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家庭的子女對于放手的父親(或母親)可能會有怎樣復雜的情感?
“有段日子我非常愛他(即生父),非常想念他……有段日子我又希望能將他的血液從我的身體中徹底析出,向往這種割裂的科技,并愿意為之傾家蕩產(chǎn)?!?/p>
這是青年作家張怡微在小說《細民盛宴》里的一段描述,小說中的少女袁佳喬既有繼父,也有繼母,孩童無從選擇的破碎再重組家庭,不得不去也永遠無法自如應對的無數(shù)頓“家族盛宴”,日常生活中的計較、客套、虛與委蛇……被她刻畫得入木三分。
有網(wǎng)友說:怡微這一本書足足可以看見受傷的孩童一生一世,難以修復的痛苦與沉重。
張怡微的童年經(jīng)歷了父母婚姻失敗的原生家庭關(guān)系,明爭暗斗的大家族人際關(guān)系,這些無疑是她刻骨銘心的體驗。但她不希望讀者將小說等同于她的自傳。“小說是虛構(gòu)的,素材取自于生活,但是組合起來卻像是變魔術(shù)一般”。
這本小說出版半年后,她又出版了另一本短篇小說集《櫻桃青衣》。這兩本都屬于她的“家族試驗”系列寫作計劃。
張怡微
在這本集子里,我們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家庭形式:有《蕉鹿記》里成年子女陪著父母相親,因父母欲念而勉力湊在一起的組合家庭;也有《過房》里,一對夫妻與一個外圍男子組成的一個半家庭,盡管誰也鬧不清女兒的父親到底是誰,但所有人相安無事;也有《哀眠》里突然進入婚姻后,因為生活的種種遭遇,自慚、消失于朋友圈的可憐女性……
她的筆下能看見上海市井小民的聚散離愁,犀利刻薄的人物語言似乎也能看見張愛玲的影子。她并不否認自己對于張愛玲作品的著迷,她說寫過的好幾篇文章都是重讀《半生緣》。
1987年出生的張怡微,曾獲得2004年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這些年來仍堅持在文學領域耕耘創(chuàng)作,也得到了內(nèi)地和臺灣文學界的認可?!栋摺吩@得第36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首獎。
近日,騰訊文化就她的兩部新作,采訪了她。
《櫻桃青衣》
張怡微 著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7年7月
騰訊文化:書名為什么叫《細民盛宴》和《櫻桃青衣》?
張怡微:“細民盛宴”似乎沒有什么深意,就是小市民吃團圓飯。“櫻桃青衣”這個名字來源是唐傳奇,它跟《枕中記》、黃粱一夢、南柯一夢其實是差不多的意思,就是一個士子在夢境中經(jīng)歷榮華富貴之后又醒來,感覺到大起大落后的荒涼。
想到這些可能是因為我博士論文在做《西游記》及其續(xù)書,發(fā)現(xiàn)《西游記》原著中所有的夢都指向死亡,這和唐代傳奇中關(guān)于“夢”的指向反而很不一樣,黃粱一夢并不指向死亡。另一方面,“櫻桃青衣”中涉及夢的內(nèi)容又是極其世俗化的,香車美女、富貴功名、游宴歡會,倒也是很有意思。
騰訊文化:《細民盛宴》中少女袁佳喬經(jīng)歷父母離異、重組家庭,小說是否主要基于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
張怡微:我的每一本書寫的都是童年。我其實比我創(chuàng)作的女主人公都要幸運得多、遭遇也簡單很多,這應該也是顯而易見的,我到30歲剛剛參加工作,還沒有結(jié)婚,一直在讀書,雖然我父母在我小學時的確離婚了,但這樣的事在現(xiàn)在也不算什么。一般而言,小說的素材都是都是經(jīng)驗的,也就是說我們都是在生活中取材,找故事,搜集細節(jié),以至于讓小說看起來很接近真實。這是一種魔術(shù)。
騰訊文化:這兩本都是屬于“家族試驗”系列寫作計劃?能否介紹一下這個寫作計劃?
張怡微:“家族試驗”其實是后來才加上去的一個總結(jié)?!凹易逶囼灐本褪且蝗簺]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最后以家族的形式在一起生活,他們是一家人,他們在一起吃團圓飯,僅此而已。
騰訊文化:這一些列寫作,是否源于自己對于“家”的獨特觀察和體會?
