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日本近代詩人、小說家國木田獨步在不到四十年的生命中創(chuàng)作了幾十篇短篇小說和大量詩歌。日本現(xiàn)代文學史對國木田獨步文學的研究汗牛充棟,一般認為大自然與庶民是其作品的兩大主題,他早期作品以自然觀察、寄情自然的浪漫主義風格為主,后期開始關心庶民生活。不過,在過去近百年的研究史上,圍繞國木田獨步文學的爭論就從未停止過。
《帝國風景的歷史性與內(nèi)在性:國木田獨步文學研究》(劉凱著,四川大學出版社2020年9月版)將國木田獨步放置在日本文學、中國文學和英美文學的多重關聯(lián)中,并從媒體、話語、地理、翻譯等跨學科角度,對其進行了重新解讀。該書于2023年12月榮獲第十屆“孫平化日本學學術獎”三等獎,將于近期再版。澎湃新聞節(jié)選《帝國風景的歷史性與內(nèi)在性:國木田獨步文學研究》(劉凱著,四川大學出版社2020年9月版)的緒論和第四章,以饗讀者。文章略有刪節(jié),注釋從略。標題為編者所加,本文經(jīng)作者審定。
《帝國風景的歷史性與內(nèi)在性:國木田獨步文學研究》書封
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史上,國木田獨步文學的定位是一個比較有意思的問題。從宏觀上看,國木田獨步被描述為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先驅,或者是從前期浪漫主義轉換到后期自然主義的文學者,再或者是一個充滿同情心的人道主義者。直至今日,幾乎所有的日本現(xiàn)代文學史都如此敘述。從具體內(nèi)容看,在過去近百年的研究史上,圍繞國木田獨步文學的爭論就從未停止過。早在日俄戰(zhàn)爭剛剛結束時,他就被剛剛興起的自然主義論者拉進了自己的陣營,盡管他本人對此百般否認;進入大正時代后,以白樺派為代表的理想派和人道主義者不滿先前自然主義者的評價,又試圖對國木田獨步進行再評價;此后我們還可以看到,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戰(zhàn)爭時期,國木田獨步又被描述成一個帝國日本對外擴張的鼓吹者;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竹內(nèi)好等人又在他的作品中追認某種體現(xiàn)了東亞各國連帶感的人道主義要素,這一點也成為當代日本研究者對國木田獨步文學的基本態(tài)度。
諸如此類圍繞國木田獨步的文學論爭,一方面當然是因為舊有文學史寫作的需要,出于敘述的方便往往要對作家作品給出一個定論;另一方面,在看似已有定論的前提下研究者之間的論爭卻又從未停止。在筆者看來,比這場在話語上圍繞國木田獨步的爭奪更為重要的是,其中暗示著國木田獨步文學的難以化約性和歷史復雜性。
明治一代的迷茫青年
國木田獨步(1869-1908)出生于1869年9月17日,比北村透谷(1868-1894)和德富蘆花(1868-1927)小一歲,比夏目漱石(1867-1916)小兩歲,比二葉亭四迷(1864-1909) 小五歲。而在他之后出生,年齡相仿的還有高山樗牛(1871-1902)、田山花袋(1871-1930)、島村抱月(1871-1918)、柳田國男(1875-1962)等。在明治維新(1868)前后出生的這一批文學家正值日本在政治制度和社會文化上實行廣泛改革的時期,他們雖然有諸多不同,但大都是在明治維新后的新式中小學教育中成長起來的,并且在《大日本帝國憲法》(1889)頒布前后數(shù)年間接受西方式的大學教育??梢哉f,他們是隨著明治國家一同成長起來的,加藤周一將這一代人稱為“1868年的一代”。這一代人不得不面臨的共同的問題是,如何處理“自我”與“國家”“社會”“傳統(tǒng)”“西方”之間的關系。
