),第二首云“近獲一銅鏡”,則作于獲鏡后不久,涉鏡色、銘文、字體,并考銘文“白陽”、“如”、“左龍右虎”三處。且請李方叔得閑時,為更考“白陽”、“左龍右虎”之意。據《書陸道士鏡硯》,“如”字作“而”字用,實系得諸蘇子容所云,則蘇子容知此事,必在東坡得鏡后不久,且在致函李方叔之前。
《書所獲鏡銘》作于《答李方叔》后,記得鏡之時為元豐四年(辛酉,1081)正月,得鏡之地為古黃州(地近今湖北黃岡西南),涉鏡色、鏡形、銘文、字體,并考銘文“白陽”一處,且言古鏡之功用(道家聚形之法)。趙希鵠《洞天清錄》曰:“古銅器多能辟祟,人家宜畜之?!笔瞧湟庖?。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九曰:“古人鑄鑒,鑒大則平,鑒小則凸。凡鑒洼則照人面大,凸則照人面小。小鑒不能全觀人面,故令微凸,收人面令小,則鑒雖小而能全納人面?!薄稌懙朗跨R硯》“鏡心微凸,鏡面小而直”、《書所獲鏡銘》“其明照人微小”,所言與之俱合。
《書陸道士鏡硯》作于宋哲宗紹圣三年(丙子,1096,時謫居惠州)十二月初一,去獲鏡已十有五年。涉鏡形、銘文,并示古鏡之功用(學道者謂是聚神鏡)。至于銘文內“白陽”、“如”二處之說,謂皆是以博學名世之蘇子容所與言之者。
三篇文字所錄鏡銘十九字,無異文。
漢代鏡銘,概多韻語,以三四五七言為主。此鏡銘十九字,“陽”、“明”為韻;“清、明”為語,即所謂“漢清明鑒”是也。此類銅鏡后世出土者亦多,揆諸宋以降著錄之銅鏡銘文,文字仿佛者,如明楊慎《丹鉛總錄》卷二十七引《博古圖》有銘曰:
漢有善銅出丹陽,和以銀錫清且明。左龍右虎尚三光,朱雀玄武順陰陽。
周世榮《湖南出土漢代銅鏡文字研究》附圖
又如漢代廣陵國銅器有“漢有善銅”神獸博局鏡,其銘曰:
漢有善銅出丹陽,取之為鏡清如明。左龍右虎備四旁,朱爵玄武順陰陽。
湖南長沙亦曾出土一枚銅鏡,銘曰:
漢有善銅出丹陽,取為鏡,清如明。左龍右虎備之。
此銘文與東坡所藏者,除“丹”、“備”二字外,馀無二致。
黃濬《尊古齋古鏡集景》
據《中國銅鏡圖典》、《漢鏡銘文匯釋》諸書著錄,鏡銘韻文之全或不全,字之正訛與否,頗為隨意。“取為鏡,清而明”之用,《漢鏡銘文匯釋》著錄一枚,銘曰:“漢善同,出丹陽。取之為竟,青而明。左龍右虎主?!鼻宄跄邼读囍讳洝肪硎恕皾h清明鑒二”亦有十四字圖銘:“漢有善錫出白陽,取之為鏡清且明。”可見一斑。
《侯鯖錄》卷一(明正德間鰲峰書院刻本)
與東坡有關之銅鏡故事,他處亦多有記錄。其好友趙令畤《侯鯖錄》卷一載錄一條:
余家有古鏡,背銘云:“漢有善銅出丹陽,取為鏡,清如明,左龍右虎補之?!辈恢暗り枴焙握Z,問東坡,亦不解。后見《神仙藥名隱訣》云:“銅,一名丹陽。”……東坡云:“‘清如明’,如,而也,若《左傳》‘星隕如雨’?!?/p>
倪濤《六藝之一錄》卷十八亦記曰:
黃山谷曰:余家有古鏡,背銘云:“漢有善銅出丹陽,取為鏡,清且明,左龍右虎補之?!辈恢暗り枴焙握Z,問東坡,亦不解。后見《神仙隱訣》云:“銅,一名丹陽?!薄瓥|坡云:“‘清如明’,如,而也,若《左傳》‘星隕如雨’?!?/p>