張怡微:“家”其實就是普通的家,只是說我們中國人對“家”的定義是很寬泛的。以《西游記》取經(jīng)團隊為例,唐僧心里的家是“國家”,孫悟空心里的家是“家鄉(xiāng)”(花果山),豬八戒心里的家是婚戀之家,只有他有家庭。這是“家“最普通的幾個層次。我寫了一些出走的父母,比方上了年紀母親想要走出去組成另一個家時的情形,那個瞬間中子女的冷觀、內(nèi)心。又如年輕人組成新的家庭,很惶恐、又可能遭遇重挫。過繼關(guān)系中的“禮儀”、失獨的痛苦……等等。都圍繞著“家“的觀念。每個人心里的家可能大概方向是一樣的,但細膩的層面又各有各的理解。
騰訊文化:小說里大多數(shù)故事都是不幸的家庭,這是基于你的現(xiàn)實觀察嗎?
張怡微:我看到的大多數(shù)家庭都會遭遇無常、也會遭遇變故。我們這一百年,有大的離散、有小的團圓,有微弱的牽掛、思念,也有不得已的告別。很難用不幸來概括。換句話說,我沒有能力駕馭和寫作真正所謂的“不幸”。
騰訊文化:很多心理學文章在探討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你的小說也和這個主題有關(guān),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張怡微:我覺得基于基礎的同情,我三十歲的時候,理解當年三十歲的父母。我做女兒的時候,理解身為女兒的母親。我覺得《請回答1988》里面有一句話說得很好,爸爸也是第一次做爸爸,爸爸也沒有經(jīng)驗。我很感動這樣的表達方式。我也是第一次做女兒,做得不太好,選擇當作家,我已經(jīng)可以自食其力,但我知道我熱愛的工作還是會給我身邊的人帶來非常大的壓力,讓他們和我一起被誤解。但誤解是普遍的,我們都是普通人,你為什么不能被誤解呢?理解反而是非常高的要求。
騰訊文化:很多網(wǎng)友表示,《細民盛宴》里看到了一個離異家庭對于小孩的難以磨滅的傷害,現(xiàn)代社會離婚現(xiàn)象很多,由此造成的重組家庭也很多,在你看來,父母離異對于小孩的傷害是不是不可避免?
張怡微:單親家庭的傷害,只是一個普通人走向社會會面對的千萬種傷害之一。我不覺得這件事的“不可磨滅”與糟糕的初戀“不可磨滅”的回憶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這個議題唯一值得討論的是,其實很多我們以為天然的事,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長壽,比如“獨生子女政策”。其實現(xiàn)在的孩子,會有新的倫理生活,和獨生子女面對生活變化的狀況又不一樣了。
騰訊文化:你覺得如何才能將這種傷害將至最低?
張怡微:我有幾個男性朋友,走過一次不順利的婚姻,有四五歲的孩子,他們很愛自己的孩子,他們都曾經(jīng)不約而同對我說,要是我女兒/兒子像你一樣成長就好了。很多時候我不知道怎么回應,我當然知道這種期望中所裹挾的痛苦、無奈,無奈中居然還有一點憧憬,我也很感慨我給朋友們帶來的是相對“美好”的愿景。但我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特別之處,我也不覺得我有什么好,我相信他們的孩子也會生活出自己的天地,他們對父母也許有自己這樣或那樣的埋怨,但歸根結(jié)底,他們早晚要承擔人之為人的種種責任,這種責任如果簡單推卸給父母的離異,還真是對自己的人生太不負責任了。
騰訊文化:你接受過創(chuàng)意寫作培訓,自己也擔任老師,你覺得創(chuàng)意寫作訓練對你的寫作是否有提升?
張怡微:能夠逼迫自己總結(jié)經(jīng)驗,本身也是一個難得的經(jīng)驗。我很珍惜這個過程。復旦的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是全國最早成立的,我雖然不是第一第二屆的學生,但無論是開創(chuàng)專業(yè)的陳思和、王安憶老師,還是王宏圖、嚴鋒、張新穎、龔靜、梁永安老師都從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以及文學經(jīng)驗兩方面給予我們非常好的引領。我覺得我和其他學生一樣,通過學習成為了更好的讀者。(文/徐娉婷)