與少年時讀“左國史漢”,接受漢學教育的夏目漱石不同,國木田獨步的中小學時代都是在日本西南部山口縣的新制學校度過的。與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自由民權運動中度過中小學時代的國木田也深受中村正直的《西國立志編》(1871)、福澤諭吉的《勸學篇》(1872-1876)等所謂啟蒙暢銷書的影響。而身為山口縣法院一名下級官吏的長子,他自然也背負著“出人頭地”的使命。由于生來頭腦靈活、性格敏銳,國木田在山口中學校的成績一直優(yōu)異,在十余門功課中尤以歷史、地理、繪畫和外語見長。據(jù)他后來回憶,自己在當時也是“一心想成為賢相名將、想要名留千古”。所以,當他1888年5月考入東京專門學校(現(xiàn)早稻田大學)時選擇了英語普通科,兩年后又升入英語政治科,主修政治經(jīng)濟學和歷史。
與此同時,當國木田獨步開始大學學習的時候,政治與社會的形勢進入了明治維新后的第二個轉變期。1887年12月《保安條例》頒布,剛剛寫完《三醉人經(jīng)綸問答》(1887)的中江兆民和其他五十多人被驅逐出東京,緊接著《大日本帝國憲法》(1889)、《教育敕語》(1890)又相繼出臺。明治政府的這一系列舉措宣告了自由民權運動時代的終結。有意思的是,根據(jù)前田愛的考察,明治政府在明治15年(1882)后逐漸意識到了《西國立志編》等書對青少年的鼓動作用,遂迅速將其從教科書中剔除出去了。這一做法與自由民權運動走向低潮是同步的。在運動失敗后,出人頭地主義的路線迅速變窄,大批青年進入了目標喪失的狀態(tài)。而在精神上填補了這個空白的則是基督教、德富蘇峰的平民主義和政教社的國粹主義。
北村透谷在運動失敗后轉向了基督教并且以文學的方式繼續(xù)斗爭。德富蘇峰(1863-1957)雖然也是基督教徒,但是作為橫井小楠的外甥,他繼承了橫井的實學傳統(tǒng),并且在英國功利主義經(jīng)濟學的知識基礎上寫出了《將來之日本》(1886)與《新日本之青年》(1887) 兩本書。他在書中將福澤諭吉(1835-1901)那一代人稱為“天保的老人”,認為他們已經(jīng)成為過去,代之而起的則是“新日本的青年”,日本社會也已經(jīng)從政治斗爭的時代進入了生產(chǎn)建設的時代。這種觀點在輿論上迅速轉移了青年們的注意。“青年”話語在此時的集中出現(xiàn)扭轉了明治維新以降的政治實踐方式。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德富蘇峰成立的民友社(1887)和國民新聞社(1890)在整個明治二十年代(1887-1897) 起到了意見領袖的作用。此前激進的政治行為逐漸被充溢著苦悶和虛脫感的文學行為所取代。
二葉亭四迷也是在這一年出版了小說《浮云》的第一編(1887)。主人公內(nèi)海文三是一個青年公務員,正在因被免職而苦惱,但更讓他苦惱的是自己傾心的戀人卻移情別戀,內(nèi)海文三的無力感充斥全篇。森鷗外在德富蘇峰的勸說下寫出了《舞姬》(1890),發(fā)表在《國民之友》上。主人公太田豐太郎要在德國戀人和回國工作之間做出選擇。當他回到日本之后,內(nèi)心又自責不已。宮崎湖處子的《歸省》(1890)同樣由民友社出版,講述了一個青年學生自東京返鄉(xiāng)后的經(jīng)歷,作者在結尾處表達的對未來生活的迷茫也絕對不是個例。
經(jīng)歷戰(zhàn)爭,轉向自然
與此時一邊在東京帝國大學(現(xiàn)東京大學)英文科念書一邊寫漢詩的夏目漱石不同,國木田獨步通過民友社下屬的青年文學會結識了德富蘇峰、坪內(nèi)逍遙等人。1891年初在抗議校長的活動中退學后,國木田同時加入了基督教會。此后他通過德富蘇峰和牧師植村正久繼續(xù)學習,但是讀書的興趣由從前的政治經(jīng)濟學轉為華茲華斯、卡萊爾、愛默生等代表的英美文學。在基督教思想和英美浪漫主義文學的影響下,國木田開始夢想成為一名詩人。需要注意的是,目前為止大多數(shù)研究者都認為國木田獨步的文學觀念很多直接來自德富蘇峰,但是二人在文學觀點上也存在不少分歧。國木田獨步的確經(jīng)由德富蘇峰和民友社獲得了英美文學知識,但是他的文學觀的確立卻是從批判德富蘇峰開始的。