觀此二條所記,一曰趙令畤“家有古鏡”,一曰黃山谷“家有古鏡”,與東坡自記如出一轍,頗有可疑處。
綜上所記,有數事需作梳理:
二,鏡銘“清如明”之“如”字,作“而”解,《春秋》“星隕如雨”,杜預注:“如,而也?!睔W陽修《后漢郭先生碑》(集本):“其曰‘寬舒如好施’,蓋以‘如’字為‘而’也?!洞呵铩窌请E如雨’,釋者曰:‘如,而也?!皇┯谖恼?,以‘如’為‘而’,始見于此也?!绷_大經《鶴林玉露》卷一“如字訓而”條:“歐陽公《集古錄》載《后漢郭先生碑》云:‘其長也,寬舒如好施,是以宗族歸懷。’東坡得古鏡,背有銘云:‘漢有善銅出白楊,取為鏡,清如明?!杂枴纭癁椤病!辈⒅^《后漢郭先生碑》碑文、古銅鏡銘文訓“如”為“而”,分別出自歐陽修、蘇東坡之解釋。然東坡自謂“‘而’、‘如’通用”,實是蘇子容告之者也。
三,趙令畤、黃山谷“家有古鏡”事頗可疑。蘇東坡曰“家有鏡”,出于自記,且數見于集中,趙、黃二鏡銘云:“漢有善銅出丹陽,取為鏡,清如明,左龍右虎補之?!迸c東坡藏鏡銘僅“白”作“丹”、“俌”作“補”之別。趙令畤雖與東坡同時,然《侯鯖錄》之編定,據孔凡禮先生考證,“本書刊刻時,趙令畤是否在世,已不可考”;孔先生用作底本之清鮑廷博《知不足齋叢書》本《侯鯖錄》,鮑氏于某些條目“是否以己意增之而偶失說明?亦不可得其詳”云。此條或為后人偽托?;蛘邧|坡后將該鏡贈與趙令畤,且告以不知“白陽”為何意,故有此記,亦未可知。然若此時已釋作“丹陽”,與“善銅”連屬,熟誦《漢書》如東坡者(參見宋陳鵠《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一“東坡鈔漢書”條),豈有不知之理!倪濤《六藝之一錄》全書四百馀卷,成稿于清乾隆時期,原即為書學文獻纂集類著作。其鈔錄資料,一般皆注明來源,如《太平廣記》例。然所謂“黃山谷曰”云者條,稿本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文末俱脫出處,且其文與趙令畤《侯鯖錄》幾乎完全一致,倪氏“趙”冠而“黃”戴者,傳鈔之誤歟!抑有意為之歟?實不可知也已。
二、李邦直的自嘲
宋人作字,蓋皆自存其稿,備將來編文集之用。觀東坡詩文集之裒然巨帙,井然有序,是可知矣。今唯《東坡志林》,稍覺蕪雜,其文字與入詩文集者,亦多有仿佛處。
宋哲宗元符三年(庚辰,1100)東坡自海南北歸時,與鄭靖老札有“《志林》竟未成”句,則《志林》當是東坡自定擬撰之書也。惜未成。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四曰:“蘇叔黨為葉少蘊言:東坡先生初欲作《志林》百篇,才就十三篇,而先生病。惜哉!先生胸中尚有偉于武王非圣人之論者乎?”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一曰:“《東坡手澤》三卷,蘇軾撰。今俗本《大全集》中所謂《志林》者也?!薄稏|坡手澤》不傳,未審其與今本《志林》之關系。