此外,國木田獨步雖然興趣轉向了文學,但這并不是說他完全放棄了此前的政治理想。在大分縣做了一年鄉(xiāng)村教師后,他再次回到了東京。此時甲午戰(zhàn)爭剛剛開始。國木田在德富蘇峰的邀請下興奮地踏上了甲午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為國民新聞社寫戰(zhàn)爭報道,他也因為精彩的戰(zhàn)爭報道一舉成名,并從此開始了正式的文學寫作。在《將來之日本》中宣稱倡導和平主義的德富蘇峰在戰(zhàn)爭中寫了《大日本膨脹論》(1894),平民主義迅速轉為倡導對外擴張的帝國主義。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至今的研究者都習慣于將國木田描寫成一個甲午戰(zhàn)爭的受害者,但是一個自明的前提往往都被忘卻了,即國木田獨步首先是一個戰(zhàn)爭報道的寫作者,是戰(zhàn)爭的積極參與者。
在這里需要指出的一點是,甲午戰(zhàn)爭作為日本歷史上第一次帝國主義性質(zhì)的對外戰(zhàn)爭,不僅改變了東亞乃至世界近代史的格局,而且日本政府在戰(zhàn)爭中以全國總動員的方式最大化地運用了新興的活字印刷媒體——新聞報刊。1869年2月明治政府頒布《新聞紙印行條例》之后,民間報刊的發(fā)行得到許可;從此時至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的25年間,除官報和無數(shù)地方報紙外,以東京和大阪東西兩大都市為中心涌現(xiàn)出了幾十家全國性的新聞報社,如《朝日新聞》(大阪1879,東京1888)、《讀賣新聞》(1874)、《每日新聞》(1872)、《東京日日新聞》(1872)、《報知新聞》(1872)、《二六新報》(1893)等。另外,像福澤諭吉、德富蘇峰等知識界的名人同時也都是重要的媒體人,他們分別創(chuàng)辦了《時事新報》(1882)和《國民新聞》(1890)。
新聞媒體作為一種現(xiàn)代的信息傳遞方式,它不僅僅可以跨越時空將消息從一地傳遞到另一地,更影響讀者對新聞事件的認知。新聞作者的寫作方式、報紙的刊載和傳遞方式等都決定著讀者對消息的理解和認知。具體到戰(zhàn)爭報道,它決定著遠在日本國內(nèi)的數(shù)千萬讀者對戰(zhàn)爭的全部信息。一方面,政府在戰(zhàn)爭期間會更加嚴格地管制戰(zhàn)爭消息的發(fā)布,我們在國木田獨步的日記中也能看到他在出發(fā)前領取許可證件的記錄。因此,雖然甲午戰(zhàn)爭期間是新聞媒體最為繁榮的時期,但同時也是各類新聞條例頒布最多、被查處的報刊社最多的時期。另一方面,官報和民間報刊也想盡各種辦法進行戰(zhàn)爭報道的寫作。最先的戰(zhàn)況報道由官報發(fā)布,其次戰(zhàn)地記者再以速報的方式跟進報道戰(zhàn)斗的概況、死傷人數(shù)等,再次是記者根據(jù)戰(zhàn)況開始將報道故事化,寫成長篇報道,最后還有對士兵的直接采訪,或者刊登士兵的見聞等。此外,民間報社派駐的大量從軍記者的身份也是多樣化的,畫家、詩人、小說家都有。國木田獨步更是以寫作家書這種新穎的方式為《國民新聞》吸引了大量讀者。正是各媒體在戰(zhàn)爭報道上的一系列發(fā)明使得報紙的銷量短時間內(nèi)迅速增加:《國民新聞》從戰(zhàn)前的每日7000份增加到兩萬份,《大阪朝日新聞》從76000份增加到117000份,《東京朝日新聞》每日增加到76000千份,《萬朝報》增加到50 000份,而在日本東北部偏遠地方的《巖手公報》也由每日1500份增加到3000份。報紙銷量增加的背后是無數(shù)個被戰(zhàn)爭報道動員起來的讀者(國民),戰(zhàn)爭帶來了媒體的發(fā)達,媒體反過來也在創(chuàng)造戰(zhàn)爭。用小森陽一的話說,這儼然是一場“活躍在報紙版面上的活字戰(zhàn)爭”。
對戰(zhàn)爭報道的研究不能僅僅停留于文本本身,更要看到寫作者的書寫行為是整個國家戰(zhàn)爭報道體系的一部分。書寫首先是一種有目的的行為,它將寫作者本人和讀者都編織進文本的網(wǎng)絡之中。另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在日俄戰(zhàn)爭中,已經(jīng)成為近事畫報社主編的國木田獨步再次創(chuàng)新了戰(zhàn)爭報道的方式,他采用的素描、照片、文字相結合的方式又取得了巨大“成功”。而他10年前寫的甲午戰(zhàn)爭報道也是在日俄戰(zhàn)爭后被結集為《愛弟通信》再次出版。對國木田獨步與戰(zhàn)爭的關系的研究不能離開這個歷史背景。
甲午戰(zhàn)爭結束后,內(nèi)村鑒三幡然醒悟,轉而反對戰(zhàn)爭,提倡和平主義。東京帝國大學哲學科畢業(yè)的高山樗牛(1871-1902)很快憑借寫作文藝評論成了《太陽》雜志的主編,開始倡導“日本主義”(1897)。德富蘇峰也接受政府的聘請成為內(nèi)務部敕任參事官(1898)。而幸德秋水作為中江兆民的學生,同安部磯雄、片山潛一起成立了社會主義研究會。與此同時,在戰(zhàn)爭中內(nèi)心受到挫折的國木田決定移民北海道以重拾信仰,但是計劃沒能實現(xiàn),他最終住在東京郊外的澀谷村,此后根據(jù)在那里的自然觀察寫出了著名的《武藏野》(1898)。
在同時代,國木田獨步對“自然”的觀察和描寫行為并非個例。地理學者志賀重昂在甲午戰(zhàn)爭中出版《日本風景論》(1894)以降,文學和美術領域向“自然”的轉向即呈現(xiàn)為一種集體行為。除國木田獨步之外,我們還可以看到有高山樗牛的《自然的詩人》(1896)、田山花袋的紀行文集《日光》(1899)、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1900)等。此外,《太陽》雜志在這一時期還特別開設了紀行文專欄,內(nèi)容涉及日本各地的風物描寫。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紀行文是與同時代地理學知識的增長同步的。后者往往成為前者得以展開想象的知識前提。地理(國家領土)與紀行文(風景)之間有怎樣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為何兩者會同時出現(xiàn)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的日本?這都是本書要解答的問題。
國木田獨步
同時,我們還可以看到,國木田獨步自1891年開始就對華茲華斯、愛默生、卡萊爾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且夢想著成為他想象中的“自然之子”。但是這個想法不論是在佐伯當鄉(xiāng)村教師時期,還是在北海道的短暫旅行中,都未能實現(xiàn)。恰恰是《武藏野》實現(xiàn)了他的想法。但為何是甲午戰(zhàn)爭后的《武藏野》?是怎樣的前提給了他對自然的自信?要知道,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在年輕時對法國大革命充滿了憧憬,并且只身去了法國?;貒笏峒业洁l(xiāng)間湖畔,之后與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一起出版了《抒情歌謠集》(1798)。當卡萊爾(1795-1881)寫完《衣服哲學》(1831)、《論英雄、英雄崇拜和歷史上的英雄事跡》(1841)等代表作的時候,英國已經(jīng)在鴉片戰(zhàn)爭中打敗了清帝國。出生在新英格蘭地區(qū)的牧師愛默生(1803-1882)在拜訪卡萊爾之后,回到美國寫出了《論自然》(1836)和《美國學者》(1837)。此時美國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文化發(fā)展正處在上升期,而愛默生也正在展開對加爾文教的批判。問題是,是什么因素使得華茲華斯的“表現(xiàn)論”、卡萊爾的“自然的超自然主義”和愛默生的“超驗主義”匯集到了國木田獨步那里?是什么樣的歷史條件勾連了四者的文學動機?國木田獨步本人又對這三者做了怎樣的取舍?這些都是需要我們進一步追問的。
自國木田獨步發(fā)表《武藏野》之后,一種全新的、現(xiàn)代的對“大日本帝國風景”的觀看方式和書寫模式誕生了。并且,《武藏野》也被后世的文學史逐步確立為日本現(xiàn)代文學中風景描寫的典范。但我們也注意到,在這種一般性的敘述層面的背后,鮮有研究者會去追問;寫作者本人的內(nèi)在動力與外在條件是什么?這種風景描寫的語言特征是什么?它是在怎樣的歷史前提下得以出現(xiàn)并固定下來的?