今傳之《東坡志林》,刻本有宋左圭《百川學?!芬痪肀?、明萬歷趙開美??寰肀?、明萬歷焦竑評點五卷本、明萬歷商濬編刻《稗海》之十二卷本。一卷本僅史論十三篇,或即東坡撰《志林》之旨歟?后人據東坡遺稿、雜鈔等手澤,匯編而成《東坡志林》若干卷,且在流傳過程中,或有好事者闌入其他文字,致使體例錯亂,條目蕪雜,真?zhèn)文妗?/p>
《東坡志林》目錄(明萬歷二十三年趙開美??荆?/p>
茲以《李邦直言周瑜》一條,稍作演繹。
趙開美校刊五卷本于每一條皆擬一小標題,卷首并置“目錄”?!独畎钪毖灾荑ぁ窏l居卷四,前一條為《王嘉輕減法律事見梁統(tǒng)傳》,后一條為《劉聰吳中高士二事》。其所對應之正文:
王嘉輕減法律事見梁統(tǒng)傳
漢仍秦法至重高惠固非虐主然習所見以為常不知其重也至孝文始罷肉刑與參夷之誅景帝復孥戮晁錯武帝罪戾有增無損宣帝治尚嚴因武之舊至王嘉為相始輕減法律遂至東京因而不改班固不記其事事見梁統(tǒng)傳固可謂疏略矣嘉賢相也輕刑又其盛德之事可不記乎統(tǒng)乃言高惠文景以重法興哀平以輕法衰因上書乞增重法律賴當時不從其議此如人年少時不節(jié)酒色而安老后雖節(jié)而病見此便謂酒可以延年可乎統(tǒng)亦東京名臣一出此言遂獲罪于天其子松竦皆以非命而死冀卒滅族嗚呼悲夫戒哉疏而不漏可不懼乎
李邦直言周瑜
李邦直言周瑜二十四經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飯賢愚相遠如叔安上言吾子以快活未知孰賢與否
勃遜之
勃遜之會議于潁或言洛人善接花歲出新枝而菊品尤多遜之曰菊當以黃為正馀可鄙也昔叔向聞鬷蔑一言得其為人予于遜之亦云然
劉聰吳中高士二事
劉聰聞當為須遮國王則不復懼死人之愛富貴有甚于生者月犯少微吳中高士求死不得人之好名有甚于生者
《東坡志林》卷四(明萬歷二十三年趙開美??荆?/p>
標題前空兩字,正文皆頂格。正文《勃遜之》一條,目錄未出。
商濬編刻十二卷本無“目錄”,正文每一條亦無擬題?!独畎钪毖灾荑ぁ窏l居卷二,其正文(含前后條):
韓退之喜大顛如喜澄觀文暢之意爾非信佛法也
世乃妄撰退之與大顛書其詞凡陋退之家奴仆
亦無此語有一士人又于其末妄題云歐陽永叔
謂此文非退之莫能及此又誣永叔也永叔作醉
翁亭記其辭玩易蓋戲云爾又不自以為奇特也
而妄庸者亦作永叔語云平生為此文最得意又
云吾不能為退之畫記退之又不能為吾醉翁亭
記此又大妄也仆嘗謂退之畫記近似甲乙?guī)ざ?/p>
了無可觀世人識真者少可嘆亦可愍也
李邦直言周瑜二十四經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
善飯賢愚相遠如此安上言吾子似快活未知孰賢與否【說明:“未知孰賢與否”六字,小字雙行,版式參見下圖】
與朱 勃遜之會議于潁或言洛人善接花歲出
新枝而菊品尤多遜之曰菊當以黃為主馀可鄙
也昔叔向聞鬷蔑一言得其為人予于遜之亦云
然
漢武帝違韓安國而用王恢然卒殺恢是有秦穆違
蹇叔之罪而無用孟明之德也
《東坡志林》卷二(明萬歷商氏半野堂刻《稗?!泛笥”荆?/p>
正文每條第一行頂格,回行退一字?!独畎钪毖灾荑ぁ窏l末,“未知孰賢與否”六字作雙行夾注,占三字,適滿行;“與朱”條,“與朱”與“勃遜之”間空缺兩字。對比以上二本,趙刊五卷本正文溢出《勃遜之》一條,有文無目;商刻十二卷本正文“與朱 勃遜之”云云則獨立為一條。中華書局整理本以趙開美五卷本為底本,點校者王松齡先生于“未知孰賢與否”處出校記曰:
《稗?!繁揪矶藯l與下條誤合為一,作“未知孰賢與朱勃遜之會議于潁”,是則此句當作“未知孰賢”。“與”字屬下條,無“否”字。
今所見《稗?!分T萬歷印本,“未知孰賢與否”六字俱為雙行小字,由此推測:點校者所見者必為初刻初印本(或試印本),其字號與前后一致,且單行,即:“未知孰”次“快活”之下,“賢與否”置“勃遜之”之上(此行行首退一字),作為一篇之內容,行內字數適相銜接也。然意思實不相干,后經校閱者指出,故《稗?!泛笥”炯赐诎娓淖鲀蓷l矣。
《東坡志林》卷二(明萬歷商濬編刻《稗?!烦蹩坛跤”荆?/p>
曾就此事聯(lián)系王松齡先生,得示曰:“我所用《稗?!繁井敒樯虾熢簣D書館所藏明清刻本?!奔凑埨钣袼ㄐ执鸀榉瓩z,發(fā)來書影,其文字版式,果如予所測焉。是知商氏所據之原本,實為一條也必矣。
趙開美??揪硎子衅涓岗w用賢《刻東坡先生志林小序》,于此書之梓刻曰:
余友湯君云孫,博學好古,其文詞甚類長公。嘗手錄是編,刻未竟而會病卒。余子開美因拾其遺,復梓而卒其業(yè),且為校定訛謬,得數百言。庶幾湯君之志不孤,而坡翁之在當時其趑趄于世途、鞿縛于窮愁者,亦略可見云。
由是可知,五卷本《志林》,實為趙用賢友人湯云孫手錄并付刻者,刻未竟而湯氏病逝,后經趙用賢之子趙開美為校訂訛誤,遂得續(xù)刻而成。
茅維編《東坡先生全集》卷六十六(明萬歷三十四年刻本)
湯氏五卷所據何本?未有交代。商氏十二卷何所從來?不得而知。且茅維編《東坡先生全集》卷六十六與毛九苞編《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卷三十七,皆同時前后收入《記王彭論曹劉之澤》、《記李邦直言周瑜》二條(一為王彭論曹操、劉備,一為李邦直論周瑜,所論皆三國人物),——則四人當各有所本。今人已考趙開美??揪矶队泟舻糜性娪浟_浮山》文字拼接自東坡《游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之自注,卷三《梁上君子》、《太白山舊封公爵》諸條,亦系后人偽造,(參章培恒、徐艷《關于五卷本〈東坡志林〉的真?zhèn)螁栴}——兼談十二卷本〈東坡先生志林〉的可信性》文;然元劉壎(1240—1319)《隱居通議》卷二十五《小兒聽古話》條,謂“《東坡別集·志林》載王彭嘗云涂巷中小兒子薄劣”云,即諸本之《涂巷小兒聽說三國語》條也,此條當不偽。是元人所見之《志林》,或為《東坡別集》內之一種歟?識此待考。)并指出《勃遜之》條出自《贈朱遜之》詩小引。
劉壎《隱居通議》卷二十五(清康熙間鈔本)
以此反觀《李邦直言周瑜》、《勃遜之》二條,兩本雖皆前后連屬,然五卷本之目錄與正文不一,十二卷本版刻小字與空缺并存,其所據原本皆誤作一條也必矣。茲為校理二條文字如次:
李邦直言:“周瑜二十四經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飯,賢愚相遠如此?!卑采涎裕骸拔嶙铀瓶旎?,未知孰賢?”