當我們對國木田獨步的文學與思想進行考察時,不能將其視作一成不變的實體,相反要將他放到其本來的歷史語境中,充分發(fā)掘他與同時代的關系以及他的文學作品的歷史縱深。通過上面的簡單梳理可知,一方面國木田獨步直接參與到了近代日本最為重要的一系列國家行為(甲午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北海道殖民)當中,他的文學活動也是從甲午戰(zhàn)爭正式開始;另一方面他又通過華茲華斯、卡萊爾、愛默生等英美文學者以及基督教思想獲得了新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而這些新獲得的知識又促使他在所身處的近代日本乃至東亞的歷史推移中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的想法。個人與國家、社會、歷史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也體現(xiàn)在這里。因此,對上述問題的追問,絕不是對某一位作家的獨立的研究,而是牽連到整個日本現(xiàn)代文學在明治時代如何發(fā)生并成立的問題。
……
“難忘的人”為何難忘?
如果說國木田獨步寫作《不欺記》的約四年時間是理論學習時代的話,那么他在澀谷觀察自然及至寫作詩歌和《武藏野》的兩年多是對理論的反芻時代,而與《武藏野》同時開始的小說創(chuàng)作則是理論的經(jīng)驗化和經(jīng)驗的再理論化時期,因為此后的小說大多數(shù)都以他的個人經(jīng)驗和回憶為題材進行的再創(chuàng)作。這其中因為1898年秋季國木田再次結婚,此后幾年又先后在民友社(德富蘇峰)、報知新聞社(矢野龍溪)、時事新報社(福澤諭吉)、民聲新報社(星亨)、敬業(yè)社(矢野龍溪)等報社工作,他的生活趨于穩(wěn)定,小說創(chuàng)作也由此正式進入狀態(tài)。
在柄谷行人的《風景之發(fā)現(xiàn)》被譯成中文之后,國木田獨步的《難忘的人們》(1898)已經(jīng)為不少中國讀者所熟知。在這篇小說中,無名文學家大津向無名畫家秋山講,所謂“難忘的人未必是不應該忘記的人”。
“總之,像父母、子女,或者朋友知己等曾給予過自己關照的老師、前輩不僅僅是難忘的人,他們是不應該忘記的人。而此外還有一種和我們既無恩愛又無情義、完全毫不相干的人,本來即便把他們完全忘掉也不會傷及人情事理,然而終于還是無法忘掉。我并不是說在世間的普通人那里都有那樣的人,但至少我是有的??峙履阋灿邪??”
首先,國木田在這里區(qū)分了兩種“難忘的人”:一般意義上的和這篇小說中所特指的。前者是指與自身有著現(xiàn)實的血緣或倫理關系的人(經(jīng)濟關系應該也包括在內(nèi)),所謂“不應該忘記”就是指這種現(xiàn)實關系的不可否定性,他的邏輯核心是“理”。而后者則是指與自己不存在上述現(xiàn)實關系的人,但是“我”卻難以忘記他們,“我”的邏輯核心是“情”。而國木田獨步在這篇小說中要討論的就是后者。但要注意的是,他并不是說前者不重要,相反很重要,因為前者“不僅僅是難忘的人”,只是他在此處不討論。
其次,國木田獨步緊接著列舉了三個“難忘的人”,第一個是他從東京專門學校退學返回故鄉(xiāng)途中,在輪船上看到的遠處山坡上的撿柴人,第二個是他后來與弟弟在趕路時,夜晚在阿蘇山腳下的樹林中偶遇的馬車夫,第三個是去佐伯教書時,他在四國三津濱的街市上看到的彈琵琶的和尚。之后他又一帶而過地提到了北海道歌志內(nèi)的礦工、大連灣碼頭的青年漁夫。每一個“難忘的人”都是在作者實際經(jīng)驗中存在過的人,是作者觀察過的人,但是又都寄托了作者的濃重的感情因素在里面:
“總之,我不斷苦惱于人生的問題卻又被自己對未來的大愿望所壓迫著,是一個自找苦吃的不幸的男人。
而像今夜這樣獨自對燈坐著,使我感到了此生的孤獨,催生了讓我不堪忍受的哀情。這時我的主我之頭角嘎吱一聲便折斷了,人也變得懷念起來,想起各種往事和友人。這時油然浮上我心頭的就是這些人,不,是望著這些人的時候,立在周圍光景中的人們。自我與他人有何不同?大家都是在天之一方、地之一角享受著此生,悠悠行路,又攜手共歸于無窮的天國。想到這里,我便不知不覺地淚流滿面。這時實際上是無我無他的,任何人都變得令人懷念了。”
作為經(jīng)驗和客觀對象的撿柴人、馬車夫、和尚、礦工、漁夫對應著一個“主我”,但是這些客觀對象最終又像武藏野的自然風物最后消解在自然與社會的“中間物”中一樣,被“哀情”“天”“地”“無窮的天國”所回收,“自我與他人”變?yōu)榛煦绮环值摹盁o我無他”??腕w對象成了“我”進入“無我無他”之境界的方法??聽柭芍卧诨貞涀约号c華茲華斯一同寫作《抒情歌謠集》時說道:“華茲華斯先生給他自己提出的目標是:給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通過喚起人對習慣的麻木性的注意,引導他去觀察眼前世界的美麗和驚人的事物,以激起一種類似超自然的感覺;世界本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可是由于太熟悉和自私的牽掛的翳蔽,我們視若無睹、聽若罔聞,雖有心靈,卻對他既不感覺,也不理解。”這里所說的“超自然的感覺”就是“無我無他”的狀態(tài)。
……《華茲華斯對自然的詩想》一文恰好與《難忘的人們》發(fā)表在《國民之友》同一期上。國木田在其中不僅提取了華茲華斯和卡萊爾的自然觀中的共同因素,而且在小說中通過經(jīng)驗的講述實現(xiàn)了將過去的自己相對化。他借用華茲華斯之口說道:
“我已經(jīng)與沒有思想的兒童時期不同,現(xiàn)在學習如何觀察自然、傾聽人情的幽音悲調(diào)。此刻我感覺到了貫穿于落日、大洋、青空、蒼天、人心的某種流動的東西?!?/em>
那個“流動的東西”就是國木田在《不欺記》中所說的“赤條條的大感情”(sincerity),也可以說是“超自然的感覺”。那個被相對化了的、曾經(jīng)“不斷苦惱于人生問題”的自己此刻在內(nèi)心獲得了某種安定感。在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從佐伯鄉(xiāng)村里寡居的老船夫(《源老頭》,1897)到東京電話局接線員(《兩個少女》,1898)、從澀谷青年夫婦的日常生活(《別離》,1898)到一個不斷思索著“無窮之生命”的十二歲少年(《無窮》,1899),還有攜帶華茲華斯詩集和少年畫家在林中漫步的“我”(《小陽春》,1900),其中都貫穿著“赤條條的大感情”,都在嘗試“給日常事物以新奇魅力”。華茲華斯著名的詩歌《水仙》(又譯《我獨自游蕩,像一朵孤云》)寫道:
我獨自游蕩,像一朵孤云
高高地飛躍峽谷和山巔;
忽然我望見密密的一群,
是一大片金黃色的水仙;
它們在那湖邊的樹蔭里,
在陣陣微風中舞姿飄逸。
.........