與朱勃遜之會議于潁。或言洛人善接花,歲出新枝,而菊品尤多。遜之曰:“菊當以黃為正,馀可鄙也。”昔叔向聞鬷蔑一言,得其為人,予于遜之亦云然。
按,“未知孰賢”下“與否”二字,實為后一條“與朱”之訛。蓋因“與朱”訛作“與否”,且連上讀,致“未知孰賢與否”六字不句,并復使“勃遜之”三字不詞。
《東坡先生志林》卷二(明鈔本,國家圖書館藏)
《與朱勃遜之》條,即東坡《贈朱遜之》詩之小引:“元祐六年九月,與朱遜之會議于潁”云云。朱勃,字遜之,元祐元年(庚午,1090)五月為承議郎,六年九月任京西運判。東坡與“會議”者,為陳州開八丈溝事,可參東坡《申省論八丈溝利害狀二首》、《奏論八丈溝不可開狀》諸文。
《東坡志林》卷四(明萬歷焦告評點本)
李邦直(1032—1102)名清臣,魏(今河北大名)人。宋仁宗皇祐五年(癸巳,1053)進士,調邢州司戶參軍、和川令。嘉祐六年(辛丑,1061)與蘇軾、蘇轍、孫洙等同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未予秘閣試論。宋英宗治平二年(乙巳,1065)試秘閣為第一,授秘書郎,簽書蘇州節(jié)度判官。次年丁母憂,家居。宋神宗熙寧二年(己酉,1069)服除。正是這一年,王安石變法開啟,李清臣成為變法之積極支持者與參與者。據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
〔熙寧三年(庚戌)夏四月〕癸未,虞部員外郎蘇棁、秘書丞陳睦并為秘閣校理,秘書郎李清臣為集賢校理,江寧府推官劉摯為館閣校勘,大理寺丞樂咸為太子中舍。(卷二百十,第5108頁)
〔熙寧三年九月〕壬子,陜西宣撫判官、度支員外郎、直舍人院呂大防兼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太子中允、集賢校理曾布,宣撫司書寫機密文字、秘書郎、集賢校理李清臣,大理寺丞李承之并充檢正公事,布戶房,清臣吏房,承之刑房,清臣、承之仍并改太子中允。(卷二百十五,第5245頁)
〔熙寧三年十一月〕壬辰,上批:“陜西宣撫判官呂大防、管勾機宜文字李清臣,近除中書檢正官,其敕告入遞給付,以示選任之意?!睆捻n絳所請也。(卷二百十七,第5272頁)
按,中書檢正官于熙寧三年九月一日為變法所設,其職權主要有編修、詳定詔敕條例,檢舉、督促諸司職事,提舉在京百司事務,察訪、處置地方事務,尤其是新法之執(zhí)行情況,實為政務最為繁忙之機構是也。
李清臣自謂“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飯”,四十則熙寧四年(辛亥,1071)時,其果“多睡善飯”、無所事事者哉?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二十二曰:
〔熙寧四年夏四月〕丙子,中書奏:檢正中書吏房公事李清臣兼編修中書條例。詔罷之。尋自太子中允復為校書郎,通判海州。韓絳既責,清臣愿還舊秩,且求外任故也。(第5410頁)
揆諸《長編》所記,可知熙寧三年九月,韓絳(1012—1088)宣撫陜西,奏請李清臣為宣撫使司書寫機宜文字。由于韓絳“素不習兵事”,“復以種諤為鄜延鈐轄”,致使“蕃兵皆怨望”。四年三月,西夏攻陷撫寧諸城,種諤“茫然失措,欲作書召燕達,戰(zhàn)悸不能下筆”。宋神宗不得已,“詔棄啰兀城,治諤罪,責授汝州團練副使,潭州安置。絳坐興師敗衄,罷知鄧州”。李清臣因之受牽連,“規(guī)自全,多毀絳”,自求外任,神宗允而“薄之”。
晁補之《資政殿大學士李公行狀》曰:
絳之貶也,公尚以中允為檢正官。公曰:“我豈負韓公者!”因求還所遷秩,補外;復以秘書郎通判海州。會直舍人院孫洙出守海州,與洙同制科館職,一時觴詠傳淮海,為盛事。寬役法,免漕渠夫,去而民思之。
按,熙寧四年五月丙午,“太常博士、集賢校理、同知諫院、直舍人院孫洙知海州,從其請也”。是知孫洙、李清臣差不多同時出任海州職務。
《三蘇年譜》(孔凡禮撰,中華書局出版)
據《宋史·孫洙傳》,孫洙在海州,“免役法行,常平使者欲加斂緡錢,以取贏為功,洙力爭之。方春旱,發(fā)運使調民濬漕渠以通鹽舸,洙持之不下,三上奏乞止其役”,其與李清臣“寬役法,免漕渠夫”二事,蓋合力而為政者也。
至熙寧六年(癸丑,1073)六月丁丑,王安石與宋神宗論及張吉甫事,神宗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m小人,陳義甚高,賢于李清臣遠矣。”此時李清臣猶在海州。至于“公三為執(zhí)政,遍踐三省,勛封爵至上柱國、開國公,食邑實封所共加至六千九百戶”云者,此乃后話。
故曰:李清臣自三十九歲至四十二三歲之間,歷任(或有同時兼任)秘書郎、集賢校理、宣撫使司書寫機宜文字、檢正中書吏房公事、太子中允、校書郎、海州通判,公務繁忙,決不能自稱為“多睡善飯”者也。
然則自嘲“多睡善飯”者,何人耶?
《胡澹庵先生文集》卷十(清乾隆二十二年刻本)
檢胡銓《胡澹庵先生文集》,卷十有《上張丞相書》一篇,曰:
某頃自宜春違遠鈞席,言歸廬陵,杜門卻掃,讀書養(yǎng)親者,又一年矣。
居恒自咎,以為周瑜二十四經略中原,相國春秋才四十,出入將相,身為天下重輕者十年于茲矣。仆年三十有五,徒多睡善飯,年來鬢發(fā)星星,覽鏡茫然。進不能出力補報明君,退不能取寸祿斗食以榮其親,僅同幽蠹,日夜守蚩尤之廬,又不能效四體無骨者掃門拜塵于王公大人之前。往往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其胸中耿耿者固在。
近者側聞相國奮然以天下之重自任,四海之士,皆愿身櫜鍵備奔走。仆固門下士也,窮愁無聊,不獲挾糧以趨。然士為知己者死,輒敢不避斧鉞之誅,冒進狂瞽之說,伏惟憐其志而少加察焉。
按,胡銓(1102—1180)字邦衡,號澹庵,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張丞相即張浚(1097—1164)字德遠,號紫巖,漢州綿竹(今四川)人。宋徽宗政和八年(戊戌,1118年)進士,南宋初任御營使司參贊軍事,力主抗金,志在恢復。兩人相差五歲。
胡銓于宋高宗建炎二年(戊申,1128)二十七歲時,以第五名進士及第,授左文林郎、撫州軍事判官。張浚時任禮部侍郎,胡銓《祭張魏公文》曰:“建炎戊申,駐蹕維揚。公為春官,貳卿文昌。詳定殿廬,多士在庭。得銓大對,謂如劉蕡。”又歐陽守道《題家狀序》:“張魏公第其文為進士第一,既而置之第五,雖第五,然有魏公之定論在,猶第一也?!惫屎屪苑Q“門下士”。后以抵御金兵有功,轉承直郎,權吉州軍事判官。四年(庚戌,1130)秋,丁父憂,鄉(xiāng)居廬陵;紹興三年(癸丑,1133)三十二歲,服除,“無仕進意”(周必大《胡忠簡公神道碑》),“或勉之仕,不答”(楊萬里《胡公行狀》)。
《周益文忠公集》卷三十(南宋刻本)
楊萬里《宋故資政殿學士朝議大夫致仕廬陵郡開國侯食邑一千五百戶食實封一百戶賜紫金魚袋贈通議大夫胡公行狀》曰:
紹興五年,忠獻魏國張公浚都督諸路兵,辟公提舉荊湖北路常平茶鹽司干辦公事,改荊湖南路提點刑獄司干辦公事。召赴都堂審察。
周必大《資政殿學士贈通奉大夫胡忠簡公神道碑》曰:
紹興五年,張忠獻公都督諸路軍馬,辟湖北常平茶鹽司干辦公事,親嫌,易湖南提點刑獄司,俱未行。召赴堂審察。
據《行狀》與《神道碑》,可知右相兼知樞密院事張浚為推舉之兩職務,胡銓俱未往任,時胡銓三十四歲矣。然則“召赴都堂審察”何時耶?