因為有時候,我心緒茫然
或沉思默想地躺在床上,
這水仙常在我眼前閃現(xiàn),
把孤寂的我?guī)нM了天堂——
這時我的心被歡樂充滿,
還隨著那水仙起舞偏偏。
華茲華斯說:“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睂^往經(jīng)驗的“回憶”是情感“流露”的前提,但是“回憶”本身也是一個對經(jīng)驗進行再加工的實踐過程,所謂“強烈情感”是這個實踐過程的產(chǎn)物。不過國木田和華茲華斯都將其視為一種先驗的存在。而且較之華茲華斯對自然的強烈的樂觀和自信,國木田獨步在《武藏野》之后的小說中表現(xiàn)則更多是感傷的“哀情”和“幽音悲調(diào)”。較之華茲華斯的優(yōu)美,國木田追求的更多是崇高。
不過,柄谷行人從政治批判的角度所要否定的就是這種自洽于孤獨內(nèi)心的安定感,進而認為作者“對眼前的他者(不應該忘記的人)表示的是冷淡”。這個觀點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招致了許多研究者的批判。如木股知史批評柄谷的論述過于形式化,從而缺少對“作為表現(xiàn)的‘風景’”本身的歷史考察。鈴木貞美從同樣的角度出發(fā),指出國木田獨步和華茲華斯一樣,所要描寫的精髓都是“萬物的生命”。
誠如木股所言,柄谷論述中的盲點在于他在否定之前并沒有對國木田獨步所要真正討論的內(nèi)容本身進行考察。但是木股和鈴木等人基于表現(xiàn)論的批評也有問題,在他們的意識中,國木田獨步始終是被作為一個先定的實體看待,這樣實際上也沒有體現(xiàn)上文所梳理的國木田獨步的思想運動過程,因此就更不會將其放在政治和歷史的關系中分析,而只能閉鎖在文本的內(nèi)部。相反,柄谷的論述則始終以一種關系性為前提。
國木田在四年后發(fā)表的《空知川畔》(1902)的靈感來自1895年9月在北海道的短暫旅行經(jīng)歷。七年前的自己被描述為一個面色蒼白、孤單不語、沉浸在自我“幻想”中的青年。這個青年“從沒有思考過應當如何在社會中生活。他始終苦惱的問題是如何將此生托福于天地之間。所以同車的人在他看來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與他們之間有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而此刻身處的大森林成了他寄托“幻想”的最佳空間?;孟胧澜绾同F(xiàn)實社會是平行存在的。這一點實際上印證了柄谷的觀點,只不過木股和鈴木所要厘清的是“幻想”世界本身,而柄谷則站在現(xiàn)實社會做關系性的分析。一方是純文學的,另一方則是政治的。實際上,不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在國木田獨步而言,都是基于既成的世界觀來對自己的人生和身處的社會做出價值判斷,純文學中的思想認識也需要富有洞見的人的實踐來完成。
有意思的是,《難忘的人們》中被一帶而過的“北海道歌志內(nèi)的礦工”在《空知川畔》中再次出現(xiàn)了:
我定睛一看,一棟平房依山而建,對面還有一棟。彈唱的歌聲從平房里傳了出來。一棟平房分成了好幾家,家家都關上了拉門,門上映著燈光。三弦狂亂的調(diào)子、激越的高歌和歡笑聲混雜在一起。在這牛棚一般的小屋里,誰能想到一群礦工能在深山幽谷中求得歡樂之境。
……啊,虛幻的人生啊!他們數(shù)年前流落至狗熊酣睡、群狼寄居的溪谷,在此落定,在此忙碌,在此沉淪。月光冷冷地映照著這一切。
我經(jīng)過那里之后又回過頭來,靜靜地立著,這時近旁的一家門突然開了,出來一個男子。
“呀,月亮出來了!”