紹興六年(丙辰,1136)正月,張浚視師荊襄,后進駐盱眙,并命韓世忠自承楚以圖淮陽,劉光世進屯合肥,岳飛進駐襄陽,準備北伐中原。一時軍民之心,為之大振。胡銓上張浚書“近者側聞相國奮然以天下之重自任,四海之士,皆愿身櫜鍵備奔走”,蓋即指此而言;并將之以周瑜“經略中原”作喻,亦頗為貼切。至是年十月,胡銓始“赴召都堂”(《妣焚黃文》),然猶未授予官職。
直到胡銓三十六歲,即紹興七年(丁巳,1137)初,兵部尚書呂祉以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薦,“夏四月,以上殿稱旨,特改左通直郎”(《妣焚黃文》)。據胡銓《蕭先生春秋經辨序》,六月一日“某既進詞業(yè),即其日除樞密院編修官”。爰有后來紹興八年(戊午,1138),胡銓上書宋高宗,直接喊出“愿斬三人頭,竿之藁街”之豪壯語焉(胡銓《戊午上高宗封事》)。三人者,使臣王倫、參政孫近、丞相秦檜是也。
綜上所述,“周瑜二十四經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飯”云者,乃好事者摘錄自胡銓三十五歲時所作《上張丞相書》內文字,冠為李邦直所言,雜鈔入東坡筆記(或即《志林》),趙氏、商氏刻《東坡志林》因之,又為茅氏編入《東坡先生全集》、毛氏編入《重編東坡先生外集》。且東坡與李邦直多有往還,詩詞唱和,東坡亦曾刻李氏《超然臺賦》于石,并跋其后曰:“邦直之言,可謂善自持者矣,故刻于石以自儆云?!惫视凇独畎钪毖灾荑ぁ窏l,迄未有疑之者焉。
茅維編《東坡先生全集》卷六十六(明萬歷三十四年刻本)
然則,前人文辭,?;橐觯芍苏Z非胡銓借用李邦直者哉!或曰:“若無鐵證,只是姑備一說而已?!蔽羧怂^“孤證不立”者,殆亦此意也。然而,即從語境言,張浚以右相兼知樞密院事、都督諸路軍馬,擬北伐中原,故胡銓以“周瑜二十四經略中原”作喻,情狀近似;而四十歲時之李邦直,所任之官職,最高不過六品,豈得有“經略中原”之現實雄心也歟?職位不相符也。且“經略中原”蓋多為偏隅東南朝廷之戰(zhàn)略思維,如東晉、南朝宋、南宋之朝廷與士人,好作此語,尤以宋高宗時為最夥。又按,李邦直四十歲時即熙寧四年(辛亥,1071),是年三月,韓絳因“興師敗衄,罷知鄧州”,李清臣受牽連,五六月間,通判海州;同年七月,東坡通判杭州。可知自三月至五六月間,東坡與李邦直俱在京師,兩人交好,必有過從。李屬于“待安置”身份,或得無所事事,爰有“多睡善飯”云爾,亦未可知也。
古人于蘇東坡生日這一天,會舉行“壽蘇會”。今天(臘月十九)正好為蘇東坡誕辰987周年。本篇是《讀東坡集札記》(原載《傳統(tǒng)文化研究》2023年第四期)前兩節(jié)。原文多注釋(含考辨說明),茲從略。征引請以原刊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