和《難忘的人們》一樣,在這里與其說描寫的是礦工,不如說是在寫自己的情感。艱苦的礦工生活被描寫為一種“歡樂之境”。但是實際上北海道的礦工作為一個歷史性的存在卻要復雜得多。日本政府從明治初期開始就形成了所謂“集治監(jiān)”政策,到了1891年7月又制定了北海道集治監(jiān)官制。這個政策是將日本本土各地的監(jiān)獄囚犯轉移到北海道監(jiān)獄進行集體管制,而數(shù)量龐大的囚犯被強制進行礦山開掘、道路鋪設等殖民開拓事業(yè)。國木田獨步1898年9月所到達的北海道空知地區(qū)是當時因犯數(shù)量最多的地區(qū),空知監(jiān)獄的人數(shù)在這一年達到了1700多人,而這些囚犯被安排的工作就是開采煤礦。集體強制勞動同時伴隨著極其惡劣的生活條件和高死亡率。另外更為重要的一點是,這些囚犯中還有一少部分是曾經(jīng)在自由民權運動中被政府逮捕的抗議人士??梢娒髦握陬C布憲法、開設議會之后為了加強社會管制,不斷地將權力內(nèi)部的異己因素驅趕至整個結構的最邊緣部分。國木田獨步正是在國家權力的末端發(fā)現(xiàn)了這些被流放的“異己者”,我們無法證實他對這些“異己者”的歷史是否知曉,但是這些歷史在上面那段描寫中是完全被屏蔽的。礦工的生活在“我”眼中甚至成了“歡樂之境”,礦工與“我”中間存在一層隔膜,他們在文本中是無法言說的。
相反,同樣是描寫礦工,夏目漱石的《坑夫》(1908)則將礦工在同時代的社會屬性描寫得淋漓盡致。受過中等教育的主人公阿安因為偶然的犯罪事件淪落為一名礦工,他對同樣出身不錯卻也淪為礦工的青年“我”說道:“若是日本人的話,還是從事一些能為日本做貢獻的職業(yè)比較好吧。有學問的人做了礦工是日本的損失。所以你還是趁早回去吧。從東京來的話就回東京去。然后做些正當?shù)摹m合你的——對日本沒有損失的事?!笔苊髦螘r代教育成長起來的阿安將“礦工”與“日本人”看作完全對立的兩極,認為做了礦工便是“墮落”。小森陽一從阿安對礦工的蔑視中看到了其與明治國家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共謀:“把這種職業(yè)貶低到非人地位的局限于國家內(nèi)部的思維方式,就為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提供了基礎,將支撐明治日本的底層角色原封不動地強加到中國、朝鮮和東南亞頭上,這也是事實。”
指出這一點不是為了批評國木田獨步?jīng)]有對礦工做歷史性的思考,也不是要說他與阿安之間可以畫等號。在國木田獨步而言,他始終處在自我意識的球體之中,社會則處在這個球體之外。從主觀角度講,他試圖以自己的信仰來取代或超越社會權力關系:“宗教、政治、文學、歷史、國家、國民福祉以及所有語言名目的世界都消失吧!一切都從我這里消失吧!……我只祈求真的信仰?!彼扇〉氖侨〈呗裕桥c社會展開正面搏斗。他的精神世界和現(xiàn)實社會是平行的存在,他則在兩者之間來回穿梭。比如,我們可以看到,就在國木田寫下這些小說的同時,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反倒有意識地靠近國家權力的中心。在報社工作的幾年間他通過各種途徑接觸到了福澤諭吉、矢野龍溪、星亨等人,并且在1901年3月曾試圖與時任東京市議會議員的星亨聯(lián)合進行競選活動。這也是為何他在《難忘的人們》中說:“我不斷苦惱于人生的問題卻又被自己對未來的大愿望所壓迫著,是一個自找苦吃的不幸的男人?!?/p>
芭芭拉·L派克在分析以愛默生為代表的美國超驗主義文學時曾說:“超驗主義絕對信仰完整的精神直覺真理;當這些直覺真理與已經(jīng)確立的制度相對立時,超驗主義就顯得異常革命。但是超驗主義不懈地追求精神利益,并從而蔑視知性世界,因此,當改革者試圖賑濟饑民或是解放奴隸的時候,超驗主義幾乎根本不可能直接發(fā)揮作用。實際上,這一運動所助長的淡泊無為和它所鼓勵的自我專注有利于業(yè)已存在的制度,甚至有利于超驗主義者批判的制度。而且,有效的政治行為所必需的團體原則是超驗主義者深深厭惡的,因為在折中和談判中必然不會有完全的真摯?!边@似乎也適合國木田獨步,只是他要比超驗主義者處在更深的自我苦悶之中。因為與超驗主義者不同的是,他所追求的超越性不是以對現(xiàn)實的否定為前提的,相反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對現(xiàn)實政治的積極參與,他的焦慮所在是如何在這兩者之間達成統(tǒng)一。正如他在《愛弟通信》中所面臨的內(nèi)心苦斗一樣,這與其說是他個人的自我矛盾,不如說是同時代的知識人在日本走向帝國主義民族國家時都必須面對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